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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六十三章
冬日乾冷, 天干物燥。

不知何處蹦出來個火星,轉眼燎著一片,撲之不及, 燒沒了半個大理寺。

大理寺卿匆匆帶人趕去玉英閣,對著一片火海椎心泣血地頓足。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不知何事, 掉頭沖去地牢,一路直奔了憲章獄。

“大理寺大理寺失火, 毀了要緊證物,不可輕忽。”

大理寺卿看清眼前情形,臉色蒼白, 上前攔住連勝︰“幸而琰王殿下在, 本官還有要事想問……”

“我家王爺帶護衛緝凶,都受了重傷, 如今不省人事。”連勝冷聲道, “大人要怎麼問?撬開嘴逼人說話麼?”

大理寺卿被他一頂, 一陣惱火︰“你是何人?膽敢在此放肆!來人”

“大人。”都虞侯忙將人攔下,上前躬身道,“這是琰王府的侍衛統領, 見琰王重傷,故而激憤之下有所失態。”

都虞侯示意殿前司入獄, 將人小心安置在擔架上︰“今日之事,我等都要在禦前給說法,不如暫且後議, 人命關天, 才是要緊處。”

大理寺卿臉色變了數變, 看向蕭朔,走過去試著叫了幾聲, 又在鼻下探了探。

“左右送回府養傷罷了。”都虞侯趁熱打鐵,低聲道,“大人有話,去琰王府上問不也是一樣?”

大理寺卿仍不死心,想要使蠻力晃醒蕭朔,才一伸手,卻被身後黑衣護衛猛然一扯。

大理寺卿不懂武功,踉蹌著摔開。黑衣護衛攔在他身前,手中亮出匕首,牢牢架住了連勝的腰刀。

“放肆!”大理寺卿嚇出一身冷汗,臉色慘白咬牙切齒,“這等狂妄之徒!給本官拿下……”

黑衣護衛等連勝收刀,撤了匕首,回頭冷冷看了大理寺卿一眼。

大理寺卿被他一掃,竟忽然打了個激靈,立時噤了聲。

耽擱這些功夫,醫官已被緊急扯了來。

大理寺離宮城尚有些路程,來的是殿前司與侍衛司的軍醫。這些軍醫替護衛看傷,也常處置京中突發事務,比宮中太醫見識廣些,匆匆告了聲罪,各自埋頭去診了脈。

黑衣護衛仍立在原地,提防著連勝,向獄中掃了一眼。

琰王情形盡皆可見,多半是在玉英閣內近距離遭了震傷,傷及髒腑,跌下來便沒了意識。

若是不被人搜到此處,再在憲章獄內無知無覺地昏上幾日,說不定便要有性命之虞。

軍醫診了半晌,情形大致如此,躬身恭敬道︰“此等傷勢,當盡快回府先安置妥當,延醫用藥,臥床靜養……”

大理寺卿心中惶恐,仍篩糠似的抖,借官服掩飾勉強遮了,仍不甘心︰“可”

“既然傷重,便勞殿前司將人送回去,請琰王府自行處置。”

自他身後,又傳來一道聲音︰“給殿前司讓路。”

大理寺卿愕然回頭,一陣氣急敗壞︰“衛準!此處關你開封尹什麼事?!”

衛準站定︰“京內失火,幾時不乾開封府的事了?”

開封府總掌京師民政、司法、盜亂,另轄徭役賦稅,只要是京中失火,自然在所轄之內。

大理寺卿被他噎住,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又看了一眼黑衣護衛。

“你大理寺招來的禍事,開封府和殿前司都逃不了乾系,到時大家一起在禦前請罪。”

衛準仍如平日一般,冷冰冰生人勿進,負手分開紛亂人群︰“我兩方尚不曾怪你,你倒來搶先胡亂指責撒潑。”

大理寺卿惦著玉英閣裡的東西,此時心中早亂了方寸,看著默然立著的黑衣護衛,咬咬牙道︰“既然……既然有開封尹到場判理,本官不好不給這個面子。”

大理寺卿側了側身︰“待琰王回去,將養幾日,清醒之後,本官再行拜訪……”

衛準與連勝對視一眼,稍頷了下首,不著痕跡示意。

連勝緊握著的腰刀松了松,帶了殿前司將人抬起,正要出獄,卻又被攔在牢門口︰“慢著。”

“侍衛司騎兵都指揮使,也有見教。”

衛準回身,看向高繼勛︰“莫非本府處置,尚有偏頗失當的地方?”

