比起仙人,它更像某種樹根糾集的精怪。
江友嶽跪在那團巨物面前,姿態恭敬得一如既往。
“禍根之事,是我等辦事不利,未能發現大禁製的漏洞。”他懇切道,“不過大允境內烏疏礦藏,已被我等摧毀殆盡。就算稍有留存,也不會傷及懸木。”
“哪怕那禍根百般教唆,毀了欲子。有成功之例在前,百年大計不過再延後數十年。等此事塵埃落定,我等必定好好處理那禍根。”
禍根禍根,還真是名不虛傳。
懸木將那人視為己身的一部分,連真仙都拿那人沒辦法。端的是殺不死燒不盡,只能尋個地方仔細關押。當下敵暗我明,單抓禍根更是難上加難。
江友嶽曾聽說過禍根之事——
開國有大將尹子逐,此人智謀雙全,貌如謫仙。當年賀承安身為真仙,曾想贈其視肉,讓尹子逐成為新的真仙。誰知尹子逐體質與懸木格外親和,單單飲了仙酒,就逐漸與懸木須根化為一體了。
真仙終究要斷根遠行,異地播種。此乃懸木繁衍之理,自然留了瓜熟蒂落的余地。而尹子逐完全是個意外,與懸木連得實在異常,壓根沒法當真仙用。
更糟的是,尹子逐沒吃視肉,對懸木沒什麽愛護之心。若是任由他行走世間,察覺真相,難保不會引出什麽亂子來。
於是賀承安換了個處理方式。
懸木將此人作為己身之“根”,這境況可遇不可求。懸木根系無形,凡人不得干涉。但他尹子逐可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人,身軀與懸木之根無異,能拿來百般試驗。
而後的事情,每位國師都爛熟於心。
仙軀塑像,製造“仿根”,肉神像吸取萬民精氣,在地上造了個“小懸木”似的“欲子”,百年大業由此而始。
至於尹子逐……賀承安將其封於西北,使其作為大禁製的法術材料。如此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還能將其關得徹徹底底。
這本該是個完美的設計。
下次再抓住那禍根,還是將他鑄入鐵水為好。哪怕不能用為材料,至少不會再出錯。時敬之本就是個為求生不擇手段的欲子,又與尹子逐相熟。等他成了真仙,不愁抓不住尹子逐。
正如他們所期待的,時敬之一朝被誣為反賊,完全沒有坐以待斃的意思。
如今戰亂四起,天災已至。亂世將至,皇帝的“剿匪令”也推到了那人的面前。
江友嶽有種預感,夏初之前,此事便會塵埃落定。
“……等時敬之與皇室開始爭鬥,我會將斷雲派去前線,教他接應新生的真仙。”
“孫妄”久久沒有回應。
那團根系似的東西緩慢蠕動,繼續與懸木進行凡人不能理解的交流。它徹底無視面前的江友嶽,權當他是一團空氣。
江友嶽屏氣凝神片刻,曉得這是個默許——真仙雖然能偽裝成一個人味兒十足的人,在知情者面前,它向來懶得費這個勁兒,連交談都少有。只要沒有懲戒,便是無事。
這或許與它的年歲有關,興許等時敬之成了真仙,此處會熱鬧些。
地上春意綿延桃花香,邊疆的血色一路沁入中原。
牆倒眾人推,赤勾教沒有動靜,西邊的西隴也開始頻繁地做些小動作。南面暴風驟雨,洪澇四起。不出半個月,流民便散得到處都是。武林各派還沒緩過來,無暇護佑民眾,匪幫冒得比雨後蘑菇還快。
一眼望去,東南西北皆是災禍。活像老天把大允三百年欠的災難打了個包,一齊鄭重奉還。
周遭無處可去,中間也不安生。
皇帝病重的消息被人泄了去,誰都知道當今聖上身患重疾。屋漏偏逢夜雨,這重疾不上不下,到不了教人攝政的地步,又讓人看不到半點希望。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皇帝卻沒有半點積極之態。許璟行瘦得不成人形,連折子都不看了,也就不時聽一耳朵戰報。往日黏著他的容王爺也不見蹤影,那人素來膽小惜命,不知是不是提前尋地方避難了。
朝廷正如當初的太衡,亦是人人自危,混成一片亂象。
就在這一片亂象中,引仙會扔出的流言傳得越來越廣。“皇帝失德,妒害手足,因此失了氣運”的說法到處都是,“天命賢王流落民間,正在枯山附近”的傳言也除不盡。
絕望恐慌之中,甚至有不少人拖家帶口前往枯山附近,只求得到“氣運”的一絲照拂。還有不少人趁勢冒充“時敬之”,紛紛想要自立為王。
如此,流民聚集,流寇也不甘其後。棲州附近成了名副其實的賊窩,那羅鳩還沒打到附近,往日的繁華便已經付諸濃煙。
作為“罪魁禍首”,時敬之本人卻一直都沒有出現過。
這一日,閱水閣內仍是熱熱鬧鬧。
邊疆狀況風雲變幻,每日消息如流水,字衣閃爍得叫人眼暈。人們拿著筆墨跑來跑去,一不小心便會撞到一處,給彼此添些墨點子。
大允境內平和數百年,如今變故卻接踵而至,一個比一個難纏。
“這麽久了,宓山宗那邊還是聯系不上……”
“那羅鳩‘神降聖’率軍親征,劉、李二位將軍戰死前線!”
