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間, 敕勒川的野兔拉家帶口,連窩逃進了莽莽陰山。
夜盡天明,燭火方歇。
雲瑯在溫暖的裘皮裡醒過來, 帳內清靜,厚厚的棉布簾嚴嚴實實掩著, 半點寒風也透不進。
蕭朔已起了身,靠坐在榻邊, 慢慢翻著一摞本冊,手邊搭了條軟乎乎的純白兔絨。
雲瑯不記得行李裡有這東西,摸過來看了看, 好奇道︰“這是哪兒來的?”
“輕車都尉今早來探你, 一並送來的,說是替人轉交。”
蕭朔道︰“還有不少。”
雲瑯愣了下, 探頭望了望。
桌上的確有不少東西, 一樣挨一樣, 被格外仔細地穩穩羅列擱著。
上好牛皮鞣製的馬鞍,赤紅陶泥、親手燒製的陶塤,將軍打馬的彩人風箏。
不知打磨過了多少次的狼牙。按草原的風俗, 穿了條細細的紅線,瓖了足赤金, 找高山上佛宮裡的大和尚開過光。
……
能保少年人消災解難、無病無恙,好好的長大成人。
雲瑯靜了一刻,胸口微微疼了下, 扯扯嘴角︰“怎麼……”
他想說話, 那陣疼卻隨著暖燙酸楚沒頂地湧上來, 叫他不得不先閉上嘴,也一並闔了眼楮。
蕭朔擱下冊子, 伸手攬住雲瑯腰背,幫他坐穩︰“原本隻將軍們猜測……襄王派暗探混進軍中,散布了你的身份。”
雲瑯隱瞞身份,一是為了不驚動剩下的金人鐵浮屠,二是兩人都在城外,城中無人鎮著,尚得拿這個身份鎮得住龐轄,叫他不敢關閉雲州城門。
要瞞著身份的,本就都是敵方對手。襄王一派太熟他作風,固然瞞不住,叫朔方軍知道了,卻也沒什麼緊要。
將軍們巡營時捉了那幾個探子,一頭霧水,全弄不清對面何必費了大力氣處心積慮散播這種事,特地來替朔方軍強心打氣。將那幾個探子捉起來打了一頓,便扔出營盤放走了。
“輕車都尉說,將士們聽了你喜歡兔裘,便連夜設法搜羅。”
蕭朔道︰“可惜不夠,隻攢出來這些。”
雲瑯挨過那一陣胸口翻覆,剛緩過來些,叫蕭朔攬著,聽得茫然︰“我為何喜歡兔裘?”
“不知。”蕭朔道,“大抵是密探虛虛實實,有所編造。”
雲瑯扯了下嘴角,將那條雪色兔裘拿在手裡,摸了摸。
軟乎乎的兔絨貼在掌心,溫順輕滑,蘊著掌心溫度,返出融融暖熱。
“找不到更多兔子了。”
蕭朔護住雲瑯後心,受輕車都尉托付,替朔方軍將士傳話︰“做披風差得太多,量了尺寸,給你做個毛毛領。”
雲瑯捏著軟絨,沒忍住一樂︰“行。”
小王爺自幼長在京城、有名師教導,嚴謹端肅一本正經。這幾個字一板一眼咬出來,話是原話,語氣只怕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偏偏越是正經,這時候認認真真咬字,便越顯出昔日那一點少年的不會回彎的迂勁。
雲瑯簡直懷念至極,索性放開了往後一躺,抬手挑蕭朔下頜︰“行是行,我這領子的尺寸,卻不是等閑人便可上手量……”
蕭朔抬眸掃他一眼,攏了少將軍那隻手,空著的手按上雲瑯衣襟。
雲瑯夢了一宿的淫羊藿,眼見夢裡的手,嚇了一跳︰“幹什麼?!”
“上手量。”蕭朔道,“你手臂不覺酸疼?”
