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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一百三十四章(青面獠牙、身長八丈的那位...)
輕車都尉這些年隨軍征戰無數, 執筆的軍帖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寫到“有如此兔”一句,筆下還是打了個頓。

傳令兵接了封好的軍帖,頭一次在將軍口中得了“先捉三隻禿頭兔、再尋戎狄遞軍書”的軍令。

天機不可泄露, 或許是什麼不可說的祭祀儀典。

獻祭三兔,換兩家盡釋前嫌、重歸於好。能讓戎狄忘了當年被攆著滿山跑的舊恨, 願意賣他們些最要緊的戰馬盔甲。

傳令兵深知此事要緊,不敢多問, 行了個禮,步履匆匆領命去了。

……

回帳再議,便只剩了處置那幾個捉來的刺客。

“這一批身板不錯, 嘴卻不如京城的硬, 撬開了幾張。”

刀疤灌了口茶水︰“按少將軍的吩咐,沒殺, 扔回應城門前去了。”

朔方軍的手段都只是尋常刑罰, 對襄王的那些死士不管用, 嶽渠打斷了幾根軍杖,也沒能審出來半句有用的話。

刀疤帶人去審,不過三炷香, 已自嶽渠處回來,將該問的盡數問了個底掉。

“倒不是多大的事。”

刀疤道︰“無非金兵昨夜去要糧草, 同襄王的軍需官起了些摩擦,兩方說不通,打了一架。”

“好像是那軍需官糊弄, 說給金兵那邊五十擔軍糧, 卻只有面上一層是糧食, 下頭藏得全是牲口吃的麩糠。”

刀疤細想了想︰“偏去領糧那個金兵多了個心眼,向下一翻便發現了, 就在糧倉外打了起來……不嚴重,隻傷了幾個人,各自都叫帶回去狠狠罰了。”

攬勝營將軍皺眉︰“便沒了?”

“沒了啊,各回各家,各吃各飯。”

刀疤揉揉脖頸︰“對,歇腳的地方也不夠。襄王那邊原本想將兩軍混編在一處,金人沒答應,踫了一鼻子灰。”

金兵睡不慣漢人的屋子,扛著搶來的糧草,自顧自去扎了營。

襄王的人聚回太守府,燈燭亮了一宿,今日散出了帳下的刺客死士。

刀疤比劃了下,咧嘴一樂︰“有房子不住,挨著扎帳篷。襄王那老狗看見,怕是鼻子都要氣歪了。”

他說得半點不留情面,眾人聽得暢快,臉上也不由露了笑意。

“……聽著都稀奇。”

勇武營將軍笑夠了襄老狗,撇了撇嘴,低聲嘟囔︰“跟金人打架,受了氣不打回去,倒轉頭來燒我們的帳子。”

“這些年不都如此麼?”他身旁,茶酒新班的主將淡聲道,“打贏了仗、打敗了仗,一概不管。議和、割地、納貢,就只差向北面稱臣,掉頭來自毀長城……”

神騎營主將斂了笑,低聲提醒︰“子明。”

輕車都尉道︰“讓他說罷。”

神騎營主將有些猶豫︰“可是”

“這是少將軍的軍帳。”

白源︰“不會有信不過的人。”

神騎營主將一怔,靜坐半晌,沒再開口,坐回去重重嘆了口氣。

這口氣無疑在朔方軍中憋了太久。

軍中處處可能有京中的探子,但凡叫人抓住半點把柄,便是輕而易舉一頂“妄議朝政、誹謗上司”的罪名。

嶽帥盯得死緊,鐵面無情地壓著,半句話不準他們亂說。也只有半夜對著熄了的篝火,將一腔心血埋進灰裡去,狠狠碾上一碾,沾一沾還未冷透的余溫。

平日裡人人憋了一腔的悲憤屈辱,此時允了百無禁忌,竟個個成了啞巴。

帳子裡靜成了幾乎凝寂的一片,只聽見帳外隱約風聲呼嘯,混著火爐上煎著的藥微微滾沸的聲響。

“平日裡去我那酒館,個個說一肚子憋屈牢騷,恨不得挖個洞倒出來。”

白源掃了一圈︰“這就沒話說了?”

