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南轅北轍
在醫院門口,許小冰叫我陪歐陽去檢查,歐陽執意不肯。
「你趕快回公司做我的那個單子,我已經做了一半了,文檔就在共享文件夾下,」他說,「我這裡估計沒什麼問題,可能是感冒了,不用你陪。」
「好吧。」我點點頭。我和許小冰都知道,歐陽的頭疼和孟玲有關,從他一聽到孟玲的名字就犯病這點來看,這大概也不是下毒或者其他什麼疾病,如果是以前,我會認為是催眠,可是現在,我們都認為這是一種巫術,或者是某種超自然力,就算看醫生,大概也沒多大用處。
目送歐陽走進醫院之後,我和許小冰重新上車。
「你們追到孟……」許小冰剛說到這裡,猛然改口道,「你們追到那個人了嗎?」她說出這話時,神情十分緊張,看來歐陽的頭疼把她嚇壞了,她甚至連孟玲的名字也不敢再說出口。
「我們看到孟玲了。」我故意說出這個名字。許小冰渾身一顫,望著我:「孟……孟玲乾了些什麼?」
「沒幹什麼。」我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訴了她,在我說的過程中,許小冰一言不發,只是瞪大眼睛望著我,手指緊緊摳著車上的坐墊。司機專心開著車子,似乎沒有留意我們在說什麼,不時從鏡子裡瞥我一眼。我剛剛說完,許小冰正要說什麼,司機已經先開口了:「那女的是要嫁給別人了吧?」
「啊?」我和許小冰都摸不著頭腦。
「你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啊,」司機說,「聽那女的口氣,肯定是要嫁給一個有錢人了,可是她喜歡的又是這個歐陽,對吧?電視裡都這麼演的,只要是要拋棄對方,一般都說『把我忘了吧』或者『就當我從來不存在吧』之類的屁話,哈哈哈。」
我們沒作聲。
的確,司機說得沒錯,電視裡都這麼演的,如果沒發生以前那些事,僅僅看到剛才的那一幕,我也一定會這麼認為。然而事情當然不是這樣,這可不是什麼文藝片,這是活生生的事實,孟玲和歐陽也不是一對難分難捨的戀人,如果這其中有愛情的成分,那也是孟玲單方面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司機說的話好像提醒了我什麼,在我腦海深處似乎有亮光閃爍了一下,然而黑暗那麼重,這點亮光太微弱了,我還來不及找到它的方向,它就消失了。我反覆在腦海裡播放著司機剛才那段話,想要找到那種感覺,但是那種感覺徹底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
我們的沉默讓司機也沉默下來,他似乎發現我們並不喜歡他插入到談話中,便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在收音機的音樂聲中,許小冰轉頭問我:「我們怎麼辦?」
我看著她,想了很久,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搖了搖頭。
「她真的說以後再也不會打擾我們?」她問。
我點了點頭。
「那就好,」許小冰吁了一口氣,「只要她不打擾我們,這件事情我們就不用再管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我聽。我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我有一種感覺,這件事情不會因為孟玲的退出而終止,我甚至覺得事情正在逐漸擴大,也許誰都無法置身事外。
我正為自己這個念頭而感到困惑之時,許小冰躊躇著又道:「孟玲,她真的不會再出現了嗎——要是她是說謊該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我笑了笑,將頭轉向窗外。車子正在擁擠的車流中緩緩前行,人行道上行人稀少,一個乞丐寂寞無聊地面朝馬路坐著,一頂帽子口朝上放在面前的地板上。他一邊數著帽子裡掏出來的薄薄一疊錢,一邊左右張望著,每當有人經過他身邊,他便飛快地將錢塞到帽子裡,作出哀求的神情,而那些經過他身邊的人,無一例外地繞道而行,彷彿沒有看到他和他的帽子。他似乎也並不氣餒,當面前重新變成空白之後,他便再次掏出帽子裡的錢,一張張地數了起來。車子行走得異常緩慢,那個乞丐將錢從帽子裡拿出來5次之後,車子才勉強朝前進步了一點。我從搖開的車窗裡探出頭去,回頭望著那個乞丐,他正伸出手朝又一個行人祈求著。
「你看什麼呢?」許小冰好奇地湊了過來,將頭放在我肩膀上。
「那個人。」我指著乞丐,「看見了嗎?」
「討飯的呀?他怎麼了?」許小冰盯著他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看見沒有?所有的人經過他身邊時,都繞道而行;所有的人連眼光都沒有朝他斜一下——你看出來沒有?」我問她。
「這是當然了,」她覺得無趣,從我肩上縮回她的頭,「對討飯的不都這樣?」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顧全的事嗎?」我沒有回頭,仍舊盯著那乞丐,「每個人經過顧全身邊時的神態,和經過那個乞丐身邊時是一樣的——你說,那個乞丐是不是也和顧全一樣?」
「啊?」許小冰倒抽了一口涼氣,「你說真的假的?」她連忙對司機招手:「師傅,你看看,能看見那個叫花子嗎?」
司機頭也不回,用手在方向盤上合著收音機裡的音樂打節拍:「知道,每天都看見他。」
許小冰鬆了一口氣,搖晃了我一下:「他和顧全不一樣。」
「你怎麼肯定他們不一樣?」我問。
