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後,他把黑框眼鏡放進了抽屜深處——因為那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覺。可現在,他把它又找了出來,顫著手,把它戴上。
鏡子。
鏡子裡的自己。
黑框眼鏡遮住了眼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皮膚細節卻依舊透露出養尊處優的小少年。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對他說:
“你是誰?”
……
第二天一早七點,叔叔就起來,開車送易晚去棕南外國語。臨走前嬸嬸照例是給了他一個保溫杯,在門口絮絮叨叨他:“裡面泡了中藥,偏方,對皮膚擦傷好!下下周你爸你媽就要回來,別讓他們看見了,以為我虐待你!”
“到學校,多喝牛奶!早點睡覺,別整天躺在床上東想西想!好好學習!雖然不好好學習,你爸你媽也能把你弄進國外的好大學裡……聽到沒?”
易晚低著頭半天不說話。嬸嬸用手指戳他:“聽到沒啊?聽到了回一聲。”
“……您知道我經常東想西想,不睡覺啊。”
嬸嬸說:“養了你好幾年,這我還能不知道?你吃飯還能走神呢,誰知道你從哪兒養來這麽個性子。”
原來知道啊。
原來他的一切……都被愛他的人看在眼裡。
叔叔先下樓去開車了。樓下的車位貴,叔叔為了省停車費,總是偷偷地把車停在旁邊的小區的免費停車場裡,冒充那邊的業主……所以每次開車時,都要花點時間把車開過來,再接上人出發。嬸嬸回身去收拾桌子,順便打表弟腦袋。她回頭看見易晚還站在那裡,罵他:“怎麽還不走?車都到樓下了,站那裡幹嘛呢。”
可這次易晚看起來不是在發呆,而是在看,睜大了眼很認真地看。看房子的每一處細節,像是要把所有地方都記在心裡……嬸嬸於是莫名其妙:“還要看多久?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嗯。”易晚說。
叔叔車在樓下按喇叭了。鄰居們都把腦袋伸出去看。嬸嬸又開始催人。易晚站在門口說:“嬸嬸……還有小晨。我走了。你們要身體健康,幸福安康。”
“幹什麽,這話聽起來這麽不吉利。這次周五早點回家啊!節日老周家發廊打折,剛好帶你去剪個頭。”嬸嬸說。
……不了。可能這次,是真的回不了家了。
不過這次,他終於能做一個完整的道別。
易晚站在藍天之下,七點,S市醒來了。小販早點蒸汽氤氳,車上來回車水馬龍。風吹起他有些長的額發,叔叔搖下車窗和他做最後的交代。
“你嬸嬸那個人就是嘴巴壞,別往心裡去。”他說,“好好學習,給咱們老易家爭氣!你嬸嬸嘴上對你是那麽說,和街坊提起你時,表情可驕傲了,都說你是她養出來,才這麽優秀的。”
易晚低頭。叔叔以為他還是不高興,從錢包裡抽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元給他:“存的私房錢,打麻將的……別告訴你嬸嬸。自己拿去小賣部買點營養快線之類的。別亂花啊!走了。”
說完,他開著自己的那輛雪鐵龍,匯入早上的車流之中。
易晚攥著那張皺巴巴的錢,在校門口站了很久——久到其他路過的學生都在看他,保安們也在看他。其中一個保安說:“喂,同學,再不快點就趕不上早自習了。”
是不是也曾經有個人,在這裡告別了他的家人呢?
只是那場面更決絕,更沒有溫情。
他從兜裡掏出那副黑框眼鏡,在保安們面前戴上。透過鏡片,他去看學校柵欄之外的世界——校門口空空蕩蕩,一個人的身影都沒有。
像是紙巾上的紅色番茄醬,一個嘲笑。
一上午易晚什麽課都沒聽。數學老師點起他時,都有點驚訝——她倒是沒對易晚發火,而是下午班會課、整個年級做心理講座時把易晚叫了過去,問他:“你今天怎麽回事?你平時不這樣啊。”
易晚慢吞吞的,她就把易晚放出去了,警告他:“下不為例哦。”
臨走前還揉了一把易晚的腦袋。
出辦公室時易晚的物理老師還叫他:“喂,易晚,怎麽戴眼鏡了?近視了?”
另一個老師說:“現在的孩子啊,壓力大,為了學習什麽都顧不上了。你看我們三班,還不是精品班,40個孩子,不戴眼鏡的就只剩十個……”
辦公室裡的老師們開始就學生減負進行交流。易晚看他們,覺得真好。
走出辦公室,易晚又戴著眼鏡掃了一眼樓道。
沒有那個人。
沒有小終。
可他要找到他的,一定要找到他的,無論他要為此丟下的是什麽……樓下階梯教室外圍了許多人。按理說,班會課是周一下午最後一節課,鈴聲一響,所有學生都會跑去食堂搶飯。如今他們卻圍在這裡,真是奇怪。
易晚走過去時看見唐雪也在那裡。唐雪回頭時好半天才認出他:“易晚,你戴個這麽醜的眼鏡幹什麽?”
對於人山人海的陣勢。唐雪說:“你不知道啊?學校請的新心理老師來了。給我們做考試壓力疏導的。長得特別帥,還是頂尖名校的博士呢。一開始,大家都在問他的學習方法分享,後來就開始問他的星座和mbti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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