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燃逃晚自習去看楚戀跳舞,聽沈陳旭說,校慶上楚戀會出節目,一個人的獨舞。練習了這麼久的舞者,總該有破釜沉舟驚豔於世的一天。
楚戀也實在是個妙人,從來不叫沈陳旭哥哥,卻願意給份薄面叫祝燃哥,但學長一職輪不到他們幾個高三狗,只留給一個人。
衛遙笑得一聲很乾脆,「說白了,我們不配唄。」
空蕩蕩的練舞室,四面八方的鏡子像群山環抱,將楚戀這個新生的嬰兒溫柔托起,破節成長,滿含力量。沒有什麼比這個時刻更慷慨,提著舞鞋踩進再踏出,兩步之間,等同一場脫胎新生。
半場休息,她倚著玻璃牆壁喝水,夜風將薄紗窗簾吹起來,少女柔媚的姿態和線條在鏡像裡轉成千百個,從挽起的發髻到繫帶的舞鞋,殘相余在窗簾之間,風也安寧。
「祝燃哥,你人真好啊,願意看我練整晚舞。」楚戀將水杯從唇邊擱下來,「沈陳旭那個狗東西就不行,從小到大沒陪我來過幾次舞房。」
「反正我也沒事做。」祝燃坐在地板上研究手機裡的單機解謎遊戲,「你就當我是鐘淵得了。」
女孩子笑,「你們倆怎麼能一樣?」
解不出關卡,鐘淵索性用手指在屏幕上胡亂劃拉,企盼走個狗屎運,注意力看起來並不在對話上,因而聽著漫不經心,「怎麼不一樣了?」
「嗯……不知道,但我總覺得……鐘淵不是這樣。」女孩子腳尖點點,小臂破開空氣,打了旋,「你知道我們班的女生說他什麼?」
祝燃手指頓了頓,「嗯?」
「她們說他好得像個悖論,弗麗嘉親賜的悖論本身……你看……在別人眼裡,他被寄託了這麼多美好祝福,五花八門各式各樣……」女孩對著鏡子,伸手慢慢將頸後的碎髮理進髮帶裡,話音斷斷續續,「哦……我知道了……」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終於掀起眼皮。
「沒有人值得要求他太多的。陰晴雲雨難定,他要亮就隨他亮,他要滅且任他滅。他可以只當鐘淵,就像你當然也可以只做祝燃。」鏡子裡的她手指往下一撇,像要推開莫須有的紅塵,眉頭再很可愛地皺起來,蓋棺定論地將下巴頦一點,轉向祝燃面前,「嗯,我就是這樣喜歡他。」
三次破解機會在他亂點之間被用得光光,遊戲宣告結束,停在血淋淋的死亡界面。祝燃唇齒之間發出一個破碎地抽氣音節,把手機隨手丟到一邊。楚戀結束了上一個話題,湊過來跪在木地板上看他手機屏幕,「哇!這個遊戲我玩過,別暴躁別暴躁,我知道這關怎麼破……」
祝燃看著她將手機捉進手心裡,黑色的碎髮順著下巴弧度垂落下來,修飾得臉蛋更沒個巴掌大,側臉柔軟萬分。
祝燃靠著鏡子,收回視線,眯眼笑了一下,「你們文藝工作者就是不一樣。」
楚戀這回扭頭看了他一眼。
祝燃跳起來,往窗邊走了兩步,拉開玻璃窗,夜風吹過來滿不在意的話音,「說話跟念詩似的。」
*
一場秋雨一場寒,下過兩場雨,冷空氣就無可避免地靠近了。
雨下得斷斷續續不肯停,陰雨綿綿裡,祝燃來學校的次數越來越少,連衛遙和沈陳旭都只能在食堂裡見到他幾面。
「你這陣子都躲家裡幹嘛呢?」三個人排一排打飯,衛遙伸長脖子看菜色,「唉,又什麼沒好吃的。」
祝燃打了個哈欠,「打遊戲。」
衛遙隨口接,「沒打炮?」
祝燃沒說話,對著打飯阿姨笑了一下,指了指大盤子裡的糖醋排骨,笑得很嗲,換來多得的兩塊排骨。
「對啊,衛遙這麼一說倒是提醒我了。」沈陳旭想起來什麼似的,「我們小燃哥好久沒談戀愛了?」
祝燃端著餐盤轉身,立即把笑吝嗇地收了回去,「別人戀愛,關你屁事。」
