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一個激靈醒過來,興奮道:“你當真?”
尹辭:“……”一老一小的反應還真是兩個極端。
“當真。”他無奈道,“先看花燈,再挑個好日子辦酒。到時帶著下人、請上懷瑾,你想怎麽辦怎麽辦,可好?”
“那我可得好好活到明年。”時敬之笑著感慨。
尹辭卻皺起眉來:“你身上血味很重,又吐血了?”
“還是以往那樣,不妨事。”
尹辭面色不怎麽好看,他把了會兒時敬之的脈。脈象與他們初遇時沒有分別——任時敬之武功日益精進,法術學得一絲不苟。此人的身體狀況沒有任何改善,還是在一步步走向衰亡。
當初尹辭不以為意,如今心底仿佛塞了火炭,灼人得很。視肉近在眼前,虧得時敬之還能打定主意查引仙會。
“我第一次見孫懷瑾時,心中隻想著如何利用他。今晚那一遭,他露出副十足的長輩模樣,我卻有點開心。”
似是察覺到尹辭的擔憂,他剛剛躺定,時敬之便從他身後抱了上來。幾道真氣隨著時敬之的動作射出,房內搖曳的燭火頃刻熄滅,只剩一屋月光。
時掌門語氣懶散,其中睡意濃重,聽著有種古怪的真摯。
“說實話,我挺想在這多住兩日。”時敬之臉埋在尹辭的長發中,“身邊有一同吃過苦的友人,有血脈相連的長輩,還有珍愛之人……自從那日與你在聚異谷分開,我從沒這樣滿足過。”
尹辭捉緊時敬之抱過來的手。
那隻手溫熱有力,背後的懷抱溫暖無比。尹辭指尖拂過時敬之的手指,一點點將其掰開,翻了個身:“你還挺容易滿足。”
自從那日目睹“真身”,兩人交心,尹辭再未狠下手逗弄此人。此刻聽了時敬之撒嬌似的一席話,他心裡泛出一陣子苦味,隻想將心思移開。
月色正好,親密一番正合適。
誰知他剛與時敬之翻了個面對面,時敬之便一臉嚴肅地開了口:“阿辭可記得‘沙阜之戰’?”
尹辭為老不尊的一隻手僵在被子裡,緩緩收回來:“……什麽?”
“沙阜之戰,開國打西壟最著名的一戰。當時契陀人也摻了腳,戰線拉得老長,全靠孫妄將軍力挽狂瀾。”
尹辭想不明白,軟綿綿的夜話怎麽成了歷史考察。他心如止水道:“赤勾教總壇就在沙阜,我當了那麽久赤勾教主,不知道也得知道。”
“沙阜之戰在幾月?”
還真考上了!尹辭隻覺得這一夜的發展越來越怪異:“五月……不,六月吧。”
時敬之意味深長地哦了聲:“阿辭的第一反應怎麽會是‘五月’?無論哪本書,記載的沙阜之戰都在六月才對。你不死不滅,難不成見過那場仗?”
“記錯罷了。仗我大概是沒見過,只是夜深口誤。”的確,無論是民間傳說,還是書本記錄,沙阜之戰都在六月。只是在他意識到之前,“五月”這個答案便出了口。
活得太久就這點不好,看什麽都像見過,記憶真真假假分不清。一來一往,尹辭徹底沒了調戲此人的心思,整個人平躺過來。
然而時掌門沒有放棄:“六月中旬的孿川之戰,孫妄在孿川帶兵。沙阜孿川相去甚遠,孫妄難道搭著箭馬來來回回?”
“許是記錄錯誤。開國時大仗連小仗,天天打完又打。三百年過去,日期不準也正常。”尹辭平靜道,“我曉得你想查什麽,我懂得帶兵之計,大多也是身為宿執時的積累。不說帶兵,我花也繡得不錯,師尊要去查開國繡坊嗎?”