“……沒了。”

神騎營將軍嘆了那一口氣,此時琢磨半晌,竟什麼也沒能琢磨出來︰“天靈蓋到腳底板都是通的。”

“話沒了,憋屈牢騷也沒了。”

遊騎將軍咧了咧嘴︰“看著少將軍就高興,想請少將軍喝酒。”

“是是。”勇武營將軍點頭,“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勇武營將軍大字不識,募兵入伍,跟著端王殺敵,憑一身慘烈傷痕與赫赫軍功升了執營將軍。

他不如旁人會說話,摸了摸腦袋,嘿嘿一樂︰“往常還要灌兩杯酒,去山裡吼一吼我們是為了什麼打仗……如今連這個也不想問了,隻想同少將軍喝酒。”

“如今這情形,酒怕是喝不成了,跟著少將軍打仗也好。”

神騎營將軍笑道︰“都記下來,等仗打完了,一樣一樣做。”

他開了個頭,一群人便也索性徹底放開了心神,極熱絡地湊在了一塊兒︰“不喝酒,烤羊總行吧?幾年沒心思烤過羊了,那滋味想起來當真要人命……”

“想同少將軍喝葡萄釀。”

茶酒新班主將低聲道︰“清澗營尋來的夜光杯,都在末將這裡。”

廣捷營以茶當酒,狠狠灌了一口︰“還想同少將軍暢暢快快跑一回馬。”

“是是,還有演武。”攬勝營笑道,“還想見少將軍議親的那人是誰。”

遊騎將軍︰“還想見少將軍的大佷子……”

雲瑯端了大佷子親自吹得不燙了的藥碗,正低頭慢慢喝著藥,聞言手一抖,嗆得一迭聲咳嗽︰“……”

“好了,收收心。”

輕車都尉無奈︰“眼下情形,是能想這些的?先議正事。”

他昔日在端王帳內,素來能鎮得住這幫憨直猛將,三兩句鎮住了眾人︰“如今我們當想的,還是如何將這幾日過得穩妥些。”

雖說戰馬兵器大抵有了著落,可再動作利落,要將馬匹盔甲運來,也總要三兩日。

再過三兩日,禁軍大軍便差不多能到,襄王手裡也會有新的底牌,大戰血戰是避不掉的。

可也正是因為這個,這三天的時間裡,任何一處生變,都可能導致天翻地覆的格局變動。

襄王如今在弱勢,絕不可能不利用最後的這點時機,再垂死掙扎一番。

“昨夜那一場沖突,並非看起來這般簡單。”

輕車都尉道︰“金兵的鐵浮屠,如今尚且是他的倚仗,豈會有軍需官私自以麩糠充軍糧的道理?”

神騎營主將皺緊眉,照著他說的細想了半晌,點了下頭︰“有理。他大抵是當真拿不出來十五擔的軍糧,又怕叫金兵知道人心浮動,便想暫且糊弄過去,卻不想竟被當場拆穿了。”

“可如今顯然已糊弄不過去了。”

廣捷營思忖道︰“金人不蠢,定然已猜到了城中缺糧。這一場沖突今日勉強壓下去了,再過幾日,還會再爆出來……”

廣捷營忽而想通了,抬頭問︰“襄王是為這個派的探子?為這個來燒我們的營?”

“無論我軍是否會被這些伎倆擾亂,只要城外圍兵亂起來,金人便還能穩得住。”

輕車都尉頷首︰“若我們軍容整肅沉穩,巋然不動,襄王便更無法壓住那些鐵浮屠了。”

“隻盼襄王這老狗爭爭氣,幫我們穩住鐵浮屠三天。”

神騎營將軍呼了口氣,搓搓手︰“穩住三天,老子便有馬了。到時金人想出城便出城,想打仗就打仗,叫他們見識見識咱們真正的輕騎兵……”

“難。”茶酒新班道,“襄王一派,最擅暗中挑撥、分化內鬥,並不長於此。”

神騎營將軍如何不明白這個,不由苦笑,長嘆口氣︰“又有什麼辦法?若不是我們幫不上,我真恨不得幫他一把……”

將軍們低聲議論在一處,隻盼襄王能多撐一兩日,替他們將轉運戰馬盔甲的時間撐出來。

世事難料,風水倒轉。平日裡恨不得將襄王老賊食肉寢皮,今日卻人人忍不住跌足嘆息,若非兩軍對壘,有心無力,實在幫不上……

“也未必幫不上,佯攻應州城如何?”

廣捷營坐直了,興沖沖道︰“還有心思內鬥,便是城外的壓力還不夠。我們佯攻,他們一害怕,說不定便會抱團……”

“我們若佯攻,金兵一害怕,就會直接將襄王所部吞了,獨佔兵馬糧草。”

茶酒新班的主將搖頭︰“如此一來,應城無異於落入敵手。”

廣捷營愣了愣,怏怏嘆氣︰“也是……”

“我等格局難破,實在想不透。”

茶酒新班看向雲瑯︰“若少將軍已有定計,還請明示,我等定然照做。”

將軍們一怔,也齊齊看向雲瑯。

方才討論戰策,雲瑯始終一言不發。眾人都以為他是身子不舒服,又不敢明說,生怕再叫少將軍心裡難過,心照不宣地無一人多問。

可此時看雲瑯的神色,倒更像是胸有成竹,早有定計了。

“少將軍若有定計,給咱們說說,別叫咱們猜了。”

神騎營將軍眼楮一亮,忙轉過來,又笑道︰“除非有那與少將軍同心同德、天造地化般配的,不然只怕都猜不中……”

“正是正是。”勇武營將軍連連點頭,又轉向雲瑯身旁的黑衣將軍,“你可是少將軍的先鋒官?你可能猜得中?”

