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莫離再度醒來,他環顧了四周,周圍的景像一度讓他懷疑自己尚在夢中。
直到他用力地掐捏大腿感受到疼痛之後,他才確信,他是真的清醒了。
只是,周圍一片漆黑。
莫離就算將自己的手伸到眼前,也完全看不到任何景象。
究竟是這個地方的光線暗到伸手不見五指,還是自己的眼睛瞎掉了?
莫離不知道。
他一時半會兒猜不出韓子緒打的什麼算盤,只能摸著黑想大概探一探自己所在的到底是個地方。
可是才剛想移動雙腳,卻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響。
摸到自己的手腕腳踝上才發現,那上面被堅韌的皮革裹著,幾乎有人手臂粗的鐵鏈將他的活動控制在了最小的範圍內。
他所在的地方有床,有薄被,有大約一天量的水和食物,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生活必需品。
但是就是太黑,太安靜了,以至於連空氣都要凝結起來,莫離只覺得自己身處在一片死氣之中。
莫離喊了數聲平日專門服侍他的丫鬟們的名字,沒有人應答。
若放在平時,就是不用莫離親自出聲喊,只要丫鬟們聽到屋內聲響動靜,都會主動請安的。
這樣看來,自己真的是喊破嗓門也沒人會搭理的了。
莫離咬了牙,他必須靜下心來思考一些問題。
韓子緒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莫離忽然想到,自己在被韓子緒劈暈之前,韓子緒說的那句話。
「要從心裡抹去一個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聯繫到自己現在的處境,莫離不由得冷汗直下。
想起自己尚在大學念醫科之時,曾輔修過心理學的課程。
那是一堂非常有趣的課,聽課的學生場場爆滿,莫離每次都要提前很多去教室才能佔到位置,否則就要站著聽一整堂課。
頭髮花白的老教授曾向他們介紹過一個著名的「感覺剝奪實驗」。
「所謂感覺剝奪,指的是有機體與外界環境刺激處於高度隔絕的特殊狀態。有機體處於這種狀態,外界的聲音刺激、光刺激、觸覺刺激都被排除。幾天後,有機體發生某些病理心理現象……」
莫離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憶著在那時隔久遠的課堂上,老教授對這個實驗的介紹。
從病變分析到原理探討,從變化過程到最後結果。
印象已經非常模糊,莫離只能回想出個大概。
從回憶中抽脫出來,莫離猛然瞪大了雙眼。
難道,這身處距離人類工業文明至少有數百年時間的古代的韓子緒,早已經知曉了這種可以損人心智的心理學原理?
莫離的冷汗滑落額際。
這密閉的空間,隔絕了一切光線,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這種黑暗讓人無法察覺到空間的界限,就隨之越發讓人恐懼的感覺無限地誇張著。
雖然有充足的空氣可以呼吸,但卻一點都感覺不到風的流向。
週遭過於靜謐,連平日隨時隨處可聞的蟲鳴鳥叫都沒有。
如此精心巧妙的佈局,可見其並非是臨時起意才搭建起來的禁閉人的場所,而是在很早以前便已經存在,是專門用來從心智上擊潰他人的秘密處所。
莫離雖然能比其他人更為瞭解韓子緒此舉的用意,雖然能比其他人更淡定更堅強一些,但是,他對感覺剝奪這種東西的理解,從來都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上。
而以前的他,也不曾想到過自己竟然也會有機會成為這樣的「實驗對像」。
在壓抑人心的黑暗中,沒有視覺、聽覺與觸覺來分散注意力,莫離的頭腦在過於密集地思考。
莫離知道,自己想得越多,病變的速度便會越快。
但他沒有辦法更多地控制自己的思想。
最初的時候,莫離靠著飢餓感與進食的次數來大約計算時間的流逝。
他每時每刻都小心翼翼地注意這屋內的動響。
莫離想著,如果能知道每天下人們給他送水送飯的時辰,他多少能跟外界獲得一些接觸。
但大約三日之後,莫離絕望了。
給他輸送食物與水的人,就像通了天似的,總能在他睡著或者短暫地迷糊而失去意識的時候,將補給悄然放入禁閉室內。
莫離找不到規律,自然只能在那暗無天日的室內呆著。
他開始用一切辦法消磨那過多的時間。
他試過回憶一些美好的事情。
想起自己快樂而無憂無慮的童年。
嚴父慈母,他小小身影扯著鮮艷的氣球在綠油油的青草地上歡快地奔跑。
忽然不小心摔了一腳,磕破了膝蓋,母親心疼地為他往傷口上呼氣,父親雖然沒說什麼,但眼裡卻是滿滿的關懷之情。
他又想到了在大學念醫科的時候,課業壓力繁重,身邊的同學們叫苦不迭,大家總是在考前成群結隊地去通宵自習室狂看猛啃,隨後為考試結束而上趟館子大快朵頤一番。
