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韓子緒給出的單項選擇題,莫離在「是」與「否」這僅有的兩個選項中,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他選擇繼續留在這個暗室裡,等待著被救贖的希望。
即使他曾經如此地懷疑過人性,但此時,他卻又如此地堅信人性。
於是在漫長的等待中,在莫離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支撐不住就要瘋掉的時候,那沉重的封鎖暗室的石門被打開了。
過於刺眼的光線透射進來,恍得莫離睜不開眼。
但那久違的光芒是如此地溫暖,以至於莫離的雙眼就算被它灼痛得直流淚水,也不願意將眼瞼閉上。
暗室內頓時混亂成一片。
一群人站在莫離床前,抽出刀劍,神色凜然地與貿然闖入的人對峙著。
莫離用尚未恢復的神智斷斷續續地消化了他們對話的內容。
「現下門主外出赴宴未歸,關於如何處置此人的事,還請四位長老等門主回來再做定奪。」
話音剛落,即有數道帶著滄桑而沉穩的聲線叱喝道:「混賬。就憑你們這些個小輩,有什麼資格阻擋我等執行門規!」
「但門主有令,此人只能由他親自處置!」
雙方劍拔弩張,僵持的氣氛彷彿下一刻便要兵戎相見。
許久,那蒼老的聲音又道:「韓子緒身為門主,卻私自禁囚,因一己私慾包庇這危害天道門的禍胎!」
「為了那些冤死的弟兄,今日無論如何我等也定要將此人帶走審問!」
接著又是一番兵荒馬亂。
莫離在模糊之中,感到四肢一陣疼痛,原來是有人用兵器將纏繞在上的鐵鏈如數斬斷。
莫離像貨物一般被人扛在肩上,幾經周折,終於離開了那個對他來說如同地獄的地方。
莫離瑟縮在牢房的角落裡。
這兒實在算不上是什麼好地方,莫離用呆滯的眼神看了看周圍。
木製圍欄,其餘三面皆是青石所築的高牆,空氣中散發著些許黴腐的味道。
牆邊的禾草堆上,一群小蟲胡亂飛舞著。
視線可以看到圍欄外面的一片寬闊的廳室,裡面有給犯人畫押的案台,有十字形的人樁,還有各色各樣的刑具。
那廳堂中央的牌匾上,寫著「正行堂」三字。
筆畫剛勁有力,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驅散這個地方的陰森寒氣。
莫離伸手,將那些飛舞的小蟲捻了一隻在手上。
那小蟲掙紮著,撲騰著薄薄的翅膀。
「你會動啊?真好……」
莫離鬆開指尖,讓那小蟲飛了開去。
在他上頭很高的地方,是一個採光通氣的小窗。
莫離指著那小窗,對那些小蟲輕言道:「出口在那兒呢!趕快走吧,別在這呆了……」
可惜那些蟲兒們並不領情,只是一味地在莫離身邊胡鬧著。
那鐵窗外彰顯著魅力的名為「自由」的東西,對這些小生靈來說可能是沒有意義的。
但對於他自己,卻是一種過於遙遠的夢想。
莫離嘆了口氣,道:「也好,有你們陪著我……」
莫離是被天道門門下地位僅次於門主韓子緒的四大長老從暗室中弄出來的。
韓子緒此時,正因公務而遠在西南祁門山的落雲莊赴宴。
所幸那四位長老雖對莫離是一言堂內奸的事堅信不疑,但再怎麼說這四人也是天道門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做起事情力求罪證確鑿,斷不會讓草菅人命的事情給污了天道門正道大派的名聲。
那四人之前也有嘗試著審問過莫離幾次,但又見眼前這平凡瘦弱的男子因為長期被囚禁於暗室之中,神智飄忽不定,根本無法按照正常人的邏輯答上話來。
看著莫離的狀態,若是動刑,估計證詞還沒有拿到手,人就要先被打死了。
四位長老無奈之下,也只得先暫時將莫離關在正行堂中,待他神智恢復一些再來審問。
莫離被帶走一事之於韓子緒來說絕對要比在落雲莊赴宴來得重要。
韓子緒那邊一收到關於此事的飛鴿傳書,便立刻動身回程。
待四位長老收到消息時,韓子緒離到達此地僅剩下一日路程。
必須趕在韓子緒回來之前將事情真相問出來。
四位長老將莫離提出牢來。
莫離被綁在那人形樁上。
那身著青衣的蒼長老沉聲問道:「我們收到密報,說你就是一言堂派來的奸細,你是否認罪?」
莫離在正行堂裡呆了幾天,神智漸漸地也緩了過來,雖然還是有些遲鈍,但也能將旁人的話聽進去了。
他歪歪頭道:「一言堂?」
「咯咯,是一種糖嗎?好吃嗎?」
「混賬!」
身著紅衣的赤長老怒道:「不要再裝瘋賣傻,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不然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莫離眨巴著眼,似乎沒把赤長老的威脅放在眼裡,反而把視線移到自己腳下,微微用腳尖撥弄著木樁下的碎石子兒。
白長老伸手止住了暴躁的赤長老的動作,捻了撚花白的長鬚道:「你若不說,我們就將你交回給門主處置。你還想被關進那暗室中嗎?」
莫離一聽到暗室,立刻驚恐地抬起頭來。
他搖晃著自己的腦袋,身影顫抖。
「不要!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去那裡,我不要被關……」
那白長老見自己計謀得逞,老臉上閃過一抹得意之色。