“好了。”

雲瑯啞然,將藥喝淨了,放下空碗,開口替生性緘默的琰王殿下解圍︰“他”

蕭朔︰“能。”

雲瑯︰“……”

這要命的勝負欲。

雲瑯也聽見了那一句“同心同德、天造地化般配”,咳了一聲,回身低聲︰“你知道?”

蕭朔單手扶了雲瑯手臂,按了按。

掌心的力道穩妥,同暖意一道透過衣料,無聲落定。

雲瑯一怔,迎上蕭朔視線,笑了笑,舒舒服服向後靠上椅背。

“其一,應城城下設流水席,飲酒慶功,烤肉烹羊。”

蕭朔道︰“其二,城外樹叢草稞,盡數布置精兵,要盡數露出刀尖槍身。”

廣捷營不解︰“露出刀尖槍身,豈不是給襄王與金人的探子看?”

“就是要給襄王與金人的探子看。”

輕車都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虛虛實實……設流水席故意大吃大喝,會叫人以為故作從容,其實隻為掩蓋兵力空虛。布置精兵卻故意暴露,又會被當成故作疏忽,其實隻為引城內兵馬出城,一舉殲滅。”

“這樣一來,越是熟讀兵法、心思縝密的,越會陷進兩難境地,不知哪一樣是真。”

輕車都尉同蕭朔拱手,又笑著看向雲瑯︰“少將軍評判,先鋒官可猜對了?”

雲瑯笑笑點頭︰“今夜擺流水席,請太守龐轄出城犒軍,慶功同樂。

“是。”

輕車都尉應了聲,看了看蕭朔,壓了下笑意,又道︰“既然猜對了,少將軍不賞先鋒官嗎?”

“該賞!該賞!”

勇武營將軍一句沒能聽懂,只是見負責動腦的幾個都已成竹在胸,就知道此事已八九不離十,興沖沖幫腔︰“叫先鋒官自己挑!”

雲瑯叫這群人胡鬧著起哄,鬧得失笑,索性也大大方方道︰“挑就挑……先鋒官挑什麼?”

蕭朔被他像模像樣地叫了軍職,抬頭迎上雲瑯含笑注視,靜了一刻︰“隨少將軍赴宴。”

雲瑯揚了下眉,看向帳下禮儀官。

“既是天地席流水宴,一為慶功,二為少將軍接風洗塵。”

禮儀官怔了下,忙道︰“少將軍帳下先鋒隨行,自然合情合理,只是……”

雲瑯︰“只是什麼?”

“客位主位,人當配齊,才合《禮》。龐太守若來,師爺定然隨行,佔兩位,嶽帥佔一位,寰州城韓太守不遠百裡前來馳援,自然也該佔一位。”

禮官道︰“總共四位,少將軍這一邊人不夠。”

“少將軍……既然要議親。”

禮官瞄了瞄沉靜英武的先鋒官,暗嘆一聲可惜,試探道︰“議親的那一位,可來了嗎?”

雲瑯︰“……”

雲瑯隻隨口一說,按了下額頭︰“來了,只是”

“那就好。”

禮官松了口氣,連連點頭︰“少將軍、先鋒官、議親的那一位大人,這便是三位了。”

禮官摸出隨身管筆,飛快記錄妥當,再度遲疑了下,懸筆停在最後一位︰“少將軍當年……”

雲瑯︰“……”

雲瑯就知道事要不妙,咳了一聲,不敢看蕭朔,飛快撐身坐直︰“往事已矣,禮官不必再提當年。”

“《鳳歌》雲,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禮官神色認真︰“要提的。”

雲瑯︰“……”

禮官坐正,細翻了翻手中記錄。

此事朔方軍便沒幾個人不知道,禮官正名典級,掌軍中禮儀制度,兼管軍中筆錄。諸事都要詳盡記清,以供史官來日入籍,記得很全。

“當年在北疆,少將軍三日便要提起一次。”

禮官︰“遠在京城,既聰明又迂闊,既善良又狠辣,既溫柔又暴戾,既玉樹臨風、俊朗儒雅,又青面獠牙、身長八丈的那位大佷子。”

禮官︰“此番,他也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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