而後在醫院工作的日子裡,雖然勾心鬥角之類的事情屢見不鮮,但慈藹祥和的院長對他是處處照顧。
即便是在自己私自為那窮困孩子換了眼角膜出了事故之後,那花白了頭髮的年長老人帶著他,放下了所有的架子與顏面,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去向那憤恨不平的受害家屬賠禮道歉,只求能息事寧人,只求能將他保全。
這些回憶都太過珍貴太過美好,以至於莫離在不小心跌入這個時代之後,都不敢輕易地觸碰。
這本是一個回憶的禁區。
因為眷戀得越多,他就越無法在思念的沼澤中超脫。
特別是在遇到韓子緒與文煞之後,那一次次的背叛與無情的傷害,更讓莫離懷念那遠去的、原本屬於自己的世界。
他好想回家。
好想好想。
這裡有藥郎的家,有程久孺的家,有徐三娘的家,有阿土的家……
但卻再不會有他的歸宿。
他曾經天真地以為,沉默寡言的醜奴會是他平淡的一生的最好禮物,但現實中血淋淋的背叛刺得他身心俱傷,甚至一度關閉心門不再讓人進入。
他也曾經痴傻地暗想,那傻得天真的阿忘,沒有了心計城府,會這樣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
但嗜血的文煞卻將這個閃著琉璃華彩的水晶球般的小小心願給摔了個粉碎。
以至於莫離在這黝黑恐怖的暗室之中呆了五日之久,也不願意去回想自己與他們二人的一切。
莫離潛意識在抗拒著。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一旦打開了這兇猛洪水的閥門,之後便會萬劫不復。
那巨大的恐慌,隨著時間的靜寂流逝,越發像個無底的黑洞,漸漸地蠶食,一點一滴地將一個人的理智吞噬。
在莫離開始分不清自己到底被關了幾天的時候,他在那黑屋之中,已經呆了整整七日。
那本就不算富庶的過去,已經被莫離在腦海裡重複了無數遍。
直到他的身體發出了抗議。
當他又一次想起父母,又一次憶起大學時代的時候,他開始劇烈地嘔吐起來。
莫離的雙手撐在床邊,鎖鏈的桎梏使他只能趴在木質床緣上。
一直吐到感覺自己的脾胃與腸子都翻了出來,莫離殘喘著俯趴著,一度短暫地休克,失去了意識。
而當他醒來,那穢物卻已經被悄無聲息地處理過了,連一點多餘的味道都不曾留下。
於是,莫離開始出現了一些幻覺。
他開始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站在一個虛幻的立場上,將自己在無赦谷中經歷的種種事件再一次上演。
刑堂中的血肉橫飛。
藥郎背上縱橫交錯的鞭痕。
宴席上被削去雙臂的人的嚎叫。
王振拿著錦盒時臉上那令人作嘔的假笑。
「啊——」莫離抱著自己的頭,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一個懸崖的邊緣上。
他的意識,正不自覺地記起文煞施加在他身上的種種惡劣行徑。
他的頭腦,正在逼他開始遺忘文煞,遺忘那段痛苦的往事,以便能讓他早日脫離這個牢籠。
「阿忘……」
「阿忘……」
猶如岸邊垂死天鵝的悲鳴。
對於這種非人的折磨,莫離曾經想過是否要繼續活下去這個問題。
但如果自殺,韓子緒會不會不再願意庇護那藥郎與程久孺?
會不會一怒之下將那二人的行蹤告訴文煞?
莫離不敢再想。
身體乃至心靈都如同放在火上被煎熬著。
他的注意力越來越渙散,越來越單薄。
腦海中的一切東西似乎都在被打亂,有些被拋棄,有些被重組。
但是,他不想被韓子緒改造,他不想!
莫離抬起手腕,狠狠啃了一口,撕下皮肉。
鑽心的疼痛直入骨髓,讓他那僅存不多的神智重新聚合起來。
鮮血的味道讓他明白,他也無法支撐太久了。
於是就在莫離開始做出自殘行為的時候,有人出現了。
那黑暗的屋子終於出現了輕微的動響。
在莫離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看到,韓子緒正拿著發著微光的夜明珠,緩步走了進來。
韓子緒只是遠遠地看著床上的莫離一眼,什麼話都不說,在屋裡停留了不到一刻鐘。
莫離一度以為,眼前出現的人又是自己的幻覺。
但在韓子緒轉過身去就要離開的時候,莫離驚慌了。
他掙紮著要脫開四肢的束縛。
他只是想走過去確認一下,那個人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著的。
但是,那些鐵鏈並不會給他任何靠近的機會。
所以,韓子緒還是走了。
帶著那微弱的卻絕無僅有的光走了。
莫離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他渴望光芒,他渴望聽到聲音,他渴望見人類,他甚至渴望韓子緒的觸碰!
