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真以為......你瞞得過朕?”
宗洛站在原地沒有動, 任由水杯重重地砸到自己頭頂,溫熱的茶水順著墨發淌下,而後碎裂在地。google 搜索 "書名本站名稱"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額頭上傳來的刺痛, 從撕裂傷口裡緩緩淌下的血, 粘稠溫熱,順著鼻梁與眉宇的縫隙,在臉頰上緩緩爬行。
淵帝並沒有壓抑自己的怒氣。
他真正發怒的時候絕對不是尋常人那樣喊打喊殺,反倒隱忍不發,如同一座沉眠亟待爆發的火山。
越是這樣, 越是動了真怒,越加可怕。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宗洛想。
料到歸料到, 卻不曾想過竟這麼早。
他什麼也沒說, 撩起下擺, 直截了當地跪下。
“兒臣......求父皇恕罪。”
淵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譏諷道︰“恕罪?”
“你既然沒有失憶, 為何不歸?時隔一年, 反倒在朕面前裝作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
“你難道是想叫朕白發人送黑發人,連個皇子都護不好,淪為天下人笑柄?!”
帝王越說, 聲音愈發沉, 怒氣不加掩飾地堆疊。
他的胸膛止不住地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
但他還在說,顯然是氣的狠了, 語氣尖銳又凌厲。
“朕竟不知, 你這般肖想儲君之位。亦或者......你根本就不想做這拘於皇城,處處受限,做世人表率的三皇子, 反倒更想接受鬼谷衣缽,浪跡天涯?”
明眼人都聽得出淵帝這番話沒有絲毫論斷,純粹就是單純的氣話。
實在是宗洛這番行為太過詭奇,又根本沒有動機。
一如四皇子的推論,若是宗洛真想奪儲,那函谷關一戰將他聲望推至頂峰,根本無需死遁這般多此一舉。
如此情況下,淵帝說他不想承擔皇子責任,以死遁脫身,轉身接任鬼谷衣缽,也無可厚非。畢竟在此之前,宗洛也沒有表露出奪儲的意圖,比起待在皇城,也更喜歡在外領兵作戰多些。
聞言,宗洛喉頭滾動,忽而深深叩首。
他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痛苦︰“並非兒臣故意隱瞞......只是兒臣......於函谷關一役後,僥幸死裡逃生,醒來後被儒家首領所救,雖記憶完好,四肢健全,卻......不幸雙目失明,成了一位瞽者。”
淵帝生性多疑,偽裝失憶目盲或許可以騙得過他一時,卻騙不過他一世。更別說宗洛既然回了皇城,就勢必得恢復皇子身份,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使有七竅玲瓏心,也很難做到面面俱到,一點陷不露。
萬一要是被揭穿,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別說奪儲了,估計還得重蹈上輩子覆轍。宗洛再蠢,也不可能做這種傻事。
葉凌寒知道他沒有失憶,虞北洲知道他沒有失憶,公孫遊同樣知道他沒有失憶......只因他根本就沒打算掩飾這一點。
從一開始,宗洛就在為今天做準備。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或許是誰走漏了消息,都在他的預料裡。
“怪兒臣疏忽大意。如今事已至此,雖悔恨至極,卻也無可奈何。只因終究放心不下,難忘故國舊土,這才一時糊塗......謊稱失憶。”
白衣皇子努力維持著自己平穩的聲音︰“是兒臣不孝,不應欺瞞父皇,但如今......就連醫聖前輩也束手無策。如此一副目盲模樣......實在無顏再見父皇,更無顏為皇弟們做表率,就連率兵衛國......也是再無可能。”
“犯下欺君之罪,兒臣無話可說......絕無任何辯解之意。若父皇要懲處,兒臣絕對毫無怨言,任憑父皇處置。”
他的額心緊貼著冰冷的地面,額頭滲出的血液蜿蜒著墨發散落在地,手心滲出汗水,嘴唇緊抿,心臟如同擂鼓一樣砰砰作響。
失憶這張牌,是宗洛拋棄的首牌。
他雖然猜不透淵帝的想法,但真假參半才更有可信度。若是單純目盲或者失憶,恐怕下場就是如同今天這樣,打一個照面就被淵帝識破。
所以他就把自己偽裝成一副意外目盲,經受重大打擊,自暴自棄認為自己成了一位廢人,這才不敢回國,就連回國也要假裝失憶的皇子。
於情於理,根據先前宗洛為人和表現,都解釋地通。
帝王之心那麼難以揣測。
宗洛已經能夠做到他所做的最好,接下來,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沙沙沙......”
