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插曲過後,霍野繼續轉回去修車,隻剩下偶爾金屬零件的碰撞聲回響在空氣裡。
奚遲看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學的修車?」
霍野手上動作沒停,回答道:「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逃出來身無分文,沒地方去,被人介紹去一個夜場看場子。」
「後來有一回我不願意幫他們辦髒事,跟老板手下起了沖突,砸了他們東西跑了,一群人追著堵我。」霍野講起這段經歷,語氣裡帶了點匪氣,「我躲進一個修車行裡,把老劉嚇得差點報警。」
「老劉?」
「修車行老板。」
手電筒並不強的光線在他們倆中間亮著,時不時還有個飛蟲要驅趕,伴著叮叮當當的聲響和汽油的味道,霍野邊修邊斷斷續續跟他講。
「老劉可能有那種拯救蒼生的夢想,拚命勸我好好生活,沒錢可以先待在他那,不能再混來混去。後來我就跟著他學了修車,不到一個月就上手了,在他那乾了快兩年,也算是回報了他拉我的一把。」
「對了,孟一文也是他『撿』回去的,但那小子高度遠視,基本隻能吃白飯。」
「你這種故障都是常規的,之前我還跟老劉做過改裝車,現在管得嚴了就少了,偶爾他還會叫我回去幫忙。」
奚遲聽著,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霍野十幾歲的時候應該吃了不少苦。對比霍家繼承人,天之驕子般的霍聞澤,是截然不同的經歷。明明是同一個身體,卻讓他越來越覺得,分裂出來的人格確實擁有自己獨立的人生。
「你剛才說逃出來,是從哪裡出來?家裡麼?」奚遲開始就注意到了他說的話,現在問道。
霍野的手明顯頓了一下,擰緊螺絲後側回身來望著他:「這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奚遲少見他這麼正經地說話,心裡一緊,暗道這肯定是關鍵的地方。
「那什麼時候可以?」奚遲處事一向很講究界限,難得這麼刨根問底一次。
霍野對上他探究的眼神,神色又鬆懈下來:「上次周雷說我車後座隻給老婆坐,是跟你開玩笑的。」
「不過確實沒人坐過。」他又補充了一句。
奚遲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岔開話題了。
霍野嘴角挑起一抹狡黠的笑,接著說:「但這個秘密,我真是作過決定的,隻告訴我未來老婆一個人。」
奚遲反應過來,這簡直是赤/裸裸的調戲,霍野看他的眼裡勾著笑,讓他耳朵邊的空氣開始隱隱升溫。
霍野沒再繼續逗他,轉身回去兩三下把車修好了,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沖奚遲道:「你再點火試試。」
「等一下。」
奚遲說完,轉身走進了路邊的便利店,出來時拿了幾瓶水和一支小瓶洗手液,回來對他說:「伸手。」
霍野配合地攤開雙手,奚遲擰開瓶蓋倒水上去,沖乾淨了他手上的灰塵,又給他擠上了洗手液。
霍野搓著手上的泡泡,目光卻不經意地遊離到了奚遲的臉上,他低垂的睫毛帶著一點弧度,左眼下麵的一顆淚痣小巧玲瓏。
他想,奚醫生連沖個水,看著都這麼認真,心口倏地軟了下去。
奚遲替他沖完水,抬起眼皮正好發現他盯著自己看,霍野也沒躲,眼裡帶著笑意沖他眨了眨。
反而是奚遲先移開了目光,把一瓶新的水遞給他。
霍野確實渴得不行,擰開仰頭喝了。
奚遲這才瞄到霍野的t恤下擺還是沾了點機油印子,在白底上格外顯眼。
「今天謝謝你了。」他帶著歉意道。
霍野喝完把瓶子捏扁,懶洋洋地丟了個拋物線到不遠的垃圾桶裡,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弧度:「順手。」
奚遲重新啟動車子,一切正常。
他們到餐廳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就隨便點了兩個菜。
「你有空最好還是給車做個全麵檢修,安全為重。」吃飯時,霍野提醒道。
奚遲想到他剛才說的話,心裡有了個想法。
「你當時待的那家修車行,現在還開著吧?」
