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周刺痛還在,環繞在身邊的金火球無比溫暖,像極了施術者本人的體溫。時敬之還在等他的回應,而尹辭不想回答,隻想多享受會兒那樣的眼神。
這樣的心境之下,他壓根逼不出多少戾氣來。尹辭沒再強行出劍,而是換了個更順手的姿勢,隨意地挽了幾個劍花。
金火纖細,劍氣厚重。
那些劍氣沒有斬裂誰的皮膚,它們如同透明的巨手,將挨近的人和緩而堅定地推開。尹辭身法極強,他幻影般穿過金絲。一路劍風撫過,金絲微動。此情此景之下,術法殺氣愈發寡淡,近乎消失。
若是被推開後沒有順勢撤離,便會被劍風夾雜,自顧自撞上最近的金火細絲。輕則缺胳膊少腿,重則頭裂頸斷。陵教長老們的屍骸在金絲最外堆成零散的一堆,小門派霎時偃旗息鼓,被那陌生的劍招逼著慢慢後撤。
尹辭毫無所知地勾起嘴角,他很久沒有這般集中過了。百年沉澱下來,他的氣勢本就厚重。配上眼下這沉靜緩和的劍路,竟絞出另一種奇妙的威嚴。
劍氣回返,劍路自成。與劍下不留人的掃骨劍相比,他甚至不需要篩選敵手屬於哪個勢力。全新的劍式已經充分傳達了他的意思——進一步壓迫感如山嶽將傾,然而只需退上一步,便能尋出一條寬闊生路來。
此處點到為止,盼君好自為之。
吊影劍的軌跡越來越漂亮順暢,架起堪比鐵壁的守勢。尹辭在金網中自如來回,連油皮都沒蹭破。哪怕有人想以暗器取巧,也被他周身的金火球一一接下。
到了現在這一步,他或許也不必給時敬之一個回答了。
前所未見的劍法出現,眾人捉摸不透尹辭來路,動作都謹慎了幾分。時敬之凝視著尹辭的背影,頭一回笑得這樣溫和。
這還是第一次,時敬之沒在尹辭的劍式裡嗅到死氣。
……等打完這一場,這劍法得有個好名字才成。眼前晨霧初散,碎光四濺。陽火環繞尹辭周身,燦金花朵生於血泊,劍式氛圍卻寧靜安詳,不見陰森。
血肉枯朽,掃骨在前。而今枯骨生花,甚好。
朱樓附近。閆清與閻爭遍體鱗傷,戰況相當不佳。這一仗已經打了將近三個時辰,兩人身上的衣物都被血液浸濕,黏黏糊糊貼在身上。
閻爭長發披散,他比閆清蒼白不少。猛地一看,有五六分像鬼墓下的人形棺。閆清則氣喘籲籲地橫著大劍,將閻爭護在劍身之後。他祭出《玉磬劍法》守式,一招“今是昨非”打了無數遍。敵不動我不動,這才勉強撐到現在。
這場戰鬥起於少年意氣,可惜實力差距就是實力差距,不是單憑勇氣便能彌補的。
柴釁貴為前代長老,治理教派的能力盡管有限,武功卻實打實毫不摻水。他那對匕首名為“蜻蜓羽”,幾近透明、鋒利無比,一抹便是一道極深的血口。
柴釁心性惡毒,特地在匕首上抹了難防的麻藥。如此對手受了傷,也未必能第一時間判斷傷勢。等到知覺恢復時,人八成已經失血過多、為時已晚。
柴釁最為著名的戰績,便是活活剮了得罪陵教的一家老小。那家人據說與太衡沾親帶故,一家上下十幾口人被片成薄片,屍肉用宴席的盤子裝了,整整齊齊碼在家門口。
眼下料理閆清與閻爭,他顯然樂在其中,宛如貓玩耗子,甚至沒讓起屍隊的人出手。
“兩位玩夠了沒?”柴釁兩隻手轉著匕首,甩下一點血珠。“老夫自己弄出的傷口,待會兒還要自己差人治。兩位早些跟我回去,還能少吃點苦頭。”
打到現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兩位閻家後人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是閆清那一手古怪劍法格外難纏,柴釁懶得在這慢慢磨蹭,索性暫時收了鋒刃。
“劍法有點意思,就是心境差點火候,光是豪氣就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如此粗糙的功夫,還是別死強啦。”
閆清抹了把臉上的血,絲毫沒掩飾臉上的敵意,巨劍紋絲不動。
柴釁桀桀笑了陣,一雙渾濁老眼扎向閆清,活像要將他刺透。
“劍法用成這樣,沒人用心教你吧?你這眼神不像滿意現況,等拜入老夫門下,不出幾年,老夫包你打進江湖前十。跟著那什麽亂七八糟的枯山派,白瞎了一塊好料子。”
“我撿到閻爭時,他也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我教了不到十年,他的功夫……”
“兄弟,莫聽他胡言。”閻爭冷冰冰打斷道,“進陵教的代價,你絕對付不起。”
柴釁好像聽到了滑稽至極的笑話,老臉上的皺紋笑得不斷抖動:“哎哎哎,好徒兒。這話誰說都行,偏偏不該你說。按正道那群人的標準,我們無非是狗咬狗,白瞎了人家一片善心哪。”
“閆清是吧?你可知當年我剮了人家滿門,為的是誰?”
