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三個房間
我們處在相同的恐懼和疑惑之中,坐在沙髮上時,有好幾次,我打算和她討論一下我們現在的處境,都被她制止了。她仍舊害怕在這所房子裡討論那些事情,她相信那個製造一切事件的東西就窺伺在我們周圍,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裡,倘若我們說了對他不利的話,會招來很可怕的後果。
但我不這麼想。
假如真有什麼東西環伺我們周圍,那麼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完全避開他的眼睛,即使到了外面,也不能保證他沒有跟隨。
我的說法讓許小冰動搖了,最後打動她的,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我們兩人都沒有實力每天到外面喝咖啡。
「那你說怎麼辦?」她毫無主見地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想,首先應該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是某種暗中存在的東西做了這一切,我們至少要明白那是什麼東西,你覺得呢?」
「嗯。」她瞪大眼睛等著下文。
但我已經沒有下文,為了不讓她失望,我咳嗽一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但是我們怎麼能知道他是什麼東西?」說這話時,許小冰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我也跟著她一起看,確定四周毫無動靜之後,她鬆了一口氣,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說話的速度快了起來:「是不是要請個法師回來?」
法師?
我不知道自己聽到這個詞時是什麼樣的表情,但是,我總覺得,在這所房間裡發生的怪事,數量雖然夠多,嚴重程度卻遠遠不夠請法師——一想到有個法師在房間裡煙霧繚繞地唸唸有詞,我就覺得十分誇張,何況現在的法師,真正有法力的有幾個呢?我這麼一說,許小冰也有同感,她還提出另一個問題,那就是,請法師的錢,我們兩人暫時都付不起……提到錢,我們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窮人命苦啊,」我笑道,「如果有錢,我們就可以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了。」
「其實我已經工作三年了,還沒畢業的時候我就開始打工,每個月至少都有三千元的收入。」許小冰沒有笑,垂著頭,有些沮喪地說。
三千元?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在南城這個經濟並不發達的城市,這樣的月收入算是相當高了。沒等我問,許小冰已經接下去說道:「但我一分錢存款也沒有。」
話題就這樣轉到了許小冰自己身上,也許是當時那種恐懼的感覺讓她變得脆弱了,又或許是面對共同的危機讓她感到我是她的同類,就在這麼一個晚上,許小冰對我說了很多話,其間我起身給她倒了幾次水,在夜色更濃、雨霧更稠的時候,我輕手輕腳地關上了窗,除此之外,我再沒有打斷她。她似乎是很久沒有和人這樣談過話了,語調雖然不急,卻綿綿不絕,那些縈繞在她腦海中的畫面,就這樣如絲如縷地吐了出來,聽到她說的話,我漸漸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記了圍繞在我們周圍的那種恐懼,眼前依稀出現了一座孤兒院,許小冰就在這裡長大,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人,什麼都要靠自己。上大學的錢是她貸款而來的,畢業後,所有的錢都用來還貸款了。她還提到了一個叫裴宣的男生,從小學時候就一直喜歡她,並且願意幫助她還貸款,可是她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覺得他像個花花公子。
「我不喜歡這種幼稚的男生,」她抿著嘴角說,「不懂事,不知道生活的艱難,有錢又怎麼樣?要是為了錢,我也不用辛苦那麼久了……」
