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66章 最高機密
關於「情」字的成語,晉代誕生的最多。比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一往而有深情(一往情深);悲不自勝;情必近於癡而始真(情近於癡);忘情山水……
對了,還有「卿卿我我」。朋友之情,骨肉親情,男女愛情,對大自然的眷愛之情,對藝術鑒賞與創造的癡情……這一切的一切,結合成一個獨特的詞:魏晉風度。
在這個混亂而又殘酷的殺戮時代,這一刻突然現出它的美麗面目,讓高翼頭一次有了不虛此生的念頭。
這時候,天還是藍的,水也是綠的,莊稼是長在地裡的,豬肉是可以放心吃的,耗子還是怕貓的,法庭是講理的,結婚是先談戀愛的,理髮店是只管理髮的,藥是可以治病的,醫生是救死扶傷的,拍電影是不需要陪導演睡覺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欠錢是要還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確的,學校是不圖掙錢的,只懂政治不懂學術的白癡與領導家屬都是不能當教授的,賣狗肉是不能掛羊頭的,雞蛋黃是不用染色的……
可是,理髮店、電影、照相……,這些東西現在有嗎?
此刻,高翼正躺在翊海號甲板上的一張躺椅上,正懶洋洋發著無聊的感慨。而司馬燕容帶著她那招牌式的和煦笑容,也在甲板上指點數名工匠與侍女,忙碌著縫紉與雕刻。
千里之外,割據荊襄的桓溫與部下劉道真同品東晉名士,桓溫問:「第一流的名士是誰?」劉曰:「正是我輩耳!」這句話一落地,成語「當仁不讓」誕生了。
「當仁不讓嘛,我做不到」,高翼謙遜地回答著司馬燕容的提問。此時,司馬燕容手裡拿著一本書,追問書的作者。
「……因為,我只是本書的整理者,不是首創者,甚至連修繕者也不是,我只是一個謄錄者」,高翼回答。
「《墨子》一書我看過,書中文字粗鄙不文,語句常常前後不連貫,此外,《墨子》一書流傳至今,殘缺過甚,而你這本《墨子新篇》裡記錄的東西,不說別的,光是語句,前後都通順了許多,說不是你的功勞,那是何人有如此大才。」司馬燕容繼續追問。
墨子本人就一木匠,文化程度不高,所以《墨子》一書確實帶有司馬燕容所說的弊病。而司馬燕容手裡拿的那本《墨子新篇》,出自高翼的整理。此刻,高翼尚未完成這項宏大工程,故而他隨身攜帶書稿,以便隨時隨地加以補充。
司馬燕容在偶然情況下,自高翼艙中發現了這部《墨子新篇》,一閱之下,大為驚歎,自此她一直追問不休。
司馬燕容為了生計,不得不尋求各種生活技巧,憑藉她皇家宗室的身份,她也曾看過這部列為絕對機密的皇家典藏。但她所見的書稿內容,遠遠比不上此刻在她手中的這部《墨子新篇》。
《墨子》是中國首部記載有形學(幾何學)、力學、光學等自然科學研究的書籍。可惜其未能形成科學體系。高翼對這幾門科學常識駕輕就熟,他在書中大大深化了《墨子》所記述的研究理論。
比如:在光學理論方面,他已不限於墨子的小孔成像實驗(比歐幾裡德《光學原理》中作出的結論還要早數年),在將《墨子》的「邏輯與實驗」思想加以闡述後,他將自己知道的光學知識,一股腦地假託墨子著入書中。
而在力學研究方面,他也將墨子研究出的杠杆原理進一步深化,並將《墨子》書中所提到的定滑輪、車梯等工具工作原理,設計原理詳細闡述,以期對後人的發明創造有所啟發。
正是因為這書中關於機械理論的闡述,已隱隱揭示了司馬燕容近日常用的縫紉機,車床的工作原理。司馬燕容一見之下,便大為入迷。因為,掌握更多的生活技巧,對她來說格外重要。
