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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五十九章
大理寺, 玉英閣。

藏得是本朝最機密、最不能為人知的文書卷宗。

雲瑯收好飛虎爪,在高牆下站定,掃視過一圈。身後草叢輕輕一動, 連勝已跟上來,手腳利落地收拾好了兩人留下的零星痕跡。

“這是地牢, 玉英閣在東邊。”

連勝指了個方向,悄聲道︰“少將軍隨我”

雲瑯抬手, 止了他的話音。

連勝心中警惕,立時噤了聲,隱沒在牆下暗影裡。

雲瑯不擅這般滾地隱匿, 借力騰身, 在樹上悄然藏了,抬手撥順枝條。

下一刻, 已有巡邏衛兵自牆角繞了過來。

白日裡負責京城總巡防的是殿前司, 侍衛司隻負責派出小隊遊走, 在京中各緊要處抽查,機變應對。

來的這一隊兵士身穿鴉色勁裝,腰墜銅牌, 是侍衛司來例行遊走抽查的裝束。

連勝伏在草叢中,等人走淨了, 又隔了一陣才起身。確認過安全,朝樹上打了個手勢。

雲瑯掠下來︰“侍衛司的人?”

“是。”連勝道,“刀頭瓖螭吻, 是驍駿營。”

衛兵向東巡視, 不便再直朝東去。連勝引著雲瑯向另一側穿插, 低聲道︰“侍衛司最有戰力的幾個營,騎兵驍駿、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繼勛親轄的營盤。”

侍衛司本就不負責白天巡視,兩人剛剛潛進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驍駿營的人遊走抽查,也實在太過湊巧。

雲瑯繞過地牢高牆,抬手摸了下︰“未必。”

連勝怔了下︰“少將軍是說,未必只是湊巧?”

雲瑯搖搖頭,他尚且沒有定論,眼下在大理寺內,也不打算輕舉妄動︰“先去別處看看。”

連勝循著記憶,辨認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過了衙堂再向東,繞到頭折返。侍衛司若是抽查,不會盤桓太久,耽擱出些時候,他們大抵也就繞過去了。”

雲瑯點了下頭,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磚高牆,仰頭望了一眼。

連勝當年在殿前司任職,對京城各處早記得熟透,引著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將軍為何一定要進玉英閣,可是那裡面有什麼要緊的東西?”

雲瑯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連勝微愕,駐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閣。”雲瑯道,“連將軍可知道,為什麼這裡是滿朝最機密的地方?”

連勝搖搖頭︰“末將只知道,此處機關重重,等閑人若要硬闖,只怕有命進沒命出。”

“禦史台監察百官,彈劾朝堂。”

雲瑯道︰“於是在前朝,曾出過禦史與人結仇、利用職務之便,捏造罪狀罪證陷害同僚的冤案。後來,為了鉗製禦史台的權利,本朝開國時便下令,由大理寺單分出一署,隻監察禦史台。”

“後來,就從專審宗室的龍淵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黃金,龍淵有玉英’,叫了玉英閣。”

雲瑯自小長在宮裡,對這些八卦密辛極熟︰“當初負責監造玉英閣、設計閣中機關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連勝聽得不解︰“既然如此,這裡頭放得不就是監察禦史台的東西麼?”

“起初是這樣。”雲瑯笑了笑,“但是後來……就有些人開始發覺,往裡面藏東西,好像也安全得緊。”

“玉英閣平日不開,只在奉命監察核實禦史台時開啟。又機關重重,殺機四伏。”

雲瑯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開玉英閣的金牌令。但這枚金牌令要插入總機樞內才能開閣,若是有一日,這樞紐被人毀了,或是暗中偷換了,將機關排布改了別的……放進去的東西,就連皇上也拿不出。”

連勝聽得心驚,低聲道︰“此時,若是再騙過了大理寺卿……”

雲瑯慢慢道︰“或是再拉攏了大理寺卿。”

連勝一時無話,背後透出冷汗,腳步跟著緩下來。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這件事。所以這次的刺殺案,才交給了開封尹審理,並沒交給大理寺。”

雲瑯道︰“只是皇上如今沒有得力可用的人,實在掣肘。苦於沒有憑據,既不能發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閣,打草驚蛇。”

連勝︰“那少將軍”

