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69章 逃離地獄
「你知道佛嗎?」高翼單手作揖,寶相莊嚴地問。
鄴城百姓沐浴在在佛圖澄的教導下,誰不一心想佛?
在這紛紛擾擾的亂世裡,人們看不到生的快樂,怎麼不期望死後的榮光,他們怎敢不信佛?
那些軍官見高翼突然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的玄妙,不由自主地單手作揖,回應道:「我等日日聽得大和尚(佛圖澄)的教誨,怎敢不知佛?」
「佛說: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
一陣微風掠過,池塘上蕩起一圈圈漣漪,原本安靜的浮萍也隨著它四散飄零,偶然間兩朵浮萍交匯在一起,這就是萍聚……
我自建康而來,君居鄴城。你我分屬兩國,漫漫人生中,你我的偶然相遇,也就有了我們在同一片藍天下的萍聚。
我等今日在道左偶逢,或許,也不算偶遇。佛說: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同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換得今生一次擦肩。為這次相遇,也許我們前生曾五百次的凝眸。在下見諸位鏖戰,伸手相助是為了償還前生那五百次凝眸。
佛說:緣起即滅,緣生已空。如今我前債已償,今生再無負擔。諸位,緣分已盡,就此分手最佳,若還有緣相逢,便又欠下了後世之債。佛說:凡事都有定數的,不能強求。諸位,告辭了。」
趁眾人還沉寂在空寂寥遠的禪語中,高翼急急忙忙說出了告辭的話,他一臉神聖,目光洞穿了世情百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瀟灑的如同一位棄絕紅塵的得道高人。
這群出生於底層的漢軍將領,仿佛都被高翼這番玄奧的話催眠了一樣,他們下意識的單手作揖,臉上露出辭別友人的深深遺憾。
獨軍中主簿周濤目光清澈,他打個哈哈,說:「緣盡時散,也罷,便是為那前生五百次凝眸。此次萍聚,兄弟也不留下點物件,以便在下能常常回憶……」
說完,周濤提起自己手中那柄鏽跡斑斑、豁豁牙牙的破劍,又望瞭望高翼手中做工華美,鋒利鋥亮的上品闊刀,突然間,他隆重的舉起自己的自己的配劍,硬塞入高翼手中,臨了,還不忘從高翼手上奪過那柄殺人不見血的金把戰刀。
他嘴裡激動地說:「兄弟,我不攔著你……把刀鞘也給我,唉,你怎麼抓得那麼緊。兄弟,從今往後,我會日日看著這把刀,想起我們並肩作戰的緣分。你放心,我們下輩子,一定有在見面的機會。」
高翼「感動」得哭了出來,他緊緊抓住自己的刀鞘,戀戀不捨地說:「下輩子,下輩子的事情誰能說得准。我知道,今日一別,我肯定再也見不到它了。」
親人呢,原來周濤與高翼也是同類的人,拉拉扯扯中,他們倒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得到周濤提示,那群漢軍軍官眼睛恢復了清明,行軍長史蔣幹馬上扒下自己皮帽,熱情地塞給高翼,說:「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高兄成我友也,這頂皮盔隨我轉戰多年,今日我便贈與高兄,彼此留個想頭。」
說完,將幹撲上前去,生拉硬拽的摘下了高翼那頂裝飾華麗,線條流暢,經過一次慘烈的搏殺仍鋥亮如新的紫金盔,嘴裡還嘮叨:「我瞅了半天了,這頭,與我大小正合適。」
那位曾通報石閔的後將軍張昕樂也立刻反應過來,他上下打量著高翼,捉摸著該拿點甚麼紀念品。剛才的激戰,讓高翼外衣多處碎裂,裂口中透出銀鱗鱗的光芒,張昕樂搶步上前,用身子抗開了其他將領,加以激動地拽住一個裂口,奮力一撕。
「啊,大食甲(鎖子甲)」,張昕樂不由分說地扒起這件做工精美的連環鎖子甲,嘴裡激動的只會兩個字:「紀念,紀念。」
一眨眼的功夫,高翼被拔的只剩下一件底褲。連他腳上那雙穿舊了的鯊魚皮靴,也被左鋒將浦庸,用一雙草履換走。那些人取走了紀念品後,再看高翼怎麼看怎麼像一個大債主。為了逃債,他們像被轟趕的鳥群一樣,四散而去——喜滋滋的四散而去。