雲瑯叫他一接一圍著衣襟量,耳後發熱,呼了口氣︰“……還好。”
一覺睡醒,骨子裡的乏意雖說仍頑固盤踞著不散,酸痛疲累卻已緩得差不多了。
他少時也常這樣長途奔襲,領所部輕騎不眠不休疾馳一天兩夜,一槍捅碎了敵酋的護心鏡。倒頭痛痛快快大睡一場,也就全歇過來了。
如今比過去雖然不濟,卻也不至於才跑了這麼一趟、射了幾支箭,就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雲瑯輕呼口氣,閉了閉眼楮。
丈量領口的那隻手溫暖輕緩,指腹力道沉穩,循規蹈矩慢慢按過他肩胛,自頸後繞回來,便將他整個攬進臂間。
雲瑯向後,仰在蕭朔臂彎裡,扯扯嘴角︰“若當年答應了帶你來,叫你站在城頭看著,本將軍遠比現在”
他話頭忽然頓了頓,心念電閃,忽然猛一抬手,擰身將蕭朔重重撲下了床榻。
蕭朔的反應隻比他慢上一瞬,臂間力道瞬間凝實,抱著他掀過身,避在床下。
一排泛著烏寒的簇亮駑箭,狠狠刺破了帳子,扎在地上。
帳外響起焦灼厲喝,雲瑯緩過一陣力竭的頭暈,呼了口氣︰“扯到傷口沒有?”
“無事。”蕭朔低聲,“你怎麼樣?”
“不要緊,估計是襄王的刺客。”
雲瑯握了握手腕︰“朔方軍最不會對付這種陰詭手段……你等著,我帶刀疤去。”
蕭朔按住他肩膀︰“我”
“你什麼你?”
雲瑯失笑︰“如今在軍中,聽軍令。”
蕭朔蹙緊眉,沒有再開口,手臂上力道慢慢緩下來。
雲瑯躺在地上,朝他抬了下嘴角,雖然帳子裡光線昏暗,一雙眼楮卻極亮︰“本將軍就算現在,也一樣厲害。”
蕭朔松開手,看著雲瑯輕快起身。
看不出半分體力耗竭後的虛弱,雲瑯動作極利落迅速,不用人搭手,束衣被甲,摸過護腕戴牢,抄劍旋身出了營帳。
襄王一派被圍在城內,情形遠不如朔方軍從容。
應城本就不算大,平日裡糧草雖然齊備,卻隻按著本城所需平倉,如今大批剽悍金人擠在城裡,人數已過了應城原本人口的三倍,城外糧路盡數斷絕,未必支撐得過幾日。
刺客行刺、死士放火,本就是這等情形下被用濫了的手段。
雲瑯當初與戎狄各部族交戰,自己也不少帶人鑽帳子放過火,最清楚這些人的排兵布陣。帶親兵風馳電掣掃過一遍,已將猛火油並火絨草剿淨。
刀疤等人在京城跟著雲瑯捉刺客,早捉熟了手,一個個挑了手筋腳筋、卸開下巴免得咬舌頭吞毒囊,攢著手腳捆了整整齊齊的一排。
嶽渠肩上有傷,吊著胳膊帶人匆匆趕了過來。
他傷勢雖然凶險,仗著底子好,處理解毒也及時,此時已能行動自如,臉色也比昨夜好出來了太多。
嶽渠走到營中,看見雲瑯,目光倏而一凝,大步過去︰“你如何了?”
如今才過正午,嶽渠隱約知道雲瑯情形,看著他蒼白眉宇,蹙緊了眉︰“是我疏忽,不曾想到今日竟就”
“無事。”
雲瑯笑了笑︰“我也疏忽了……沒想到這麼快。”
禁軍要到,少說還有三五日,這仗本就打的快不得。
雲瑯只打算圍而不攻,等大軍到了再談合圍,並沒想逼得襄王一派情急跳牆。
可縱然只是這般松松圍著,才過一夜,就急慌慌派出了刺客死士……反倒意味著,如今應城之內已徹底亂了。
“襄王派刺客,只怕是已經開始製衡不住城中金兵。”
雲瑯心中盤算一圈,已有了定計︰“若應城內自亂,金兵很可能開城硬沖。不是壞事,我們得先做準備,請各營將軍來我帳子,嶽伯伯”
雲瑯話頭頓了頓,迎上嶽渠眼底被這一句掀起來的巨浪。
他這一番話說得順暢至極,傳令兵竟也來不及回神,便已本能應了,飛跑去各營傳令。
雲瑯自己都不曾回神,靜了下,笑了笑,慢慢說完︰“有勞……坐鎮中軍,這些刺客死士便交給您,順手替我處置了。”
嶽渠將胸口起伏壓下去,他叫肩頭傷勢牽扯著,痛得臉色隱約泛白,卻仍看著雲瑯︰“好。”
雲瑯朝他一禮,正要回帳議事,卻被嶽渠攔住︰“慢著。”
雲瑯站定,回身看他。
“你”
嶽渠牢牢盯著他,盯了半晌,眉峰越蹙越緊,低聲道︰“叫白源給你的補藥,用了沒有?”