“我不用憑據。”雲瑯淡淡道,“有三分揣測,就值得涉險一試。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將軍問我,裡面可有什麼要緊的東西。”

雲瑯道︰“我探玉英閣,要找一份血誓。”

連勝心中愕然,低聲道︰“少將軍當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確燒了。”

雲瑯道︰“當初山神廟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時逃得急,身上隻帶了幾顆炮仗,被我藏在了磚縫牆角,騙他說埋了火藥。”

雲少將軍最擅出奇兵,火藥玩得熟透,沒少炸得戎狄找不著北。

縱然已經淪落得只剩一人一馬一口氣,手裡捏個不明所以的引線,山神廟內外竟也一時無人敢輕舉妄動。

“我要找的不是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話。”

雲瑯思忖著,緩緩道︰“那時我知瞞不久,一再逼迫那位當年的賢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脫口說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來拿這一手逼孤’。”

那時雙方對峙,情形近於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雲瑯攥著個唬人的爆竹撚,心神都在山神廟內外蓄勢待發的強弓勁弩上,也沒來得及再細琢磨這一句話。

“如今我回頭想。”雲瑯道,“這個‘也’字,其實不對。”

連勝尚且被他寥寥幾句裡透出的凶險震得無話,聞言理了一陣,才終於跟上︰“少將軍是說,此前還有人逼皇上立過血誓?”

雲瑯點了點頭︰“不止逼過,應當也沒燒成灰,摻在酒裡喝下去。”

“……”連勝始終想不清楚雲少將軍明明出身貴冑、長在宮裡,為什麼對這種歃血為盟一樣的山大王行徑心心念念︰“以死相挾立的誓,為何偏要燒了?若是留下,今日豈不也能拿出來,去了這殺身之禍……”

雲瑯無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沒提我的殺身之禍啊。”

連勝怔了怔,沒立時說得出話。

“況且……逼一個快封儲君的王爺立誓,說穿了,也無非就是賭一口氣。”

雲瑯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殺予奪都在手裡。我拿個寫過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著做了?咱們這位皇上的脾氣,倒說不定會連人帶誓一起燒了”

電光石火,雲瑯腦海裡忽然閃過了個念頭,倏而停下腳步。

連勝跟著停下︰“少將軍?”

“不對。”雲瑯沉聲,“走,去玉英閣。”

“此刻只怕還有些緊。”連勝皺眉,“按方才所見,那些衛兵的腳程,只怕恰好剛到”

“不能叫他們到。”

雲瑯咬了咬牙,四處掃了一圈,大致認準了方向,踏著門口石獅掠上房簷︰“我先過去,自找路跟上!”

連勝尚不及回應,雲瑯已找準那一處格外醒目的樓閣,片刻不停,直趕了過去。

大理寺內,暗流洶湧。

連勝身法不及雲瑯,不能高來高去。凝神一路隱匿著趕去玉英閣,察覺各處異樣,竟幾乎隱隱心驚。

如今已是年關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開封尹那般,為了審理刺客案仍要開府運轉。本該是極冷清安靜、人煙寥寥才對。

可這一路過來,竟在各處俱有人影閃動,行色匆匆。屋角堆著的東西拿油氈掩著,連勝經過時大略掃了一眼,竟都是乾透了的薪柴和滿罐猛火油。

連勝趕到玉英閣外,一眼看見侍衛司的驍銳營,急矮身躲避時,背後已被人拽著用力扯了一把。

連勝借勢躲開巡邏衛兵視線,堪堪站定,看著隱蔽處的雲瑯︰“少將軍!他們這是要做什麼?這一路”

“盡是柴薪火油,我看見了。”

雲瑯低聲應了,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蕭朔曾對他提過,受皇上召見時,前面還有個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繼勛和金吾衛都忌憚不已。

雲瑯其實已大致猜出了這個“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時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並沒細想皇上與之會面,究竟都說了什麼。

“聽著。”雲瑯低聲道,“我說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記。”

連勝心頭愈緊︰“少將軍”

雲瑯不等他,已自顧自飛快向下說︰“以我所推,當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與戎狄勾結,意圖以此顛覆朝綱、篡取皇位。偏偏皇子裡出了個天生的戰將,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帶禁軍連根剿淨,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雲瑯道︰“於是,襄王察覺到不可硬奪,只能徐徐圖之。便決心扶持一個剛成年的皇子,作為幌子,先除掉最要緊的對手。”