墨子的幾何學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幾何學定義和定義的推論,主要是點、線、面、正方形、長方形、平行線等幾何學名詞的定義。同時還有矩尺、圓規、墨斗、水平儀等工具的發明。
司馬燕容不瞭解這些知識的其它用途,但她卻敏銳地發覺,艙中那些制衣匠所用的立體裁剪法,其中所謂的「人體最佳比例」,「黃金分割線」等等理論,都出自於這種「幾何學」知識。更有甚者,裁剪時所用的矩尺、圓規,以及點、線、面、正方形、長方形畫法的原理,都出自於這本書。
司馬燕容看到的是完全版的《墨子新篇》。這本書初稿確定後,高翼發覺這本書前輕後重過於明顯,關於墨子的思想理論闡述的字數不多,但關於機械理論方面,光是幾何學部分就足以獨立成書,而且是厚厚一本巨著。同時,其中的很多機械裝置,若是將設計圖紙流傳出去,會引來大禍,也不符合技術保密的思想。
沒有絲毫猶豫,高翼立刻將這本書拆成四段,後四章幾何學、力學、光學研究各自獨立成書,前一部分(理論思想部分)則作為普及教育,供三山幼童啟蒙以及初級匠師培訓。
其中的光學部分,涉及到望遠鏡的原理,高翼乾脆將已經誕生近千年的歐幾裡德《光學原理》,撿自己知道的都寫入書中。這本書飽含著無數最高機密,但其中沒有一項知識是高翼本人發現發明以及創造的,多數原理在這時代已經誕生。
為了不過於驚世駭俗,一直以來,高翼都以本書的整理者自居,堅持所有的理論都出自後墨時代學者的研究。
「十步之內,便有芳草,墨師們的智力不是你所想像的」,高翼淡然地回答:「這本書是我遼西漢國立國之本,讓你不小心看到,我是不是該殺人滅口?」
「去」,司馬燕容笑著將書稿扔給高翼:「小氣的,你就一個心口不一的人,前兩天還說『知識不是收藏品』,怎麼輪到你自己了,就凡事藏著掖著。快拿去收好……對,你把它叫作『收藏』」。
沒用共同語言呐……這年代跟人談版權,不是自己找麻煩嗎!
高翼毫不在意地收起《墨子新篇》。他知道司馬燕容已明白這本書的重要性,所以她才擲還給自己。之所以嘴上還不肯服軟,只不過是源於女人的自尊。
知識確實不能成為收藏品,《墨子》裡含有攻城守城的技術,《孫子》裡含用兵法知識,所以,歷代王朝都把它藏之館閣,禁止老百姓閱讀。但之後,造成知識老化,保存不善章節散佚等等弊端。高翼不想把這本書保密,但只是針對本國人不保密。
司馬燕容身為晉人,高翼容忍她看看這本書,只是出於對母國的關懷,希望在某一天,當晉國人迫切需要某種軍事技術時,司馬燕容能夠想來它來。殺人滅口的說法,只是提醒對方慎重保密書中內容。
這一天,是高翼沖出長江口第十天。
高翼從建康啟程後,當天抵達了毗陵校尉部的治所丹徒。毗陵校尉部是東晉朝廷為了統管長江防線,設立的一個軍事機構,相當於後世的首都衛戍區,治所丹徒正是衛戍區首腦所在地。
此前,高翼曾與朱燾一起來過這個地方。當地軍事將領對於這個大方地見人就送高級兵器鎧甲的「胡人」印象很好,再沒接到上級命令就容許高翼進港加水。高翼也乘機在此調整了貨艙的平衡。考慮到丹徒距離建康只有一日路程,他將屬於晉陵公主的四名侍女送到岸上後,立刻連夜起航,出了長江口。
而後,因不知道建康的事態發展到了甚麼地步,高翼不敢讓船隊直接返回,他令高雄率領其餘船隻南下,到梁山伯管轄的鄞州靠岸,從陸路前往建康打探消息。自己則率領四艘「魚級」戰艦徘徊在長江口,等待進一步消息。
高翼手下的工匠都來自於最底層,他們在晉代這個對外來文化最寬容的時代,又身處於三山漢國的這樣一個開明的環境裡,創新思維格外活躍。而司馬燕容深悉晉國高端客戶的需求愛好,經她稍加提示,工匠們的創作靈感蓬勃而出,新產品不斷出現。