“開封府斷案,我等哪敢置喙。”

高繼勛笑了一聲︰“琰王素來體弱,卻自不量力硬要闖閣。我侍衛司阻攔不成,隻得放行,既然此番傷重,抬回去養著也就罷了。”

他已聽了手下稟報,一雙眼楮牢牢盯住雲瑯︰“只是不知……琰王分明隻身闖的玉英閣,這護衛又是哪裡來的?”

連勝心頭一緊,又握上腰刀。不及開口,身後殿前司都虞侯已平靜道︰“這倒奇了,琰王殿下離開殿前司時,身旁的確帶了個護衛,我等俱親眼所見。”

高繼勛原本已十拿九穩,不料竟被橫插一杠,一陣惱火︰“胡扯!明明隻琰王一個”

“明明還帶了護衛。”

都虞侯垂頭恭敬道︰“倒不知高大人如此指黑道白,是何用意。”

高繼勛被他一激,咬了咬牙根,冷冷嗤笑︰“想不到,蕭朔才執掌殿前司,就能叫你們替他賣命到這個地步。不惜欺君罔上,也要幫他說話。”

“欺君大罪,豈敢輕認。”都虞侯道,“只是眼見為實,也不敢任憑大人隨心塗抹。”

兩人皆各執一詞,僵持不下,獄內一時竟又焦灼起來。

衛準神色平靜,不理會連勝催促目色,在旁聽了半晌︰“二位吵完了?”

都虞侯俯身︰“不敢。”

高繼勛眼底沉了沉,正要厲聲叱責,已被衛準冰冷平淡的聲音打斷︰“好。”

“既然吵到本府面前,便是要本府斷案。”衛準道,“你二人誰有證據,盡可拿出來,當堂對質。”

高繼勛臉色微變,咬牙道︰“本將軍有人證”

“人證還不容易?”都虞侯道,“我等也是人證,只有眼見,並無實證。”

高繼勛被他二人先後堵了個結實,立在原地,面色幾乎陰鷙。

衛準緩步過來,掃了一眼雲瑯︰“俱無證據,難以宣判,又因被舉證之人傷重,允以監外待提。”

衛準抬頭,看向高繼勛︰“大人可有意見?”

“既然連開封尹都有意偏袒,自然無人敢有意見。”

高繼勛立了半晌,冷聲道︰“只是這護衛是真傷重,還是假垂死,本將軍要親自看看,才能甘心。”

衛準是文人,並不知此中輕重,稍一沉吟︰“可”

“慢著。”連勝沉聲打斷,“在下小人之心,怕高大人趁把脈時,暗中做些別的不堪之事,不敢叫高大人親自觸診。”

高繼勛已蘊足了內力,只等一擊致命,被他當場說破,臉色愈加難看︰“等閑內功深厚的,都能瞞過醫官,假作傷重之象。不準觸診,此人便仍有盜匪嫌疑,恕本將軍不能放人。”

連勝心中焦灼,卻無論如何不敢將此時的雲瑯交到他手裡,寸步不讓,搖了搖頭。

高繼勛耐性耗盡,手扶在刀柄上,幾乎就要動怒。

千鈞一發間,衛準已大致懂了幾人針鋒相對之處,稍一頷首︰“既然如此,不如挑個大家都放心的人。”

衛準抬頭,朝大理寺卿一拱手︰“姚大人,借您護衛一用。”

大理寺卿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黑衣護衛,欲言又止。

連勝皺緊了眉,倏而轉頭,看向衛準︰“大人!”

