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個地方坐下。安陽還是那個安陽,周圍的河山、街道、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的模樣,就連太子府,他也能他曾經的書房在哪裡。只是那時和他一起秉燭聊天、吃桑子、騎馬的兩個兄弟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無論是文藝溫柔的薄明遠,還是活潑開朗的……薄明越。
直到現在。薄絳想起他兄弟的名字,心裡也會一痛。
看來我上輩子真不是一個合格的太子啊。薄絳想。
如果那時候能換個“我”去做“我”,結果會不會更好呢?
他背對著院門,於是不知道有透明的絲線悄悄進了小院。絲線如蛇,順著角落一路攀援,直到靠近他的腳踝。
有聲音在薄絳聽不見的地方低語。
“……大哥,你不要怪我。”
“我想活,我真的想活下去啊!我太痛苦了。既然前幾天給了我這個機會,如今為什麽要把機會收回呢?你知道得到希望、又失去希望是有多麽的痛苦嗎?”
“大哥,既然你來了。那麽就由不得你了!”
在絲線抓上薄絳小腿的前一瞬,一個渾厚的聲音響起來:“你在這裡幹什麽?”
絲線如觸電般縮回去了。
薄絳驟然驚醒。他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裡,穿著灰撲撲的古裝,像是劇組的工作人員。他揉了揉額頭,有點尷尬道:“我是隔壁《科學之戰》劇組的,看到這裡門開著,就過來走走……”
他說完這句話。中年男人倒不說話了,而是一個勁地看著他的臉。
薄絳莫名其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如今已經是這個世界的明星了,於是向那人伸出手來,笑笑道:“你好,我是薄絳。你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嗎?”
那人怔了怔,半天道:“薄絳啊……我是。我手太髒了,剛摸了灰,就不握了吧。”
薄絳也沒太在意。
“……他們平時在前面拍戲。我是個跑龍套的,平時沒我什麽事。所以我都到後面來逛逛。”那人說,“走吧,我們到前面人多點的地方去。你跟著我走。這後面一直不太太平。”
“什麽叫不太太平?”薄絳問他。
這個人陌生,但薄絳發現他身上的氣息很平和,而且對他沒什麽敵意。
“你不知道麽?這個宅子裡鬧鬼。”那人說,“尤其是後院。很多年前,有個人死在這裡。”
薄絳:……
這說的不會是我吧。
“不是吧。”薄絳淡淡地說,“那名太子不是自己跳的城樓麽?他的靈魂怎麽跑,也回不了自己家的。”
可那人卻說:“不是太子,是另外的人。”
“誰?”
“北朝的開國皇帝,曲韞就是死在這裡的。他老年時被自己的孩子和屬下背叛,最後身中數箭,逃到了這裡,也在這裡死去。”
薄絳原以為在聽見那個人的名字時,自己的牙齒會哢嚓哢嚓地響,全身也會發抖發麻。可事實上,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靜。
原來故地重遊是這樣的。
他曾恐懼的恐懼,他曾憤恨的憤恨,遠遠比真實體驗它時要強烈得多。
而且曲韞竟然真的就這麽死了。
皇帝又如何,野心又如何,也不過是像螻蟻一樣,流幹了血死在這裡。流出來的血,也是血。最終松弛的肌肉,也是肌肉。就連死不瞑目的眼,也不過是同樣的晶狀體。
而且他還死在自己的後代們的手中。曲韞……一代豪傑最終也不過是個時代的擋路人罷了。
“他的鬼魂在這裡麽?我聽說,這片院子裡有一個鬼。”薄絳淡淡道,“不會是渾身插著箭,像刺蝟一樣吧?”
中年男人覷著他,道:“不過我還知道民間有個傳聞。這座宅子裡,還死過一個人。”
“誰?”
“薄明絳的副手。薄明絳死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少年吧?據說他和其他人一起準備好了讓薄明絳逃走的通路。可薄明絳沒走那條路,而是選擇了殉國……再後來,這個小少年可給曲韞找了不少麻煩。”中年男人說。
“薄明絳……有個副手?是個孩子?”薄絳愣了愣,他完全想不起來。
他那時是天潢貴胄,能當他的副官的人,也大多是貴族子弟,而且經過重重挑選。
哪裡會有一個無名的孩子呢。
中年男人笑了:“守城戰打到最後,人被一波一波推進絞肉的機器裡,都被打完了……哪裡還有合格的副官呢。所以那時還剩著的幾個跟著薄明絳一起往下面推石頭的小孩,就自詡為他的副官了吧。只是可能薄明絳本人,都不會記得他們。”
“哦……”薄絳說。
他說不出這時候他是個什麽心情。
有一點抽疼。又有一點愧疚。
“後來他們一直反抗下去了嗎?”他乾巴巴地問。
盡管薄絳知道,這也是沒什麽用的。
“有的是,更多的沒有。因為沒什麽用。其中一部分在城外落草為寇,還有人後來混進城裡,鬧了不少么蛾子。有一次鬧大了,那人沒能逃出城去,逃來逃去,就躲在太子府裡了。”中年男人說,“各種機緣巧合,一躲就是好幾年。風餐露宿,像個流浪漢。再後來,運氣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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