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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七十七章
強弩營箭在弦上, 混亂之下,屢屢有流矢驚弓。

文德殿內殿,皇上由內侍扶著落座, 聽著殿外一片喧嘩混亂,神色格外陰沉。

一刻前, 侍衛司暗衛稟報,琰王當街與人過從甚密, 又幾乎親口承認了那人的身份。

皇上這些天本就已有疑慮,聽過稟報,心中幾乎已認定了蕭朔私匿逃犯、勾結雲家余孽, 更多半已知曉了過往之事。

倘若蕭朔已清楚當年真相, 偏偏趕在與襄王一黨生死博弈,難保不會叛向襄王, 與朝廷倒戈相向。

召蕭朔入宮, 本就是為了將其設法軟禁。若再無挽回余地, 縱然多少要留些後患,也要當即誅殺。

可此時情形,竟又如昔日大理寺玉英閣一般, 硬生生撲朔迷離起來。

“是否可能……琰王其實已知當年真相?”

太師龐甘叫內侍扶著坐下,躬了身, 遲疑低聲道︰“或是從一開始,琰王將雲家余孽搶回府中,便是使了個障眼法。其實並非要將人帶回去折磨凌辱, 而是暗中相救……”

皇上皺緊了眉︰“不會。”

“朕看著他長大, 若他有這般城府, 又豈會放心將雲瑯交到他手裡。”

皇上闔了眼,用力按著眉心︰“這些年來, 朕屢屢試探他,那般恨意戾氣是裝不出來的。”

“話雖如此。”龐甘小心道,“琰王這一番話,撇的也未免太過乾淨。”

太師府早同琰王水火不容,單是這些年的刺客暗殺,便已不知凡幾。

蕭朔若有一日得了勢,絕不會輕易翻過作罷。

龐甘不能坐視蕭朔這般蠱惑聖心,垂著眼皮,低聲勸道︰“畢竟養虎為患,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他究竟藏了什麼打算?依臣說,皇上當年就該狠下心,斬草除根……”

“是朕狠不下心麼?”皇上沉聲道,“當時的情形,朕莫非還能有別的辦法?”

昔日能扳倒端王府,大半都是借了襄王暗力,博弈之後,各方力竭神疲,已都無力再追擊半步。

毀了一個端王府,還能咬死了不認,盡數栽在襄王一派上。若是連蕭朔也不留,縱然先帝病得再重,再顧念社稷穩定,只怕也不會再忍他。

“還有雲家那個余孽,死死護著他,竟還敢威脅朕”

皇上壓了壓煩躁,斂去眼底寒意,重重按著額角︰“罷了,過往之事,還提它做什麼?莫非現在後悔,還能回去將人殺乾淨了不成?”

皇上定定心神,眉頭緊皺︰“只是那個雲瑯……”

他的確不曾想到,雲瑯竟會誆騙蕭朔,說昔日血案都是襄王一脈暗中謀劃。

倘若蕭朔並不知過往真相,或許尚可驅使……

“陛下不可!”龐甘急道,“琰王便也罷了,莫非皇上連雲瑯也信得過?!”

龐甘隱約看出皇上動搖,再坐不住︰“那雲氏小賊何等奸猾,又盡知當年真相,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禍患!當初老臣便說,縱然是賞琰王人情,當初也不該將其交給琰王府,如今竟叫他尋了空脫逃,豈非放虎歸山……”

“句句當年,事事當初!”

皇上終於叫他徹底耗盡耐性,厲聲呵斥︰“當年你太師府信誓旦旦,隻說派的刺客盡皆精銳,定然能將琰王府一把火燒盡,可人才進了人家府裡,信號煙火就上了天!”

皇上寒聲道︰“雲瑯在刑場上叫琰王府劫走,你與高繼勛哪個敢攔了?眼睜睜看著琰王府將人搶回去,如今又在此處聒噪!”

龐甘面如土色,顫巍巍噤了聲,再不敢多話。

皇上心煩意亂,用力一拂袖︰“如今侍衛司是忠是奸,竟也辨不清了!朕原本還指望著高繼勛,念他好歹也算是個能打仗的,如今竟連他也是襄王一派……朕身邊究竟還有幾人靠得住?!”