“當年三司使舞弊勾連,做下的鹽行滅門案,正好給了他們一個絕妙的機會。”

雲瑯理了理思緒,低聲道︰“集賢閣大學士楊顯佑在明,保舉六皇子代開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將三司使一舉扳倒,換上了楊顯佑的門生。”

“而六皇子經此一案,鋒芒初現。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結交朝臣……直到宿衛宮變。”

雲瑯一時還拿不準宿衛宮變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處糾結︰“那之後,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樁迭著一樁。端王叔歿在天牢,禁軍分崩離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軍被排擠在朝堂之外,成了孤軍。”

“唯一叫襄王沒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掙脫了他的操控,坐上了皇位。”

雲瑯低聲道︰“或者……這才是先帝當初所說的‘沒得選’。”

若是扶了個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這些年的行徑,到時候京城內外,只怕又是一場血洗的政變。

到了這一步,已經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韜光養晦、與虎謀皮,隱忍多年,盯準了這一個機會,終於螳螂捕蟬,反擺了黃雀一道。

如今黃雀找上門來,最便於拿出來威脅的,就該是當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馬隊,不是給皇上看的。”

雲瑯咬牙低聲︰“此時他應當在召集他隱於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們不會等,今夜大抵就會來拿誓書。”

“既然要拿,何必再燒?”連勝皺緊眉,“看這架勢,少說要燒乾淨大半個大理寺”

“不是他要燒。”雲瑯沉聲,“是皇上。”

連勝被他一點,倏而醒轉,臉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脅,要將昔日立下的誓書大白於天下,也已猜到這誓書十有**、就藏在燈下黑的玉英閣。

襄王今晚拿誓書,皇上進不去玉英閣,最便捷的辦法,就是一把火燒乾淨。

“我去找殿下!”連勝當即便要動身,“如今還未燒起來,殿前司若調度及時”

雲瑯沉喝︰“站住!”

連勝被他喝止,皺緊了眉︰“少將軍,大理寺若是燒起來,殿前司罪過只怕不小!”

“京中白日縱火,殿前司拱衛不力,杖二十。”

雲瑯道︰“內城,杖十。傷人,杖十。毀物,杖十。有趁亂哄搶、民生騷亂,杖三十。累及朝堂威嚴,杖五十。”

連勝咬牙︰“少將軍分明知道,還”

“我知這一百三十殺威棍下來,要把蕭小王爺打成琰王餡。”

雲瑯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還沒燒起來,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釋?是與賊人內外勾結、有意縱火,還是乾脆就有謀反逆心,自行縱的火?”

連勝未曾想到這一層,愣怔在原地,冷汗徹底透了衣物。

“我們這位皇上,自己是扮豬吃虎上來的,最怕的不是無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雲瑯低聲道︰“蕭朔此時,不該知道大理寺的事。”

連勝胸口起伏,啞聲道︰“可難道就要這麼認了栽不成?這火一旦燒起來,便再無可能以人力撲滅,只能設法阻隔,等天降風雪……”

“大理寺這一燒,已成定局。”雲瑯道,“琰王府事,尚有轉圜。”

連勝急道︰“如何轉圜?”

雲瑯已推過了藥力,輕舒口氣︰“聽令。”

連勝一怔,看著雲瑯扔過來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雲瑯抬頭︰“寸步不離,在此等我。”

連勝心中焦灼,上前要攔︰“少將軍”

雲瑯脫了外袍扔給他,只剩一身精乾短打,緊了緊右手袖箭。不再回應,借力騰躍幾次,身形已掠進了玉英閣。

-

一時三刻,玉英閣內先有了火光。

“怎麼回事?!”

侍衛司驍駿營的統領一陣焦灼,回頭看更漏︰“命的是未時起火!怎麼現在就點了?誰在閣裡!”

“閣裡的人都撤出來了。”

一名營校灰頭土臉跑過來,慌忙道︰“咱們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進去下三閣。上頭的都是要命的機關,沒人敢踫,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時不該有人……”

統領抬頭數了數,目光一緊︰“不好。”

火光在第五閣,若非是火油提前燒了,只怕就是有人觸動了機關。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來搶那東西的。”統領厲聲,“快追上去,不可叫他脫身!”

