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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一百二十一章(抱我回去。...)
雲州比臨泉鎮更北,卻沒了能將人淹沒的漫天黃沙。

天高穹遠,陰山下盡是一望無際的開闊平原,場春雨澆過,已開始冒出綠油油的春草。

不歸樓建得高聳氣派,比城牆還高出幾分,在頂層極目遠眺,眼力好的甚至能隱約望見西夏人的營帳。

“少將軍。”

刀疤尋上樓,抱了披風過來,低聲道“雨後風涼。”

“這點風算什麼?”雲瑯不以為意,擺了擺手,“我又不是面捏的……”

刀疤張了張嘴,將話咽回去,仍立在原地。

“……”

雲瑯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麼表情?”

“無事。”刀疤忙用力搖頭,“少將軍自然不是面捏的。”

三天前,少將軍也說過這話,只是那之後便不知為何疑似著了風寒,在車上昏昏沉沉睡了三日,還總要琰王殿下進去幫忙揉腰。

一眾親兵誰不知雲瑯一身新傷疊舊傷,生怕少將軍有哪處傷勢發作,又同以往一般強忍著不說,都擔憂得不行。

雲瑯叫他憂心忡忡盯著,實在無法,隻得抖開披風披上“小王爺叫你們來的?”

“是。”刀疤道,“飯菜擺好了,還有酒……”

景參軍特意囑咐了不能在雲少將軍面前提酒,尤其不能提壯膽的燒刀子,說少將軍一聽就要犯頭疼腰疼。

刀疤一時說順了,忽然想起來,忙生硬改口“酒……九種餡的包子。”

雲瑯按按額角“……知道了。”

往事不堪回首,雲瑯一時大意,中了蕭小王爺的計,這三日已徹底長了記性,再不輕易沾這亂性誤事的東西。

“外人面前,記得改口。”

雲瑯轉身下樓,見刀疤跟上來,又額外囑咐“賭約還在,你們幾個誰若先泄露了身份,叫人認出來,這十圈還是要跑的。”

刀疤忙牢牢閉緊了嘴,跟著雲瑯走下閣樓,才小心道“少……少爺。”

雲瑯好整以暇,等他向下說。

“我們不能叫人知道擅離朔方軍的事,要瞞著旁人身份也就罷了。”

刀疤攥了攥拳,一口氣低聲道“您何必藏著?朔方軍年年盼著今日,做夢都想少爺回來。若是知道了您在這兒,整個雲州城與朔方軍都定然要高興瘋了……”

雲瑯啞然“我們為何要提前抄近路過來,為了領著小王爺遊山玩水逮兔子?”

刀疤幾乎已忘了緣由,叫他一問,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雲州、朔州、應城,各方勢力交匯,不知多少雙眼楮盯著。”

雲瑯道“在明的是靶子,在暗才好謀劃。”

朔方軍如今將領奇缺,刀疤幾個跟得久了,遲早要放出去獨當一面。

雲瑯有意叫他們多想些事,耐心道“京城往朔州城發兵,消息傳到邊境,最快要幾日?”

“我們有烽火台,他們也有金雕傳信。”

這個刀疤自然清楚“不說三日,五日也足夠了。”

雲瑯點了點頭“若是信傳到了,他們會作何反應?”

“自然是調大軍壓境頑抗。”

這些軍中都教過,刀疤想也不想,答得極快“我軍長途跋涉,就算到了邊境,軍力也已經疲憊。他們趁我們立足未穩,以逸待勞搶先來攻,就能佔住上風”

刀疤說到一半,自己也不由愣了愣,皺起眉“不對……”

雲瑯道“不對?”

“道理是兵書上寫的,定然是對的。”

刀疤搖頭“可我們這兩日進城前,才照著嚴太守說的兵力分布四下探過,還是老樣子,沒有大軍調動集結。”

若說西夏的鐵鷂子都跟著國主陷在了汴梁,國力空虛,倒也可能。但金人素來凶悍,不可能都叫人打到眼前了,竟還半點反應也沒有。

刀疤越想越想不通,皺緊了眉,立在原地。

雲瑯撚了下袖口,將披風攏了攏“金人也在等……他們在等誰?”