紛亂的戰場上,高翼用雙手緊緊的捂住他最後一條底褲,熱淚盈眶的沖侍衛喊:「快帶我走……虧損,赤字,跌停板……天呢,作惡多端的人就是不能做好事,偶然做一次,竟然……我的戰馬呢?那上面有我的行李,還有我們錢包,甚麼……找不見了,完了,我的美食,我的望遠鏡……釋迦牟尼呀,亞里斯多德呀,人真不應該丟棄本色。」
換洗的衣服已經全部丟失,好在那些漢軍還知道羞愧,任由高翼的士兵從戰場拉走了一百匹戰馬。這些戰馬都是胡人訓練好的優質戰馬,比高翼原先從路邊買的駑馬不可同日而語之,算是讓高翼的心裡稍稍平衡了一下。
一路逃跑似的奔行了很遠,直到遠遠的將戰場拋在腦後,高翼一行才得以停了下來。
宇文豹拿過一套他穿的衣服,好心的遞給只穿短褲,騎在馬上的高翼:「大王,小人的身材與大王相差不多,這套換洗的衣服是到建康才發給小人的。小人一直未捨得穿,大王試試。」
宇文虎也從戰馬上跳下來,邊脫自己的那身鎖子甲(大食甲),邊嘟囔:「好在他們沒動我們的東西,大王,小人身賤命薄,用不上這個大食甲……我臨走時,撿了數張盾牌,再有衝鋒,小人持盾作戰便已足夠。」
雖然是陰曆六月天,天氣酷熱,但一路賓士,大風迎面吹來,光著身子也很難受。高翼沒跟宇文豹、宇文虎客氣,也惟有他們兩個身材高大,那些衣服還可以穿用。
高翼邊往身上套衣服,邊解釋:「這些漢軍貧窮慣了,但凡是軍人,見到我們這一身裝備,哪有不眼紅的,更何況一群惡漢。不過,這些人尚知禮節,取走我的東西,可以解釋成『留物紀念』,但若解除你們的武裝,那就是圖謀不軌,我豈能容他們如此做?」
宇文虎、宇文豹原先在石趙國的「高力軍」,本是任打任罵的奴隸,何曾有長官如此和顏悅色的與他們交談,此刻他兩人受寵若驚,禁不住要嘮叨幾句。
「俺以前在高力軍時,曾見過石大將軍,都說石大將軍是霸王降世,來解救俺們漢人的英雄。可今日一見才知,原來石大將軍也如此不堪……嗯,他望著大王的時候,左眉在跳,我聽說當他想殺人的時候,左眉會不知不覺地跳動!」宇文虎氣勢洶洶地說。
「對呀」,宇文豹附和說:「俺也聽過這個說法,哼,大英雄小雞肚腸。俺們不懼生死地幫他,他竟然起了殺心,大王,幸虧你沒有答應去他的軍帳,誰知道他們會生出甚麼事來。」
高翼穿好衣服直起身子,讓宇文虎幫自己扣鎖子甲後背的扣子。聽到宇文虎的抱怨,他平靜的一笑:「英雄也是人,是人就得有人間煙火氣息。石閔能夠不向羯胡低頭,敢在漢民弱勢時奮起反抗,在這一點上,他超越當時的大多數人。所以他是個英雄,而你我不是……
你還指望他做甚麼?說他『小時候撿到一毛錢,把它交到員警叔叔手裡面』?這種誇獎方式叫做『謳歌』它一般說的是假英雄——除了那些編造的人,誰會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否撿過一毛錢?
你知道『謳歌』是甚麼?嘔吐之歌,一般人中毒了,就聽謳歌,聽的時候記得提個籃子,邊聽邊往籃子裡『嘔』聽完『謳歌』,毒素也吐完了,人也安全了。
石閔,真漢子也,身上有太多故事,不需要編造小時候撿錢的故事來反襯人格。」
三山百姓都知道,當高翼開始胡言亂語,說一些大家聽不懂的話時,這說明他心情不好,正處於爆發邊緣。宇文虎宇文豹事先曾得到無數前輩警告,想到高翼才失去錢包,也許此刻他正怒火萬丈,他們立刻打了個寒顫,決定遵循老前輩的教誨:對高翼的話聽而不聞,趕緊辦完手頭事,然後有多遠躲多遠。
此刻的平棘城,正上演人世間最暴力與血腥的一幕。石閔不等回報石遵,在城前斬殺了俘虜的石沖,為了徹底報復羯胡的燒殺搶掠,他又宣佈將三萬名羯胡降軍全體坑殺,用他們的生命去抵償他們犯下的血債。
這一大屠殺持續了三天,當屠殺結束時,高翼正帶著侍從進入信都城。
那場戰鬥過後,高翼的隨身行李全部丟失,他失去了地圖,也失去了指南針。一行人在冀州東摸西轉,才找到距離平棘城最近的信都城。
此刻,在冀州大地上,存在著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巨大的動物園,石虎喜好打獵,他規定在這片土地上,哪位漢民傷害了任何小動物,都是犯下了「犯獸罪」,將被滿門抄斬。在這裡,漢人的性命不如一個動物。在連續的屠殺中,中原大地上出現了一個有百萬平方公里之巨的獸園,以供石虎及其羯人同族玩樂。
