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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五十八章
雲小侯爺端著湯碗, 坐在桌前,咬牙切齒啃完了琰王特意叫人帶回府的那一碟霜落兔跳牆。

“等王爺回來,定然好好算帳。”

老主簿守在門口, 搜腸刮肚,盡力設法哄他︰“咱們也做道菜, 就叫林空鹿飲溪……”

“太風雅了。”雲瑯磨牙,“林空蕭朔半夜掉溝裡。”

老主簿有心提醒雲瑯五言絕句和九個字的不對仗, 瞄了一眼小侯爺,當即拍板︰“就叫這個!”

雲瑯平了平氣,神色稍好了些, 又嘎 嘎 嚼了顆糖脆梅。

玄鐵衛將食盒送到, 便自回去復命了,眼下已不在書房外。

雲瑯喝淨了那一碗護心理氣舒脾養神湯, 向外望了望, 看準了沒有蕭小王爺留下的人, 扔了碗起身︰“我先出門,帳回來再算。”

蕭小王爺亂買東西,甜鹹口都對不上。雲瑯端著碗三鮮骨頭羹, 繞了一圈,塞進老主簿懷裡︰“您幫我把這碗西窗聽雨收好, 擱在蒸籠裡溫著,等我回來……”

“小侯爺。”老主簿抱穩了碗,忙出言打斷, “這話不可說。”

雲瑯莫名︰“怎麼不能說?”

老主簿遲疑片刻, 低聲道︰“他們都說, 這話說了,叫不該聽見的聽見, 便是插了桿索命旗。”

老主簿看得書多,很是操心,特意放輕了聲音︰“您還沒看出來嗎?凡是定了再見的,回頭多半見不著。凡是約了重逢的,後來多半逢不見。凡是一個出遠門、一個在家留守,說回來便成親的,後來定然有一頭要出些事……”

雲瑯看話本向來囫圇吞棗,被他一提,竟真想起不少對得上的,忍不住蹙眉︰“當真這麼玄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老主簿端著碗,“您快說一句不著調的,把這旗拔了。”

雲瑯︰“等我回來,就把這碗羹藏蕭朔坐墊底下。”

老主簿頓了頓,心情有些復雜︰“……好。”

老主簿看著想都不想、對答如流的雲小侯爺,下了決心,等出門就叫把王爺的坐墊全撤乾淨收起來︰“老僕去找連將軍,您出門時多小心些。”

雲瑯利索應了,蹲在蕭朔榻前擺弄兩下,拉出個暗匣,從裡面取出了幾樣東西。

“您……千萬小心。”

老主簿停在門口,立了一刻,終歸忍不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還在,就什麼事都還沒到頭……”

“知道。”雲瑯笑了笑,“您放心,我如今有了家室,哪敢亂來。”

老主簿眼底一熱,低聲應了是,快步出去叫人準備了。

雲瑯拿了兩顆碧水丹,裝在玉瓶裡貼身收好。他盤膝坐在榻上,凝神推轉過氣血,將幾處尚不穩妥的舊傷盡數壓製妥當了,又取了三枚參片,在袖子裡仔細藏好。

屋內清靜,雲瑯坐了一刻,又回了桌邊,將插銷重新搭成了個與原本一般無二的小塔。

有些話不能明說,白日硬闖大理寺,倒不盡然是因為夜裡還要去探大宛馬隊的虛實,實在排不開。

殿前司與侍衛司同屬禁軍,職分一樣是護衛京城。但其中再細分,則是白日裡侍衛司巡守全城、殿前司隻遊查機動,夜裡再對調過來,日日往復。

換言之,雖然都一樣是日夜巡邏,可白天城中若亂,便該由侍衛司[[clebsp; 雲瑯這幾日一直在同蕭朔摸朝堂風向,此時心裡大略有了猜測,卻仍拿不準大理寺的虛實。

若是大理寺當真不如面上那般,從始至終都堅決跟當今皇上站在一處,他這次去大理寺,說不定便要不大不小地鬧一場。

侍衛司從將到兵都暗弱無能,脫身不難,因此給蕭小王爺找了麻煩,卻不值得。

雲瑯搭好了插銷塔,依然閉目推行了一陣氣血。聽見老主簿輕輕敲門,才起身出了書房,朝門外人影笑著一拱手︰“連將軍,有勞了。”