龐甘對此事本就心有疑慮,只是高繼勛死得太快,不及辯駁便徹底沒了對證,說再多也已沒了用處。

他剛惹了雷霆之怒,此時更不敢多話,隻低聲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皇上已懶得多話,掃他一眼,聽得殿外喧嘩漸歇,便抬手推開殿門。不叫內侍相扶,徑自出了內殿。

-

常紀已將亂局平定,此時正帶了金吾衛清理外殿破窗而入的流矢。見到皇上出來,嚇了一跳,忙叩首︰“陛下,外殿尚未理順……”

“無妨。”

皇上蹙了眉,掃過梁柱上零零散散扎著的羽箭︰“琰王呢?”

“事出突然,侍衛司一片慌亂,琰王殿下去穩定殿外情形了。”

常紀道︰“末將審過,強弩營並不知情,只是聽令來文德殿捉拿逆犯罷了。”

常紀按照蕭朔吩咐,垂首稟道︰“這些流矢都是不明情形時兩相沖突,不慎驚了弓,傷了些人,倒並非有意為之。只是驚擾了陛下聖體,罪該萬死。”

皇上在內殿平白惹了一肚子的氣,此時見常紀恭順,說得又是他心中最擔憂的一樁事,聽得臉色緩和了不少︰“甚好,精乾利落,比只會說嘴的強上百倍。”

常紀忙叩首,口稱不敢,又道︰“高大人竟叫流矢斃命,未免太過湊巧,可要詳查?”

“詳查什麼?”

皇上神色疲累,慢慢按著額角,坐在暖榻上︰“朕自己都是證人,親眼看見了當時情形。莫非還能有人神通廣大到在窗外聽聲辨位,又預先猜中他會撲過來,隔著窗戶一箭射殺了他?”

皇上想起此事便覺心煩,不願多說,重重嘆了口氣︰“罷了,所幸此事出在今晚……諸事未定,尚且來得及補救。”

這些年侍衛司一家做大,雖說暗兵營直受皇上調遣,可強弓勁弩、駿馬良兵,卻盡皆配給了侍衛司。

倘若高繼勛當真有異心,蟄伏至明日,與襄王裡應外合,一舉攻陷宮城也不算難。

到時候的情形,無疑遠要比蕭朔帶著一個小小的殿前司謀逆嚴峻得多。

“當此非常之時,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縱然他不死,朕也不敢再用。”

皇上按著眉心︰“況且……縱然不論這個,一支流矢都躲不開的將軍,朕要他有什麼用?”

常紀句句按著蕭朔的吩咐說,原本還心有不安,此時眼見皇上涼薄至此,竟不知是何滋味,隻叩首低聲道︰“是。”

“此事再議。”皇上道,“屍身斂了,明日過後收葬罷。”

常紀低聲道︰“遵命。”

皇上仍頭疼得厲害,閉了眼,叫內侍慢慢揉著額角︰“今日情形一律封鎖,半句不可外傳,密詔參知政事、樞密使、開封尹……”

皇上睜開眼楮︰“開封尹這幾日,是否也與琰王府交從甚密?”

常紀怔了怔︰“臣倒不曾察覺……就只是前陣子開封尹多去了琰王府幾趟。不也是皇上吩咐,叫開封尹施恩安撫,免得琰王心生怨懟麼?”

常紀有些遲疑,低聲道︰“再說了,以衛大人那個脾氣,自商侍郎歿後,只怕也難和誰交從密些……”

“此事朕記得。”

皇上蹙眉︰“罷了……叫上罷,一並看看。”

老龐甘雖然煩人,話卻未必說得都錯,蕭朔此番的確撇得太過乾淨了。

但凡蕭朔有一處解釋不通,他便能順勢提審雲瑯,使些手段,總能逼問出真正情形。

可偏偏蕭朔處處都能自圓其說,尋不出半點破綻,叫宮中連個發作的機會也沒有。

“臣不懂。”常紀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有話,叫琰王來問便是了,何必一定要尋出破綻?”

皇上掃他一眼︰“如今侍衛司都指揮使空懸,明日便要與襄王一黨刀兵相見,朕將他惹惱了,你來領兵?”

