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瑯掉得突然, 眼前星星冒了一片,終於隱約清醒。
他已習慣了叫蕭朔動輒搬來搬去,咂摸一陣, 忽然回過神,打了個激靈就要往下竄。
蕭朔手上使力, 將人毫不費力箍了回來。
雲瑯被仰面翻了個個兒,枕在蕭朔臂間, 清了下喉嚨︰“小王爺……”
蕭小王爺腦袋上還有零星雪花,尚乾的袍袖隔開了身上的冰冷濕漉,面沉似水, 低頭看著他。
雲瑯當機立斷︰“……雪是連大哥幫我弄的。”
蕭朔︰“……”
“盆是禦史中丞托開封尹帶進來的。”
雲瑯毫不猶豫, 賣得乾脆利落︰“梯子是外祖父幫忙找的。”
蕭朔︰“……”
雲瑯︰“太傅幫忙扶著,工部尚書設計的機關, 刑部尚書望的風……”
“……”蕭朔無論如何想不到這裡還有蔡老太傅的份, 走到榻邊, 將雲瑯放下︰“誰出的主意?”
雲瑯張了張嘴,輕咳一聲。
大理寺這一場鬧得不小,舉朝皆震, 各方心中都無限疑慮揣測,來琰王府探傷問事的車馬就沒斷過。
老主簿按著王爺尚清醒時的吩咐, 封閉了正門,嚴格由側門數著放人。兩三個來試探口風的朝臣裡,不著痕跡混著一個真火急火燎來探傷的, 親自悄悄引去了書房。
蕭朔用了碧水丹, 雖然昏睡不醒, 卻只是要臥床恢復。外傷處理的及時,也不算太過凶險。
來得都是靠得住的人, 老主簿迎來送往,仔細解釋過王爺情形,又每每特意囑咐了小侯爺不可驚動,才將人輕手輕腳送進內室。
……
梁太醫在外間操心,老主簿以為雲瑯不能打攪,始終在外面兢兢業業守著。半點不知道進了內室的人都被忽然醒來的雲小侯爺扯著,做了哪些準備。
蕭朔靜聽著雲瑯招供,換下濕透了的衣物,拿過布巾,擦著頭面上的冰水。
雲瑯坐在榻上,終歸心虛,決心日行一善︰“過來,我幫你擦……”
“不必。”蕭朔道,“你手裡只怕還藏了個雪團。”
雲瑯百口莫辯︰“我”
蕭朔將冰水擦淨,看他一眼,合理推測︰“假作替我擦雪,趁我不備,將雪團塞進我衣領裡……”
“早化了!”雲瑯被堵得沒話,一陣氣急,“刑法尚且問跡不問心!你這人”
“問跡不問心。”蕭朔道,“我就該再去接一盆雪。”
雲瑯張口結舌,一時竟無從反駁,愣在榻上。
蕭朔不準備叫他糊弄過去,扔了布巾,走過來,伸手扯了窗幔帷帳。
雲瑯一陣警醒,反射抱頭合身,一頭便往床下滾︰“慢著,你那傷不還沒好……”
“不礙事。”蕭朔將雲少將軍自床底撈回來,“老實些,梁太醫不準你下榻。”
雲瑯愕然︰“不準到這個地步嗎?”
“既是醫囑,便該遵守。”
蕭朔將他翻了個面︰“醫囑還說”
雲瑯聽著蕭小王爺說這一段了,剛剛對上,匪夷所思︰“叫我乖,叫我哭不出聲?!”
蕭朔靜了片刻,垂了視線,算是默認。
雲瑯一時已有些懷疑梁太醫本行是治什麼的,被蕭朔單手按在榻上,徒勞撲騰︰“等等,我覺得這醫囑不對,你再問問……”
蕭朔並沒看出醫囑有什麼差錯,坐在榻邊,解了雲少將軍的領口,掀開他兩片寢衣衣襟。
雲瑯打了個激靈,不會動了。
蕭朔坐在榻邊,用力闔了下眼。
他終於從與夢境交錯的現實中徹底抽脫出來,心神明晰,看著榻上熱乎乎的雲少將軍。
燈火是暖色的,帶了溫度的光透過紗幔滲進來,混著窗外的凜冽寒風、夜雪呼嘯。
風卷雪,嘯上穹蒼浩瀚。
暖的光柔和安靜,落下來,覆著榻間眼前人。
真真切切,處處與夢魘不同。
雲瑯不止耳後,整個人都熱得發燙,緊繃了一陣,終於下了決心,閉上眼楮。
蕭朔看著他胸前傷痕,拿過暖爐,看著雲瑯︰“做什麼?”