衛準神色平靜,視線仍落在大理寺卿身後那一個黑衣護衛身上。

靜了片刻,黑衣護衛點了下頭,走過來。

連勝看著他,心中驟懸。

雲瑯雖然已易了容,看不出本來樣貌,但體內經脈內力都是雲家特有的功法。內行上手一探,自然能知端倪。

連勝在外懸心吊膽地守了半日,找來了開封尹、提前點了那一把火,卻終歸不知王爺與少將軍都做了多少準備,是否提前應對了這一層發展。

連勝心中不安,上前一步想要說話,已被高繼勛攔了個結實。

黑衣護衛半蹲在獄門前,像是不知眾人各懷的心思,將雲瑯虛垂手腕拿過來,執住腕脈

雲瑯身上冰冷,闔眼靜躺著,臉上不見血色,隻鼻間還有隱約氣息。

黑衣護衛凝神診了一刻,起身道︰“內勁全無,經脈瘀滯,應當是力竭昏迷之象。”

高繼勛攔著連勝,原本得意的神色忽然變了變︰“怎麼會?!”

“在下與諸位無冤無仇,不必說假話。”

黑衣護衛看他一眼︰“高大人家傳的清明煞,碎經脈毀丹田、廢人根基是把好手,若用來診脈,只怕不如在下。”

高繼勛臉色瞬間沉冷,寒聲道︰“放肆!你”

“高大人讓讓,下官是文人,聽不懂什麼清明谷雨。”

衛準道︰“既已查清,便送回琰王府。是延醫用藥,是入宮請太醫出診,由琰王府自行處置。”

高繼勛慣了在朝中借勢仗勢、一呼百應,此時竟被這些人圍堵,步步維艱,一時竟沒了底氣。

衛準目色平淡,靜靜負手,立在他面前。

僵持半晌,高繼勛咬緊牙關,慢慢挪了半步。

連勝沒心思同他計較,朝開封尹與大理寺卿施了禮,壓下心中無限焦灼,帶殿前司匆匆將人領出了大理寺地牢。

-

琰王府正門嚴嚴實實關了三日,第四天傍晚,終於重新見了人進出走動。

漆黑夜色裡,廊下風燈叫雪埋了大半,又被勁風割開雪層,剝出燭火的融融亮光。

書房內,梁太醫擦去額間汗水,長舒口氣。

老主簿懸著心,屏息看了半晌,躡手躡腳過去︰“您看……”

“這個不礙事了。”

梁太醫起了最後一枚針︰“把他弄醒,老夫去看另一個。”

老主簿喜不自勝,忙不迭應了,正要小心將王爺喚醒,蕭朔已睜了眼,單臂自榻上撐坐起來。

“王爺!”老主簿忙扶他,“您小心些,傷還沒收口”

蕭朔扯動腰側傷處,闔眼壓了壓︰“不妨事。”

“不妨事。”梁老太醫坐在邊上,學著他的語氣,氣得吹胡子,“一個兩個都拿碧水丹當糖豆吃,回頭老夫不替你調理,叫你們自己熬,看妨事不妨事。”

碧水丹藥力凶猛,能保人心力不散,但若是用了便放置不管,卻後患無窮。

蕭朔不常服碧水丹,對藥力敏感,又在服藥時震傷了髒腑。若非及時回府休養、以針灸藥石紓解,保不準還要再多躺十天半月才能養好。

“這不是多虧您在?妙手回春,醫者仁心。”

老主簿如今一個兩個哄得熟透,笑呵呵朝太醫拱手︰“如今誰若再敢懷疑您醫術,琰王府第一個不答應……”

“別急著說。”梁太醫被哄得順心,理了理胡子,“還躺著一個呢,若是治不好那個,你們琰王府還是頭一個不答應。”

老主簿被他說中,訕笑了下,給梁太醫奉了杯茶。

蕭朔坐在榻上,緩過了那一陣目眩,睜開眼,看著梁太醫。

“看老夫做什麼?”梁太醫呷了口茶,“你的傷沒事了,這幾天別動氣,別爭吵,別上房。沒事就多活動活動,也別老躺著。”

梁太醫囑咐順了嘴,看他一眼,恍然︰“對,你不上房,是裡頭那個……”

蕭朔被再三捉弄,平了平氣,出聲︰“梁太醫。”

梁太醫掃他一眼,迎上蕭朔黑沉眸底壓著的情緒,莫名一頓,沒再扯閑話︰“放心,你不是給他吃了化脈散?”