-

在王府住了這些日子,雲瑯已有些天沒能見到連勝。

王府不小,玄鐵衛四處巡邏,他與蕭朔大多時候卻都在書房。要踫不上,其實也不算太難做到。

雲瑯這次準備得充分,大略易了容貌。走在汴梁的青石街道上,余光掃過身旁沉默如鐵的玄鐵衛統領,終歸無奈︰“連大哥。”

連勝應聲駐足,靜了片刻︰“少侯爺吩咐。”

雲瑯啞然︰“連大哥還生我的氣。”

“少侯爺。”連勝皺緊眉︰“我並非”

“並非生我的氣?”雲瑯一本正經地猜,“那就是還見我心煩,想讓我老實點兒,別老到處蹦q……”

“不是……”

連勝從來爭不過他,咬了咬牙,低聲道︰“當初之事,連勝有眼無珠。”

雲瑯抬了下眸,沒說話,不動聲色往前走。

“當年在陳橋大營,有奸人鼓動,叫殿前司替……先王請命。”

連勝攥緊了拳︰“是我蒙昧,竟未看出兵出陳橋,形同嘩變逼宮。”

“少侯爺相勸不成、阻攔不住,才令朔方軍硬圍了禁軍營。若是那時便叫我們沒頭沒腦沖出去,但凡有心人借題發揮,謀反罪名盡數坐實。不止端王府難以平反,闔府上下,就連世子也性命難保。”

“後來……少侯爺在刑場,實在走投無路,才終於牽扯王府。”

連勝低聲︰“我奉命帶少侯爺回府,卻又因陳年舊怨,一再為難。”

雲瑯笑了笑,停在路邊,摸出幾個銅板,自賣磨喝樂的攤子上買了一對格外討喜的小泥人。

連勝隨他停下,靜等著雲瑯自攤邊回來,才又跟在了他側後半步。

雲瑯將泥人揣在懷裡,仔細收好,繼續尋摸著街道兩旁的攤位。

“好壞不分,是非不明。”

連勝走了一段,啞聲道︰“當年便險些害了先王爺與世子,如今又做出這等負義行徑,如何還有顏面見王爺和少侯爺……”

雲瑯點點頭,笑笑︰“說完了?”

連勝皺緊眉,閉上嘴。

雲瑯站定了看著他,緩聲問︰“想說的都說了,可覺得好受些?”

連勝微怔︰“什麼”

“蕭小王爺定然從不聽這些。”

雲瑯都不用猜︰“但凡說了,便要用‘前塵過往、多說無益’打斷了,不準再提。”

連勝錯愕半晌,低了頭苦笑。

雲瑯好奇︰“猜錯了?”

連勝搖搖頭︰“少侯爺果然……與王爺相交至深。”

“至深個兔子腿。”雲瑯提這個就生氣,“成天就知道訓我,沒趣得很。”

連勝不明就裡,不敢多置喙,沉默著閉了嘴。

“蕭朔的脾氣,他不願說的事,就是真不放在心上了。”

雲瑯壓了壓對蕭小王爺的怨氣,收斂心神,回了正題︰“可在旁人看來,有些話不說開,就總在心裡積著,越積隔閡越深。”

雲瑯看著連勝,慢慢道︰“將軍總是回避王爺,是否其實也是因為……在心裡隱約覺得,王爺仍因為此事介懷?”

連勝心頭微滯,一時說不出話,連羞帶愧咬牙低頭。

“人之常情,沒什麼的。”

雲瑯擺了下手︰“他向來不會好好說話,這幾年沒有我在身邊替他解釋,能懂的就更沒幾個了。”

“過往之事歷歷在目,在誰心頭都是一把刀。”雲瑯緩著語氣,邊走邊道,“可人得往前走,得帶著故人的份走。將來見了故人,也好有個妥當交代。”

雲瑯抬頭,朝他笑笑︰“還有……我回府時,連將軍幫我砍了那副木枷。後來刺客上門,連將軍又帶人來救我的命。於情於理,我早該道謝。”

連勝啞聲︰“少侯爺再說謝,是要折死末將。”

“我不打算說。”