常紀嚇了一跳,忙用力搖頭︰“臣只會護衛陛下,不會領兵。”

“那還問什麼。”

皇上神色陰沉,一陣心煩︰“朕何嘗想指望他?無人可用罷了。”

當年那些能征善戰的將領,一半死保端王,死的死貶的貶,流放的流放,都早已離中樞朝堂遠得不能再遠。

剩下的一半,都被雲瑯有一個算一個,在雙方勢力拉鋸的那一年裡連塞帶拽地藏進了朔方軍。

北疆遙遠,樞密院鞭長莫及,尚且來不及規整,如今更半分指望不上。

皇上壓了壓心思,不再做無用念頭,說完口諭︰“密詔參知政事、樞密使、開封尹入宮,派暖轎去接,不可驚動四鄰。侍衛司強弩營不知情由,非常時刻,暫不做處置,回營候命。”

常紀叩首,依言記了,正要出去傳信,又聽皇上在身後道︰“對了。”

常紀忙回身跪下。

“當年……琰王與雲瑯交情如何。”

皇上若有所思︰“你可知道?”

常紀還要替琰王找修房頂的匠人,有些心虛,垂首伏在地上︰“末將不大清楚。”

皇上也是忽然生出的這般念頭。他接侍衛司密奏時,那暗衛曾說兩人“默契非常”,又說近來琰王常與一個白衣人同進同出,聽傳聞說,還曾在酒樓雅室內待了足足兩個時辰。

傳言雖有失真誇大處,卻並非空穴來風。倘若此人便是雲瑯,諸多蹊蹺便盡數有了驗證。

皇上起身踱了兩步,沉吟道︰“朕尚是皇子時,伴駕先帝身側,曾聽端王說笑間提過……他那兒子想討雲瑯作世子妃,叫先帝笑罵一頓,岔過去了。”

“朕當時隻覺荒唐至極,並未放在心上。”

皇上道︰“今日回頭看,他對雲瑯只怕當真有些情分,只是叫家仇血恨蓋過去了,自己也不曾察覺。”

常紀心底一懸,留神看著皇上神色︰“陛下如何……會這般作想?”

“若非如此,他追到玉英閣,聽雲瑯說了些當年的所謂真相,又叫雲瑯救了一次,竟就這般疑也不疑死心塌地信了?”

皇上眼裡帶了淡淡冷嘲︰“朕還當他多在乎血仇……腦子一熱,原來也能這般輕信拋舍。”

“皇上是說,琰王殿下本就對雲”

常紀頓了下,遲疑道︰“對雲氏遺孤……早已傾心,只是叫血仇逼了回去。故而終於聽了個解釋,不論真假,便一股腦信了他並非仇人?”

常紀有些猶豫︰“可這便怪了,琰王不知道也罷了,那雲氏遺孤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些,為何拖到現在才肯解釋?”

“朕曾發誓。”皇上淡聲道,“他若能死守當年事不提,他守一日,朕便留蕭朔一日性命。”

此事皇上遠比旁人更清楚,再想起當年事,更覺處處皆能印證︰“怪不得雲家那余孽死死護著蕭朔,寧可親手燒了豁罪明詔,也要換朕不對琰王府動手……”

常紀從不知此事,心神微震,愕然抬頭。

“他若拿了那封詔書,朕還真不知該如何下手對付他。”

皇上冷嘲︰“若非高繼勛廢物,再三失手,朕早能要了他的命,永絕後患。”

常紀心下寒涼,埋頭低聲道︰“雲……雲瑯帶兵,素來義薄雲天,末將也是聽說過的。”

常紀懸著心,生怕哪句說的不對泄露實情,字字謹慎︰“琰王殿下性情冷戾刻薄,不似重情之人,臣實在看不出……”

“你不知他當年性情,若非家變,並非這般不堪造就。”

皇上擺擺手,忽然想起件事︰“那日小朝會,琰王回楊顯佑時,是否說了同榻之人?”

常紀脊梁骨一顫,隱隱焦灼,硬撐著︰“臣不記得了。”

皇上對這些金吾衛本就期許不高,不耐地皺了皺眉,並未斥責,隻沉聲教訓了一句︰“日後多用些心,讓你做護衛,你就隻知做護衛了?”

常紀忙恭聲道︰“是。”

“玉英閣內,他與雲瑯見面。”

皇上慢慢道︰“不過三日,小朝會上,竟就已成了同榻之人……太快了些。”

常紀攥了攥拳︰“大,大抵生死之際,性命攸關,最易叫人勘破情劫,再不受世俗束縛……”

皇上聽得莫名,皺緊了眉︰“什麼亂七八糟的?”