畢業後,她在南城找到了一份工作,月收入5000多,總算可以改善一下環境了,那段時間是她最輕鬆自在的時間,除了按時寄錢回家之外,她給自己買了些漂亮的衣服,學會了喝咖啡、泡酒吧,她覺得生活就這樣好起來了,幾乎算得上是幸福了。然而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由於一次工作失誤,她讓公司損失了一筆不小的資金,從此又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她重新變成了窮人。
「三年了,如果不是因為在這裡工作需要打扮得很體面,我可能連衣服和化妝品也不會買,」許小冰說,「只有一年就熬出頭了……」她彷彿走了很長的路一般,顯得十分疲憊,將頭靠在沙發背上,半閉著眼睛。
「你真了不起。」我由衷讚嘆道。她閉著眼睛苦笑一下。
「裴宣呢?後來你們還見過面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他來找過我一次,我沒見他,後來就再沒聯繫了,現在大概已經結婚了吧。」她笑了起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是那麼幼稚?」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有男朋友嗎?」她忽然問我。
我搖了搖頭:「你呢?」
她沒有回答我,看了看我,笑道:「我不喜歡和幼稚的人交往,你太幼稚了,你知道嗎?」
「哦。」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像小孩子一樣,根本沒受過苦。」她有些不屑地說,「你家裡也很窮嗎?」
「不算窮吧,不過我不想靠家裡,」我說,忍不住笑了,「依靠我自己的話,我就很窮……」
這話讓她也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她又嘆了口氣:「你還有退路,實在不行還可以回家去,可是我不行。」
我點點頭,覺得她很可憐,也有些理解她為什麼總是那樣一副全副武裝的態度了。
也許是我的眼神表露了我的心情,許小冰猛然推了我一下:「你不要這麼看著我好不好?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佩服你。」我真心地說。
「行了行了,真幼稚。」看得出來她很高興。
氣氛不知怎麼輕鬆起來,我們又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忽然一陣倦意襲來,我看了看時間,原來已經12點鐘了。
「這麼晚了?睡吧。」她說。
「可是那些事情……」我猶豫地說道,這回輪到我忐忑不安了。
「明天再商量吧,」許小冰打著哈欠道,見我滿臉不安,又說道,「我在這裡住了一個月,除了這些怪事之外,沒有其他嚇人的事情發生,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呆呆地看著她,覺得她的態度變得有些奇怪——在我不相信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表現得那麼害怕,而現在,又彷彿毫不在意。
「你不是很害怕嗎?」我說。
「是,我是很害怕,」她說,「不過現在你已經相信這種事了,不知為什麼,我反而沒那麼害怕了。」
啊?我張大嘴,有些糊塗,又彷彿有些明白,眼看她要走進房間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叫住了她。
「什麼事?」她回過頭來望著我。
我簡要地說出了西出陽關的事情。她默不作聲地聽我說著,當我說到西出陽關能看到我穿的什麼衣服時,她倒抽了一口涼氣,當我繼續說到西出陽關認為這所房子住著三個人時,她終於尖叫起來,撲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那張白皙的臉現在被雞皮疙瘩弄得十分粗糙。這讓我有些後悔告訴她這件事,但是我必須找個人說出來,而她是最好的人選,也是唯一會相信我的話的人。
「真的假的?」她顫抖著問我。
「真的,不信你可以看看聊天記錄。」我說。
「看看。」她拉著我走進了我的房間。在我打開電腦的時候,她在我的房間裡上下搜索,甚至連床底下都仔細察看了一番。
「你幹嗎呢?」我奇怪地問。
「看看有沒有攝像頭。」
「沒有,我已經找過了。」
電腦打開了,我上了QQ,一個好友也不在。調出聊天記錄,許小冰仔細看了,終於相信了我說的話,而我也再次經歷了那天感到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天哪。」許小冰輕輕地說。我們兩人在電腦前沉默了許久,直到QQ發出一聲咳嗽,表示有人想和我成為QQ好友,我們才活動起來。點開信息欄,請求加入者發過來一句話:[許小冰,江聆,我是你們的室友。]
