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進去吧,老爺有請。」管家低聲道。莫敘生是家主,在他口中卻仍是公子。
莫敘生平靜地走了進去。
「啪!」
茶杯砸碎在腳下,碎屑迸濺。莫敘生面容平和,緩緩跪伏,膝蓋磕在茶杯的碎片上,鮮血淋漓。
「你要向我辭行?」一簾之後,莫半知聲音嘶啞。
當朝丞相莫半知,指得其實是面前這一位,莫敘生的父親。後莫半知突染重病,又是想鍛煉莫敘生,便叫他代替自己。
皇帝也不管這些事兒,跟他報備一聲便可,因莫家行事神秘,又有多方幫助遮掩,除了陳大元帥和一些眼力明白的官油子,竟無人知曉莫敘生與莫半知乃是父子。
官場上的許多事,若無莫半知的指點,莫敘生怕是早已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好在他學的很快,莫半知也就賦閑在家中,暗地裡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平叛之上。
莫敘生低著眉眼,不閃不避,答道:「是。」
滾燙的茶水淋在修長瑩潤的手指上,瞬間便燙去了一層皮肉。
大永北南皆寒,中部卻溫暖,只是今年似乎格外的冷。雲都就處在由南向北的第一個變溫帶上,恍若一月之間由春入冬又冬去春來,沒能堆積多久的雪很快便融化。
近來的戰事並不順利,甚至有些損失慘重,秦不晝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敵人都未曾放鬆,但到了這時更是十二分的投入。畢竟下一道關隘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大永最精銳的軍隊,而他們的指揮者是大永的軍方第一人陳聽濤。
秦不晝整日就關在院裡,推演沙盤,反覆修整。間隔幾日也親自去校場點兵,鼓舞士氣。
自從莫敘生離開以後,他雖仍是那漫不經心的模樣,但秦蓁來找他時,常見他獨自一人的背影。
雖然以前也是獨自一人,但如今連背影都是薄涼的。恍惚之間,秦蓁才發現,原來自己竟早已習慣了莫敘生侍立於哥哥身側的景象。
哥哥是真的很喜歡莫敘生吧。
秦蓁已然知道那「白離川」的身份,她只是不懂哥哥為何要放他離開。丞相一向是他們最棘手的敵人之一,若是哥哥喜歡,強留下他便是,放虎歸山算什麼?莫敘生名義上是文書,實際上執掌往來公文戰報,知道的軍情已早已不比自己少。
在秦蓁眼裡,她哥哥便是那九天上的神祗,就是該一生任性不羈隨心所欲的。莫敘生付出了什麼,憑什麼讓他動心,又憑什麼讓哥哥為他思,為他想?
秦蓁向來藏不住事,這樣想了便也問了。
秦不晝想了想,含笑道:「蓁兒……也許有些事,不能以付出和收穫來論處。兄長現在也是不知,但我總有一日會明白。更何況,」秦不晝揉亂她的髮絲,「我相信敘生,希望蓁兒也能相信。」
秦不晝尚且不懂的,秦蓁也不明白。
但儘管她為哥哥覺得委屈不平,秦蓁從來都不會幹涉兄長的決定,只會盡其所能去支持。
她一直都是個好妹妹。
這天難得從前線傳來一次大捷,疲憊數月的將士臉上都帶著笑容。秦不晝大手一揮,吩咐火頭軍開灶做了一大鍋土豆燒肉。晌午,秦蓁烏黑的發間插著秦不晝送她的簪子,抱著紙鳶,一腳踢開了院門:「哥哥!」
坐桌子邊扒飯的秦不晝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這丫頭拉出了院門。
秦不晝睜著死魚眼盤坐在草地上盯著秦蓁:「……所以你,拉我出來就為了陪你放紙鳶?」他還有好大一碗土豆燒肉拌飯沒吃完呢。
秦蓁帶著一群小娃娃呼啦啦在草地上跑了一大圈,把紙鳶放飛,一邊看著秦不晝開心的道:「不是呀!誰說要給你放了,是讓你看我放!」
秦不晝:「……」
秦蓁:「整天待在院裡難得也需得休息一次,都說勞逸結合方為正道。」
秦不晝:「……」躺倒在草地上,默默地來回滾了滾。看著自家妹子穿著男子衣裝跑來跑去地撒歡,身後跟著一串兒小尾巴,突然能感覺到當年蕭洛栩縱容自己的不易。
紙鳶承載著希望,飛上了明凈的碧色天空,線端隱入雲間。風低低地迴旋吟唱,不知不覺,倦意襲來。秦不晝看著看著,便微微閉上雙眼,就著這身下柔軟如床墊的草地睡去。
並未特地扎束打理的黑髮沒有韌度地垂下,鋪散在身後,也遮住了男人的容顏,隨著他的呼氣時輕輕飄拂著。
漸漸地,秦不晝的呼吸與這環境融為一體,彷彿被看不見的透明罩子籠住,凡世塵俗間的一切喧囂和顏色都離他遠去。
正抱著小娃娃轉圈圈的秦蓁眼角瞥見兄長慢慢呼吸安適,悄悄鬆了口氣,拉著孩子們往稍遠的地方去。
她的確是想讓秦不晝多休息一會兒,這些天他太累了,哪怕身體強健也熬不住殫精竭慮。
所以當地的孩子邀她出來放紙鳶的時候,秦蓁才會喊上秦不晝。
一個下午的玩鬧。直至暮色-降臨,婦人都來城郊喊自家孩子回去,向秦蓁道謝。秦不晝也睡了個久違的好覺,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搖搖晃晃站起來。
秦蓁抹了抹額上的汗水,笑容明亮,忽然袍角被一個小傢夥拽了拽:「蓁姐兒。」