常紀口拙,最不會指黑道白、硬作分說。他心中越發焦灼,隻盼著琰王殿下快些回來應對,訥訥低了頭。

皇上叫他攪了念頭,按按額角︰“朕是說,既然這幾日便已同榻,想來在那大理寺憲章獄內,他便已忍不住下了手。”

常紀︰“……”

常紀︰“?”

皇上慢慢敲著桌面︰“朕還聽聞,他這幾日……在找什麼春宮圖?”

常紀張口結舌,想起竟然當真在找春宮圖的琰王殿下,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朕還道他向來孤戾難馴,這幾日如何這般恭順,往日那些脾氣竟也散了大半。”

皇上輕嘲︰“原來也是個色令智昏的……並非不能拿捏。”

常紀心情復雜︰“是……”

皇上心中煩躁,無非今日未能尋到破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如何拿捏蕭朔。此時終於揣摩出蕭朔軟肋,心頭微松︰“今日琰王受驚,又臨危不亂,忠介耿直,本該撫慰賞賜。”

皇上道︰“他既喜歡這個,便叫宮中留神,在賞賜裡悄悄摻上一箱。”

常紀遲疑︰“陛下”

“記住,朕是施恩,不是折辱於他。”

皇上清楚宮中對琰王向來陽奉陰違,只是此時不得不倚仗蕭朔,更不願平白與其交惡︰“不必聲張,叫他知道朕關懷體察便是了,不可叫人嚼口舌。”

常紀不敢多說,匆匆磕了個頭,下去吩咐了。

-

侍衛司今日險些謀逆,又無人主持中饋,自上至下驚亂不已,一直亂到了天色(醋溜文-學發最快)黑透。

蕭朔並未急著回宮,帶人安撫下各營,諸事穩妥回宮復命,已過了三更。

月上中天,文德殿內仍燈火通明。

常紀守在門口,見他過來,忙上前一步︰“殿下,皇上在見群臣。特意說了殿下今日辛勞,不必復命,在偏殿歇下便是了。”

蕭朔今日兵行險著,便猜得到皇上不會放自己出宮,點了點頭︰“有勞。”

常紀忙道不敢,引著蕭朔朝偏殿過去︰“皇上說今日委屈了殿下,賞賜了些東西……送去偏殿嗎?”

蕭朔淡淡道︰“不必。”

“皇上好意。”常紀低聲,“殿下辭了,反倒顯得生疏冷淡。”

蕭朔本就極膩歪留宿宮中,更不想見什麼賞賜,沉聲道︰“抬去府裡,代我謝陛下恩。”

常紀愣了下,看看左右無人,悄聲道︰“小侯爺……在府裡嗎?”

蕭朔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蹙了蹙眉︰“在又如何?”

“小侯爺若在。”

常紀攥了攥拳,想了想內廷監翻箱倒櫃、精心準備的那一箱子宮廷秘傳春宮圖︰“只怕不合適……”

“我與他彼此托付,沒什麼不合適的。”

蕭朔不耐道︰“他知我心,叫他替我一把火燒了就是。”

常紀︰“……”

蕭朔看他欲言又止︰“不妥?”

常紀咽了下︰“不”

“不妥便不妥。”蕭朔道,“他今日生了我的氣……總歸也要毀些東西,若能不掀房頂、不拆睡榻,將這些送去給他發泄一番也好。”

蕭朔撚了撚袖中那一顆飛蝗石,壓了壓念頭,道︰“他若懶得動手,你便替他一樣樣燒了,叫他解一解氣。”

常紀︰“……”

常紀盡力︰“殿下聽一聽賞賜”

蕭朔今日周旋,已耗盡耐性,此時再不想聽半句有關宮中的話,進了偏殿重重合上門。

常紀追了半步,被殿門拍在臉上︰“……”

偏殿清淨,夜色寧寂。

蕭朔進了殿內,要了一次熱水,便再不見動靜。

常紀進退兩難,立在門口僵了一陣,橫了橫心,吩咐內侍由琰王靜歇不可打攪。

帶了金吾衛,扛著林林總總的賞賜,去不知為何據說正惱火的雲小侯爺面前燒春宮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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