雲瑯神色從容︰“畢竟當年我替王府奔走,也沒得來連將軍一句謝。”

連勝愣了下︰“末將”

“現在歸帳。”雲瑯淡淡道,“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連勝怔忡半晌,忽然明白了雲瑯是在做什麼,立在原地,沒說得出話。

雲瑯大筆一揮勾銷了舊帳,負著手,抬頭笑了笑。

他易了容,並不是本來容貌長相,一雙眼楮卻還沒有半點變化。

清明坦蕩,恩仇盡泯

連勝被他看著,胸中早磨得殆盡的血氣竟一點點激起來,低聲︰“少侯爺”

“我是你琰王府的將軍。”雲瑯道,“稱軍職。”

連勝閉了下眼楮,喉間滾熱︰“少將軍。”

“你家王爺如今執掌殿前司,初來乍到,多有不順手處。”

雲瑯攥了下手腕,將袖箭緊了緊,抬頭望了一眼大理寺的高牆︰“如今緩過來了,自去找點事做,少窩在王府消磨意氣、虛度時日。”

連勝聽出他言下之意,心頭倏而跟著一緊,上前一步︰“少將軍,你要一個人進大理寺?”

“大理寺裡,有座玉英閣,放的是最機密緊要的卷宗文案。”

雲瑯取出了顆碧水丹,在指間轉了幾次,還是捏碎了,將一半放回玉瓶︰“裡面有些機關,帶著旁人反要礙事。”

連勝咬牙︰“少將軍!”

“奉軍令。”雲瑯將剩下半顆碧水丹服下,“我有分寸,自然去去就回”

“末將尚未入軍就職,難奉軍令。”

連勝上前一步︰“玄鐵衛奉的王命,是守著少侯爺。若少侯爺執意要孤身闖大理寺,末將便不得不先冒犯了。”

雲瑯頭一回遇上這般難對付又唬不住的,被連勝攔著,抬手按了按額頭。

帶連勝出來,是他已看著府裡僵了這些日子,有心借這個機會把人騙出來,開解好了送給蕭小王爺打幫手。

為了這個,雲瑯還特意算了算從琰王府到大理寺的路程,特意在中間停下買了點東西。

剛好到了地方,把話說盡、各自分道。

運籌帷幄,瀟灑從容。

瀟灑從容的雲少將軍站在大理寺牆根,頭疼得不行︰“我就帶了一套飛虎爪,這牆太高了,蹦不上去……”

連勝低著頭︰“末將自己帶了。”

雲瑯在朔方軍久了,難得遇上帶腦子的部下,幾乎有些不習慣︰“我不認得大理寺裡面的路,只能使輕功走上面。”

“末將認得。”連勝道,“這裡原本也是禁軍值守巡邏的範疇。”

“……”雲瑯平了平氣,實話實說︰“我自己進去,闖多大的禍他看不見,便沒有倚仗來訓我。”

連勝蹙眉︰“王爺豈會訓斥少將軍?”

“何止訓斥?他還揍我。”

雲瑯繪聲繪色︰“一言不合便要將我綁了,親自上手揍。還要我趴在他的腿上,自己數著,數一聲打一下,打一下數一聲……”

“少將軍不可亂說。”連勝低聲勸諫,“王爺素來疼惜少將軍,不會行此荒唐之事。”

雲瑯沒了法子,靠著牆,一陣泄氣。

“末將認得裡面的路,若是遇上禁軍巡查,也知道如何轉圜。”

連勝道︰“不會給少將軍添亂……今日回去,末將便自去殿前司錄名。”

他說得並非全無道理,雲瑯此刻進大理寺,本就不是提前謀劃,並沒有十足把握。

若非猜測的事一旦查實、有了證據,便能替兩人掙來一張結結實實的保命底牌,甚至還能設法以此反製皇上,雲瑯也未必會這般急著來這一趟。

雲瑯沉吟一陣,姑且折中︰“不必特意護著我。你我未搭過手,自顧自尚且顧得過來,彼此援手,反倒亂了陣腳。”

連勝在軍中拚殺了十余年,自然懂得︰“是。”

“若是拿著了我要的東西。”雲瑯道,“叫你先帶出去,送給蕭小王爺,你便必須去送。”