這些新奇物令司馬燕容大開眼界,尤其是許多物件還是在她的指點下得以誕生,這更激發了她的創造熱情。本來司馬燕容應該在第一批瑞獸刺繡完工之後,就踏上回家的路。但她依仗高翼的縱容,繼續賴在船上不走,並拼命壓榨那些工匠,讓他們幫自己完成那些奇思妙想。
「你覺得,還可以把扣子雕成甚麼樣?」沉默了一會兒,司馬燕容見高翼還只顧曬太陽,她不甘心地問。
「這幾天,你已經雕出了四靈、八禽、十二生肖,我都搞不懂你為甚麼老跟禽獸較勁,率獸食人啊」,高翼咂咂嘴,說:「實在無聊的話,你不妨雕個花吧。你我初次見面時,我聞到了梔子花的香氣,嗯,你可以雕雕梔子花,辣椒花……對了,還有棉花、梅花、菊花……海裡的魚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雕魚吧,魚有100多萬種,夠你雕一輩子。」
十二生肖最完整地記錄,最早出現在東漢,王充在《論衡》裡系統地講述了十二生肖的意義。晉代,十二生肖知識已經很普及了。司馬燕容設計的十二生肖扣,每套均有多種造型,大大小小的。加上這幾日她設計出的其餘扣子,以足夠裝滿一個大箱子。故而高翼才如此取笑。
如果是其他人有司馬燕容這樣的經歷,也許生活造就出的性格截然不同,高翼這種程度的取笑可能會觸動那顆敏感的心,令對方感覺到他是在驅趕自己下船。但司馬燕容不同,她看穿了那顆善良的心,並知道怎麼充分利用高翼對自己的愛護。
「梔子花,你還想著梔子花嗎」,司馬燕容眼波一橫,盈盈地笑著:「漢國的人都是這麼調戲女子的嘛?」
不等高翼回答,她又考慮起這個建議來:「雕花,呀,這倒是個好主意。」
「主意是好,但我怕你沒時間了」,高翼幽幽地說:「計算時日,高雄應該在第二日抵達鄞州,自鄞州快馬趕到建康(全程344公里)需要6、7天時間。他知道我等得急,會在建康搭我們的船順流而下,也許在今天,也許在明天就會趕到江口。」
司馬燕容一呆,良久,放緩緩地說:「出來這麼久了,我也該回了。兩個幼弟尚在家中,這段日子無人照看,不知道他們過得怎樣?」
一絲淡淡的離愁彌散在兩人之間,霎時,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甲板上,值班的水手大氣也不敢出,相互用手勢傳遞著命令。幾名工匠也似乎發現了氣氛沉重,他們儘量減輕機器的噪音,輕手輕腳的工作著。
「也許……」司馬燕容欲言又止。
也許……,也許我是鄉愁作怪——高翼心中暗想。五月三日,在原來時空的人正在過五一大假,也許是最近的懶散讓我想起了那個黃金周。啊,我還能記起原來的世界,這說明我畢竟還不能忘情。
「你的這些工匠出售嗎?」司馬燕容恢復了正常。她半是玩笑半是試探的問。
工匠們聽到這話,立刻停止了手頭的工作,片刻間,甲板上死寂一片,只聽到大海的陣陣波濤聲。
「自由是無價的」,高翼在躺椅上挪動了一下身體,伸了個懶腰:「他們雖然掛著我家奴的名義,但實際上他們都是我漢國的國民。國民不出售。」
三山的工匠們齊齊的松了口氣。高翼一眼掃過,又故作大方的補充說:「當然,你可以雇用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居住在晉都的話。」
司馬燕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那群工匠,工匠們竊竊私語著,公推一名工匠出來搭話。
「回公主的話,我等流落胡人之手,為奴為婢時,不聞有晉;我等家園破碎,妻兒離散時,不聞有晉;我等饑寒交迫,凍餓垂死之時,不聞有晉。