室友?當我們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時,巨大的驚恐彷彿浪潮般將我們淹沒了,許小冰發出一聲尖叫,很快,她又省悟過來,用力摀住自己的嘴,全身顫抖著,一點聲音也不敢出,一隻手緊緊抱著我的腰,緩慢地轉過身來,骨碌碌轉動著眼珠,在房間裡搜尋著那個看不見的「室友」。我感到全身冰冷,許小冰的手臂僵硬無比,彷彿鐵箍一般將我箍得透不過氣來。房間裡清冷而潮濕,我們這樣看了好一陣子,又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互相攙扶著走出我的房間,在客廳裡、許小冰的房間裡、浴室、廚房等一切地方都搜索了一遍,沒有看見任何可疑的東西。這讓我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失望。
「還有一個地方沒搜。」許小冰低聲道,她的聲音太低,我將耳朵湊到她的嘴邊,才勉強聽見說的是什麼。
「什麼地方?」
她不再說話,緩緩抬起手臂,朝著這所房子裡的第三間房微微一指,便立即放下了。
第三間房的房門緊閉著,我從來沒看見它打開過,如果裡面的確藏著另外一個人——有沒有這種可能呢?有沒有可能,一直有一個人和我們住在一起,只是我們不知道?倘若他(她)的作息時間和我們截然相反,當我們上班或者熟睡時,正是他(她)出來行動的時候,而當我們在屋內活動時,他(她)卻已經休息了……倘若真存在這麼一個人,那麼大多數的疑團都可以解開了。這個想法讓我感到興奮,我感到十分驚訝:為什麼自己早沒想到這個呢?我瞥了一眼許小冰——她為什麼早沒想到呢?
「我一直懷疑這間房裡藏著一個人,」許小冰說,「但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有好幾次,我甚至特地半夜起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這房間的門口,從門縫朝裡看,什麼也人也沒看到。」她連連搖頭,似乎已經認定裡面不會有人,至少不會有和我們一樣的「活人」。這種想法也有道理,畢竟她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就算真有人刻意避開她,要連續一個月不露形跡,似乎也不大可能。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許小冰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湊到我耳邊道:「我曾經連續七天沒有出門,但是仍然沒有發現這間房裡有其他人出現,那些古怪的事情還是不斷發生,但就是沒有人!」
連續七天,就算對方是忍者,大概也不可能在一個人眼皮底下躲藏七天而不被發覺吧?
我慢慢朝那張門走過去,走了兩步,感到右邊身體涼颼颼的,許小冰原本緊貼著我右邊的身體站著,現在她沒有跟上來,這半邊身體就感覺到了寒意。我回頭望了她一眼,她祈求地看著我,雙腳牢牢地釘在原地,一動也不想動。見她如此害怕,我也不再勉強,不知道我會在門縫裡看到什麼,無論如何,留著許小冰策應總比兩個人都亂成一團比較好。
門上沾了許多灰塵,從門縫裡望去,起先只望見漆黑一團,等眼光適應了之後,藉著從敞開的窗外漏進來的街上的燈光,勉強可以看清室內的輪廓。大體的佈置和我的房間沒多大差別,也是一張床,一張櫃子,和一張書桌——書桌之上,一個方頭方腦的東西,雖然距離比較遠,又處在陰影之中,我卻還是能夠分辨出來,那是一台電腦。這讓我心裡猛然跳了一下,呼吸驟然亂了起來,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的節奏,按著胸膛,仔細地查看了屋內的各個角落——沒有看到人的蹤跡,床上的被子堆成凌亂的一團,看不出是不是有人睡在上面。我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許久,彷彿聽到一些呼吸的聲音,又彷彿沒有。
「砰」的一聲響動從門上傳來,許小冰尖叫起來,那雙眼睛又瞪成了精神病人般的形狀,用手指著這扇門,一邊叫,一邊不斷後退。
而這扇門在我看來並無異狀。
越是看不到,我越是驚慌,全身一陣一陣地發軟:「怎麼了?」