兩人一並被送回王府,梁太醫早讓老主簿請來了在府上坐鎮,緊趕慢趕,一手一個診了脈。

蕭朔的外傷被處理得格外妥當,梁太醫也沒什麼可指摘的地方,只能叫人及時換藥,不叫傷側受壓。內傷攪和了碧水丹,雖然麻煩些,可也尚能處置。

雲瑯的情形,則多多少少要麻煩些。

“若要就傷治傷,倒也容易。”梁太醫道,“他此次傷得不重,只是氣力耗竭,按理早該醒了。”

蕭朔蹙了蹙眉,接過老主簿端來的熱參湯,一飲而盡,視線仍落在梁太醫身上。

“偏偏他內力深厚,早能延綿不絕。少有像這次一樣,將最後一點也徹底耗盡的時候。”

梁太醫說起此事,還覺得很是來氣︰“叫他設法耗乾淨了給老夫看看,他又嫌累,每次都叫喚胸口疼。”

治傷時老主簿也看著了,小心替雲瑯解釋︰“小侯爺的確是胸口疼,不是叫喚……”

“他那傷日日都疼,月余就要發作數次,五六年也等閑過來了,怎麼如今就不能忍一忍?”

梁太醫吹胡子︰“就是叫你們府裡慣的,嬌貴勁兒又上來了,受不了累受不了疼的,吃個藥丸都嫌搓得不夠圓。”

老主簿無從辯駁,只能好聲好氣賠禮,又給梁太醫續了杯茶。

梁太醫拿過茶喝了一口,又繼續道︰“如今正好趕上內力耗竭,你又給他用了化脈散,錯過這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clewx.-首發/馬月。”

梁太醫道︰“不破不立,正好趁此機會下下狠心,將他傷勢盡數催發出來,一樣一樣的治。”

老主簿已憂心忡忡看了三日,終於等到梁太醫願意解釋,忙追問道︰“能治好嗎?”

“怎麼就治不好了?”

梁太醫發狠道︰“病人不信自己能治好,大夫再不信,豈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梁太醫重重一拍桌案︰“就叫你們王爺想辦法!這些天不叫他下榻,叫他聽話,疼哭了也不準管他……”

老主簿剛潛心替王爺搜羅來一批話本,聞言手一抖,險些沒端穩茶,倉促咳了幾聲。

梁太醫這三天都操心操肺,凝神盯著這兩個小輩,生怕哪一個看不住了便要出差錯。此時見蕭朔醒了,也放了大半的心︰“那個怕吵,躺在裡頭,你若想看便進去看。”

蕭朔仍坐在榻上,虛攥了下拳。

他能臨危篤定,此時太過安穩,卻反倒沒了把握。靜了片刻低聲道︰“他”

“這兩天難熬些,老夫給他灌了麻沸散,估計一時醒不了。”

梁太醫苦雲瑯久矣,難得有機會,興致勃勃攛掇︰“你在他臉上畫個貓。”

蕭朔︰“……”

梁太醫仁至義盡,打著哈欠起了身,功成身退。

老主簿叫來玄鐵衛,將這幾日寄宿在府上的太醫送去偏廂歇息,轉回時見蕭朔仍靜坐著出神,有些擔心︰“王爺?”

老主簿掩了門,放輕腳步過去︰“可是還有什麼沒辦妥的?交代我們去做,您和小侯爺好好歇幾天。”

“無事。”蕭朔道,“他這幾日醒過麼?”

老主簿愣了愣,搖搖頭︰“哪裡還醒得過來?小侯爺那邊情形不同,太醫下的盡是猛藥,我們看著都}得慌。”

“您囑咐了,小侯爺怕疼,叫我們常提醒著太醫。”

老主簿道︰“太醫原本說左右人昏過去了,用不用都一樣,真疼醒了再說。我們央了幾次,才添了麻沸散……”

蕭朔點了下頭,手臂使了下力,硬撐起身。

老主簿忙將他扶穩了︰“王爺……可還有什麼心事?”

