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派一對師徒貌合神離,不過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
對於引仙會來說,接下來的路很好走。
要逼時敬之盡快拋下顧慮,比起說服,還是讓他走投無路走更合適。亂世已成,皇權與長壽一同捧於面前。向前一步便是天下霸主,誰還要和世仇仇人一同猜天疑地?
而時敬之頂著個“傾國之災”的帽子,要說栽贓誣陷是皇帝所為,這事兒也不是說不通。橫豎引仙會都能撇得乾乾淨淨,打得一手好算盤。
想到這裡,時敬之忍不住又看向尹辭。
春日桃花如粉雪,此人亦是穿了淡色。只是不久前尹辭身著喜服的模樣,仍是牢牢烙在他的腦海之中。
估計國師一脈做夢也想不到,如今真相大白,風暴中心的兩人卻“彼此利用”到了結發成親的地步。
想到這裡,時敬之又是一陣心滿意足。
“話說回來,他們還真能折騰。送來這麽一份謀反話本,不接就得掉腦袋,我怎敢拒絕?……也不知道大哥什麽時候來剿我,我還從未親自上前線打仗,又有新鮮事兒做了。”
時敬之咬住筷子尖,語氣輕飄飄的。
唔,燉肉好吃,湯汁也要浸了餅子吃。橫豎他和他的大將軍在一起呢,怎樣的沙盤也解得了。比起當反賊這種小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不過子逐,他們要是來得太快,你記得幫我稍擋一下。那根仙人指頭有點意思,我還要研究些時日才行。”
見這人主動提到此事,尹辭眉毛一挑:“我方才瞧見了麻雀。”
“哦哦,那是沈朱回了弈都,給我報備了一番。”時敬之擺擺手,用餅子擦著盤子底。“你盡管放心,一切順利得很。”
“我雖使不得術法,理論上也能幫你一二,你沒必要太過勞心——”
時敬之身子衰弱是真,他甚至已經停了習武,只是日複一日地埋頭桌前。雖說此人沒那麽容易死去,尹辭還是有些看不下去。
結果他還未說完,時敬之歪過頭,啄了下尹辭的嘴唇。
“我可是得了陳前輩真傳,又有大把時間。現在外面亂成這樣,你探情況就夠累了。”
時敬之笑得頗為自得,帶著一切盡在掌握的隨意。
“好了,你去休息會兒。我這邊再琢磨些術法,自會按時歇息。”
然而就在尹辭踏出門後,時敬之在懷裡摸了摸,摸出剛才麻雀傳來的薄絹。那薄絹被寫得滿滿當當,怎麽看都不是“報平安”那般簡單。
【我已回弈都,又用上好法器探了一番那視肉。】
【一旦與懸木融合,五髒六腑俱要根系溫養。強行將根系分離,所余只會是一灘肉泥。尹前輩必定與那懸木同生共死,無法恢復凡人之身。】
【而留著懸木,那仙人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你。你要如何?】
時敬之兩指夾著薄絹,金火慢慢將薄絹吞噬殆盡,不留半點灰塵。隨即時掌門擦擦手上的灰,又搬起一大塊圓柱狀的手指肉,搖搖晃晃進了神祠裡屋。
神祠之內,滿地都是零散的紙張,血肉腥氣引人反胃。時敬之活像嗅不到,他尋了個空當,徑直席地而坐,奮筆疾書。他不時咳嗽一下,吐出的血以廢紙擦了,隨便扔去一邊。
“怎麽一個兩個的,都要我選這選那。”
他手上研究術法,嘴裡喃喃有聲。
“……我偏不選。”
第147章 時局
最近一段時日,曲斷雲一直待在國師府中。
橫豎施仲雨已經曉得了他與引仙會的關系,與其在太衡處處受人盯著,不如在國師府多修習些時日。他特地在派中留了字衣,不算耽擱處理事務。
現在太衡的境況很是尷尬,暫避一下也好。
謀害各位高人的“歹人”似是與引仙會有關,而誰也抓不到直接證據。別說其他門派,太衡內部率先爭執不休、各執一詞,有人堅信太衡派同為受害者、施仲雨只是借機爭權奪勢。有人還念著死於非命的戚掌門,眼看曲斷雲與引仙會牽連不清,這些個人也頗有微詞。
太衡自個兒都折騰不清,公信自是一落千丈。正巧趕上那羅鳩入侵,內憂外患一起上,一切全被攪成了糊塗帳。