她連連搖頭,叫過那一聲之後,再也叫不出第二聲,只是手指著我和那扇門,不斷後退。我雖然沒有發現什麼,卻彷彿被一種透明的、恐怖的東西所籠罩,頭皮陣陣發麻,慌忙朝她跑過去。
「怎麼了?」我拽住她問。
「你沒聽到響聲?」她問。
「什麼響聲?」
「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撞在門上。」
我鎮定下來:「你只聽到一聲嗎?」
「只有一聲,你沒聽到。」
「聽到了,」我忍不住惱怒起來,「那是我的膝蓋不小心碰到了門,你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被你嚇死了。」
許小冰疑惑地問:「真的?」
我不再說話,走上前去,用膝蓋在門上砰砰地連撞了幾下,這才打消了她的疑慮。
「你看見什麼了?」她問。
我將我看到的都說了出來——除了那台電腦,實際上等於什麼也沒看到。聽到我提到電腦時,許小冰愣住了。
「這房間裡以前沒有電腦。」半晌,她才慢慢說道。
「你怎麼知道?」我剛問完,立即便覺得自己問得多餘——許小冰在這房間裡住了一個月,這期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對於這第三個房間,她自然也曾經如我一般窺探過,我想起昨夜在咖啡館內她對我說的話,話中提到那個鄰居的男人曾經從門縫裡查看,就像我剛才一樣。
「這間房間我已經從門縫裡查看過無數次了,」許小冰說,「幾乎每天我都要查看兩三次,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電腦。」她吸了一口氣,走到門邊,微微俯身,從門縫朝內看了一會,直起身來,點了點頭:「沒錯,果然有台電腦。」
停了一小會,她又說:「還有電腦的包裝紙盒,就在床底下,你看見了嗎?」
我搖了搖頭:「我沒留意。」
「昨天我還看過這間房,房間裡還沒有電腦,」她望著我,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神色,「今天就有了。」
我瞪大眼睛望著她。
昨天我剛剛收到自己的電腦;昨天,在網上,我遇到了西出陽關;今天,也就是剛才,我們在網上遇到一個自稱是我們室友的人,而緊接著,就在這第三間房裡發現了一台新出現的電腦——這台電腦的包裝紙盒甚至還沒有扔掉……
這一切都分明有著某種聯繫,也許,我們真的有一個室友,只是我們一直看不見他(她)……這樣的話已經無數次在我腦海裡浮現,這兩天來,這樣的話我聽得太多,也想得太多,幾乎已經有些厭煩了,然而無論我們多麼厭煩,這個看不見的人,或者其他東西,卻始終就在我們身邊,無論多麼厭煩,我們都必須去面對。
「沒有辦法了,事情越來越古怪了,」我說,「是不是這房子本身有什麼問題?」
「不知道,」許小冰道,「我問過房東,可是她不相信我說的話,因為我問了這種問題,她生氣得差點把我趕出去,」她苦笑一下,「所以後來我就不敢問了。」
「還是得問他,」我說,「明天我們一起去問問他吧,我們兩個人都這麼說,他應該會比較相信吧?」
「但願。」許小冰說。
經過這麼一鬧,我們都疲憊不堪,決定去好好睡上一覺。臨睡前,我和許小冰商定,明天就去找房東,看看這所房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管怎麼說,一切都留到明天解決吧——真的累了,尤其是我,在一個夜晚,對許小冰的話從不相信到親身經歷,其後又聽說了許小冰的身世,一切都和我想像的不一樣,我的腦子裡早就亂成了一鍋粥,這種混亂比恐懼更多地佔據了我的腦海,讓我昏昏欲睡。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局面都是非常被動的,那個看不見的東西的一切舉動,我們似乎只能接受,絲毫不能反擊,也許房東能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我們都將解決問題的希望寄託在房東身上。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種看不見的東西嗎?會不會是有人在搗鬼?在入睡前的一霎那,這個問題出現在我腦海裡,但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量去思考了,黑暗將我包圍,在黑夜最濃的這段時光裡,我一個夢也沒有做。
出門前,我拔下一根頭髮,將它穿過第三間房的拉手,又在門邊上一顆凸出來的釘子上繞了幾圈,打了個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