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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一百三十二章(所有的兔子,便都禿了。...)
蕭朔︰“……”

躺在榻上、一心裝睡的雲瑯︰“……”

景諫人在桌前, 筆下一哆嗦,留了團墨點。

北疆的草藥,的確聽著生僻, 京城藥鋪不曾見過。

只是……這名字起得,未免太過虎狼了些。

整個琰王府上下, 都曾圍觀過雲瑯與蕭朔長久的不行之爭,深受其苦。此時聽見藥名便人人自危, 打著激靈,一個個當即非禮勿聽凜然闊步往外走。

玄鐵衛出門前就已被老主簿反復拎著囑咐過,趁少將軍與王爺還不曾在北疆彪悍民風的震懾中回神, 架著茫然的傷醫, 腳下生風出了軍帳。

有桌案攔著,景諫晚了一步, 被蕭朔叫住︰“慢著”

景諫腳下一絆, 毫不猶豫︰“您定然用不上。”

蕭朔︰“……”

景諫定了定神, 悄悄回去,摸過那張字條,藏進衣袖。

固然用不上……只是治軍方略, 當一言九鼎。

說要淫羊藿,就是淫羊藿。

說買一斤, 便不能九兩。

等景王殿下來了,一倒手賣出去,於琰王府也是比不大不小的進益。

這些年琰王府散出去太多銀子, 家底再厚、收得賞賜拜禮再多, 終歸免不了有些流轉不暢處。

景諫在別莊算慣了帳, 此時已盤算起該如何與景王殿下推銷這淫羊藿的妙處,給蕭朔行了個禮, 一扭頭飛快鑽出了軍帳。

……

原本擠了不少人的營帳,此時驟然清靜下來,只剩湯藥煎得微微沸騰的咕嘟聲。

蕭朔立了一刻,用力按按額頭,熄了煎藥的爐火,定神將那一碗藥端回榻前。

雲少將軍軟在絨裘堆裡,自取其咎,心神恍惚奄奄一息。

“放心,我不”

蕭朔說到一半,看著一小團熱乎乎的少將軍,話頭微頓了頓︰“雲瑯?”

“……不行!”雲瑯面紅耳赤,“沒門,窗子也沒有。”

蕭朔伸手,將雲瑯自絨裘中剝出來,攬著腰背叫他坐穩。

雲瑯當年在北疆,自覺還不曾見識過這個風氣,身心復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淫羊藿,又名千兩金,也叫三枝九葉草。”

蕭朔道︰“論及藥性,並不只是……你想的那些用處。”

雲瑯愁死了︰“我想的什麼用處,你如何知道的?”

“……”

蕭朔斂去旁雜心神,讓雲瑯靠在身上,慢慢吹著那一碗藥︰“《日華子本草》中說,這一味藥可治冷風勞氣,補腰膝,強心力。”

雲瑯格外警惕︰“這什麼書,華子又是誰?”

蕭朔擱下藥碗,看著雲瑯。

淫者見淫,少將軍此時無疑已叫淫羊藿亂了心神,不宜再掰扯性味主治、藥理藥性。

蕭朔試了試藥汁溫度,將藥碗送到雲瑯唇邊︰“不妨事……你不喜歡,就讓他們編個名目,翻百倍賣給景王。”

“強心補氣、驅寒散勞的藥還有不少。”

蕭朔攏著他的後頸,揉了揉,熟能生巧哄少將軍︰“不差這一味。”

雲瑯叫他攬著,自耳根後熱透了,在藥碗裡紅通通冒泡︰“我”

……倒也並非不喜歡。

今日飛馬馳援,雲瑯敢不作交代,一來是信得過朔方軍戰心戰力,二來更是信得過蕭朔。

蕭朔長在布局謀朝,戰場上的事,未必能稱之為有天分。

可雲瑯曾親眼見過琰王府那一整個書庫,兵書戰陣、歷代名將的心得,本朝與前朝在北疆戍邊攻伐,能找到的所有戰事筆錄。

蕭朔曾對他說的“若舉兵、則共赴”,絕非一句心血來潮的空話。

“我今日回來,心裡很急。”

雲瑯靜了一刻,一口一口喝了半碗藥湯,低聲道︰“不怕你不明白該如何做,只怕你太明白該如何做……”

蕭朔緩聲道︰“你怕我死戰殉國。”

雲瑯叫湯藥嗆了一口,黑白分明的眼刀鋒利殺過去,扎在口無遮攔的琰王殿下身上。

“今日的確凶險。”

蕭朔受了雲將軍滿腔譴責,賠罪地抬手,覆上雲瑯發頂揉了揉,一點點順著頸後撫過脊背︰“可我心有掛礙,若就這麼糊裡糊塗丟了性命,只怕難以瞑目。”

雲瑯叫他揉軟了,低頭將藥喝淨,含混道︰“掛礙什麼?”