輪氣候,建康地處南方,四季溫暖如春。遼漢地處苦寒之地,物產貧乏,然,大王經營這片窮蔽之地,卻令我等無凍餓之憂,試問,晉國何人能有大王這等本事。
輪四鄰安靜,建康有長江天險,戶籍千萬,雄獅百萬。我遼漢地處積翠山南深入大海的地方,高句麗、百濟、新羅隔海相望。東有庫莫奚窺視在外,北有強燕,西有羯趙,人不滿五萬,兵不過五千,然大王卻一再拂逆慕容恪。強燕卻不敢兵家於我漢國關下。
反觀雄兵百萬的晉國,文恬武嬉,國丈領數十萬兵馬,徘徊於敵前不進,每日裡只是吟詩作對,指望靠這些詩詞打敗敵軍。我等今日若棄大王而奔晉朝,恐怕死後不知葬身於何地也。」
司馬燕容臉色尷尬。
這些觀念並不是工匠們固有的。高翼本人說穿了也就是一高級匠師,所以,他平常對工匠們沒有架子,言笑無忌的許多觀念都是在這種閒扯中灌輸給工匠們的。而三山漢國這幾年實實在在的富裕讓工匠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加上高翼灌輸給他們的「國家」概念,三山國民們的凝聚力超過司馬燕容的想像。這也是高翼敢故作大方的原因。
知道自己得不到這些工匠,看那形勢,高翼也不打算把那些機器外穿。司馬燕容便不在朝這方面努力。她加快了工作進度,並將腦海中想到的種種設計方法一一交代給工匠們。
本來以司馬燕容的繪畫水準,她完全可以將這些機器的圖紙畫下來,回去仿製,但想到這男人對自己如此寬容、溺愛,她不忍破壞自己的形象,因此,她不僅沒有刻意記憶那些機器,還儘量把自己看到的部分內容遺忘。
高翼的計算不是十分精確,在他與司馬燕容談話後,船隊又在長江口等了五天,直到第六日清晨,才見到高雄駕船返回。
「這麼久?那麼,建康的事怎麼樣了?」
司馬燕容也很關心這個問題,她站在高翼身邊等著傾聽高雄的回答。
高雄先是詫異的抬眼看了一眼司馬燕容,可不等司馬燕容露出回避的意思,高翼抬手止住了她的動作。他手指一點高雄,示意他趕快說。
「王,那位禮部官員回城後安頓了趙女官,馬上進宮去報告,說是他看破了王的身份。執政王昱不敢亂來,便召趙女官進宮。趙女官坦承了王的身份。此時,大王啟航沖出竹格港的消息傳入宮中。王昱深悔追之不及。
此後,朝堂上便開始議論紛紛,他們責怪說,王既然親身來建康,卻不進宮朝覲,反遣一位女官入朝,這是大大的不恭不臣。朝臣連辨了數日,黃侍郎(黃朝宗)已被他們拘捕起來,趙女官也被軟禁。幸虧朱總戎(朱燾)、謝安來回周旋,他們才安然無事。
等末將抵達建康時,他們還在爭論不休。恰在此時,淮北傳來前線軍情,說是石閔(冉閔)扶立石遵,讓其殺石世自立,趙國再亂。與此同時,荊襄桓溫遣使入朝,連上三疏要求配合褚國丈北伐,出兵河北。
此後,事情便急轉而下,朝臣決定不追究大王的失禮,容許我們漢國在建康設立館閣,同意雙方互市,並要求漢國每年進貢軍械——戰刀500柄,戰甲500付。趙女官力爭之下,進貢的戰刀戰甲縮減到各200。
末將得到確實消息後,立刻趕來見大王。王,我們的船隊可以在丹徒停靠,接受檢查後便可直駛入建康。」
高翼沒理會後面半截話,他只聽到「石閔扶立石遵……趙國再亂」,思緒便飄忽起來。
來了嗎?這時代的高潮來了!石閔的拼死一擊,讓漢民族在北方獲得了與胡人平等生存的權力,這個殺戮時代的殺戮高潮就要到了。
會當此時,我在其中。
「回航,高都督,你帶船隊載燕小姐回建康。我帶30人,領鰻魚號北上淮河口。我要親眼看看石趙的崩潰,親眼看看晉國的軍隊北伐中原,也許……」高翼說到這兒,突然卡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