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掏出一個小小司南。那東西在他掌心亂轉,漸漸停在某個卦象上。
“我長樂派在鬼墓損失慘重,幸而得了神君垂青。得了這麽個知人強弱的小物件兒……”
“弱者戰勝,強者脅迫麽?”尹辭冷哼。
徐掌門不屑地嘖了聲:“脅迫還是第一回,剩下的我叫人花過錢了。除了你們這些白日做夢的,誰會真想從太衡手裡拿視肉?除此之外,不過是為名為利,都能商談。”
尹辭不語,只是好整以暇地瞧著他。
長樂派的確損失慘重。它的名氣本就一般,這一回更是雪上加霜、氣數將盡。徐掌門如此急功近利,無外乎想要一個響亮名聲,讓長樂派在江湖上奪回幾分面子。
見尹辭不慌不忙,徐掌門額頭有些冒汗。他穩了穩心神,這才堅持道:“好在枯山不算名門正派。今日下手,我明日對上問罪鏡,還能問心無愧呢。你的師父暫時交給我們保管,等明天你輸給我,我會把他囫圇個兒放回來。”
徐掌門功夫尚可,就是沒做過這等要挾之事,臉上就差寫上“色厲內荏”四個大字。挾持時敬之的人也沒有分毫戾氣,只要稍稍施壓,便能化解此局。
“原來如此。”尹辭道,“到了這歲數,還在盲信那些法器物件兒,怪不得長樂派沒有起色。單單瞧了幾場打鬥,便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血味陡然濃烈了不少。
尹辭幾乎是下意識動起來,他一手按上擋災符,一手揮出吊影劍。磅礴的殺意四下奔湧,他目光還沒轉過去,劍尖已經刺穿了劫持之人的手掌心。
那人登時慘叫一聲,短刀叮當落地。
“怎麽回事?我還沒說話,你動什麽手!”徐掌門的震驚不比尹辭少。陡然炸起的殺意與戾氣太過駭人,他腿軟成了糖稀,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不知道……他剛剛亂動,我手一滑……”那人武功一般,何時見過這等陣仗。被那飽含血意的煞氣一壓,瞬間尿濕了褲子。
時敬之微微歪頭,漂亮的頸子上多了道不深不淺的傷口,鮮血不住地往外湧動。這傷口不足以致命,但看著頗為駭人。
尹辭注視著那些血,甚至忘了繼續報復。他衝去時敬之跟前,急急忙忙地包扎傷口。長樂派兩人哪敢再要挾,登時連滾帶爬地逃向門扉。尹辭空出一隻手,剛想以劍氣強行“留客”,一隻蒼白冰冷的手突然伸出,死死攥住了尹辭的手腕。
“噓,沒事。”
時敬之終於動了。他豎起沾血的食指,虛虛比在唇前。鮮紅的血跡染上嘴唇,很是觸目驚心。此人長發涼滑如絲,抓住尹辭的手冰冷蒼白,傷口滴下的血卻熱得灼人。
那對眸子也亮得一如既往,混了恰到好處的狡黠。
“不要追。”
第133章 儺面
“不要追。”時敬之低聲道。
他不再死攥尹辭手腕,而是手掌下移,掌心覆上尹辭的手背。兩人挨得近,只是一兩個動作,又帶起了濃重的血腥。
時敬之沒有多話,抬起頭,笑容滿面地瞧著尹辭——被人切還切得這樣開心的,時掌門怕不是普天下頭一個。
尹辭冷靜下來,霎時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面對這人的事,自己似乎做不到先前那般冷靜。諸多光陰磨出的沉穩與理性,居然抵不過刹那間加重的血腥之氣。不過萬一的變數,擱在此人身上,也能教他亂了方寸——
那一瞬,自己無疑啟動了擋災符。
由於是詛咒法器修改而成的,擋災符的設計相當簡單。妖皮之上存了個薄弱孔洞,就算沒有內力,拿根樹枝戳穿也能發動。尹辭雖說沒有內力,劍氣控制出神入化,不可能失誤。
擋災符運作期間,被“擋災”的人一切傷口都會轉移。此時此刻,那道豔紅的口子卻仍留在時敬之頸子上,持續不斷地滲血。
“……你知道了。”