秦不晝走到旁邊,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原來是這小傢夥的紙鳶本飛得很遠,卻忽地斷了線掛在祈福樹上。
秦蓁撫摸一下小傢夥的腦袋:「蓁姐兒這就想法子幫你取下來。」
然後看了看四周,最後目光停留在秦不晝身上,笑吟吟地撲過去猴兒似得竄到了秦不晝身上,兩腿分開坐在他脖子上,指揮道:「哥哥,走去取了那紙鳶!」
秦蓁會爬樹,但畢竟祈福樹不能隨意攀爬。
被她爬到身上,秦不晝差點本能把她扔出去,緩了緩伸手托住秦蓁,皺皺眉:「你沉死了。」被妹子膝頂了一發,撇撇嘴走到樹邊。
秦蓁坐在秦不晝肩上,伸長手臂去夠紙鳶。剛攥住紙鳶一角,突然看見了什麼極為讓人驚訝的東西似的,輕聲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秦不晝問。
秦蓁將紙鳶取下抱在懷中,稍微猶豫:「哥哥......你往這邊走兩步。」秦不晝照她說的往那方向走了兩步。秦蓁抬手從垂滿各式各樣紅箋的枝杈上取下一封摺疊精緻的紅箋,拽了拽秦不晝頭髮,「你看這個……」
秦不晝抬起眼,少女素白的手心躺著一封紅箋。
紅箋折成了小燈籠形狀。邊沿行雲流水般的小楷,正是莫敘生的手筆。
秦蓁把紅箋摘下才想起:「這樣是否……不妥?」
秦不晝道:「是不太好。」說著拿過很自然地揣進了自己衣袖,把秦蓁放了下來,揉揉她腦袋,「行了行了,一邊玩兒去。」
「哥!」秦蓁把紙鳶遞給小孩兒,氣鼓鼓地瞪他捂得緊緊的袖子,一時間竟不知說他過河拆橋還是厚顏無恥。
秦不晝把她拎著衣領丟了回去:「好歹鬧一下午了,把孩子護送回家然後洗洗睡吧,乖。」
秦蓁被他推得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著秦不晝。暮色炎涼,將他的面龐浸染在一片沉沉暗影中,看不清神情。秦蓁將想說的話語咽下,目光中流露一絲擔憂,最後還是轉過身離開了。
莫敘生這一跪就從暮鼓直到翌日晨鐘響起,皇城漫天蒼雪已停。莫半知方開了口。
「你走罷。」
「出了這道門就別回來,我也不是你父親。」莫半知起身背對莫敘生,眼睛凝視著牆壁上懸掛的畫,負手而立,也不管身後筋疲力竭的青年身形一晃,重重倒在地板上。
早已意識渙散的莫敘生低低地喘息著,微顫的手臂撐起身。向父親深深叩首。燙的脫了皮鮮血淋漓的手背上血絲淌到地上,和汗水摻合在一起,沾染在觸地的前額,已經分辨不清是麻木還是疼痛。
「父親……保重。」
莫敘生的聲音很小卻字字清晰,莫半知閉了閉眼,冷聲道:「滾出去。」
莫敘生起身,最後再深深一拜。然後拒絕了下人的攙扶,自己走出了院子。他的雙手仍然滴著血,膝蓋血肉模糊,腳步卻平穩如舊,背脊挺得筆直。
如他的目光,自始至終注視著同一個人,未曾有過一絲偏移。
莫半知微微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雪中,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腳印和蜿蜒的細細紅痕。
敘生向來是最安靜省心的孩子,卻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不可能一輩子以莫半知的姿態,在莫半知規劃好的路上替他活著。
終究還是父子,從無反目,只是選了不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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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雲都城的夜幕沒有星光閃耀,孤月懸空,溶溶的像是一張深邃的大網,裹住了這座城池。
滿樹的紅箋,多是用紅布條綁在樹上便好,疊成那般精巧好看的卻只有莫敘生。前些日子氣候轉冷突降的雪融化成水,已經將一些字跡洇染的模糊不清,秦不晝坐在樹下,一封一封的拆開。
離川寄不晝願汝此生長樂無央
離川寄不晝願汝所願之事終能實現
離川寄不晝願汝初心不改一如往昔
敘生寄不晝願汝榮耀加身斬破來敵
……
不知不覺,酒罈子東倒西歪地堆了滿地。
敘生寄不晝願汝傲骨一世長存
敘生寄不晝願汝征途曼曼修遠為光
願為汝封疆願吾得與汝並肩而行十一月半莫敘生留
起初還是離川,到了最後全都變成了敘生。最後一封在秦不晝平靜的注視中打開。秦不晝把酒罈子扔到一邊摔碎,有些暈乎乎的,獃獃坐了一會兒,垂眼小聲說。
「敘生,我想你了。」他已經二十餘天沒見到戀人了。
「再不回來,我就去捉你啦。到時候……我就把你關小黑屋裡這樣那樣。就算你哭都不放開你。」再也不想放他走了。
衣襟被酒水打濕,夜風拂過,似有些涼。秦不晝伸出手,茶金的眼裡倒影了滿夜的月,像要握住虛無。
酒能入夢,皆是人傳的虛名罷了。
哪怕只是一碗水,想醉的人自然會醉,清醒的人始終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