雲瑯一怔,想起桌上的小玉瓶,笑了笑︰“回去就吃。”
“我看你如今這臉色便不好。”
嶽渠沉聲︰“你回雲州城去,這裡有我,縱然金人真打出來又怕什麼?無非死戰”
“我這些年不在。”
雲瑯抬頭,輕聲道︰“如今我回來了,我在一日,便不容朔方軍死戰。”
嶽渠一愣,看著他,沒能說得下去。
雲瑯笑了笑︰“嶽伯伯,我回來了。”
嶽渠怔忡半晌,狠狠打了個顫,抬手用力抹一把臉,擰身便往中軍帳走。
雲瑯立了一刻,接過親兵手中披風。細細將全營巡查過一圈,確認過沒有疏漏的死士火油,回了北側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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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營將軍已得了軍令,齊聚在了帳內。
看見雲瑯進帳,一群人齊刷刷盯過來,牢牢閉著嘴,個個眼楮裡卻都壓著灼人的亮芒。
“玉露丹呢?給我吃一顆。”
雲瑯解了薄甲,迎上蕭朔,笑了笑︰“如何,威不威風?”
蕭朔接過雲瑯披風,將玉瓶遞給他︰“你若從今起處處聽話,再養兩年,還能疾馳一天兩夜,比如今更威風。”
“再過兩年,仗都打完了,還馳什麼。”
雲瑯啞然,摸過茶水囫圇將藥咽了︰“你方才看的什麼,帳冊?正好一並說了。”
蕭朔靜看他一陣,點了點頭,將那一摞本冊挪回來。
朔方軍這些年應得的軍械馬匹、銀錢糧草,被克扣去了大半,又被層層盤剝狠狠刮去油水,真到手的幾乎已能忽略不計。
這些年有各方暗中貼補,有胡先生守著不歸樓,費盡心思斂財周旋,才總算勉強支撐至今。可要與金人金兵全面開戰,卻仍然遠遠不夠。
“大軍開到雲州,估計還要三五日。”
雲瑯收斂心神,接過蕭朔挑出的幾本翻了翻︰“我們的情形如何?”
“朔方軍已無積蓄,如今用了鎮戎軍餉。”
參將叫旁人踫了幾次,倏而回了神,忙拱手應聲︰“兵器尚且足夠,糧草近有雲州,遠有各方轉運使調撥……兩三月無虞,只是馬不夠。”
雲瑯︰“差多少?”
“多多益善,精打細算還差三成。”神騎營將軍道︰“七百匹。”
雲瑯蹙了蹙眉︰“西域胡人馬商,也被襄王的人截胡了?”
輕車都尉立在一旁,點了點頭︰“不止馬匹,鹽鐵兵器,雲州還能留住的只剩幾家本城商戶,都不開張許久了。”
雲瑯撚著袖口,一點點喝淨了那一杯茶,將茶碗擱在一旁。
馬匹、鹽鐵、兵器,平時都不算起眼,到了戰時,卻是各方最要緊的命脈。
襄王既然早在應城布局,這一步棋定然不是心血來潮。多年運作,只怕早已將商路牢牢攥在手裡,這時縱然拿著再多金銀,也買不來合格的戰馬。
騎兵作戰,馬匹是重中之重。
沒有馬槍馬槊,哪怕將木頭削尖了,仗著力大勢沉,借馬速一舉沖殺,也一樣能要人的命。可若是馬都不夠用,自然只能轉步戰,斬馬腿的彎刀只能對付鐵鷂子,要生攔更為凶悍勇猛的鐵浮屠,便只能拿人命堆,一層疊一層硬往上填。
“龐轄見要立功,喜出望外,將太守府的銀子一口氣盡數捐了。”
輕車都尉道︰“不歸樓私下聯絡過幾個小型馬隊,今日趕去看過,雖說有馬,卻駑馬居多,健壯的少。”
“龐轄這麼大方?”
雲瑯正拿著地圖細看,聞言奇了一句,又擺手道︰“駑馬弱馬不行,重甲連人帶甲兩三百斤,上馬背就一塊兒坐地上了。”
“若這三成馬配不齊,如今我軍騎兵,尚不能與金人硬踫硬。”
攬勝營將軍皺緊眉︰“騎兵能用的陣法不多,說穿了還是正面沖殺。兵器可以沒有……實在不夠,甲冑也可以沒有,戰馬卻不能少。”
“騎兵沖殺,豈能沒有甲冑?”