雲瑯乾咽了下,訥訥︰“做……”
蕭朔覆著暖爐,將手暖透了,探進雲瑯衣物內。
雲瑯打了個激靈,撲稜一聲繃直︰“幹什麼?!”
蕭朔手下一頓,低頭看著他。
雲瑯心知這話問得不合適,奈何終歸緩不下來,壓了壓眼前黑霧,面紅耳赤︰“慢慢一點。”
雲瑯熟讀話本,知道這摸了便要抱,抱了便要脫,脫了便要行會被封禁的苟且之事。
同蕭小王爺行這個……倒也沒什麼。
兩人已交心,自然再不忌諱這些。雲瑯不說盼著,心中其實也多少期待緊張,還特意總結了溫泉熱湯的二十式秘籍。
只是眼下多少有些不是時候。
雲瑯太多沉痾,身上經脈無一不傷、無一不滯。此前叫蕭朔散了內力,又被梁太醫拿住機會,灌下去一碗碗不知是什麼的猛藥,到了此時仍半點內力搜刮不出來。
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若無內力支持,隻憑如今的身體狀況,蕭小王爺這邊稍刺激些,只怕都撐不住。
“你……把握些分寸。”
雲瑯渾身赧得滾燙,咳了咳,含混道︰“要是把我親暈過去了,又要嚇著你……”
“……”蕭朔蹙緊眉,靜了片刻︰“我不是要做這個。”
雲瑯還在緊急復習顛鸞倒鳳十八摸,聞言愣了下︰“?”
“你如今的情形,我是瘋了,還是生怕自己心魔不夠重?”
蕭朔看他一眼,將雲瑯按回去︰“躺平,不可亂動。”
雲瑯︰“??”
蕭小王爺此刻的言行,未免多多少少有些相悖。
雲瑯不很敢在這個時候胡鬧,咽了咽,小聲道︰“不能動的嗎?”
不能動的雲瑯也看過,其實不太喜歡,總覺得被人綁上,極不自在,心中也無論如何不能安定。
只是……若蕭朔偏偏喜歡這個,覺得如此這般,便能安心些。
雲瑯糾結半晌,咬咬牙根,壯烈闔了眼。/-醋溜兒文學首發/
蕭朔眼睜睜看著他一副刀劍臨身、英勇就義的架勢,停下動作,蹙了眉︰“又幹什麼?”
“你”
雲瑯用力抿了下唇,定定心神︰“沒事,你是我家小王爺,不必忍著,我樂意罩著你。”
蕭朔微怔,迎上雲瑯視線。
“只是也別太不準我動了。”雲瑯訥聲道,“你多抱我些,你一揉我脖子後面,我就安心,你也多揉揉。”
雲瑯把手腕亮出來,由他束縛︰“你說情話我聽著也好,你多說幾句,哄哄我,免得……”
蕭朔聽了半晌,忽然明了,眸底跟著一顫,忽然再忍不住,俯身將他攏住︰“雲瑯。”
生性驕傲的雲少將軍,千寵萬縱嬌慣著長大,樂意幹什麼、不樂意幹什麼,不會有人比蕭朔更清楚。
要迫著雲瑯,要雲瑯做不願做的事,蕭朔其實從未想過。
但雲少將軍此時宛如獻祭的壯烈架勢,卻還是灼得他心底滾熱。
蕭朔收攏手臂,將雲瑯抱起來,叫他伏在胸口。
雲瑯已叫他褪了寢衣,胸肩一合,心跳促得氣短,最後一句只剩了氣音︰“免得我忍不住揍你……”
蕭朔輕輕笑了一聲︰“好。”
雲瑯顫巍巍叫他抱著,將手擱在腿底下牢牢壓了,還不放心,接著念叨︰“不然你將我綁上罷。”
蕭朔沒有出聲,親了親雲少將軍一路哆嗦到頂的眼睫,抬手覆在他頸後,溫溫一撫。
雲瑯沒忍住,舒服得低嘆了口氣,身上果然松緩了些許。
蕭朔抵上他額頭,聲音輕緩︰“抱著我。”
“不了吧?”雲瑯不太好意思,“我怕我一緊張,抱著你拔地而起,一個過肩摔撂到地上……”
“無妨。”蕭朔道,“若是疼了,便立時喊我停下。”
雲瑯一陣愕然︰“還能停下的?!”