蕭朔搖搖頭︰“余悸罷了。”

老主簿愣了愣,不由失笑︰“開封尹同連將軍送王爺回來的時候,可沒說余悸的事。”

此事鬧如今,隻消停了一半,尚有不少人都懸著烤火,等琰王府有新的動靜。

開封尹在府上坐了一刻,還曾說起琰王從探聽到襄王蹤跡、到趕去玉英閣處置,不到半日,竟能將各方盡數調動周全,原來韜晦藏鋒至此。

如今朝中,侍衛司與殿前司打得不可開交,開封尹與大理寺每家一團官司,諸般關竅,竟全系在了這些天閉門謝客的琰王府上。

“明日上朝,我去分說。”

蕭朔道︰“他”

蕭朔抬手,用力按了眉心,低低呼了口氣。

調動周全。

哪裡來的周全。

要將人護妥當,沒有半分危險,再周全也嫌不夠。蕭朔拚了自傷,逼連勝將自己擊昏過去,夢魘便一個接著一個,纏了他整整三日。

一時是開封尹趕得不及,叫大理寺卿設法搜身,困住雲瑯不放。一時是連勝護得不妥,讓侍衛司找了什麼機會,暗地裡再下狠手謀害。

此刻醒了,見諸事已定,反而如墮夢中,處處都透著不盡真實。

“您忘了?”

老主簿扶著他,低聲道︰“回府時您醒過一次,問了小侯爺……我們說了沒事,您還不信,一定要叫我們將您抬去看一眼。”

老主簿平平常常送了兩位小主人出門,戰戰兢兢把人接回府。腳打後腦杓地帶人忙活,眼睜睜見著王爺被扶到榻邊,踫了踫熟睡的雲小侯爺,強壓的一口血終於嗆出來,栽在榻下再沒了聲息。

老主簿守在邊上,幾乎被王爺嚇得肝膽俱裂,一時已做好了兩人化蝶歸去、將王府一把火點了祭二人英靈的準備。

火把都找了幾根,才被梁太醫一碗水潑醒,扯著領子揪回來,緊急去找了要用的銀針藥材。

“下回再不可這般嚇人了。”

老主簿比蕭朔更後怕得厲害,苦著心勸︰“若不是梁太醫說了,您那是強壓的淤血,昏過去是因為體力不支,我等都要”

蕭朔闔了眼︰“都要什麼?”

老主簿沒敢說,生怕再叫王爺受了驚嚇︰“您先坐下,喝一盞茶緩一緩。”

蕭朔並未拒絕,由他扶著坐在桌前,接過滾熱茶水,在掌心焐了焐。

此次大理寺縱火、玉英閣焚毀,他與雲瑯雖是其中關竅,卻也一樣並非自主,是被形勢卷進其中。

皇上打草驚蛇,驚動了襄王,才會有開閣取誓書之事。襄王派人取書,才逼得皇上派人先下手為強,一把火燒了大理寺。

若非雲瑯當機立斷,他安排得再周全,也拿不到那份各方爭搶的血誓。

若不是他見了那大宛馬隊,忽然生出念頭,搶在雲瑯前面追查,不叫雲瑯另行涉險,也來不及趕去周旋,設法脫身。

絲絲入扣,步步踩在刀尖上,哪一處差了半分,都搏不出如今這般結果。

亦或是……這也仍是場夢。

蕭朔用力攥了茶杯,牽動傷處,額間薄薄滲了層冷汗,閉上眼楮。

這些年下來,他早已成了習慣,凡太好或太壞的都是夢魘,要將他困在其中不得解脫。

他也做過雲瑯回來的夢,也夢見過兩人坦誠相見,夢見過諸般是非落定,府外雪虐風饕,府內燈燭安穩。

也夢見過兩人對坐燭下,閑話夜語,把酒問茶。

……

不可沉迷,不可沒入。

蕭朔胸口起伏,低咳了幾聲,無聲咬了咬牙。

倘若眼前諸般景象,竟也只是個夢,在夢裡試圖俘獲他的魘獸未免太過高明。

若隨老主簿去了內室,見了雲瑯躺在榻上寧靜安睡,他便更無可能再掙脫出去。

“王爺?”老主簿終於察覺出他不對,皺緊眉,“您可是又不舒服了?”

老主簿跟了他多年,清楚蕭朔情形,當即便要再去叫梁太醫,被蕭朔抬手攔住︰“不必。”

老主簿有些遲疑,半跪下來,仔細看著他臉色︰“王爺。”

“府上可尋著了燒刀子?”

蕭朔靜了靜心︰“給我一碗。”

“小侯爺那次說的,上了戰場喝的那種烈酒?”