步戰一系,清塞軍聽不下去,皺緊了眉︰“我們的盔甲讓給你們,步兵好歹靈活些,到時負責策應就是。”
“負責策應也要沖殺,步兵不穿鎧甲,不是叫人一槍穿糖葫蘆了?”
攬勝營擺手︰“不可不可,此事不必再提。”
軍情緊急在先,縱然眾人再急著同少將軍好好說幾句話,此時卻畢竟難為無米之炊,心中一時也都焦灼起來。
馬匹不夠就是不夠,縱然輕車都尉的不歸樓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憑空變出馬來。
……
可眼前的機會也實在太難得。鐵浮屠最適合平原沖鋒,從城裡往外沖,戰力天然削弱大半,若是馬匹足夠,隻這一次就能將這兩支鐵浮屠狠狠打殘。
神騎營的將軍終於再忍不住,看著雲瑯,低聲道︰“少將軍……”
“找少將軍有什麼用?”
廣捷營皺緊眉︰“我們在北疆蹲了這些年,都束手無策。少將軍才回來,你叫少將軍畫七百匹馬給你?”
神騎營叫他一噎,半句也反駁不出,悻悻低頭,嘆了口氣。
“實在不行,這時機便不要了。”
茶酒新班的主將低聲道︰“如今有少將軍鎮著龐轄,沒他搗亂,設法轉圜些時日,還能再湊幾百匹馬……”
“不妥。”
有人皺緊眉︰“若是叫他們走了,豈不是放虎歸山?”
“天賜良機,少說能一換三。”騎兵營將軍道,“縱然拚上的人多些,這一仗打了也是我們淨賺,狠狠咬下他一塊肉。”
“可畢竟馬匹仍不夠,一換三,我軍輕騎也要折損大半了。”
又有人低聲︰“如今兵力原本就不夠,若再受此一損,再奪朔州只怕艱難……”
……
“……少將軍。”
一片爭論聲裡,輕車都尉看雲瑯神色,低聲道︰“可是有辦法了?”
他聲音壓得低,前面幾個將軍卻仍聽清了,眼楮倏地亮了亮,跟著抬起頭。
“雖說有。”
雲瑯按按額頭,呼了口氣︰“算是……有些不講仁義。”
“到了今日,還講什麼仁義?!”
勇武營將軍用力一拍胸口︰“可是要去給應城水裡下巴豆?馬槽子裡混番瀉葉也行!”
“我們的馬不夠,就叫他們連人帶馬都站不起來。”
勇武營將軍熟背兵書,深知此消彼長,主動請纓,“少將軍宅心仁厚,下不去手,我們去”
“應城不吃井水,水脈是活水,下方是雲州城,你藥的是誰?”
輕車都尉瞪他︰“馬幾時吃番瀉葉了,你去喂那匹馬,看它踹不踹你?”
勇武營將軍張口結舌,縮了縮脖子,閉上嘴蔫下來。
輕車都尉雖久不在軍中,昔日余威仍在,將這群不動腦子的夯貨一個個瞪回去,轉回雲瑯︰“少將軍若有計策,還請明示。”
“……罷了。”
雲瑯鋪開張薄絹,接過蕭朔手裡的筆︰“左右我在北疆也沒什麼好名聲,不差這一次。”
輕車都尉愣了下︰“什麼?”
“當初……宮中說要給我議親。”
雲瑯嘆息︰“嚇得我跑來北疆,找戎狄老單於打架,打翻了他三個部落,將他追進了陰山。”
輕車都尉︰“……”
“那支……戎狄的馬商。”
輕車都尉︰“原本是個部落嗎?”
“三個……那時候你隨王爺回京了,不知道。”
神騎營解釋︰“他那三個兒子為了爭奪地盤,燒殺搶掠,犯我邊境,沒做什麼好事。”
“成家這等好事,盼著還來不及,哪有怕議親的?”
神騎營低聲道︰“少將軍無非找個借口,將他”
“不巧的是。”
雲瑯︰“如今,我怕是又要議一回親了,十分忐忑,夜不能寐。”
神騎營將軍︰“……”
“叫他看著辦。”
雲瑯起身,去帳角避風處,打開竹籠︰“想來昨夜他也見了,大批野兔離奇進山,形貌奇特……”
“我缺一千匹馬,七百副甲,若肯交易,我軍教他部族耕織播種,授他犁鋤織機。”
“若不肯。”
雲少將軍殺伐果斷,冷酷起身,抱著懷裡的禿頭小兔子舉起來︰“有如此兔,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