蕭朔將他向懷裡護了護,從容道︰“自然,你看的話本裡都不能停?”
“不能罷?”雲瑯細想了下,“都是不給停的,最快的也要三天三夜……”
蕭朔︰“……”
雲瑯咳了咳︰“不對?”
“無事。”蕭朔道,“你自看著解悶,我明日上朝,便諫言審文院封了那些篡文竊版的地下書鋪。”
雲瑯︰“……”
蕭朔見雲瑯仍緊張兮兮的不動,索性拉了他手臂,環在自己身後。
雲瑯不很習慣這般撒嬌似的架勢,臉上漲得通紅,小聲道︰“我八歲起就不這麼抱人了。”
“你今後盡可這般抱我。”蕭朔道,“待萬事了了,我便守在你一伸手能抱到的地方,寸步不離。”
雲瑯愣了半天,自己想得滿臉通紅,扯扯嘴角小聲嘟囔︰“小王爺做的一手好美夢。”
蕭朔眼底一熱,收攏手臂︰“不會只是美夢。”
雲瑯被揉了脖頸,又聽了好聽的情話,心滿意足。他如今精力十分不濟,打點起心力配合著蕭小王爺,將人手腳並用牢牢抱緊,舒服地咕噥一聲,閉了眼楮。
蕭朔闔眼,潛心找準他穴位,拿捏好手法,沿經脈施力推開。
雲瑯打了個激靈,在他頸間悶哼一聲,別過頭強忍了,背後已瞬間飆出一層薄汗。
蕭朔低聲︰“疼就出聲,不必忍著。”
“不出。”雲瑯咬著牙較勁,“話本上人家都不出。”
蕭朔︰“……”
蕭朔有心同他說實話,被雲少將軍滿心期待抱了滿懷,終歸說不出口,撫了撫雲瑯發頂︰“那便咬我。”
雲瑯寧死不屈︰“不咬,我又不是野兔子”
“咬出疤來,便是記號。”
蕭朔道︰“忘川河,幽冥關,彼此認得,再不會散。”
雲瑯一怔︰“真的?”
蕭朔近來常試著自行寫話本,靜了片刻,鎮定道︰“真的,你若不信,我來日拿來了給你看。”
雲瑯一向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連敬帶畏,尚在猶疑,背上穴道叫蕭朔一拿,幾乎疼得眼前一道白芒,一口咬在蕭朔肩頭。
蕭朔抱住他,溫聲慢慢哄︰“忍一忍。”
“我知道。”雲瑯喘著粗氣,叼著蕭朔肩頭皮肉,聲音含混,“第一次都疼……”
蕭朔啞然,將雲瑯愈護進懷裡,以胸肩裹牢。
此前兩人獨處,一有閑暇,蕭朔也不少替他推穴理脈。可畢竟各方不便,都是隔著衣物,有時還要隔上幾層。
雲瑯有護體內勁,哪怕再信任他,內力也會自行抵抗。蕭朔認穴再準,十分效果也只能余下一、二分。
梁太醫此次下了狠手,要將傷勢發散出來,這一套理脈的手法,才第一次真正使到點上。
雲瑯疼得發抖,眼前一陣陣昏黑,啞著嗓子︰“這是前戲嗎?話本不是這麼寫的……”
蕭朔迫著自己不準心軟,一個穴位接一個穴位推拿,低聲道︰“如何寫的?”
雲瑯滲著汗,盡力回想︰“那公子將手探進衣物,彼此赤誠,再無阻隔……”
蕭朔點了下頭。
雲瑯一頓,接著向下︰“自背後起,一寸一寸,輾轉撫遍。”
蕭朔點點頭,又換了下一處穴位。
雲瑯錯愕半晌,喃喃自語︰“摩挲推揉,牽拉提扯,無所不用。”
蕭朔牽扯他腰間大穴,手上推拉使力,借機替雲少將軍正了正骨,將隱約錯位的幾處關節利落矯正。
雲瑯︰“……”
雲瑯駭然︰“就是這麼寫的!”