營校稍見識了三閣向上的機關,一陣膽怯︰“大人,那裡頭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統領寒聲道︰“襄王府的人懂裡頭的機關,玉英閣內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圍死了,也保不準有脫身的辦法……那東西若丟了,所有人都要掉腦袋!”

“傳令!”統領拔了刀,“皇上給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搶先,縱然我等將這玉英閣鑿平,也要連人帶書留在這!”

營校不敢多說,快步跑去傳令整隊,不多時已將玉英閣圍了個水泄不通。

侍衛司人手有限,暫且放下了各處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掛的重甲兵頂在前面,往玉英閣裡湧了進去。

雲瑯在玉英閣五閣二層,半跪在地上,緩了口氣。

當年的襄王監造玉英閣,抱得是何種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歷代下來,閣中機關又在原先基礎之上重新修整調試過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處飛地。

真監察禦史台的文書卷宗,都在下三層。到了這一層,機關已繁復得處處皆是殺機。

方才的機關,雲瑯確實是有意引發,一來牽製侍衛司,二來試試威力。誰曾想竟然說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藥余波引得胸口血氣未復,雲瑯按了兩按,低咳了幾聲,就地一滾讓開了機關弩透著寒光的鐵矢。

五閣一層是空的,五閣二層也是空的。

雲瑯指間微動,已拿穩了一段百煉鋼絲,插在機關鎖孔處,輕微踫觸試探。

試到第三次, 噠一聲,機簧挑開。

雲瑯不急著進去,瞬間收手團身閃開,讓過了密雨一般爆射出來的細小暗器。

暗器上泛著陰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雲瑯仔細避開,向內走了幾步,神色微動,忽然提氣縱身硬生生拔起尺余,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腳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盡數塌乾淨,狠狠扎出一片怵目的鐵蒺藜。

雲瑯蹲在房梁上,掃過一圈空蕩蕩的三層,向上摸索,掀開一層踏板。

與蕭朔為了他硬啃公輸班的遺作不同,雲少將軍是真喜歡這些東西,但凡機關秘術九宮八卦,都多少鑽研過,借著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傳指點。

這些機栝他認得,一層疊著一層上去,應了八門卦象,生死驚休、杜景傷開。下三層已將休、生、開門佔全了,四閣澤地萃,應驚門有驚無險,五閣火澤睽,應傷門血光難避。

雲瑯在六閣一層站定,緩過口氣,掃過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趕。

踏上台階,腳下忽然隱約晃動。

侍衛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機關,一層人命鋪著一層,已漸追了上來。

雲瑯體力有限,此時已有些不支,內力運轉要撞心脈,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習慣,每到這時都靠這個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負得是蕭小王爺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雲瑯咬了咬牙,硬將內力平復下來,低聲問候了兩聲蕭小王爺他六大爺。

還未到絕處。

雲瑯打點心神,仔細繞開這一層可見的機關,特意留著不曾觸發,將四處搜尋了一遍。

仍沒什麼要緊的東西,隻零散放了些當年舊案的卷宗。

雲瑯蹙緊了眉,壓了壓胸口被內力攪擾的翻覆血氣,正要再向上走,心頭忽然一動。

六閣中平,排到□□屯掛,是半吉的景門。

景門宜籌謀、拜職,火攻。

居南方離宮,主萬物閉匿。

雲瑯心裡被一個“匿”字牽著,竟又轉回半步,將那些卷宗翻了幾遍,卻仍不曾看出什麼端倪。

身後隱約傳來了喊殺聲,侍衛司追兵已越來越近。

雲瑯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書房陪著蕭小王爺,沒少偷偷將蕭朔的卷宗藏起來,隻覺得這東西尋常至極。此時眼前盡是卷宗,一時竟無從下

雲瑯手上忽然一頓。

他摸索了幾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尋到凸起處,一把扯開。

一張泛黃的紙頁,自夾層間飄飄搖搖掉落出來。

紙頁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亂踫。雲瑯半跪下來,自懷裡摸了摸,翻出張牛皮紙,穩著手將那張紙仔細疊了,外面用牛皮紙和油紙各裹了一層,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凌厲破空聲。

雲瑯心中警惕,閃身讓開,竟是侍衛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難違,侍衛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沖,大半機關都被雲瑯解開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來。

雲瑯不欲纏鬥,手上再無半分留存力道。將紙包塞進懷裡,擊退了最先追上來的一波兵士,就要設法脫身。

身後統領傳令︰“放箭!”