剛剛說完,就險些被一碗湯潑了一身。
祝燃一句「我操」脫口而出,一抬頭,對方一句話沒留下,腳步快得飄出半米遠,惹得他火氣登時上來了,轉身剛要去揪住這不講禮貌的王八蛋,就被沈陳旭的聲音拉住了。
沈陳旭皺著眉頭看過去,嘴巴裡吐出了個陌生的名字,「他最近倒是挺得瑟啊。」
祝燃腳步頓了頓,「你認識?」
小沈「嗯」了一聲,繼續道,「最近找人買了個什麼能高考加分的獎吧,可長臉了……媽的,還不是花錢弄來的,不知道他爹跟我老子在飯桌上吹什麼牛逼,搞得我挨了好幾天的罵。」
「……這不高二那個嗎?和我們一起打過架的。」衛遙也認出來,嗤笑了一聲,「怎麼?這一轉身就披上人皮啦?」
祝燃順著兩個人的視線看過去,對方已經坐到桌前,對面還坐了個女孩子,隔得太遠,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雨到晚些時分下得更大了,天色昏得更早,一路都是泥濘。祝燃收傘,感覺到肩上被淋濕了一半,跟著在黑暗的樓道口被散落在地上的垃圾絆了個結實。他忍不住低咒了一句,尾音淹沒在樓上轟隆一聲巨大的響動裡。
「要死啊。」祝燃罵了一聲,路過一樓切菜的嬸嬸,「樓上搞拆遷?」
「哪能啊,這裡誰家搬得起?」祝燃的視線掃過對方諱莫如深的表情,再掃過她手裡的菜刀。刀具在黯淡的天色下泛著冷硬的顏色,用得久,難免鈍了,原來已沒法用光澤修飾了,「樓上那個女人她家不曉得又怎麼了,作孽噢,多好一個兒子……」
樓上那個女人,是這棟樓裡對鐘淵媽的統一稱呼。
祝燃皺了皺眉頭,視線從刀具上收回來,小跑了兩步,握著生鏽的扶手,沖上了樓梯。
風雨如晦,世界安靜,他對上鐘淵的視線。
祝燃的腳步在最後一階上停下來,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捏緊了扶手,另一隻手提著黑色的傘,雨水滴滴答答地順著傘尖滑下來。攢在地面上,像是在流血。
是的,一切會好的,在風和日麗的某一天裡。可有些人是藏在醫院外的敗血症,傷口無法自癒,流血到死也不會停止。他也好,他也好,他們一路滴滴答答往外淌著血,怎麼大家就是不願意承認呢, 總要裝作看不見呢。鬥爭是偉人的事,歌頌是詩者的事,不是他們配得起的。連童話故事都明白該在開始時結束,苦難又能給出什麼甜頭?如果能夠順遂一生,誰想要去做英雄?
祝燃這瞬間裡唯一後悔是沒順手將那把刀借上來,那該是把多得心應手的凶器,握在手裡,沉重而愉悅。
兩個人靜靜對視了一小會兒,祝燃先笑了一笑,「怎麼了,又被你媽媽丟啦?」
片刻,鐘淵「嗯」了一聲。
祝燃想了想,鬆了手,踩上最後一階,傘被他丟下,他仰起臉,伸手將鐘淵散開的衣領重新拉好,眼神在他半張臉上打了個轉。滿手的鐵鏽味和水腥氣,他把鐘淵弄髒了。
「你回我家去。」
鐘淵皺了皺眉頭,按住了搭在自己衣領上冰涼的手指,「祝燃。」
「那好吧,算了。」祝燃忽然又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往後稍稍退了一步,一隻手拉過鐘淵的手腕,「我們一起回去。」
鐘淵沒動作,抬手反握住他手指。
祝燃抬眼,平靜地重複道,「我們一起回去,我找找鑰匙。」
鐘淵眼裡的小男孩在搭在一邊肩膀上的書包裡尋找家門鑰匙,頭低下去,看不清表情,樓道燈壞了,好幾天沒人來修,只能聽見祝燃書包落地的聲音,緊跟著,還流淚的黑傘被猛地扔下樓梯,撞上長著青苔的牆壁。鐘淵怔了一下,靠近一步去摸他的肩膀,又叫了一聲,「祝燃?」
