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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飲一杯無》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裴謙雪站在殿外, 指尖輕輕搭在寬大的衣袖內。本站名稱

這樣的動作,於他而言,已經算是猶豫了。

不遠處, 身披重甲的士兵手持長戟,肅穆地守候在章宮周圍。

更遠一些的地方,深紅色的宮牆矗立,蕊黃色的早梅搭在琉璃瓦上。

天氣正好, 陽光晴朗。

大巫祠今晨才做批注, 這是初雪前最後一個烈日, 似乎也映襯著裴謙雪的好心情。

昨日,他在府內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摯友。

細細想來, 就如同一場幻夢。

在此之前, 裴謙雪從不信什麼神佛巫蠱。但是自函谷關一戰後,他幾乎日日清晨都會造訪大巫祠, 在門口偌大的玄色香爐內點一支煙, 靜靜地看著白煙繚繞,巫樂奏鳴。

人可能真的要到失去,才能明白自己錯過的是什麼。

就像裴謙雪,一直回避壓抑,始終蒙著層不願看清的霧。

直到收到死訊時, 才恍然大悟, 痛不可言。

然而, 宗洛雖然回來了, 有些事卻越發看不透徹。

為何在夢中, 瑾瑜自刎的那把劍,會是湛盧?

裴謙雪覺得十分古怪。

鮮少有人見過湛盧。

它是早年間淵帝從越國帶回來的寶劍,據說成劍時天降異象, 寒光映鐵,銳不可當,傳說這是王道之劍,得湛盧者得天下。

湛盧陪伴著還是皇子的淵帝經歷了近十年的戎馬生涯,待到社日節驚變,沾染了親族的血。登基之後,這才束之高閣。

裴謙雪百分百能夠肯定,湛盧一直都擺在章宮的蘭之上。

這麼一把劍,怎麼可能會出現在瑾瑜自刎時的夢裡。

他猶豫著,遲遲沒有告知淵帝。

其他人或許不知道,但裴謙雪卻明白的很。

當年衛國乃列國霸主,蒸蒸日上。反觀大淵,先帝溺愛貴妃幼子,對立下汗馬功勞的淵帝不聞不問,巫祭大典以後竟然傳出想要廢長立幼的傳聞,硬生生逼得淵帝反了。

淵帝成功經歷血腥登基後,國內百廢俱興,清除各個皇子黨羽之後,朝中上下一個能用的人都沒有。衛國鐵騎壓境,不得已才將三皇子送去為質。

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臨盆時間不過差了數月。若真寵愛三皇子,又為何要將他送去衛國為質?

再者,瑾瑜從衛國回大淵後,還在宮內住了小半年。

這半年內不說其他,至少一句不聞不問是絕對沒跑。後來,瑾瑜請戰,淵帝也十分痛快地讓他去了。連他甄選親兵,組建玄騎的時候也沒過問。

再後來就更別提了,朝中有將軍出戰,淵帝興致來了都會去城門送上一送。北寧王和巍山將軍都領受過此殊榮,唯有瑾瑜沒有。

裴謙雪當初得淵帝賞識,直接一步升天,布衣拜相。

當時朝中多得是人想要巴結這位新相,那時五六皇子的奪儲之勢就隱隱約約有了苗頭,私底下都派門客謀士來遊說他。說來也好笑,他們的話繞來繞去,都是說三皇子不得聖上賞識看重,追隨他根本沒前途。

裴謙雪那時就相當疑惑。

要說瑾瑜不得淵帝看重吧,這麼多皇子裡只有他一個有權組建親兵,也只有他一個手掌兵權,就連同樣沉迷武學的五皇子,那也僅僅只是小規模作戰時有領兵權,回來就乖乖上交了。

但要說他受淵帝重視吧,淵帝多年來對他不聞不問,堪稱漠視。

有一年出戰敵國,三皇子受了敵軍埋伏,身受重傷。回來後淵帝連看都沒去看一眼,隻問了句死沒死,得到答案後回頭派了個禦醫,再沒有然後。

就算是有意鍛煉自己的皇儲,磨煉他的意志和膽識,也不應該做到如此地步。

若不是那天晚上的事,恐怕裴謙雪也不敢置信。

原來這麼多年來,瑾瑜才是淵帝最關注的皇子,內心中意的儲君。

他躊躇不定,不清楚要不要把瑾瑜未死,卻失憶目盲這件事告知淵帝。最後在府前被北寧王一激,這才終於下定決心。登上馬車,朝著宮中來。

裴謙雪是淵帝公認的心腹。

雖然絕大多數時候,連他也揣摩不出上面這位心裡在想什麼,但裴謙雪卻比其他人清楚,淵帝絕非人們口誅筆伐的那般殘暴。

甚至有很多時候,裴謙雪大逆不道地覺得,淵帝的殘暴僅僅只是他用來維護自己威嚴和統治的表象。

當初榮家謀反,放到哪個帝王上這都是大罪,更何況人證物證皆在,誅九族也無可指摘,只能說既然敢謀反,就得做好謀反失敗的準備。

後來裴謙雪變法,縱觀其他列國,哪個國家的變法是一番順遂的?變法就意味著要把舊臣弄下台,維護自身利益的事誰也不會留情。更何況裴謙雪雖然官至丞相,但在朝中毫無根基背景,又站定了沒背景的三皇子,簡直就如同風雨飄搖的草,誰都可以下面子。

就是這個時候,淵帝忽然秘密召見了他,開門見山地說了一番話。

“裴卿,變法一事,勢在必行。朕站在你背後,放手去幹。”