“帛水又鬧了水患,受災者以萬計——”
大廳內鬧哄哄吵成一團,細細聽去,裡頭不見半個好消息。沈朱踏進門時,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象。
她一進門,周遭立刻安靜不少。倒不是弈都的人多麽尊重同僚——沈朱與枯山派自有恩怨,說不定曉得那反賊時敬之的消息!
人們面面相覷,繼而仿佛搶食的走地雞,嘩啦啦全圍了上來。無數問題混雜成一團,沈朱充耳不聞。她提著一個大到誇張的包裹,笑意盈盈地分開人群,徑直朝著天部的方向走去。
沈朱在交付謎題的台子前站住,靜立許久,似是在感慨些什麽。最終她在懷中摸索片刻,掏出個陳舊無比的木牌。
“謎題已破,小女子特來交付。”
那守台的弟子被吵得心煩,哼哼兩聲,隨意接過木牌——反正肯定是老樣子,作為天部一員,沈朱每次交的謎題不上不下,沒什麽看頭。
然而這一回謎題木牌入手,他卻覺得不太對勁。這木牌觸感光滑冰涼,沉甸甸的,觸感近乎美玉。那人下意識抬起眼皮,瞧向其上字跡。
“尋仙?!”他下意識喊叫出聲,喉嚨有些破音。
“是。”
沈朱笑得如若春花。
“我尋到了。”
四周瞬時安靜,落針可聞,隨後哄地一下炸開了鍋。
那可是天部掛著當擺設的謎題,自閱水閣創立之初就在了。這東西的裝飾意義比研究意義大,閱水閣一直在等她放棄或死亡,再將這牌子掛回去。
誰也沒料到,這玩笑似的謎題居然能被人正式解出來。
“你……”台後弟子咽了口唾沫,腦袋一片空白。“你別添亂,這都什麽時候了?!要、要交付這種大謎題,須得物證可查,理論可驗。你要是嘩眾取寵……”
嗙的一聲。
沈朱把裝了視肉果塊的琉璃瓶一放,又推過去一整遝的紙張。
那紙張有新有舊,新的像是兩三天內寫就的。舊的早已編纂成冊,看著至少有十年以上的歷史。那人慌忙抽了一份看,越看表情越僵。
其上的術法,他足足九成未曾聽聞。陣法拆解更是令人頭昏眼花,看著就一陣暈眩。
偏偏紙上字跡工整,術法分析與計算寫得滿滿當當。一眼看去,論證重點清晰,推斷方向明確,怎麽看都不像臨時作假。而且看紙張年份,這人進閱水閣前便在研究這些了。
瘋子。
一個平民出身的女人,為什麽對這些不知所謂的東西這般狂熱?
“我接這牌子,說實話只是順手。哪怕世上真有神,我也不會崇敬半分。”
見台後弟子瞠目結舌,沈朱笑得更燦爛了。
“如今我得了想要的真相,誰知連這問題都順道解了。拿去驗吧,我僅有兩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