「開著,老劉現在生意越來越火,把旁邊門麵房都買下來了……你是想去他那檢查麼?」
奚遲點點頭:「嗯。」
這個老劉,應該是最了解霍野的人了。
霍野詫異了一秒,馬上道:「那當然好。」
他想了想說:「不如這樣,明天我正好打算回去看老劉,你和我一起去,順便在他那吃個晚飯,老劉做菜手藝算是一絕。你把車放那一晚上,第二天中午就能取。」
奚遲猶豫道 :「我去太打擾你們了吧。」
霍野笑了笑:「他那一群糙人,有什麼打擾的。」
奚遲當天晚上回去有點失眠,這一天他和霍野著實說了不少話,書房牆上的那一頁紙,添了許多字跡。
新奇的經歷讓他的神經元還在自顧自地放電,他好像離真相更近了一步,又好像轉彎拐進了一間新的門廳,麵對著新的上鎖的房間。
第二天是工作日,他們到的時候太陽剛下山。
畢竟是突然到別人家吃飯,奚遲去的時候還是拎了點東西。
霍野看到的時候視線掃過去,揶揄道:「等會兒老劉見你,還以為你是來提親的呢。」
奚遲已經對他不著調的玩笑習慣了,麵不改色地跟著他走到車行門口,店麵規模確實不小。
門口有個圓寸的小夥計正在給車打蠟,看見他們立馬上來熱情地招呼。
「哎,野哥!」他看向奚遲,笑得曖昧,眼睛都看不見了,「嘿嘿,這位就是奚大夫吧?一看這氣質就是高等人才。」
霍野懶洋洋地給他一眼:「收收你的浪笑,別人以為進了土匪窩。」
奚遲沖那小夥計淡淡笑了下,打了個招呼。
夥計又瞟了瞟奚遲,美滋滋地晃著腦袋,「知識分子就是平易近人,跟有些人畫風差得太大了。」
霍野不想理他:「老劉呢?」
「師傅跟文哥一塊做飯呢,你等等我喊他去。」
小夥計一溜煙兒跑了,霍野帶奚遲進了修車行,拿紙杯給他倒了杯水。
奚遲剛坐下,忽然從角落竄過來一大團黑影子,他差點把水撒出去。
「皮蛋!」
霍野厲聲喝道,抓著狗的後頸,把它從奚遲跟前扯開。
奚遲才看清這是一條大德牧,站起來估計能齊肩高,耳朵高聳,眼神鋒利,十足的帥氣,然而現在被霍野捏著脖子,也慫了起來。
霍野鬆開它,命令道:「坐。」
德牧在他身旁坐下了,紋絲不動。
「其實它就是看著嚇人。」霍野對奚遲說。
他伸出拳頭放在德牧麵前:「握手。」
德牧乖乖地抬起爪子,搭在他手背上。
他又抬高手:「轉圈。」
德牧起身原地轉了一圈,又坐好眼巴巴地看著他。
霍野伸手胡嚕了一把毛絨絨的大腦袋,奚遲本身也不怕狗,跟著輕輕摸了一下,德牧立刻轉頭看著他,吐著舌頭一臉期待。
奚遲又伸手拍了拍它的腦袋。
「它也是撿的,」霍野笑道,「老劉就喜歡撿東西。」
正說著,老劉從屋裡出來了,看見奚遲,笑出了一臉褶子,「你好你好!小霍的朋友吧?一看就是一表人才。」
跟他小徒弟打招呼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奚遲站起身,規矩地問了聲叔叔好。
老劉看他斯斯文文的樣子,更難掩眼中的喜愛之情,笑道:「哎呀,來還帶什麼東西,就跟回自己家一樣的。」
奚遲飛快端詳了一下對方。
老劉看著五十出頭的年紀,短寸的鬢邊已經長出來白發茬,眉宇間的匪氣路上小孩估計都要繞道走。配上他現在係著的花圍裙和笑眯眯的表情,莫名有幾分滑稽。
孟一文從老劉背後探頭出來:「奚哥,你們來啦!」
他滿是炫耀之意:」劉叔,跟你說,奚哥賊厲害,是濟仁醫院的哦。」
「真不錯。」老劉看奚遲的眼神更加贊賞,語氣裡充滿了不可思議,「你倆還能認識這種朋友?」
霍野無奈了:「你們就打算讓人一直站著?」
老劉一拍腦袋:「來,小奚,進來坐會兒,飯馬上就好。」
修車行後門出去是個院子,中間擺了一張大木桌,透過頭頂上架著的葡萄藤能看到空中隱現的月亮,是四四方方的一片小天地。
對麵坐了幾個半大的小夥計,吵得翻天,霍野稍稍湊近了些說話:「他們整天露天吃飯,你要是不習慣,等會兒就去屋裡。」
「沒事。」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奚遲耳朵有點癢,「我小時候在奶奶家也這樣,挺愜意的。」
幾個小夥計安靜下來,跟孟一文竊竊私語:「蚊子,你覺不覺得今天野哥的話特別多?」
「他不對勁。」
孟一文嘿嘿一笑:「你們等著瞧吧。」
「我靠,什麼情況?」
「不會是……臥槽。」
這時候,老劉從廚房探出頭喊:「水煮魚要啥味?」
「酸菜!酸菜!」
「番茄!」
幾個半大小子立刻忘了八卦。