“少將軍衣來伸手、藥來張口。”

蕭朔︰“我若這麼丟了命,來日只怕雲少將軍想喝口藥,不會吹涼,都要燙嘴。”

雲瑯︰“?”

蕭朔將碗擱在一旁,從袖子裡取了顆糖脆梅,塞進他嘴裡︰“故而……這麼一想,便操心得連傷也不敢隨便受了。”

雲瑯怔了一刻,含著糖,口中苦澀藥氣叫甜意與脆梅清香散淨,迎上蕭朔靜徹黑眸。

蕭小王爺眼底靜深,有山高水闊,也有暖融燭火。

雲瑯靜坐著,視線棲落進蕭朔的目光裡,提起的一口氣在胸中盤桓半晌,慢慢暖順,隨著藥力散入四肢百骸。

雲瑯又坐了一刻,肩背一松,閉上眼笑了笑︰“……是。”

蕭朔俯身,在他泛白眉睫間輕輕親吻。

“藿便藿罷。”

雲瑯偎在蕭朔肩臂,低聲含混嘟囔︰“九兩九錢賣景王,剩下一錢,咱們帶回家。”

中原所強,不在騎兵。與草原上的重甲騎兵正面迎戰,前朝陣亡的將軍便有三十余人,本朝已有九人,還是多年避戰的結果。

更何況是鐵浮屠。

幽靈一樣的鐵浮屠,險些將西夏滅了國的鐵浮屠。

雲瑯帶兵回來時,看見蕭朔那一面戰旗仍在,一顆心跳得險些一頭栽在馬下。若非情形不允,他那時候便會沖過去擁抱蕭朔。

擁抱,或者更熱切激烈的踫觸。熱意自心底澎湃,沖破一切,比以往更渴望最無間的接近,甚至無關情欲,隻為攪在命運與天道湍流中的某種證明。

活著,以及某種堅實有力得更甚活著、不容更改的事實。

他們定下的,天命也改不得。

雲瑯心神徹底松下來,他體力心力都已到了界限,此時陡一放松,隻覺頭暈得厲害,卻又安寧得不想動彈︰“蕭朔。”

蕭朔攬穩手臂,應了一聲。

“等過了這一段……你我拿原本身份,光明正大的回去。”

雲瑯低聲︰“你陪我上城頭。”

蕭朔不問他要做什麼,點了點頭︰“好。”

雲瑯將臉埋進暖韌頸間,乏意徹骨的身體軟了軟,還要說話,卻已徹底沒了力氣,向下滑下去。

蕭朔將他抱實,一並翻上榻躺下,把人裹進懷間。

雲瑯努力朝他亮出笑來,笑意在微眩眼底聚了一瞬,眼睫墜沉下來。

雲瑯乏透了,叫蕭朔暖韌的肩臂胸膛裹著,放縱自己沉下去,沉進分明在死生之地、卻仍至安至穩的歸路裡。

蕭朔伸手,將安心睡實的雲少將軍護牢,扯嚴薄衾厚裘,熄了那一盞油燈。

-

應州城內,遠不如城外軍帳安穩。

太守府中堂,襄王坐在正位,應城太守連斟恭敬侍立在一旁,堂前跪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的暗探。

雲州城來了兩個京城貴客,成了龐轄的座上賓,他們自然知道。

探子親眼所見,繪聲繪色說了龐轄如何盛情款待、盡奉承之能事,更信誓旦旦保證,來的若不是龐家人,便是比龐家人更要緊的、宮中出來的正經皇家血脈。

這一仗打下來,金將金兵不熟悉識不得,來的兩個人是誰,襄王一派的人卻無疑連燒成灰也能認得出。

“還真是皇家血脈……”

連斟氣極,反倒冷笑出來︰“挑不出錯處!打探得好風聲!叫那兩個人一路光明正大進了雲州城,沿路竟能一條信也沒有!?”

“大人恕罪!”