「那你告訴我們,你與一言堂堂主文煞究竟是什麼關係?」
莫離的眼神中儘是慌亂,他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想著一些模糊的東西。
「文煞?」
白長老知道莫離心智受損,強求不得,便軟了語氣耐心地誘起供來。
經過多番提醒,莫離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文煞,男……」
莫離抬頭望望天,說道:「他讓我偷東西,我就偷給他了。」
四名長老大喜過望。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之前他們還擔心莫離會嘴硬不招,現在看來那些擔心都是多餘的。
「他讓你偷什麼東西了?」
莫離砸吧了一下嘴,許久之後,皺眉道:「我不記得了……」
那身著紫衣的長老想了想,拿起放在刑案上的紙張問道:「是不是讓你偷這個?這個是信,你認識麼?」
莫離看到那頁白紙,立刻點頭道:「嗯,是,就是這個,上面還有很多黑黑的字呢!」
聽言,為首的蒼長老憤怒地拍案而起。
「禍起蕭牆!果真是禍起蕭牆!」
其餘三人附和道:「想不到向來潔身自好的韓門主,竟然會為了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寵失了分寸!」
「實在是天道門之恥,天道門之不幸啊!」
便就在那四人商議著要如何處置莫離與如何彈劾韓子緒的時候,正行堂外忽然傳來駭人的殺伐之聲。
赤長老皺眉道:「是哪些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來此搗亂,讓我和老紫出去瞧瞧。」
便就在這說話的當口,門外的喊殺聲更甚。
蒼長老知事態不妙,點了點頭,讓赤與紫先行出門查看。
轉過身來,蒼長老對莫離道:「雖知你也是可憐之人,但你既然做出了危害天道門之事,我們也只得清理門戶了。」
「韓門主雖然處理有誤,但這等醜事斷不能被宣揚出去。今日殺你,也算是為那些冤死於一言堂刀下的弟兄們討回公道了。」
莫離看著蒼長老自腰間拔出的閃著寒光的長劍,眼神忽然由之前的痴痴傻傻,頓時變得柔和起來。
只是,那些長老們一心只想著要殺了莫離報仇,又怎會注意到莫離眼中浮現的那一抹超然的解脫之色呢?
莫離垂下眼簾,靜靜地等待著那冰冷的鐵器劃過自己的咽喉的一刻。
但事與願違,局勢卻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被一個人扭轉了。
話說那蒼長老本要實踐一次先斬後奏的伎倆,但殺人的刀鋒尚未來得及落下,那站在自己身邊的白長老卻被一道凌厲的掌風給掃開了去。
功力深厚的白長老竟被那股突如其來的內勁震得撞在石壁上又反彈落地,口中盡溢鮮血。
蒼長老大驚,趕緊過去將白長老扶起。
手指搭上白長老的脈搏,發現跳動甚微。
這一掌,竟然已將白長老的奇經八脈盡數震斷。
蒼長老回天乏力,只得放下垂死的白長老站起身來。
但即使是他這樣歷經無數浩劫的老江湖,在面對眼前的人時,也不由覺得寒氣頓生。
眼前的並不是他人,而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門主韓子緒。
韓子緒依舊是一襲飄逸白袍,但眉宇間流露的已然不再是往日的正道大俠所有的凜然正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森可怖的戾氣。
那身白袍被濺上了無數的腥紅之血,韓子緒一手提著暗泛螢光的游龍劍,另一手,則提著赤、紫長老的首級。
蒼長老見狀大驚,痛斥道:「韓子緒,為了區區一個男寵,你竟然對我等痛下殺手!你究竟是何居心?!」
面對質問,韓子緒將手中尚在滴血的頭顱丟到蒼長老腳邊。
頭顱滾動,花白之發粘了血污,貼在赤、紫長老迸突猙獰的五官之上,越發地顯得曲扭。
「我倒是想問問你們是何居心。」
韓子緒將游龍劍抵在地上,聲音冷得可以凝冰。
「想趁我不在的時候動我的人?哼。」
「蒼長老,這天道門能做主的人,究竟是我,還是你們?」
「孽畜,果真是孽畜!」
蒼長老痛心疾首道:「當年老門主要選任接班人之時,我就一再反對過讓你接掌門主之位。你自小心術過多,不正易邪,今日看來,果真應了我當日之言!」
「我今日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為天道門清了你這禍害!」
韓子緒眉目低轉,嗤笑一聲,手中游龍劍翩然起落。
百招之後,蒼長老如強弩之末,血濺當場,死不瞑目。
斂氣提劍入鞘,對於這室內的一片血污狼藉,韓子緒如若無物。
轉過身來,對著仍被綁在木樁上的莫離,韓子緒笑得溫柔。
「離兒,我來接你回去了。」
即使再會偽裝,再會演戲,在面對這樣一個已經被完全曲扭的人的時候,莫離再也無法掩蓋眼中的驚恐之色。
韓子緒道:「怎麼,離兒,看見我,你不高興?」
莫離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為了你,連四大長老都殺了……」