雲瑯心中一沉,一眼掃見身後侍衛司的強弩營,厲聲道︰“收弓!此處不可輕動”

侍衛司的利箭雨一樣追過來。雲瑯一手扯了布簾,盡力絞飛一輪箭雨,縱身撲上六閣二層。

終歸晚了半步,箭雨亂撞,踫了閣內蟄伏著的機關引線。雲瑯貼在牆上,聽見“ 噠”一聲。

數不清的機關暗器,一時齊發,漫天爆射下來。

雲瑯狠狠咬在舌尖上,借著疼提起心力,袖箭連發磕飛了迎面奪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氣向上掠身。

身後暗器落盡,就傳來隱約火雷聲。灼燙攆著後背,隱約傳來格外不祥的火藥氣味。

雲瑯扳上三層門沿,踉了下,搶出半步站穩,心底終歸沉下去。

機關已叫亂箭觸發,將油燈點了火。此處的火藥味道,他隻消一聞,也該知道有多少。

此時人已將下去的路徹底堵死,他要拚殺出去,找到連勝,只怕已來不及。若是趕到窗前,以袖箭將紙包送出去,叫連勝轉交蕭朔,尚可有轉機。

雲瑯橫了橫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勁弩營的弓箭,趕在火藥徹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戶撲過去。

灼燙已逼在身側,身後忽然遙遙一震,轟鳴聲轉瞬爆開。

只差一步。

火藥連環引爆,一層接一層,向上炸開一片煙塵血肉。

那些剛被翻過的卷宗文書叫火舌一舔,轉眼化成齏粉,燒得一乾二淨。

雲瑯被氣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還要在四肢百骸攢出一份力氣,要往窗口撲,卻忽然自煙霧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雲瑯尚且不打算死在此處,鉚足了力便要掙脫,回身時卻愕然一怔。

蕭小王爺今日去校場點兵,穿的是利落薄鎧。微涼的戰甲硬邦邦硌著他,裹挾著雲瑯就地一滾,將人死死圈在懷裡。

火藥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強橫氣浪重重鋪開,被蕭朔肩背攔了個結實,卷著兩人,滾了幾滾撞在牆上。

雲瑯眼前半晌堪堪見人,耳畔嗡鳴。

他緩了口氣,察覺到肩頭手臂仍死死扣著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頭一緊︰“蕭朔!”

火藥有多凶險,雲瑯比誰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蕭朔幾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沖撞。

此時六閣已震塌了大半,侍衛司的人被塌下來的木梁磚石封住了,一時上不來。雲瑯心中焦急,硬從僵得幾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間脫出來,嗓子啞透了︰“蕭朔!醒醒,是我”

他此時耳邊尚且嗡鳴,頭也仍昏沉,一時想不出蕭朔怎麼趕到了此處。卻也顧不上許多,將人硬翻過來,平放在地上。

蕭朔靜躺著,面色蒼白,如同安眠。

雲瑯手腳涼得發麻,幾次都沒能摸準他的脈,貼在他頸間摸了幾次,也察覺不到半分搏動。

雲瑯咬緊牙關,眼前隱約迸出金星,將喉間血腥氣壓下去。

他俯了身,墊起蕭朔頭頸,僵硬地迫著自己踫上蕭朔雙唇,將一口氣盡力度進去。

再一口氣。

度到第三口氣,雲瑯已徹底失了力氣,晃了晃,脫力栽倒在蕭朔肩上。

他喉間啞得厲害,身上疼得幾乎喘不上氣。將人慢慢抱住,摸索著攥住蕭朔衣袖,低聲企求︰“別這樣……”

被他抱著的人動了動,伸手攬住他脊背,撫了撫︰“好。”

雲瑯︰“……”

雲瑯︰“??”

蕭朔睜開眼楮,撐坐起來︰“長記性了……”

“長你大爺的記性!”雲瑯一拳狠狠砸開他,咬緊了牙關,眼底幾乎燙得承不住水汽,“蕭、朔!”