刀疤知道雲瑯定然不是在問自己,閉牢了嘴,不打攪少將軍思慮,悄悄往擋風的地方站了站。

雲瑯在不歸樓頂站了半晌,便是在想這個。他已大略有了念頭,只是此時尚無印證,還需再設法探查清楚。

總歸此事仍要幫手,尚急不得一時。倘若這三座邊城當真如嚴離所說,是個等人踏進來的套子,誰隱得更暗,誰手中的底牌與成算便更多。

雲瑯斂了心神,看見刀疤神情,不由失笑“倒也沒緊張到這個份上……”

話音未落,樓下忽然傳來陣鬧哄哄嘈雜聲,人喊跑動間,竟還隱隱雜著“快抓”、“不可放他跑了”的話音。

刀疤臉色一變,要往樓下趕過去看情形。雲瑯卻比他更快,不見如何動作,披風落定,人已站在了階下。

蕭朔走上來,迎上雲瑯視線,搖了搖頭“無事。”

這次輪到雲瑯也微愕“你在這兒,下面抓的是什麼?”

蕭朔“……”

雖說如今雲州城內,歸根結底就隻他一個生面孔,雲少將軍的不放心也未免直白得太過了些。

蕭朔看了看雲瑯攏在袖中的雙手,將暖爐遞過去“兔子。”

雲瑯險些沒聽清“什麼?”

“你那兔子不知怎麼跑了,在樓下亂竄,啃了店裡的藥草,景諫在帶人追。”

蕭朔道“苦主來尋,說是兔子咬壞了一株百年的野山參,要我們賠償。”

雲瑯攏著暖爐,若有所思,朝樓下望了一眼。

眾人忙著捉兔子,來回亂成一團,廊間稍靜處立了個冷著臉的半大少年。

果然是他們進城門時看見的那一個,背著藥鋤,懷裡抱了顆已有顯眼破損的野山參。

雲瑯看清了那顆山參,心下有數,同蕭朔一並過去“要賠多少?”

“不多。”蕭朔道,“一千兩銀子。”

雲瑯腳下一絆,匪夷回頭,看著這話說出來半分不虧心的蕭小王爺。

“琰王殿下。”

雲瑯站定“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你我如今在一個玉牒上。”

蕭朔罕少被他這麼叫,微蹙起眉,點了下頭。

“生同衾,死同穴。”

雲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自然。”蕭朔低聲,“你要說什”

雲瑯“琰王府的銀子,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蕭朔“……”

雲瑯實在看不下去蕭小王爺這般聽憑敲竹杠的架勢,走到那少年面前,將山參接過來“這是兔子咬的?”

少年攥緊了拳,僵立半晌,別開視線道“是。”

“一株野山參,不值這麼多銀子。”

雲瑯看他一陣,將手中山參遞還回去,輕聲道“你為何要一千兩?”

“不要一千兩也可。”

少年咬了咬牙關,這次說得流暢了許多,顯然早已打好腹稿“我是要拿這山參跟人換馬的,一匹馬要這麼多錢。叫你們弄壞了,馬便換不成了。”

少年摘下褡褳,一並遞過去“我這山參給你們,我還攢了十五兩銀子……買你們一匹馬。你們若不同意,便只能報官了。”

雲瑯看著他,眉峰微蹙了下,沒說話。

少年站在他的視線裡,隻覺從頭到腳不自在,橫下心沉聲道“天理昭昭,莫非你們要恃強凌弱,將此事賴過”

他話未說完,蕭朔已走過來,將褡褳推回去“馬已有主,不能賣給你。”

少年臉上白了白,攥緊了褡褳,咬牙閉上嘴,面紅耳赤立在原地。

“既有人同意與你換馬,想來這參值這個價錢。”

蕭朔靜看他一陣,慢慢道“你既要一千兩,便”

雲瑯“蕭朔。”

雲瑯的聲音不高,隻兩人間聽得清。蕭朔話頭微頓,抬眸看向雲瑯。

“照你這麼教,孩子是要長歪的。”

雲瑯無奈,笑了笑“他這麼小,你不能教他為了什麼事都能不擇手段。”

蕭朔微蹙了下眉,若有所思,沒有開口。

少年臉色忽然變了變,打了個顫,臉色徹底蒼白下來。

“我知道。”