韓子緒環顧四周的屍首,「你還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嗯?」
我沒有,我並沒有讓你這麼做……
莫離在心中大聲叫嚷著,但喉嚨裡,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韓子緒一步步走近,莫離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陣陣血腥之氣。
胸腹中頓時一片翻江倒海。
韓子緒的指尖撫過莫離瘦削而清白的臉。
「離兒,是我不對,是我太小看你了。」
「想不到你早在被我關進暗室之前,就將這個交給了許青衣……」
莫離一看到韓子緒從懷中拿出那封書信,臉色驟然大變。
「離兒,你真是太聰明了。聰明到我只要對你稍稍放鬆警惕,你就能趁虛而入,攪得天翻地覆。」
「這封揭發內奸的告密信,是你親筆所寫的吧?你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許青衣因為可憐你的處境而將這封信交給四大長老。這樣一來,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向他們承認自己是一言堂派來的內奸,然後借四大長老的刀殺了你自己。」
韓子緒嘆了口氣。
「離兒,你確實是用心良苦。」
「就算是死,你也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著給你的好朋友們留條後路。」
「你認為,只要你是死在別人手裡,那無論是我還是文煞,都不會遷怒於你的朋友對吧?」
「這招真是高明,差點連我也給騙過去了。」
韓子緒的眼中佈滿不解與傷痛。
「離兒,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寧願去死,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聽到這裡,莫離知道自己所苦心經營的一切全部落空,頓時也大笑起來。
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淚,一直笑得聲嘶力竭。
再沒有偽裝下去的意義。
莫離一改之前痴傻游離的神態,用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神看著眼前的韓子緒。
「沒錯,韓子緒,你說得對!」
「我就是寧願死了,也不願意和你在一起。」
「因為你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你和文煞都一個樣,強硬地索取,強硬地給予。你們以為你們是個什麼東西,我莫離不稀罕!」
說罷,莫離狼狽地氣喘吁吁。
韓子緒替莫離撫了撫多日未得梳洗的長髮。
「離兒,你別生氣。」
韓子緒的眼神對上莫離的。
經歷了這許多事情之後,韓子緒漸漸地明白了一些什麼。
雖然這些東西只是模糊的一團,直愣愣地堵在他的心裡。
但他的心總算開了點竅,他似乎可以開始懵懂地理解一些莫離所說的感受。
於是,他說出了他自懂事以來,最為真誠,最為沒有心計的一句話。
「離兒,我知道是我不好,但……」
「你跟著我吧,我帶著你離開天道門。」
「這游龍劍,這門主,我都不要了。」
「我只要你,好嗎?」
語氣真摯而誠懇。
若是換在那許久之前,若是在汴京渡口二人訣別之前,如果韓子緒能說出這番話來,莫離又怎會不為之感動。
但今時今日,莫離對於韓子緒,早就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莫離不再願意選擇相信。
沒有相信,才能沒有傷害。
莫離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待他再度睜開之時,眼中也只剩下了帶著厭惡的冰冷。
「不可能。」
「為什麼……」
莫離一字一頓地道:「因為就算被你碰到,我?都?會?覺?得?惡?心!!!」
莫離的話音剛落,一道邪魅的狂笑聲立刻穿透了耳膜。
「哈哈哈,啊哈哈哈——」那聲音狂肆邪魅,中氣十足,猶如猛獸低咆、厲鬼現世。
那聲音尖銳得如同數把利劍,直刺心底。
那聲音,莫離過於熟悉。
熟悉到在它出現的那一瞬間,便已經驚懼地渾身發軟。
身體誠實地做出了條件反射。
莫離的身軀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一道黑色的身影從正行堂的石門後現出。
莫離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喉嚨發出兩個破碎的音節。
「文煞……」
對於這個根本不可能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的人,莫離除了露出被五雷轟頂的表情之外,再無其他。
文煞的視線沒有落在莫離身上,反而是一臉戲謔地看著呆若木雞的韓子緒。
莫離只聽見文煞笑道:「韓子緒,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