高翼一行人在這片獸園上走了整整三天,也找不見一個嚮導。直到一名侍衛見到遠處地平線上渺渺的炊煙,才讓他們找見了信都城。
這就是昔日的數十萬人口的大城信都嗎?高翼邊騎馬入城,邊難以置信的打量著這荒涼破敗的昔日名城。
街道上已長出稀稀落落的小草,高翼極目望去,眺望到信都城市中心的縣衙,這裡曾經一度是冀州的治所。如今,在通往市中心的繁華大道上,三三兩兩的羯胡人正悠閒的放牧著羊群。
偶爾,從路邊破敗的房屋裡頭還傳來幾聲哭叫,但哭聲隨即被慘叫聲代替,慘叫聲又嘎然而止,一切恢復平靜。羯胡人依舊平靜的放牧著牛羊。
石虎的法律規定,羯人缺甚麼東西可以直接到漢人家裡拿,漢人若反抗,則直接全家殺死。
有些羯人圖麻煩,乾脆直接報告羯人政權的官府,自稱到某漢人家中取東西,遭遇了反抗。等羯人出動大軍將那家漢人全體殺光後,他會施施然的踏著血泊,走進漢人家,心安理得的取走所有的東西。
在這一規定之下,連那些投降羯人的漢人高官也不能倖免。據史籍記載,漢人高官在上朝途中遭到過路羯人的搶劫,扒得只剩短褲,走上朝堂,石虎只哈哈大笑,興致好了,他會賠償被搶的漢官——反正他也是從別的漢人家裡「拿」過來的。興致不好,他會因為漢官光著屁股上朝,有失朝堂禮儀,用他案上的彈弓直接打瞎漢官的眼睛,或者乾脆打死。
現在信都街道兩旁,時刻發生著類似的場景,這些都是最低級的羯人,他們還沒有資格讓官府出動大軍保護他們「取物」,所以只好自己操刀上陣。
高翼悲憤地說不出話,他有心想干涉,但整個世界如此,他怎麼干涉?
這是個甚麼時代啊!
這個世界是怎樣誕生的?是在大儒張賓及大量志同道合的儒士,殆精竭力地籌畫與扶持之下,才得以誕生的。
而後呢?而後是燕國,陽裕、皇甫真等等當世名儒説明連文字都不曾有的牧民,設立了一整套完整的壓迫體系……
而後是大儒王猛,他幫助氐人建立了前秦——就是那個實力強大後,帶百萬大軍南侵,想對漢民族進行種族滅絕式屠殺的符堅。
而後是北魏代國,它是在大儒燕鳳、許謙等的扶持下得以建立的。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這時代,儒士們賣國並幫助胡人屠殺自己的同胞,就像是後來的貪官喜歡把中國老百姓的錢卷到國外,為外國人的經濟建設作貢獻一樣,太時髦了。
就為一個綠卡——胡人的綠卡,他們可以慷慨激昂的叛國投敵,義無反顧地賣友求榮,爭先恐後地奴顏屈膝。因為他們有一個強大的叛國理論——氣運(五德始終)。
每當漢民族出現衰弱跡象時,他們就可以哭著喊著說「氣運終結了」,然後一轉身,招引胡人進入中原,屠殺與奴役他們的同胞。
他們的影響力甚至穿越了1700年,直到21世紀,若有人對他們的行為提出指責,便會有一堆正等待著被儒士出賣的人,上前群起而攻之。
「快,買幾件衣服,補充乾糧,我們儘快出城。」高翼焦急的催促著。既然無力回天,高翼惟有選擇逃避,快快的逃離這地獄,離開這片苦海。
由於丟失了所有衣物,高翼的鎖子甲現在只好直接穿在外面。當他入城時,這副華麗的鎧甲引得無數人覬覦,只是,高翼這一行人雖只有三十餘人,但卻有一百匹戰馬,優質的戰馬,而且除高翼外個個武裝齊全。
那些羯人摸不清深淺,一時沒有動手,但高翼身後,掂著刀子的羯胡人越聚越多。
「問他是不是晉人」,高翼身後幾個羯胡人竊竊私語。是晉人就好辦了,拿走晉人的東西直接叫「取」,還是符合法律的「取」。
「肯定不是我們羯人」,一名頗為老成的羯人誠實地說。羯人是白種中亞人,發色各種各樣。高翼雖然很高大,超出普通晉人的高大,但常在海上風吹日曬,膚色古銅,看起來已不像當初剛來這世界時,類似鮮卑族的白淨。
「俺們說他是晉人,誰敢說他不是晉人」,一個羯胡老牧民舉起刀,劈著空氣,憨厚的提示大家。
「是晉人,取走他的東西。」
頓時,整個街道沸騰起來,那些長相純樸的羯人紛紛抽出腰刀,虛空劈砍著,呐喊著,老實巴交地向高翼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