雲瑯半蹲下來,與少年視線一平,緩聲道“你開價一千兩,只是為了報出一個你認為我們定然會回絕的高價,逼我們選另一種辦法,將馬賠給你。”

“我還給你們銀子的。”

少年死死攥著拳,他身上已開始微微打顫,仍盡力站直“我有十五兩銀子,還有山參,這山參”

“這山參是你從陰山北面的谷坡裡采的,那裡林深樹密,土地扎實,山參長得也比別處好,最為大補。”

雲瑯道“只可惜你采了山參,卻因為路滑坡陡,摔了一跤,不小心將這參磕破了。”

雲瑯看了看那一處山參上的破損“品相壞了,價錢便要折半,連十兩銀子也賣不出……你有十五兩銀子,可最便宜的駑馬,也要二十五兩。”

少年臉色慘白,眼底灰暗下來,死死瞪著他。

雲瑯問“你要買馬做什麼?”

少年嘴唇動了動,將山參死死抱進懷裡,扭頭便走。

“站住。”雲瑯起身,“裝兔子的竹籠,是不是你做了手腳?”

“不要你們賠了!”

少年急著走,聲音有些尖利“一隻兔子罷了,值什麼……”

“值一片心。”

雲瑯道“那兔子是有人送我的,我要好好養著,給它找清水,割嫩草。”

少年聽不懂,莫名看了他一眼,還要再走,卻已被刀疤魁梧的身形攔在了眼前。

“設局、訛詐、毀人財物,都是律法裡有的。”

雲瑯道“你方才說要報官,我們也可報官來判。”

少年在刀疤手中掙扎,眼中終於透出慌亂,緊閉了嘴,絕望地瞪向雲瑯。

“若要私了也可,找你們胡掌櫃來,我有話同他說。”

雲瑯笑了笑“放心,不是說你的事。”

“你到底要幹什麼?!”

少年終於再繃不住,嘶聲道“是我不對,要打要殺隨你們!總歸你們也懂不了,不必這般戲弄折辱於我……”

“我為何不懂?”

雲瑯道“我還知道,你雖然站著,兩條腿都已叫北谷坡下的碎石磨爛了,若不及時敷藥,要拖上十天半月才能勉強收口。”

少年怔住,緊緊皺了眉,仍盯著他。

“日子再不好過,也沒到不擇手段的時候。”

雲瑯問“在城門口,我聽見守軍叫你白嶺,你父親叫什麼?”

少年一繃,剛稍緩下來的眼底便掀起分明抵觸,冷冷挪開。

雲瑯也並不追問,示意刀疤將人帶走敷藥,同一旁面如土色的茶博士道“人我帶回去上藥,若要人,勞煩你們胡先生親自過來一趟。”

茶博士已嚇得不敢開口,不迭點頭,一溜煙飛快跑了。

雲瑯抱著懷中的暖爐,立了一刻,察覺到身旁的熟悉氣息,朝蕭朔笑了下“兔子沒把飯菜也啃了罷?”

“是我想的不夠周全。”

蕭朔道“論教導孩子,我不如你。”

“……”雲瑯從方才起便覺得這話不對勁,下意識摸了摸子虛烏有的一對龍鳳胎,乾咳一聲“我也不會,全是跟先皇后瞎學的。”

當年先皇后對他固然疼愛,該嚴厲的地方卻絲毫不含糊,哪怕隻一點點錯處,若涉及立身處世根本,也要重罰,罰到他徹底想清楚為止。

蕭小王爺能止京城小兒夜啼,這脾氣卻分明隨了先帝,縱然叫一層殺伐果決的冷漠殼子罩著,內裡的寬仁卻還是下意識反應出的本能

“我知你也看出來了,只是不忍心。”

雲瑯笑了笑“畢竟是故人之子……”

在城門口,看見那少年的古怪反應,兩人心中其實便都已猜出了大概。

尋常民間的半大少年,既不曾及冠,又沒有就學拜師,罕少有不喊乳名,卻有個這般正經的學名的。

不歸樓這名字固然奇怪,開客棧的人姓胡,連在一處,意思便已再明了不過。

式微,式微,胡不歸。

這不歸樓本就不只是開給生人的,那些埋骨他鄉的客魂,日日夜夜,有人在等。

“龍營副將白洪,勛轉輕車都尉。”