探子篩糠似的抖︰“那雲瑯本就是逃亡熟了的,天羅地網也網不住,極難探查走了哪條路……”

今日害得戰局失利,已是掉腦袋的罪。探子伏在地上,垂死掙扎,低聲道︰“況且……我們的精兵從襄陽奔朔州來,已抄了最近的路,不也尚且不曾到?他們晚出幾日從京城走,竟先到了,難不成是插了翅膀……”

探子隻為自辯,盡力找著說法,卻不曾見堂上幾名黃道使交換視線,臉色竟都微微變了。

這些天都忙著籌謀戰局,今日扭轉得太措手不及,功虧一簣,又要馬不停蹄善後安撫好被封在城中的鐵浮屠。

……

滿腔懊惱與氣急敗壞的怒火下,他們竟都不約而同忽略了件事。

襄陽府來的私兵,本該赴飛狐口待命,合圍敲開關隘,成尖刀一路直插京城腹心。

可數日前,私兵入了崤山以後,竟一條消息也再沒送來過。

“會不會……他們早就去了,事先在崤山設了埋伏?”

探子顫巍巍道︰“我們的人不熟地理,難保不會中了圈套。那兩人素來古怪,只怕”

“荒唐!”連斟寒聲道,“此事機密,他如何知道的?掐指一算?你真當那雲瑯是神仙?!”

探子一句“怕真沾了些神鬼莫測之力”噎在喉嚨裡,欲哭無淚,重重磕頭。

“大抵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連斟不再同他廢話,轉向襄王,躬身道︰“屬下派人去查,定然弄清是怎麼回事……”

襄王忽然開口道︰“不必。”

連斟一愣。

“只是耽擱,遲早會來。”

襄王道︰“若已被人殲滅,查也無用。”

連斟頓了下,竟半句也回不出,隔了一刻才垂首道︰“是。”

襄王眼底冷了冷,泛起沉沉殺機。

……雲瑯。

當初便該不計代價、痛下殺手,絕了這個要命的後患。

“龐家人怎麼回事。”

襄王漠然道︰“龐轄接了兩位假貴客,真的在何處?也落進埋伏,死在路上了?”

“龐家雖然答應合作,卻仍在提防我們。”

連斟有些畏懼,低聲道︰“只知道來的是龐謝與龐家另一個旁支子弟,出了河北西路,他們便甩脫了我們的眼線……”

“蝦兵蟹將,龐家好氣魄。”

襄王冷嘲︰“去找,三日內活要見人。”

連斟不敢多說,低頭應是。

“假的真不了……便讓那雲瑯再逍遙三日。”

襄王眼底透出寒色︰“龐轄如今不會聽我們的話。等龐謝來了,立即叫他去龐轄面前驗明正身,關閉雲州城門。”

連斟領命︰“是。”

“叫你們在朔方軍中散布消息,戳穿雲瑯身份,再說他在京中是如何享樂的。”

襄王轉向地上的探子︰“做得如何了?”

探子喉嚨一滯,僵了僵,埋頭道︰“散布下去了……”

襄王擺弄著手中玉印,眼底陰冷。

朔方軍這些年過得寒酸困苦,憋屈至極。若聽了雲瑯在京城舒坦享樂,自然生出逆反心思,人心若散,兵遲早帶不成。

先亂朔方軍心,再關雲州城門。

縱然今日一時屈居下風,自會有可乘之機,讓那些鐵浮屠頂著先殺出去,與朔方軍狠狠拚個兩敗俱傷。

驅虎吞狼固然凶險,但鷸蚌相爭,只要拿準機會,便仍能從中得利。哪怕沒了襄陽府的私兵,還有藏在應城裡的兵馬可用,待來日敲破飛狐口,長驅直下,江山仍是他的。

襄王斂去念頭︰“如何說的?”

“我們四處說,雲瑯在京裡過得極好,鼎鐺玉石、象箸玉杯,日日錦衣肉食,什麼也不用做。”

探子低聲︰“還說他穿的披風都是兔裘的,奢侈至極,隻用兔子頭頂到頸後最潔淨柔軟的那一片細絨,集絨成裘……”

“不錯。”襄王淡聲道,“那些人聽了,是何反應?”

探子不敢說話,一頭磕在地上。

“叫你說就說!”連斟沉聲,“支支吾吾做什麼?”

探子無法,咬了咬牙,隻得如實道︰“那些人聽了,沒說話,三三兩兩散去……”

“隻一夜。”

探子跪在地上,絕望閉了閉眼︰“這敕勒川下所有的兔子,便都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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