時敬之向來不懂得順從此人氣勢,他撐起身子,繼續與尹辭對視:“你好像不喜歡談帶兵打仗。”
“我自己曾查過,沒結果。剩下的事明天再說,睡吧。”
幻象千萬,事關“帶兵”的“妄想”,結局最為莫名,也最為絕望。等查清引仙會,一切自會有答案,他們沒必要急於一時。
結果時掌門的狐仙臉越貼越近:“我方才找到一本書——”
這小子又沒完了。
尹辭做了個深呼吸,把時敬之往旁邊一掀,隨後警告似的摟緊:“瑣碎話題先攢著,去沙阜的路上有的聊。你剛吐了不少血,不如早點休……”
他這一抱不要緊,把時敬之抱了個結結實實,那點身體變化也沒逃過尹辭的眼。
尹辭:“……”
人家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帳中談風花雪月。結果到了時掌門這裡,嘴裡溜出的都是開國歷史。怪不得剛才叭叭說個不停,敢情在掩飾緊張。
尹辭忍俊不禁,當即咬了口時敬之的耳朵:“原來師尊這樣緊張,當初口口聲聲說結連理,現在倒瑟縮了?”
討論歷史總比啃手指好,這小子進步不小。
“無塵言能對付得了口腹之欲,眼下境況比我此生口腹之欲加起來還磨人。我怕我控制不住,場面不好看。”時敬之言辭懇切。
尹辭搖搖頭,解了時敬之的發帶,一頭長發順枕席蜿蜒開來。清淡的藥香散開,尹辭撐起身體:“想那麽多做什麽?你自是可以碰我的。在我這裡失控傷人,你得有那個本事——”
篤、篤、篤。
誰知就在此時,外面傳來拐杖敲地的動靜。那聲音不大,時遠時近。聽著像有一個焦慮的老頭子在門外來回蹣跚。
……或許正是有個心煩意亂的老頭子徘徊在外。
孫懷瑾未必有什麽壞心思。老頭子活了一百多年,也想不到二位如此沒臉沒皮。他只是一腔糾結心緒無處抒發,隻好在廊亭中走動散心。
拐杖觸地聲如同木魚聲響,兩位剛起來的旖旎心思頓時化作佛堂青煙,到底沒厚顏到明知故嚇的地步——尹辭再沒有禁忌,也做不出在他人家宅、他人跟前動他人小輩的事。他第二次緩緩縮回手,一顆心古井無波。時敬之則用被子裹住自己,活像個失了生機的蠶蛹。
篤篤輕響經久不散,兩人悻悻對視一眼,隻好相對整衣束發,照常黏在一塊兒睡了。
沈朱回來的第二日,枯山派一行人便準備好了動身。
沈朱帶回來的消息很是確定。她透過些彎繞關系,偷驗了閻家侍妾的屍骨。閻不渡名義上的“生母”,實際上完全沒有生育過。棲州本地的散碎流言,她也一一驗證——那閻不渡,極有可能就是被偷換在外的皇家骨血。
“據傳有人告訴進宮的閻家女,她所生之子狀況特殊,留在宮內必定得不到善終。於是她花錢買通了宮女下仆,拿死胎換出了兒子。”沈朱有些感慨,“不過沒有硬證據,當年宮裡人處理得很乾淨。”
誰知這位皇家骨血那般風流,開枝散葉的速度非同一般。
千裡之外。
“……閻不渡原是皇家血脈。”一人輕聲歎息。“朝廷在後,怪不得我派當初要趕盡殺絕,婦孺何辜?”
施仲雨握緊手中的逆陽令。
逆陽令背面設了個可開合的小機關,蓋子外刻了“知恥而後勇”五個字。蓋子內以蠅頭小楷刻了陰文,須得相當仔細才能讀出。裡面與其說記了太衡秘辛,不如說寫了代代太衡高層最為悔恨愧疚的秘密。
“妹兒,你的車馬備好了。你、你打扮這麽金貴,也要坐俺們的車嗎?這車可顛得很。不如去前頭租一輛,人家軲轆上纏著竹篾子,坐著舒服。”
施仲雨略施粉黛,沒穿慣常的勁裝。比起江湖女俠,看起來更像哪個商戶家的尋常女子。她衝那車夫展顏一笑:“去沙阜的車,屬你家最快吧?我這急著歸家,勞煩大哥費心了。”
車夫一愣,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唉,妹兒,俺跟你說實話,西北那邊最近可不安生。你不如再在弈都多待倆月,差不多了再回……你這一個人孤零零的,就怕惹上魔教啊。”
“大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