見塵寺沒有太衡那般入世,在邊疆勢力薄,眼下也不好跨過朝廷做事。
從結果上看來,引仙會攪亂江湖的目的是徹底達到了。
個人處境雖不理想,曲斷雲卻沒有絲毫擔憂之情。亂世將至,趁機洗一下門風也好。待戰火再盛些,率先衝出去的必定是那些個天真之徒。
心裡想著,曲斷雲又舀了一杓溫水,灑在神祠肉像上。
自從知道了“師祖”的存在,伺候肉像就成了曲斷雲的活計。他這師祖以身試驗,將自個兒融在了肉神像之上。可惜結果不怎麽完美——全須全尾的人比不過精製後的活肉泥。如此長生是長生了,師祖卻須得時不時進食“仙軀”,否則髒器會漸漸腐壞。
就算有仙軀吃,它的軀體也會每日滲出些穢物。每日三更,還需有人為它溫水滌身。
比起國師府外面的混亂,曲斷雲還挺喜歡這活計。師祖活得不自在,見識卻比尋常人多了不知多少。
而曲斷雲現在最不缺的便是問題。
“幾百年風調雨順,也是真仙佑來的?”
他興致勃勃地澆著水,水卷著暗黃色的粘液流下,發出淡淡的腥臭味。只是屋內熏香味道更足,臭氣沒一會兒便給遮了個乾淨。
【非也。真仙不過傳意於懸木,自身並無顛倒天地之能。懸木根須通天,因而疏雲調雨,固土安疆,我大允才得了百年安康。】
肉像師祖的語氣格外淡泊。
【我等與懸木,實為互助互利。懸木為大允鋤病弱,篩強民。我等為懸木養良種,展領地。如此合作,則能養成堅不可摧的輝煌之國……可惜世人目光短淺,隻知私情小義。皇室鼠目寸光,無心千秋百代。若非如此,百年大計又何必這樣藏著掖著?】
想到戚尋道之事,曲斷雲深以為然,不禁長籲短歎一番。
感慨完了,曲斷雲擦洗得越發盡心:“師祖,既然懸木有通天之能,為何不用於邊境戰事?”
養個百年難遇之才不會錯,但這挑選標準是不是過於嚴苛了?請神陣威勢驚人,只要靈活運用,還愁有打不了的仗?
【非也,世上沒有那般便利之事。所謂“請神”,不過是以術法定下位置,誘導懸木生出一條新根。到時真仙以術法控之,確實能教它吸乾周遭凡人。】
那肉像沉默了會兒,語氣裡多了些語重心長。
【……然而萬物皆符合天地之理,如今懸木巨碩,生新根損耗不小。人多之處便罷,一朝損耗精氣,日後還能補回來。可若是在貧瘠邊疆引出太多新根,對懸木有害無益。若不是真仙養護,懸木自是長不了這樣大。】
也是,曲斷雲心道。蟲鼠多,猛獸少,終究是天地之理。要是這種東西像野草那般好活,世人怕是早已被吸了個乾淨。
【只可惜凡人終究是凡人。孫妄勇武有余,智謀不足。他護佑下的懸木,如今長到極限了。】
怪物似的老人張開變形的十指。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想來我苟延殘喘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智勇雙全,欲念純粹,等那人吃下視肉,便可成千古一帝,真正的“帝屋神君”。】
欲子生性高傲自私,不可能對病弱無用之人生出半點憐憫,是絕好的帝王材料。這會兒想到時敬之,曲斷雲已然沒有了羨慕之情。他輸得心服口服,只等做個好臣子。
曲斷雲灑淨桶中最後一杓水,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多謝師祖教誨,此番百年大業必成。”
國師府的神祠地下,則是另一番景象。
比起救人性命這種精密活計,引來天災簡單些。真仙不用親自到場,只需將意念傳達給懸木,令其擾亂氣候。
孫妄正端坐地下最深處,無數黑紅的根穿過衣服,接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扭曲變形,猶如一個粗藤繞成的粗糙線團,扭曲的根狀物從“線團”縫隙中冒出,延向四面八方,末端漸漸隱於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