靜室外靜悄悄的,安靜到只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昨夜下了些初雪,今天早上就再沒有下了,但是也沒出太陽,冷颼颼的刮風。
這些風聲落到宗洛耳裡,終於也夾雜上了腳步。
淵帝定定地盯著這位現如今最年長的兒子,方才怒急攻心嘔出;血,喉嚨裡似乎又醞釀出濃厚的血腥味。
身為一位父親,他不可能不了解自己的兒子。
更何況......宗洛還是他實際上最關注,最在意的皇子。
沒有之一。
宗洛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每一次掛帥出征,穿戴好玄甲,從皇子府出發到宮中請辭,在請辭的時候,聽淵帝說一句“朕今日正好閑來無事,又下了朝,不妨送送你”。
就算不送出城門,只是簡單陪他到府前點兵,這麼短短一截路程,宗洛也能像得了誇獎的小孩一樣歡欣雀躍。
可是淵帝沒有說過,一次都沒有。
宗洛帶領一眾玄騎策馬離開城門,在百姓面前從來都是昂首挺胸,面帶淡淡地笑意,朝著他們揮手致意。
在這一段不算長的路裡,如果他突發奇想回頭,又恰好將內力覆蓋在眼上,或許就能發現。在他每一次帶兵出征的時候,城角最高的塔上,都守候著一位身披玄金龍袍的君王,面容微不可查地柔和下來,遠遠地凝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可宗洛也沒有回頭看過一眼,一次也沒有。
“你抬頭。”
宗洛依言照做。
沒有了那行白綾,白衣皇子的瞳孔便那樣無神地睜著,黑白分明,毫無神采,找不到一個能夠聚焦的點。
淵帝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生生將血咽了回去。
他見過無數次宗洛帶兵離去時,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模樣。
記得宗洛在誕辰上拔劍起舞,顧盼神飛的模樣。
卻唯獨沒見過宗洛這般死氣沉沉,無悲無喜,心如死灰的模樣。
他是一位好孩子。
是一位孝悌忠信,愛護手足,即使被責罰,也只會伯俞泣杖的好孩子。一直都是。
帝王的聲音已經不似先前那般充盈怒氣,“起來......你起來。”
宗洛隻覺得心口一陣發麻,松開的掌心後背早已大汗淋灕。
事已至此,這波千層餅,局中局終於落下帷幕。
他賭對了。
他徹徹底底騙過了自己的父皇。
騙過了這個前世無緣無故厭棄他,不發一言就將他派去邊疆,最後給了他一紙自裁聖旨的暴君。
輕松簡單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程度。
也不敢置信自己心底竟然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宗洛沒有起身。
他跪在地上,緩慢地伸出一隻手。
淵帝看著他攤開手心。
手心裡躺著一塊虎符。
這是當初函谷關一戰後,連同戰死的三皇子一起消失的玄騎兵虎符。
宗洛聲音嘶啞︰“三皇子早已在函谷關一戰裡死去,無法再為父皇盡孝,還望父皇成全兒臣,就當......成全一樁美名。”
“胡鬧!你的眼楮又不是治不好了!”
淵帝暴跳如雷地打斷了他的話︰“朕是真龍天子,這天下都是朕的,醫術治不好就巫術,巫術治不好就仙法。一道聖旨下去,天下名醫就得一個一個來診治,治好了賞王封爵,治不好朕就叫他們掉腦袋!”
白衣皇子脊背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抬頭,面容錯愕。
面對這個場景,宗洛設想過很多可能。
以淵帝的多疑,多半對他的說辭半信半疑,可能會叫禦醫進來,當場確認過才信。
亦或者根據淵帝的一貫表現,一位本就關注不多的兒子,在他膝下眾多皇子裡只能算不起眼的那個。如今失憶後只能說更不起眼了,認回來就認回來,也沒什麼好大不了的。
又或者順水推舟收下兵權,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就和宗洛上輩子反思出來的那樣,帝王表面上風輕雲淡,實則對兵權耿耿於懷。他在函谷關一戰聲望過高,想要恢復自己的皇子身份,自然得自覺把兵權先交出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宗洛費盡心思,機關算盡,算盡了父皇可能會有的反應,在腦海裡排練過無數遍不同的應對方案和結果。
卻唯獨沒想過,淵帝竟然會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宗洛聲音像卡了殼那樣狼狽︰“可是如今,兒臣不過廢人一個......”
凌厲的掌風再度高高揚起。
風和先前一樣,染上了星星點點的鐵銹味。
就在宗洛以為這次必定逃不過一巴掌的時候,風忽然在他額前停住了。
緊接著,一隻粗糙而寬大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頭上。
“朕一日不死,你就始終是大淵的三皇子。”
帝王輕輕地挪動著自己的手,動作因為生疏顯得笨拙。
這雙不知道拿過多少兵器,沾染過多少敵兵殘將鮮血的手,此刻卻小心翼翼,不敢挪動寸許,生怕將自己不小心濺出來的血沾到白衣皇子的發絲上。
“而朕想做的事情,就算踏破這山海,捅破了這天,朕也會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