「操你媽的。」祝燃罵了一聲,狠狠甩開鐘淵握著自己的那隻手,轉身手腳並用地一下下踹門,「老子忍不了。」
他在發抖。
老久的木門架不住他的力道,幾下就被踹開,裡頭散髮出腐敗的人氣,洋洋盈耳的啼泣聲戛然而止,尖叫聲和罵聲亂成一鍋隔夜爛粥。
男人沒穿好衣服,罵罵咧咧地在地上跳,努力將另一條腿塞進肥大的內褲裡,祝燃順手抄起擺在門邊的羽毛球拍,狠狠敲了一下對方的膝蓋。
「你什麼爛逼生的東西?」
對方立即吃痛地半跪了下去。
顯然打架的事在祝燃這裡討不到任何巧,球拍跟著要往對方頭頂落下去的前一秒,他被人從後面用力地握住了手腕,「學長。」
拉客拉到家裡來,鐘淵回家取書,偶然和嫖客狹路相逢。色鬼到處都是,竟然打起鐘淵的主意,自然,兩方都沒撈到什麼便宜。這嫖客罵街之間,買套的媽媽回來,伸手給了兒子一巴掌。
一巴掌,也像是落在祝燃臉上。
死灰一片。
這漂亮媽媽抓著被子作遮羞布,嘴巴很不乾淨。祝燃氣到頭昏,忍無可忍,決定暫時忘掉這女人是鐘淵媽媽的身份,「你這女的是不是賤骨頭?學校裡那些老師都巴不得鐘淵是自己親生兒子,你不要這個兒子乾脆給別人養好了……」
「我的兒子我自己愛怎麼養怎麼養!你覺得自己又是什麼好玩意?你以為你對我兒子存的心思我看不出來?」坐在床上的女人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死了媽的東西,你去賣屁眼養他啊?」
祝燃聽了,並不生氣,反倒笑了一下,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身後一直緊緊抓著他手腕的鐘淵叫了一聲,「媽。」
女人閉了嘴。
鐘淵將祝燃拉到自己身後,接過他手裡的羽毛球拍,語氣冷冷地,指了指已經穿戴整齊的男人,「滾。」
鬧劇差不多將結束了,嫖客離開,擦身而過時大聲罵了一句晦氣,跟著又被祝燃輕飄飄地叫住。男人扭頭,祝燃笑笑,「我記住你了。」
叫人作嘔的臉露出一瞬間的茫然神采,膩得臉上的油光擼下來都可炒菜,一想到這般十八流貨色對鐘淵動過心思,都直教人想要立馬從長江大橋上跳下去。
「別讓我再看見你。」祝燃語氣愉快,「你一定會死。」
*
要不說親媽就是親媽,對待這麼一張漂亮的臉也能夠做到無動於衷,下得去重手。祝燃給鐘淵擦藥,手指揉過去,嘻笑著問,「疼不疼?」
鐘淵搖搖頭。
祝燃看他一眼,手指又扯開他的衣領,踮了踮腳,往那片瞟了一眼,被鐘淵一把按住了肩膀,低頭問,「你想什麼?」
祝燃退回來,說「沒什麼啊」,動作之間無意掠過眼前的嘴唇,祝燃乾嚥了一口空氣,拽住了對方外套,眼神直落進另一雙眼睛裡。
離得這樣近,鐘淵的吻順利落下來。
這晚兩個人在床上都又凶又葷,祝燃從四肢到後穴都死死纏緊了鐘淵。進得太深太狠,他眼淚直往下掉,叫聲都是破碎的。
「鐘淵……」
「嗯。」
「你……你以後一定記得給老子出人頭地。」說話間,祝燃被操得撞到床頭,又被一隻手護住腦袋,拉回來繼續頂撞,「這樣……以後我還能……嗯……跟別人說有過個厲害的小炮友……」
「嗯。」
「嗯什麼嗯,記得了沒有?」祝燃想要凶,手指掐緊了對方胳膊,實際條件卻並不允許,尾音軟綿綿的,「記得了,要說記得……」
「好,記得。」身上人忽然停了停,鼻尖搖搖欲墜地落下來一滴汗,落在他唇邊,祝燃伸出舌頭舔掉,不依不饒地問記得什麼,很快被人安撫一般親了親額頭。他說,「我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