雲瑯輕聲道“說實話,我現在就想回朔方軍……去他的陰謀陽謀,活著的人死了的人,痛痛快快喝一場。”

當初雲瑯剛回王府,兩人合計去醫館養傷時,景諫來質問雲瑯,曾提過一次。


被拘禁在京中的朔方軍將領,關在大理寺地牢,在審訊裡沒了七八個。

輕車都尉叫人拖來十幾張草席,乾淨的留給活著的人睡,最破爛的一張,拿來裹自己的屍首。

蕭朔抬手,在披風下撫上雲瑯微繃的脊背。

“就是想想。”

雲瑯搓了把臉,笑了笑“這些年你都忍得住,我若忍不了這一時,也太沉不住氣了。”

雲瑯呼了口氣“回頭將銀子給胡先生罷,從我帳上出。”

少將軍在府上任意花銷,根本不曾做過帳。蕭朔靜了一刻,默記了回去找老主簿補帳本,點了點頭“好。”

“在龍營時,我與白大哥也如兄弟相處。”

雲瑯道“他的後人,也算是我的佷子。”

蕭朔“……”

雲瑯看他反應不對,有些莫名“怎麼了?”

“無事。”蕭朔平靜道,“只是想知道,我在北疆散落了多少素不相識的兄弟手足。”

雲瑯咳了一聲,沒繃住,扯起嘴角樂了下。

縱然沒有這一出,琰王府撫恤接濟的銀兩也是要送過來的。只是今日出了這一樁插曲,事情便還需再仔細斟酌。

雲瑯眼下沒心思斟酌這個,深吸口氣,按按眉心“行了,此事揭過……”

“有我安置,回頭整理出章程名冊,給你過目。”

蕭朔道“邊疆平定後,我陪你去祭他們的英靈。”

“什麼名分?”雲瑯笑了笑,有意刁難,“我是他們的少將軍,你”

“帳下先鋒。”

蕭朔道“將軍家室。”

雲瑯沒能難倒他,得寸進尺,順勢調戲少將軍的家室“笑一個。”

蕭朔抬眸,學著少將軍的架勢,也抬了抬嘴角。

雲瑯微怔。

“你此時笑起來,便是這樣。”

蕭朔視線靜靜攏著雲瑯,輕聲道“你心裡若仍不痛快,我陪你去跑跑馬。”

他不說此事還好,一說跑馬,雲瑯後腰就應聲扯著往下一疼,切齒照蕭小王爺戳過去兩柄鋒利眼刀。

蕭朔“……”

蕭朔“?”

“跑什麼馬。”

雲瑯磨著後槽牙“我現在就想趴著,讓琰王殿下給我按按腰。”

若不是蕭小王爺自己提起來……他幾乎忘乾淨了。

雲瑯到現在都沒想通,這世上就算酒量再有限的人,怎麼就能一碗酒活活醉了三天的?

還是白天安頓防務、巡查各處一切如常,一到夜裡,酒勁便又自動上門找回來?

這世上哪有這麼懂事的燒刀子?!

雲瑯前三天叫蕭小王爺迷了心竅,說什麼信什麼,此時清醒過來,幾乎懷疑自己這幾天叫人下了降頭“你那是十八摸?八十摸都不夠罷?我就該跟兔子學一學蹬鷹……”

蕭朔耳後滾熱,他實在聽不下去,伸手牽了雲瑯,低聲道“今夜好睡,絕不擾你。”

雲瑯很不滿意,悻悻道“野兔蹬鷹,野兔擺腿,野兔頭槌……”

“見你半夜翻看,便沒收了的那本兵書。”

蕭朔沉默了片刻“回去便還你。”

雲瑯摩拳擦掌“野兔連環十八爪……”

“回京城後。”

蕭朔道“學個正經的曲子,好好唱給你聽。”

雲瑯沉吟著立在原地。

蕭朔低頭,輕聲“少將軍?”

雲少將軍方才牽動心神,此時胸口難受得走不動,警惕掃了一圈,見四下無人,終於放開“抱我回去。”

蕭朔垂眸,伸出手。

雲瑯斂起披風,蹦進了蕭小王爺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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