蕭朔靜了半晌,將手抬起,拭了雲瑯眉間淋灕冷汗︰“你的確半分不通床幃之事。”
“通還用你?”雲瑯被他戳了軟肋,老大不高興,“我有時間通嗎?醉仙樓的小姑娘……”
將來到了耄耋之年,兩人開客棧賣酒,雲副掌櫃翻舊帳,只怕還忘不了醉仙樓的小姑娘。
蕭朔趁他說話分神,將雲瑯護牢,借引穴的力道,沿脊柱經脈推開。
雲瑯還在想著“鳳帳燭搖紅影”,隻察覺溫熱掌心自下至上一寸寸碾過,猝不及防一陣酥麻脫力,眼前驀地一片白芒,徹底再沒能說得出話。
蕭朔抬手,攬住無聲無息軟倒的雲少將軍,闔了下眼,吻了吻他的眉心。
雲瑯氣息清淺,乖乖伏在他懷裡,靜得不動。
蕭朔沒有立時再尋穴位,按著雲少將軍飽讀的話本,慢慢摩挲安撫,散去方才積起的沉傷蟄痛。
雲瑯脫力軟了幾息,終於緩過口氣,睜開眼楮︰“到哪兒了……”
“……”蕭朔摸摸他的發頂︰“床幃之事,不必當戰事一般,迅急緊迫到這個地步。”
雲瑯耳廓發燙,咳了一聲虛張聲勢︰“我自然知道。”
蕭朔點點頭,並不戳穿︰“既然如此,你我如今到哪一步了?”
雲瑯一時語塞,飛快倒著自己讀過的內容,找了一圈沒能對上,強自鎮定道︰“到蕭小王爺親少將軍了。”
蕭朔微怔,抬眸看他。
“室內燭火暖融,只是念頭焚身,反倒灼人。”
雲瑯熱氣騰騰,揪著記憶尚新的一本亂背︰“此時不知為何,竟有清涼雪意覆面,中間忘了,總歸正好滾做一處,床幃自墜……”
雲瑯背到一半,忽然回神,後悔不已︰“不對,這是個靈異的話本,叫《黃蛇傳》。”
蕭朔前幾日恰看過這本,壓了壓糾正雲少將軍那蛇顏色的念頭,低聲道︰“你為了這個,特意弄的雪?”
雲瑯露了餡,肩背一繃,極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太傅是最後一個走的,按梁太醫的說法,過不了一刻,蕭朔就能醒過來。
雲瑯蹲在梁上,興致勃勃守著蕭朔進門,一守就是小半個時辰。
硬生生把自己守得睡了過去,雪也大半化成了冰水。
雲瑯隻覺得自找沒趣,坐在蕭小王爺腿上嘟囔︰“本來以為你難解相思……”
他的聲音太低,聽著已極含混。蕭朔蹙了下眉,輕聲問︰“什麼?”
“難解相思!”
雲瑯耳根通紅,豁出去了,大聲嚷嚷︰“醒來第一件事,定然要沖進內室,同我討束!”
到時候好歹燭影暖融,雪花飄飄,他再從梁上蹦下來,給蕭朔親個帶響的。
定然帶勁得很。
計劃得極妥當,這會兒全變成了一盆冰冰涼的雪水。
兩人從小到大一路吵過來,從來誰先生氣誰佔理。雲瑯眼疾嘴快,趁著蕭小王爺沒緩過神,立時不高興︰“雪都化了!”
“……”蕭朔看著他︰“我知道。”
雲瑯咳了一聲,虛張聲勢坐得筆挺。
蕭朔不止知道,還被化了的雪扣了個結實。
進門時,他分明已想好了要貨真價實教訓雲瑯一次,絕不心軟。此時叫雲小侯爺搶先倒打一耙,坐在榻前蹙了蹙眉︰“如此說來,此事怪我?”