於是莫離由原來的回憶與幻想,變成了期待。
他期待著韓子緒的出現。
他從來沒有發覺,自己是如此地渴望著一個人。
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
果然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韓子緒又帶著微弱的夜明珠出現了。
莫離看到他,便像發了瘋般地叫喊著他的名字。
韓子緒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他只是聽著莫離聲嘶力竭的叫著,沒有反應,也不靠近。
在十數天後,莫離哭了。
他再也顧不上什麼尊嚴,他只是卑微地哭著。
他俯趴在床上,哭著求韓子緒能多留一會兒,或者能對他說一句話。
什麼話都好。
不過這次的韓子緒很有耐性,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一刻也沒有遲疑。
於是莫離的整個生命,似乎只剩下了一件事——期盼韓子緒的出現。
他覺得自己的主心骨已經全部被抽離了,只有韓子緒與他身上發出的那淡淡的卻溫暖的光,填充了那空虛的部分。
又過了幾日,莫離不再對韓子緒哭求什麼了。
他只是朝那個人淡淡地笑著,然後道一聲:「你來了。」
便在他露出這樣的反應後,韓子緒卻一反常態地向他走近了。
那魁梧的身型如此真實,兩人的距離近到了連心跳聲,甚至連呼吸的聲音,莫離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韓子緒站在自己身邊,伸手可及!
此時的莫離多想去觸碰眼前站著的人,但他卻害怕這一切只是幻影,他怕他一動,那光就又消失不見了。
許久之後,遠不止一刻鐘,莫離只聽見韓子緒的一聲嘆息,看到他轉過身去。
「不要,你不要走!」
莫離跪了起來,緊緊地抱住眼前的光。
「韓子緒,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莫離的雙臂勒得很緊很緊,以至於他自己都覺得疼痛難忍。
但他無法說服自己放手,即使他抱著的這個人,就是將他囚禁在這個暗室中的罪魁禍首。
他急切地要感受那脈搏的跳動,他要感受人類的體溫,他要通過參照物來確證自己的存在。
莫離瘋狂地拉扯著韓子緒的衣服。
他甚至將韓子緒推倒在床上,褪去身上多餘的衣物,跨坐在那男人身上,讓自己久未承受歡愉的部位猛然吞進碩大的巨物。
鮮血從二人交合的部位溢出,莫離卻絲毫感覺不到痛苦。
因為自己體內,真實地感受到了他人的溫度。
他擺動著自己的身體,如秋風中被蕩滌的弱柳,不知廉恥地索要著更多。
在疲累到終於無法再動彈分毫的時候,莫離喘息著俯在那男人身上。
韓子緒說話了。
嗓音依舊低沉而沙啞。
那粗糙的指腹滑過莫離光裸的背脊。
「離兒,你比我想像中的要堅強太多,你可知道,你在這裡呆了多久?」
莫離呆呆地趴在韓子緒的胸前,像是沒有聽見韓子緒說的話一般,沒有反應。
「一個半月,整整一個半月。」
「我小的時候,也在這裡呆過差不多一個月。」
感覺躺在自己身上的人兒身子一震,韓子緒笑道:「大概很小吧,我也不記得幾歲了。」
也不管莫離有沒有聽進去,韓子緒只是自言自語般地將話說了下去。
「關我的人,是我的母親。」
「啊,其實,她也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我是父親的侍妾所生,沒幾年便死了。」
「母親努力多年,始終無所出,但又非常希望有個只屬於自己的孩子,以便於將來能培養成為天道門的繼承人。於是在眾多的孩子中,她挑中了我。」
「她對我極好。」
「但是她說,子緒,你一輩子只能有我這一個娘。」
「我對她說:我娘不是你。」
「母親當時笑得好甜,她說,很快便是了。」
「於是我便在那黑屋裡呆了一個月。」
「等我再次出來的時候,我的身心都告訴我,我只有一個母親,就是那個女人。」
「離兒,你能明白麼?」
見莫離痴痴傻傻地愣在那兒,韓子緒用手捏起他的下巴,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來,離兒,親口告訴我。」
「告訴我,說你明白了。」
那溫柔的嗓音就像參雜著劇毒的甜美水酒,明知道喝下會要人命,但卻無時無刻都在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
莫離呆呆地看著韓子緒的臉半天,然後低下頭來,看看手腕上被自己咬出的傷痕。
然後,莫離點點頭。
在那一霎那,韓子緒笑了。
因為那一刻,他覺得他贏得了莫離。
不過可惜的是,不久之後,莫離又搖了搖頭。
韓子緒皺眉道:「離兒,你是什麼意思?」
莫離呆呆地回答:「沒有……」
「沒有什麼?」
眼睛依舊沒有焦距,就像木偶般僵硬的莫離,只是機械地吐出口中的話。
「你沒有忘記你娘,所以,我也沒有忘記……」
韓子緒的臉色頓時陰霾得可怕。
莫離又再次搖頭。
「我不是你。」
莫離歪了歪腦袋,笑得呆傻。
「所以,我不騙你。」
韓子緒牙關緊咬,額上青筋遍佈。
莫離無意識地低頭數著自己的手指,每數一次,便說一句「我不騙你」。
我不騙你……
韓子緒猛然站起,將四周的物品掃落在地。
再沒說多餘的話,帶著一身怒意,忿然離去。
當室內重歸黑暗,恐怖的寂靜再次向莫離襲來。
莫離還是一遍一遍地數著手指,只不過,口中咕噥的話語卻不一樣了。
「我沒有忘記。」
「我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