雲瑯站不穩,肩背都僵得幾乎動不成,嗓子啞透了︰“這時候你和我胡鬧?!你以為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蕭朔肩背繃了下,不閃不避挨了雲少將軍鉚足了力氣的一拳,伸手硬將人抱住。

雲瑯抖得不成,自筋骨到四肢百骸都在不自控地悸栗。他心神凝了這大半日,此時大悲大喜撞得意識模糊,死撐著一點心力不肯懈,胸口仍壓不住地激烈起伏。

“抱歉。”蕭朔低聲道,“並非與你玩鬧,只是”

雲瑯閉上眼楮。

“只是我今日帶人查到了大宛馬隊的消息,本想趕在你前面,替你去探襄王府虛實。”

蕭朔知道此舉的確太過分,並不強迫雲瑯理會,低聲道︰“卻撞見了大理寺卿與襄王私會,商定要在今晚取走玉英閣的一樣東西。”

“你出王府時,有人告訴我。”蕭朔道,“我猜你大抵有所察覺,才來了大理寺。”

蕭朔垂了視線,慢慢道︰“我聽聞他們要取東西,便猜皇上要一把火燒了玉英閣。又想起你在大理寺,只怕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帶殿前司來,不便解釋,我叫殿前司待命,隻身趕過來。”

蕭朔道︰“晚了一步。”

雲瑯緩過了那一陣激烈心悸,側過頭,攥了攥堪堪恢復知覺的右手。

“少將軍。”蕭朔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如今該知道,我趕到玉英閣下,聽見連勝說你已入閣,看見閣外強弓勁弩,閣內刀劍拚殺、火藥連環,是何心情。”

雲瑯比他先理虧,這一陣緩過神來,咬了咬牙,低聲︰“那你何必這般嚇唬我?!”

雲瑯此時仍余悸得厲害,手指冰涼,在蕭朔掌心動了動︰“要我度氣,一口不就夠了……”

“我那時的確”

蕭朔解釋到一半,淺淺笑了下,搖搖頭︰“罷了。”

雲瑯聽出他未盡之意,皺了皺眉,伸左手去摸蕭朔腕脈,被他一並握住。

蕭朔摸了摸他的發頂︰“總之……我醒過來,聽見你趴在我身上,拽著我的袖子哭。”

雲瑯︰“……”

雲瑯不難受了,霍霍磨牙準備咬死蕭小王爺︰“來,脖子伸過來”

“待回去,咬幾口也由你。”

蕭朔手臂回攬,將雲瑯溫溫圈進懷裡,闔了眼︰“我只是從未這般高興,一時失態,便忘了場合,同你胡鬧了一刻。”

“高興什麼?”雲瑯皺了皺眉,“兩個人都快被炸飛了,現在還堵在這兒下不去,侍衛司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路重新推開……”

蕭朔輕聲︰“高興我此番追你,竟來得及。”

雲瑯手一頓,喉嚨輕動了下,沒能說出話。

“你今日實在胡來,按例該罰。”

蕭朔道︰“我今日去殿前司,學了些規矩,準備用在你身上。”

雲瑯莫名其妙︰“殿前司的規矩,憑什麼管我?”

“我套用來了,如今是琰王府的規矩。”蕭朔道,“專管琰王府雲少將軍。”

雲瑯︰“……”

雲瑯有些後悔︰“我現在不當了”

“晚[醋溜兒文學最快發-]了。”

蕭朔道︰“擅自涉險,半杖。不惜安危,半杖。背後與旁人過我的明路,卻不叫我知道……”

雲瑯還等著他的規矩,愣了半天,沒忍住樂了︰“這個也罰?!”

“自然要罰。”蕭朔垂眸,“當時情形緊急,連勝來不及細說,我只聽了半句。”

“好好,罰。”

雲瑯面皮薄,聽不了這個,擺擺手︰“半杖都出來了,琰王殿下這般小氣?要打就打,從軍的誰怕這個……”

“我猜你怕。”蕭朔道,“故而設得輕些。”

雲少將軍一身傲骨,大喇喇坐在蕭朔腿上︰“嘖。”

蕭朔不理他嘖,將人抱過來,滿滿圈進懷裡,仔細抱實。

雲瑯貼著他的胸口,被薄甲下的沛然體溫暖著,怔了下,忽然被殿前司都指揮使橫放在了腿上。

“自己數。”蕭朔道,“打一巴掌,數一下。”

雲瑯︰“??”

蕭小王爺軍令如山,鐵面無私。

結結實實,一巴掌打在了雲少將軍的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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