“不怪你?”雲瑯硬撐著,“若是你早進來,我一盆揚了那雪,紛紛揚揚,跳下來蹦在你面前……”
蕭朔聽著雲瑯翻扯,抬手按了按額角。
雲瑯身上氣勢轉眼一軟,老老實實︰“知錯了。”
蕭朔搖搖頭,低聲道︰“你所言不差。”
“……”雲瑯心說蕭小王爺未免太好糊弄,伸手攀住蕭朔,“跟你胡攪蠻纏呢,當真幹什麼?”
蕭朔由他握著手臂,抬起視線,落在雲瑯眉睫間。
雲瑯緩過了方才那一陣疼,胸口還起伏著。他難得這般害臊,耳廓還泛著隱約淡紅,氣色難得比平日裡好了不少。
雲瑯沒聽見回應,看著蕭朔神色與平日有異,抬手按上蕭朔太陽穴,稍使了些力道,緩緩按揉︰“又頭疼了?”
“無事。”蕭朔搖了下頭,向後坐了坐,“你”
雲瑯夠得實在費力,索性拿過蕭朔手臂,也有樣學樣環在背後,大喇喇靠了,專心致志替他揉。
蕭朔氣息微滯,靜了片刻,抬手將人環住。
“我問了梁太醫,這毛病同罌粟毒也有關。”
雲瑯道︰“這東西毒性特異,極傷人心神。拔毒後,雖然毒性除淨了,但損傷仍在。”
蕭朔頭疼的癥候是這幾年添的,與所經之事、所失之人自然脫不開乾系,但也只怕不盡然是心裡的毛病。
雲瑯問過幾次梁太醫,還是這次陰差陽錯,問出來了當年禦米之事,才想起了這一層。
蕭朔中毒是在宮中,拔毒也是在宮中。此事瞞得嚴嚴實實,老主簿都不知曉,梁太醫聽說時,險些氣得吹飛了胡子。
如今蕭朔用的藥,大都添了寧神補益的,只要妥帖進補些時日,自然能緩解大半。
“梁太醫說,若你早幾年說,對癥下藥,早不礙事了。”
雲瑯特意學了按揉的手法,頭一回用,力道斟酌得極謹慎︰“我若早知你頭疼,定然不同你胡鬧。”
蕭朔握了他的手,低聲道︰“多虧你胡鬧。”
雲瑯一怔︰“什麼?”
“沒事。”蕭朔不欲多說,搖了下頭,“只是偶爾覺得頭疼,並不礙事。你方才說得不錯,若我及時進來……該很好。”
雲瑯只是沒理攪三分,聞言反倒赧然,咳了一聲︰“唬你的,這你也信?”
“本就很好,風雪雖然凜冽,也能清心明目。”
蕭朔道︰“我站在門邊,你若自跳下來,便應了一個典故。”
雲瑯自己都沒想出來這般雅意,聞言愣了下︰“什麼典故?”
雲瑯靠著蕭朔,忍不住猜︰“蕭門立雪?雪中送炭?何當共剪西窗燭,玲瓏骰子安紅豆……”
“……”蕭朔看著他︰“守株待兔。”
雲瑯︰“……”
蕭小王爺這腦袋只怕還不夠疼。
雲瑯磨著牙,看著蕭朔總算不燙了的腦門,很想再給他來個更響的過過癮。
“是拿你玩笑,尋開心。”
蕭朔溫聲說了一句,攬在雲瑯背後,將他攏進胸肩裹牢︰“你我劫後余生,已經幸甚。我只是想,若如你說的那般,該更高興。”
“日後我會記住。”蕭朔道,“醒來第一件要緊事,便是見你。”
雲瑯被蕭小王爺一記戳心,沒能出聲,面紅耳赤往蕭朔的寢衣布料裡埋了埋。
蕭朔擁著他,燭影下身形不動,氣息拂在雲瑯頸間。
溫暖輕緩,浸著融融體溫,像是將周遭一切盡數隔絕乾淨。
雲瑯陷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寧靜裡,微微打了個顫,想要不著痕跡沉穩掩飾過去,卻已被蕭朔抬手護住肩背︰“你睡不實,是因為沒有內勁護體,還是我不曾醒?”