第100章 天平
“你可知當年我剮了人家滿門,為的是誰?”
此話一出,閻爭身周的氣勢頓時變了。他一改方才的死氣沉沉,煞氣濃到幾乎要炸裂開來、幾近失控。
他明明拖著一身傷口,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閆清還沒來得及反應,閻爭就踏上巨劍邊沿,騰身而起,喪靈鞭在空中甩出一片破空之聲。
閻爭將狂亂的煞氣凝於一處,鷹隼似的衝向本該護衛自己的起屍隊,看著竟是要不管不顧地打開一片缺口。可惜鞭式未成,柴釁那對蜻蜓羽凌空一斷,將整道鞭風打亂。
起屍隊的成員活像一具具屍體,仍然沉默地守在四周,半步也不動。
“哎喲,這不是還在意嗎?當年你還哭著對為師說,只要能報仇,什麽都願意做。現在為了視肉這種身外之物,就要背叛神教?”
柴釁仍沒把閻爭放在眼裡。蜻蜓羽閃了兩閃,刀刃劃過鑲了倒刺的鞭子,刺耳的聲響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住口。”
柴釁活像沒聽到:“胳膊肘朝外拐,也得挑人,哪怕聯合孔斷袖也行。我聽說枯山派為了混進來,殺了真正的霍長老……這樣輕蔑神教的合作者,還是換換吧。”
全力一擊不成,閻爭拖著傷軀,一個旋身回到慈悲劍後,表情有些扭曲。喪靈鞭感應到了他的殺意,漆黑的鞭體微微顫動。
他們殺不了柴釁,經驗與實力的差距劃出一道鴻溝,不是單憑勇氣能跨過的。不過只要請神陣發動時,柴釁和他的心腹還在山上……
閻爭一雙眼死死鎖著柴釁,慢慢直起脊背。
“神教要是被外人折騰沒落,誰幫你向太衡復仇?誰給你調查仇家信息?”柴釁對漸近的殺陣一無所知,繼續“語重心長”道。
閻爭:“殺人者人恆殺之,我付我的代價,你們付你們的代價。”
“行了,別鬧騰。”柴釁哼笑道。“你的代價?為師可沒見你付什麽代價,反而是為師給你住處、教你武藝,你佔盡便宜才是真……多想想你爹媽怎麽死的,連血仇都沒報,別學人爭權奪寶。”
聽到這句話,閻爭的煞氣突然凝固了。
他一雙血眼盯著柴釁,方才的戾氣與怒意,全收進一個難看的笑容裡。魔教師徒相處,沒有名門正派那麽多規矩,言語間也不怎麽客氣。可這會兒閻爭用的語氣,與其說面對“師父”,不如說面對“仇人”。
“血仇未報?”
閻爭聲音嘶啞,笑意裡透出一點絕望來。
“你口中的‘血仇’,我六年前就報完了——到頭來,你就差把太衡高層挨個編排成我的仇人名錄。這些年你借著給‘閻家後人’復仇的名號,招了多少牛鬼蛇神,又殘殺了多少無關人士?”
“‘徒弟’這把刀,用著可順手?”
問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帶了血味。
然而柴釁只是微微一怔,繼而咂咂嘴:“我當什麽呢,原來就這事。不過借你的名號殺個把人罷了……當年聖教主何等風采,無論老幼病殘,不順眼者皆殺,哪有你這樣斤斤計較!”
“陵教殺無關人士也不是一兩天,你沒聽說麽?讓堂堂魔教為你白乾活,世上哪有那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