「我們都看見他了,當然不一樣了,這還用說?」許小冰「嗤」了一聲。
「李雲桐也看見顧全了,那個租書店的老闆也看見孟玲了,那麼顧全和孟玲也和我們一樣了?」我並不是成心要抬槓,可是許小冰卻認為我是這個意思,她板著臉,將頭扭過去:「你就喜歡鑽牛角尖!」
我默默地看著逐漸遠去的乞丐,忽然間很想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當所有人都在他身邊擦身而過、對他視而不見時,他心裡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當我們所有的人在顧全身邊走過,卻都看不見他時,他又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被人忽視的感覺一定不好受,也許就是因為如此,他們——我是說那些看不見的人們——他們才會漸漸地以孟玲那樣的方式入侵到我們的生活中來,也許他們並無惡意,只是想在我們的社會中獲得一個位置……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驚訝——我怎麼能這麼想呢?非我族類,其心必殊,誰知道他們會有什麼樣的陰謀?我望著四周的人群,以及人群之間或渾濁或透明的空氣,不知何種滋味:這世界比我想像的更加空曠也更加擁擠,我們和那些看不見的人空間上距離也許可以無限接近,而真正的距離,也許是無限遠。孟玲或許已經成功地進入了我們這個正常的社會,也許已經有很多人進入了我們的社會……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傾向於依照我所假設的那種可能來考慮所有的這一切,孟玲對歐陽說的那一番話幾乎證實了我的假設。
然而,當真如此嗎?也許只有這樣荒謬的假設,才能符合這樣荒謬的事實。
無論真相如何,無論將要發生什麼,我只希望我現在所有的一切不要受到破壞——目前為止它們還沒有受到破壞的跡象,只要我所認識的人們都能繼續維持正常的生活,我想……我有點猶豫地摸了摸額頭——好吧,只要正常的一切都能繼續維持下去,就算有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們要加入進來,那也沒什麼關係,對不對?其實,就算有關係又如何呢?我能找到什麼辦法來阻止?這一次是真正的敵暗我明,我環視四面,感到自己和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們,都暴露在一種不可知的變化之中,我們空前脆弱,在這種強大的變化面前不堪一擊。
後來,塵埃落定,帷幕揭開,我才知道,在這輛的士上,我的所見所想,曾經那麼近地靠近了事實,但是走的卻是一條南轅北轍的路。
我被一種莫名的悲涼和恐慌所包圍,連許小冰和我說的話也沒聽見,直到她不耐煩地推了推我,我才回過神來。
「我要下車了,晚上你和我一起吃飯嗎?」的士停了下來,她打開車門,邁出一條腿,回過頭來望著我,露出一種施捨般的神情,眼神卻閃爍不定,那種眼神讓我想到了什麼,我本來想要拒絕,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有一種感覺告訴我,這是一種善良的舉動。
「那好吧,我買菜回來,你早點回家。」她皺著眉頭,彷彿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一般,看到她的表情,我幾乎要收回我剛才的話。沒等我說話,她已經下車了,我跟她說「再見」,她沒有聽見,咯噔咯噔急匆匆地朝前走著。
車子開動了,我感到自己已經在後悔了——我為什麼要答應和她一起吃晚飯?我什麼也不會做,總是要她做菜做飯,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再說她也並不樂意……說到這個,我也覺得奇怪,她明明不喜歡我,覺得我幼稚而笨拙,什麼都不讓她順眼,但是她為什麼還要和我一起吃晚飯呢?我眼前又掠過她剛才那個飄忽的眼神——就是那種眼神讓我答應了她,那種眼神讓我想到了什麼呢?
我在哪裡見過這種眼神呢?
我將頭靠在窗上,遲鈍地想著這個問題,腦海裡浮現出各種各樣的眼神,漸漸地,有幾雙眼睛重疊在一起,我慢慢坐直了身子——那是他們的眼睛——孟玲的眼神、李雲桐的眼神、流芳湖那個女人的眼神、許小冰的眼神、剛才那個乞丐的眼神……還有,某些時候,鏡子裡我自己的眼神——怪不得許小冰剛才那種眼神如此熟悉,原來在每一個人身上,我都曾經看見過那種一閃而逝的眼神。
那種眼神無法描述,透露出一種別樣的情緒,我感覺有些水一樣的東西在胸中瀰漫開來,漸漸地整個胸口都有些酸楚起來。
那究竟是什麼呢?
我將目光轉向窗外,刻意地留意著人們的眼睛,我發現許小冰眼中那種閃爍的光彩無所不在,所有的人眼睛深處,都藏著那樣一種東西,讓人心中的酸楚更加強烈。
那到底是什麼?
我急切地捕捉,熱烈地思考,卻得不到任何答案,滿大街流水般淌來淌去的人群,透過快樂或者悲傷的面孔,他們靈魂深處的某種東西,透過重重疊疊的目光,在眼睛的最深處閃爍著,似乎在告訴我所有的答案,而我就像一個截獲了敵人密電的情報員,密電在手,卻不知道如何解密。
我忽然感覺自己和許小冰一下子親近起來——這個世界都變得親近起來,似乎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將我們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