自己沒有失誤,陳千帆的符咒也不可能是次品。那麽僅剩的可能——時敬之察覺到了身上的擋災符,提前做過手腳。
時敬之沒有直接回答,他齜牙咧嘴地摸了會兒頸子上的傷口:“這高低要留疤,到時喜服得專門改改。”
尹辭:“……”
時敬之:“衣服都弄髒了。子逐,幫我取銀針與蠶絲線來,我得把這傷口縫上。”
尹辭終究歎了口氣:“敬之,我不該瞞你。”
時敬之猛地抬頭,一下子扯到了傷口,疼得吭哧了半天。可這半點沒衝淡時掌門臉上的喜色:“再說一遍。”
“我不該瞞你,對不住。”
“不是這個。”時敬之捂著脖子,“我曉得你的念頭,也不怪你。來,再叫叫我的名。”
尹辭的情緒給此人攪得混亂不堪,他一面氣時敬之糟踐自己,一面又覺得自己這是百步怒五十步。這滋味當真是酸甜苦辣糾集成團,複雜至極、又細微無比。
如今回想,這小子旁敲側擊了他許多次。而自己到底還是端著點長輩架子,始終沒有坦率承認。
“再叫叫我。”時敬之趁熱打鐵。
這小子就知道乘虛而入,自己早就該曉得。尹辭從藥箱裡翻出銀針蠶絲,擱好熱水白酒:“行了,還是我來吧。”
時敬之假裝沒聽見。
“敬之。”尹辭無奈地穿針引線。
時掌門心滿意足:“嗯,你縫。你給我那錦囊的時候,還把我當小輩看吧?這事兒真不好說提,一個不對,就弄得和挾恩圖報似的。”
他說著說著,慢慢側過面頰,蹭了蹭尹辭沒拿針的手。
“再說一見你,我就不曉得怎麽說話了。這事本就憑空說不清,我不想你厭煩我。”
尹辭又心疼又好笑:“所以你就引我先出手?”
“是。不過我也不想拿性命開玩笑,剛好長樂派撞上來,就順手一用了。這樣我的‘重病’也更可信,一舉兩得。”
蠶絲線上浸過麻藥,縫起來不痛。時敬之甚至就著姿勢之便,探頭啄吻了下尹辭的前額。
“我確實沒想到,子逐會露出那般驚慌的表情……是我不好。”
可惜時掌門的語氣滿足大於歉意,眼中嘚瑟之意藏都藏不住。尹辭一句“為何不直說”卡在喉嚨裡,又被咽了回去。百步怒五十步的場景再現,他懷疑這小子事先算過,精準地按死了他每一簇心頭火。
……不過想要徹底拿捏他,這小子還是嫌嫩。
尹辭忍住扯他耳朵的衝動,手上縫合的動作又輕了幾分。正當時敬之放松到不能再放松時,尹魔頭眼神一斜,清了清嗓子——
“下回我定然會與你商量。”
時敬之瞬時動作一僵,整個人有點恍惚了:“下回?”
“嗯,下回。”尹辭洗淨手上的血,“當初我將此物贈與你時,確實把你當做命薄如紙的小輩看待。橫豎我死不得,為你擋一擋也並無不可。”
時敬之摸著脖子上的傷口,無言地盯著尹辭。尹辭取下身上的平安錦囊,鄭重地擱在時敬之面前。
“如今我把它再送給你,並非出於長輩之心。”
尹辭沉聲道,言語中不見絲毫忸怩。
“時敬之,你是我最為珍重的人,我不想失了你。這道擋災符,還請你務必繼續攜帶。”
時敬之被這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眼眶微微發紅:“你……”
“況且此物罕見,若用得對了,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尹辭故意板著臉繼續。“就這樣放棄,實在可惜。”
“……就不能讓我多感動一會兒!”時敬之痛心疾首。
但他胸口的擋災符陡然輕了幾分,從今往後,它不再是一套“自我犧牲”的鎧甲,而是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武器。
時敬之看了會兒面前的人,忍不住又吻了下對方的眉心。
“我盡量不用它。若要用,也一定會用在你我二人之事上。”他額頭抵上尹辭的額頭,“子逐,你今日願和盤托出,我開心得很。作為回報,我也告訴你一件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