「你他媽是小姑娘啊,酸菜魚才有吃頭!」
「酸你個頭,我要番茄!」
他們開始分成兩派吵架。
霍野靠著藤編的椅背,悠悠來了句:「麻辣。」
「得,麻辣。」老劉懶得聽他們爭,縮回廚房了。
忽然被偷家,幾個小夥計瘋狂哀嚎:「野哥!搞鬼啊!你什麼時候吃辣了!」
霍野毫無愧意,起身對奚遲道:「你先坐一下,我去跟老劉說兩句話。」
「嗯。」奚遲點頭。
霍野給孟一文使了個眼神,小眼鏡馬上噠噠噠跑到奚遲邊上。
「奚哥,你嫌他們吵不?我去切水果,你跟我一塊兒唄?」
顯然是怕他無聊,其實奚遲也準備找個機會,單獨跟孟一文聊兩句,現在正巧。
他們在角落裡十分清淨,孟一文拿刀刷刷地切西瓜。
奚遲清了清嗓,試探著問:「聽霍野說,你的貝斯是他教的?」
孟一文點點頭:「是呀,教了好長時間呢,可惜我笨,幾年了水平還是跟他們有差距。」
「他說過你很有天分。」奚遲道。
孟一文有點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真的啊,其實野哥真的特好,剛來我還怕他,後來發現他就是看著酷了點,教我修車,後來帶著我做生意,我啥都學不會也不罵我。後來我說想跟他一起玩音樂,他就真拒絕了一個很有經驗的貝斯手,帶著我從頭開始。」
他覺得野哥哪都好,就是一直一個人,好不容易遇見奚大夫這麼完美的對象,有意努力撮合他們。
奚遲看出來了,抿唇笑了笑。
孟一文接著拚命誇人:「他跟我完全相反,不管做什麼都能做好,尤其是超級有音樂天賦,我們的歌全是他自己寫的。施焱跟大雷其實都是挺傲的人,也都願意跟著他,有娛樂公司老早就聯係他了,但他沒去,我覺得憑他的資質當明星肯定能火。」
「他為什麼不去?」奚遲問。
「我也不知道。」孟一文想了想,「他一直挺獨立的,沒人猜得透他想什麼。」
奚遲順著說道:「嗯,可能搞創作的人都比較有個性,我認識一個人,說走就走,經常聯係不到人。」
「沒錯!」孟一文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我也總一段一段地找不到他,可能他需要時間去放空找靈感。」
奚遲看出他也不知道霍野人格分裂,究竟人格是在什麼情況下轉換的?讓最親近的人也沒有察覺。
還有他之前懷疑過發匿名郵件的人是孟一文,現在基本在心裡排除了這個可能,那發信人會是誰呢?
孟一文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心裡一涼,想著完了完了,他一不注意就說多了,奚醫生肯定會覺得野哥不靠譜,不會正在心裡拚命減分吧,野哥還不宰了他。
他趕緊補救:「但是,野哥絕對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隔三岔五就有小姑娘還有小男生追他,演出之後投懷送抱的數都數不清,他都沒理過。」
其實奚遲有想過,如果那天霍野在酒吧裡遇到的是別人,會不會邀請對方去他家。
他明白從人格上來講,霍野和霍聞澤是獨立的,霍野的感情不歸他管。但是誰能接受,前男友和自己交往過程中,可能和別人有關係?
他沉默了兩秒,有點別扭地開口問:「霍野……他以前就沒有過……」
對麵孟一文的表情忽然像是便秘。
「要不,你自己問他吧。」孟一文脖子一縮,「他……就在你後麵。」
奚遲耳朵邊上「轟」地一聲,回頭看見霍野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唇間含著根煙,眸光幽深不明。
孟一文在後麵縮著脖子瘋狂切瓜,哢嚓哢嚓。
霍野把煙拿下來,準備說什麼,奚遲忽然咳嗽起來,不知道是聞到了煙味,還是因為被撞破的不好意思。
他咳得白皙的臉頰上迅速染了一層薄粉,抬起頭來時眼角沾滿了潮氣。
霍野把煙掐了,他知道奚遲臉皮薄,這會兒最好裝作沒聽見。
但看見他臉紅著移開視線,又讓人想要更過分地欺負他。
嘖,真惡劣。
他這麼想著,上前一步,在他耳邊飛快地說:「真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霍野:老婆,其實我還是哦(戴上男德班優秀學員獎章
遲遲:……你開心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