雲瑯一愣,咳了一聲,轉了轉眼楮飛快盤算︰“是因為”
“那便是都有。”蕭朔道,“我不曾醒,你心中不安。你沒有內勁護體,便不敢睡在榻上,在梁間反倒安心些。”
雲瑯頗不自在,兀自嘴硬︰“誰說的?我就愛睡梁上。你沒聽說過?江湖上正經的武林高人,半夜還睡繩子上呢。”
“是我疏忽,差了這一句。”蕭朔道,“下次我會同梁太醫說,無論如何,將你我安排在一處。”
“還要什麼下次?一次就夠了。”
雲瑯不以為然︰“咱們兩個行此下策,是因為手上什麼把柄也沒有,雖有高位,卻無實地。再來一回,你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蕭朔靜了片刻,抬起視線,迎上雲瑯目光。
“如今實地已成。”
雲瑯道︰“你拿捏穩了侍衛司,也有了正經的朝臣助力。玉英閣裡的東西咱們拿了,兩方博弈,中間的平衡交接處咱們佔了,將來你在禦前周旋,我同襄王轉圜,都有倚仗。”
雲瑯看著蕭朔,半開玩笑︰“蕭小王爺可是被磋磨得沒了這個心氣,路走得越順,勝仗打得越多,反倒心裡越虛?”
蕭朔平靜道︰“自然不是。”
“當真不是?”雲瑯繞著圈看他,“叫我看看,小王爺”
“你不必設法試探我。”蕭朔握著他的手,覆上雲瑯掌心冷汗,“你擔心我,便大大方方說出來。”
雲瑯一頓,肩背僵了下,沒說出話。
蕭朔道︰“我知你這些天,不怕我計謀不妥,不怕我周旋不開,唯獨怕我屢經世事磋磨,所護之人護不住,所做之事做不成,折了心志。”
“人之常情,其實不必掩飾。”
蕭朔焐著雲瑯的手,察覺著他掌心慢慢轉暖︰“你當初打仗,父王看著放心,其實也輾轉反側,幾次夜裡實在睡不著,揍我解悶。只怕你萬一初戰折戟,一旦打了敗仗,會損毀了你的銳氣。”
蕭朔撫上雲瑯後頸︰“你擔心我,自可明說。”
“同你說什麼?是我自己擔心,又不是你叫人擔心。”
雲瑯悶著頭︰“我自己胡思亂想,覺得擔心,是我自己的事。”
蕭朔聽著他繞來繞去,不禁啞然,輕聲道︰“你擔心我,還不乾我的事?”
雲瑯咬牙︰“不乾。”
蕭朔怔了怔,抬眸看他。
“我這叫關心則亂。”雲瑯難得較真,“我覺得擔心,和蕭小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心志如何、性情什麼樣,都沒關系。”
雲瑯說得極慢,耳廓滾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至於……蕭朔這個人。不摧不折,外有峰巒巋然,內有靜水流深。”
雲瑯︰“我要同他求百年,不是因為過往之事、故人情分,不是因為如今形勢所迫,相濡以沫。”
“我知他信他。”雲瑯抬頭,不閃不避迎上蕭朔視線,“見他風骨,心向往之。”
“求同進,求同退,求寸步不離。”
雲瑯道︰“求推心置腹,求披肝瀝膽。”
雲瑯朝他一笑︰“琰王殿下,過個明路。”
蕭朔肩背猛然一悸,迎上雲少將軍清冽眸色。
他胸口激烈起伏了幾次,眼底至胸口一路發燙,滾熱熾烈,驅散了最後一絲盤踞陰雲。
蕭朔伸臂,攬過雲瑯頭頸,吻得極盡鄭重,近於虔誠。
雲瑯還不滿意,盡力側了側頭,含混︰“回話”
蕭朔闔眼︰“求之不得。”
雲瑯像是被他這四個字燙了下,微微一顫,閉上眼楮。
蕭朔找到他的手,交攏著細細握實。
一吻終了,兩人氣息都有些不平。
雲瑯一樣渾身滾熱,強壓了幾次心跳,別過頭平了平氣。
他坐在蕭朔腿上,最後一點志氣已全交代了出去,再開口已磕磕絆絆︰“現在……你自行反省一下。”
蕭朔斂去眼底澀意,清了清喉嚨︰“什麼?”