連勝皺了下眉,低聲︰“末將”

“我自有脫身的辦法,決不會有事。”

雲瑯篤定道︰“此事不比平常,若是探探路、打聽個消息,我定然準備周全,不會這般冒險。”

大理寺在明面上始終是皇上的得力臂膀,這些年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立功無數,不知打壓了多少朝中重臣。

就連朝堂之爭,也因為站在殿前司一方,被老國公當堂叱罵得險些無地自容。

兩人當初實在年少,太多密辛都來不及觸踫。如今各方勢力都已沉入水下,眼前一片風平浪靜,要摸清楚暗礁,就只能冒險。

正是此事太不引人注意,才留了尾巴不曾處置徹底,叫他察覺到了端倪。如今已將集賢閣閣老楊顯佑逼在了明面上,保不準哪一方便會因此警覺,將當初留的尾巴再細掃一遍。

晚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

“若我耽擱住了,一時回不來。”

雲瑯道︰“我的親兵帶回來的消息,還有今日之事,就都一並去叫王爺知道,他聽了自然明白。”

連勝攥緊拳,立了片刻,低聲道︰“是。”

“若是你我平平安安出來了。”雲瑯威脅,“今日之事,膽敢告訴蕭朔一個字,我就趁夜裡去掀了琰王府的房蓋,把那碗湯倒他臉上。”

連勝︰“……”

連勝欲言又止,低聲道︰“是。”

雲瑯難得有個長腦子的幫手,想了一圈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摸了摸懷裡剛買的兩個小泥人︰“還有”

連勝︰“什麼?”

“沒事。”雲瑯記得老主簿教的,沒說不該說的話,“我自己給他。”

連勝跟了端王多年,極知道分寸,垂首立在一旁,並不多問。

雲瑯把泥人貼身收好,靜了片刻,笑道︰“還有,連大哥,你之前說錯了話。”

連勝怔了下︰“什麼話?”

“說我與他相交至深。”

雲瑯道︰“我們兩個不是相交至深,真要論交情,不止不深,其實也沒好到哪去。”

連勝皺了皺眉,低聲︰“少將軍莫說氣話”

“不是氣話。”雲瑯神色認真,“他在書房榻上,其實已對我將話說透,說了朝暮,說了百年。”

雲瑯坦然道︰“我面皮薄,總張不開口。應歸應了,親也親了,到現在也沒給他個確切回話。”

連勝聽著一句“親也親了”,回想了下雲瑯要把湯半夜倒王爺臉上的雄心壯志,又隱約記起了當初刑場,雲瑯信誓旦旦侃侃而談的“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連勝從入軍旅起便跟著端王,早知道分寸。對著自稱面皮薄的雲少將軍,沒敢出言質疑,低聲道︰“……是。”

“他知道我的脾氣,縱然我不說,他也明白我已應了。”

雲瑯沒忍住,樂了一聲︰“可我也知道,他那個脾氣……定然盼著我也能有一句交代,給他過過明路。”

不然也犯不上這幾日都盯著他,沒話找話,也要扯著他多說幾句。

蕭小王爺面上沉穩清冷,自表明了心跡便等著他回話,等了這幾日都沒等來,難免心火旺盛,昏了頭寫出些“霜落兔跳牆”的欠揍文章。

就該喝點名字沒記住的骨頭羹,清清心火、想想和湯池有關系的正事。

“對著旁人,總比當面好說出來些。”雲瑯斂了心神,笑道,“天鑒之,我和他相交不深,交情也不好。”

“我同他……無非生死一處而已。”

雲瑯道︰“不論百年,不算朝暮,我心裡裝著他,於是便活著兩個人的命。”

“我自己的身體,如今是個什麼情形,我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雲瑯道︰“能慢慢調理,找到辦法養痊愈了自然好。縱然養不好,我也定然找出來最舒服、最逍遙的那一種往下活。哪怕有天再上不了房,出入都要他抱著了,也沒什麼關系。”

“有一口氣就算。”

雲瑯︰“他活一個時辰,我便不敢早進墳塋一刻。”

連勝怔住,定定立在原地。

雲瑯不再多說,取出飛虎爪拿在手裡,瞄準了大理寺的高聳後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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