老主簿一陣為難︰“還不曾,那酒釀得粗劣,汴梁是不賣的……”

蕭朔閉了閉眼,用力靠向椅背。

“王爺,您傷處尚未收口,不可受壓。”

老主簿忙攔他,有些著急︰“這不是夢啊,您的確同小侯爺拚出了如今這般局面,那誓書叫開封尹看過了,是真的,給藏小侯爺的密室裡了。您護住了小侯爺,殿前司和咱們府上都沒事。什麼也沒弄丟,一個人都沒出事,都好好的……”

蕭朔闔了眼,低聲冷嘲︰“我幾時竟有這般好運氣。”

老主簿話頭一頓,被蕭朔的話牽動心事,胸口驀地滿溢酸楚,竟沒能說出話。

“如今府外。”

蕭朔道︰“朝中是何態度?”

老主簿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一怔,揣摩著道︰“不很明顯,皇上”

蕭朔平靜道︰“皇上拿捏不準,一時竟也沒了處置。隻將諸事擱置,說是大理寺不慎走了睡,叫開封尹草草結案了事。”

老主簿張口結舌,看著這幾日都不省人事的王爺︰“正是,您如何知道的?”

蕭朔︰“京中無事,反倒比前陣子更為平靜。府外的確有些探子徘徊,但玄鐵衛嚴陣以待數日,卻無一人來探。”

老主簿瞪圓了眼楮︰“正是……”

蕭朔用力按了下眉心︰“大理寺卿日日來問,前幾次遞的還是自己的名帖,今日終於橫了心,送了一份集賢閣閣老楊顯佑的手書。”

老主簿錯愕無話,竟不知該不該應聲,愣怔在原地。

“樁樁件件,都如我所願。就連他的舊傷,也已有了轉機。”

蕭朔咬牙︰“叫我如何不覺畏懼,怕自己仍困在夢中?”

老主簿幾乎已被唬住,駭然琢磨半晌,竟也不很肯定了︰“那您再願一個,老僕看看對不對……”

蕭朔強壓下焦躁,沉聲道︰“還有什麼可願的?無非他仍老老實實躺在榻上,好好安睡養病。”

他一向不放縱自己沉湎,終歸再忍耐不住,幾步過去,掀開內室窗前布簾︰“就如這般”

蕭朔︰“……”

老主簿︰“……”

老主簿大驚失色︰“小侯爺?!”

按梁太醫說的,雲瑯此時就該老老實實躺在榻上睡覺,好好安睡養病。

老主簿寸步不離守在外屋,就這麼活生生守沒了人。對著空榻一時慌手慌腳,團團轉著在外屋找了幾圈。

蕭朔心頭驟懸,顧不上許多,抬手推開門,快步進了內室。

才踏進門,一盆化了大半的雪當即被帶翻下來,當當正正扣在了蕭小王爺的頭頂。

老主簿沒在床榻夾層裡找著雲小侯爺,驚慌失措抬頭,還沒來得及說話︰“……”

蕭朔叫雪扣了個正著,濕淋淋透心涼立在門前,摘了頭頂的盆,看了看。

梁上原本半蜷了個人影,被底下動靜吵醒,跟著一晃,半睡半醒間,腳下踩了個空。

老主簿蹲在外屋,嚇得一顆心活生生碎成十八瓣︰“王爺”

蕭朔松了手,叫盆掉在地上,上前兩步,抬手朝人影回護著接穩。

雲瑯腳滑,一跤結結實實砸在蕭小王爺懷裡,眼前冒著星星,昏沉沉咧嘴一樂。

蕭朔低頭,視線落在雲瑯身上。

“王爺。”老主簿顫巍巍道,“您”

蕭朔︰“醒了。”

老主簿︰“……”

老主簿看著眼前情形,不太敢問,磕磕巴巴︰“雲小侯爺……”

蕭朔此時不能動氣,用力闔了下眼︰“叫他下不了榻,叫他乖,叫他哭不出聲。”

老主簿隱約覺得王爺記錯了梁太醫的醫囑,匆忙追了兩步︰“王爺!等”

琰王殿下不準備等,抱著天下掉下來的雲小侯爺,幾步進了內室,砰一聲重重合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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