裴謙雪變法,實則觸犯了世家貴族利益,給寒門學子優待,廣招人才,開源節流,真正落實惠民。

若是一位暴君,根本不可能支持他的變法,放權放得如此痛快。更不可能如此慧眼識珠,在全朝廷幾乎都反對的情況下一意孤行。

也多虧了這層暴君幌子做掩護,抄了幾家後,整個朝堂草木皆兵,如同鵪鶉一樣。變法實行的順利程度讓裴謙雪都覺得不可思議,嘆為觀止。

古往今來帝王大多在意虛名。

像淵帝這樣清純不做作的,屬實頭一回見。

從那以後,裴謙雪就鐵了心為淵帝做事。

他相信,即使瑾瑜如今這樣一副模樣,淵帝也不會對其不聞不問。所以他還是冒險來了。

昨天他在這裡等了許久,卻被告知不見。

裴謙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

昨日是瑾瑜的忌日。

尋常每逢忌日,至少都會提上一提,去皇陵見見。

只有瑾瑜的忌日,據說奉常只是提了一嘴,淵帝就在早朝上大發雷霆,下朝後直接吩咐誰也不見,大臣們風聲鶴唳,也不敢去觸他霉頭。

既然見不到,裴謙雪就回了,改今日再來。

沒想到在章宮門口等了許久,還遲遲沒聽到傳喚的聲音。

今日在門口值守的是內侍總管元嘉。

“還請裴相再等等。昨日陛下堆積了些事務,今日來的人便多了。方才穆將軍進去了好一會,估計是有要事要稟報。”

“多謝公公,我等等便是。”

裴謙雪也不在意,徑直站在門口。

約莫一炷香後,內裡才傳來動靜。

換了身軟甲的穆元龍大步流星地走出,看見門口的人,“裴相。”

“穆大人。”

裴謙雪同這位瑾瑜曾經的副將也算點頭之交,兩人在門口匆匆致意,相繼離去。

倒是裴謙雪看了眼穆元龍的背影。

年前玄騎出兵南梁,久攻不下,最後還被路過的天機軍救了火。

如今年關將至,各大戰事幾乎都歇息下來。

最後剩下的豫國和衛國都不是什麼好啃的骨頭,倒不如先緩一緩,等過了年再說。

既然沒有戰事,那穆元龍又為何會在這裡?

裴謙雪壓下心底思緒,抬眸見淵帝負手站立在書案前,作揖行禮︰“陛下。”

“裴卿,你來了。”

淵帝回過神去,指著桌面,讓他看平攤在上面的奏折︰“剛好,你也看見剛才穆元龍從朕這裡離開了吧,來,你看看他寫的這是什麼東西。”

沉重的宮門關閉聲在他身後響起。

裴謙雪側眼看去,訝異道︰“請辭書?”

“不錯。”

淵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或許是昨夜一夜未眠的緣故,他的眼眶下方浮著隱隱約約的青黑,顯露出一點疲憊。

那雙眼楮卻依舊閃動著銳利鋒芒的光,不怒自威。

他將那奏折狠狠摔到地上,惡狠狠道︰“這個穆元龍,如此不知變通!”

雖然淵帝什麼都沒說,但裴謙雪卻已然明白未言之意。

瑾瑜身死函谷關後,玄騎便成了無主之軍。這支驍勇善戰,令六國聞風喪膽的騎兵從名義上來講,其實是隸屬於三皇子的親兵。

主將身死,朝野中不知道多少武將都盯上了玄騎,想要將其收編到自己軍隊裡。其中又以五皇子為最,甚至打得還是皇兄親兵理應由皇弟繼承的荒謬旗號。

淵帝發了場脾氣,一個也沒允。

他將穆元龍提拔為了主將,繼續讓玄騎獨立在各大軍隊之外。

淵帝越說越氣︰“朕讓他當玄騎的主將,他卻到朕面前來請辭。他也不想想,若是他走了,這玄騎豈不成了個笑話?!”

“這邊罷了,至少朕還能駁回。可他倒好,竟還同朕告了一狀,說什麼最近有個百家宴學子,佩著七星龍淵,有故意模仿之嫌——他以為朕不知道?!”

身為一位多疑的帝王,淵帝在皇城上下都有眼線。平素京中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暗衛死士們幾乎做到事無巨細,一一匯報。

一位長得像的學子而已,從踏入城門第一天開始,淵帝就知曉。

“穆元龍告這雞毛蒜皮的狀是什麼意思?指望朕現在就下令,把那個百家宴學子押去砍頭?”

淵帝冷哼一聲,一揮長袖,在偌大一個殿內來回踱步︰“他也不想想,那可是百家學子!他們襟江帶湖,同襟同氣,在這得罪了一個,豈不是把人才往衛豫兩國推?”

裴謙雪︰“......”忽然就有些無言。

陛下,您還記得您在天下人眼中的暴君人設嗎?

“更何況,不過是長得像,難道朕連這點肚量都沒有?叫天下人貽笑大方?”

裴謙雪再三斟酌,“陛下,那您有沒有想過......那位或許真的是......”

他沒有說出那個名字。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伴君更是如伴虎,即使裴謙雪有著百分百的把握,面對淵帝時,也不好敞開天窗說亮話。

許多人都覺得裴謙雪不懂變通,在朝堂上直言勸諫,時常惹得淵帝黑臉。但恰恰相反,裴謙雪就是太懂變通了,才會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殿內一片死寂。

淵帝猛然回頭,冕旒上的串珠擊打在一起,發出清脆踫撞。

隱藏在冕旒之下的幽深黑眸深不見底,如潛龍在淵。

青衣丞相仍舊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如竹,面容平靜,毫不畏懼地同淵帝直視。

沉寂的時間很長。

長到裴謙雪甚至以為淵帝要發怒的時候,穿著玄色龍袍的冷面帝王終於開口了。

“他不會。”

淵帝沉聲道,像是在說服裴謙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如果他還活著,那他不可能不來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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