“剛才是不是有什麼地方糊弄我。”雲瑯道,“我覺得不對勁。”
蕭朔︰“……”
雲瑯摸索著身上,凝神品了品。
雖說經蕭朔一番折騰,此時經脈筋骨都舒服了不少,但總歸不是那一回事。
雲少將軍雖然未經人事,又在該有人引導的時候去忙了別的,可總見過戰馬打架,並不全然懵懂︰“雖說每句都對得上,但定然哪裡出了岔子……你是不是趁我不懂,設法哄我了?”
蕭朔身形微頓,靜了片刻︰“是。”
“真哄我了?!”雲瑯剛剖白完心跡,一陣心痛,“哄了多少?從哪兒開始哄的?”
雲瑯向來自詡飽讀話本,一朝讓蕭小王爺坑了個結實,扯著他袖子︰“不行,從哪兒開始不對的?快告訴我……”
蕭朔拗不過他,默然一陣,貼在雲瑯耳畔說了實話。
雲瑯︰“……”
蕭朔︰“……”
-
老主簿正在外間收拾,看著王爺披衣出門,一陣愕然︰“這是怎麼了?!”
“我與少將軍剖白心跡。”
蕭朔坐在桌前,低聲道︰“說好了從此要彼此坦誠,肝膽相照。”
“這不是極好的事?”老主簿匪夷所思,“您這是怎麼”
“於是我便與他坦誠,說了實話。”
蕭朔道︰“除開最後,其實都不對。”
老主簿沒聽懂,茫然一陣,試探道︰“於是您便又要來外間睡了嗎?”
“只是今日。”蕭朔蹙了蹙眉,莫名很不喜歡老主簿這個語氣,“我明日照回內室去。”
老主簿心說那可不,每個今日您都這麼說。他看看王爺神色,不敢頂嘴,點頭︰“是是。”
“那些話本。”蕭朔道,“給小侯爺送去,小侯爺要看。”
“怎麼是給小侯爺?”
老主簿操心道︰“小侯爺看了,您看什麼?恕老僕直言,您學會了,大抵要比小侯爺學會更要緊些……”
蕭朔皺了皺眉︰“我自然也會看,他看是要”
老主簿憂心忡忡︰“要做什麼?”
“無事。”蕭朔靜了片刻,不再多提此事,“還有木頭麼?同刻刀拿過來。”
老主簿為難︰“有歸有,您已給小侯爺刻了一套生肖加一隻貓,還刻了一整套的戰車,下次再哄,怕是沒什麼可雕的了……”
蕭朔蹙緊眉︰“那要怎麼辦?”
兩人吵了架,他自幼也只會給雲瑯雕東西、買點心。如今雲少將軍的胃口叫府上如願以償地養刁了,對點心也已不很在意。
蕭朔此番自知行徑孟浪,有心賠禮,更不知該如何著手。
老主簿看了看室內,悄聲道︰“若是有機會同小侯爺說說話,可會好些?”
“他不同我說話。”蕭朔道,“也不想見我。”
老主簿心說好家夥,又向屋裡望了望︰“小侯爺如今走上一兩步,要不要緊?”
蕭朔搖搖頭︰“我替他理過脈,稍許活動無礙。”
“好。”老主簿年紀大了,見多識廣,沉穩點頭,“您先坐穩。”
蕭朔不知他要做什麼,莫名坐回桌前。
老主簿醞釀一陣,瞄了瞄兩邊路線,挪走了中間隔著的木箱書桌。
蕭朔蹙眉︰“做什麼?”
“有些礙事。”老主簿道,“清一清,方便小侯爺沖過來。”
蕭朔越發莫名︰“什麼”
老主簿深吸口氣,放聲急呼︰“王爺!快來人!王爺吐血了,噴泉一樣冒哇!止不住,快拿盆來……”
蕭朔︰“……”
蕭朔叫他赧得幾乎動怒,咬牙沉聲︰“胡鬧什麼?!吐血幾時還要盆了,誰會信?噤聲”
話才說到一半,內室的門砰一聲打開,雲小侯爺已一頭撞了出來。
撞得太急,沒能剎住,一溜煙順腿飄上了床邊暖榻,氣力方竭,一屁股坐在了王爺腿上。
老主簿笑吟吟功成身退,輕手輕腳走出書房,替兩位小主人嚴嚴實實合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