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67章 難以改變
高翼說到這裡,他想說的「也許」甚麼甚麼,大家都能理解。無非是想在這混亂的棋局裡湊上一腳。
也許,歷史真能為此而改變!
這個時候是石趙最虛弱的時候,只要加一根小指頭,就可把手握重兵有心歸晉的石閔拉入懷中,結束這個亂世。
這個時候是石趙最混亂的時候,只要動一根小指頭,就可把人心惶惶,都想著殺別人,還防備著別人殺自己的混亂鄴城拿下,結束這個亂世。
可是統軍的是諸國丈啊,他名士風流,寫起詩來是一把好手,高談闊論起來誰都不是對手,寫的那兩筆字那叫高手,嘖嘖,藝術啊,可他唯獨不懂打仗。
統領20萬大軍的他不懂的怎麼動小指頭,甚至不懂得如何指揮人動小指頭。
可他是當代名士,他不懂的東西,誰敢提醒?那是越權,那是蔑視領導,那時破壞由「三綱五常」維繫的上下級潛規則。
尤其是這個提醒他的人還頂著個「胡人」名義。更有甚至,這個胡人跑到建康城下也不入宮稱臣,為了不讓別人囚禁他,竟沒經過最高領導批准就私自跑路,這不是對綱常的最大蔑視嘛。
反過來說,諸國丈要懂得打仗,朝廷也不會派他來打仗,因為那不符合儒學的權術理論,也不符合官場潛規則——幾十萬大軍掌握在懂得打仗的將軍手裡,對朝廷就是個威脅。
不,沒有也許,歷史難以改變。
無論高翼怎麼努力,褚國丈根本不會見他,也根本不會在刹那間改變名士性格。
生存,或者毀滅,這是個問題。
「把事情做好的唯一途徑就是去好好地做。不試試,我怎麼能肯定結果——」高翼緩緩地,但決然地補充說。
高雄對高翼的信心近乎於盲目,聽高翼作出了最後決定,他絲毫沒有阻止的念頭,只擔心回航的船隊沒有帶頭人:「王,我帶船回建康,誰帶船回漢國呢?」
司馬燕容一直擔心地望著高翼,聽到高雄不加勸解,她臉上的憂色更濃。
「羯胡殘暴,卿若孤身而去,四處戰火烽飛……」司馬燕容頓了一下,銀牙一咬下唇,說:「卿一路保重!」
從「狂徒」、「蠻胡」升格為「卿」,倒是一大進步。高翼呆了片刻,唯默默點頭。
※ ※ ※
三日後,青州高密郡治所東武(今諸城),高翼領著宇文虎宇文豹等30名侍衛步行入城。
城門口,一個長長的車隊正與高翼他們擦肩而過,也許是高翼等人留著近似於胡人的短髮,這群囂張而驕橫的羯胡軍隊容忍了高翼等人的駐足旁觀。
這是趙國運送補給和輜重的車隊,他們或許是在向前線作戰的羯族軍隊供應補給,但最有可能是運向鄴城,給那些那些羯人貴族享用。
長長的車隊裝滿了粟米與小麥,一群普通羯人跟在後面吆喝著牛羊群,騎馬的羯族士兵們則驕橫地騎在馬上左顧右盼,但無論是普通羯人還是羯族士兵,個個肥肥胖胖。
本來居住於苦寒之地的羯族人,進入了中原的膏腴之地,他們迅速地發胖起來。
瞧他們那滿臉的得意,瞧他們那剽悍的殺氣,泰然自若的神情,很顯然,他們已經把自個當成這塊土地的主人了。
羯族騎兵的馬鐵蹄踏著城門口甬道上,整個門洞都在迴響著馬蹄的聲音,似乎是大地在侵略者鐵蹄底下的呻吟。
騎兵隊伍的最後,是一大群被反綁了雙手的晉人男子,羯族騎兵揮著鞭子驅趕著他們前進,如同他們慣常驅趕牛羊一般。
那些男子臉上都是呆滯和無動於衷,像是對一切都麻木了。而在道路的兩邊,原來的晉民們通通像現在的統治者叩首低頭,像是颶風吃過的麥田。在這種情形下,仍站直身子的高翼就顯得極為異端。好在還有數支胡人小隊陪伴,他們也站立著,嬉笑著指點著那些反綁了雙手的晉人男子。
高翼深知此情此景下,向晉人打聽消息會一無所獲,他低聲向左右的胡人詢問緣由,路人告訴他,這都是強征來的壯丁,他們將作為勞工,幫助羯人造鎧甲兵器,興建營地做勤務。
當然,如果糧食不夠,他們也是羯人的食物。
高翼震驚:「天哪!一個壯年男子,竟可以被一條細小的繩索捆住?這上千名壯年男子,竟被不足百的羯人像牛馬一樣驅趕著走向湯鍋?他們難道不會反抗,不會逃跑嘛?他們怎麼能忍受如此地摧殘?」
「我們能有甚麼辦法?」也許是聽到高翼話裡的同情,一個明顯小吏打扮的漢人低低的在高翼身邊回答,他說話時沒有抬起頭,沒有伸展腰,還跪在那裡,露出苦笑。
「40年了,我們已這樣生活了40年,王師在那裡?聽說褚國丈帶著20萬大軍出征一個月了,還在淮水邊上吟詩,我們平民百姓有甚麼辦法?
我們沒有武器,沒有盼頭。國人(趙國國內禁止稱「胡人」為「胡人」,必須稱其為「國人」,否則就是犯下了殺頭大罪)要甚麼,我們就給他們甚麼。
他們擄掠搶劫,我們乖乖奉上。他們要糧食,我們就得掏空家中的米缸;他們要牲畜,我們就得打開圈門,把家裡的豬羊牛通通趕出去,還要笑著說:『老爺,請,請儘管隨意拿!
我們哪怕藏起一頭小豬仔,後果也不堪設想。因為食物不夠,士兵們會吃人——他們會把全村人都吃掉。所以,他們掠奪我們,我們還得在旁邊陪著笑臉侍候,讚揚『天王萬歲(石虎自稱天王)』!」
這名小吏低著頭說話,高翼看不到他的表情。想必這時候,他的表情很淒苦,很無奈。
高翼默然不語。
過路的胡人聽懂了這名小吏的抱怨,他們齊齊變色,嚎叫著開始毆打這名小吏。過路的羯人士兵沒有停留,他們邊走邊齊聲歡叫,興奮莫名。
那小吏在地上翻滾,血流滿面,卻倔強地不出聲求饒。他的同胞把頭低的更低,像是遇到危險,盡力把頭埋入沙中的鴕鳥,只求把他們的頭顱埋的更低。
趙國法律規定,胡人可以公開搶劫晉民,若晉民反抗誤傷了胡人,則該晉民要全家抄斬,以儆效尤。在這個規定下,連石虎的漢人寵臣也不能倖免,所以百姓不敢反抗。
但是,那些漢臣儒士並沒有覺得這種規定恥辱,他們殆精竭力地幫這個罪惡的國度維護著這種統治。譬如張賓,譬如樊坦,譬如陽裕,譬如皇甫真,譬如無數學儒有成的名士……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今天發生的事情,昨日一定曾經發生過,明天必定還會繼續出現。
我們怎樣才能避免它再度出現?
由此時向後順延1500年,在這漫長的時光裡,儒士們叛逃出賣的時候,從來就是慷慨激昂、振振有詞、毫不猶豫與爭先恐後。
他們對國家、對同胞的忠誠,盛不滿一個小湯勺。
這種統治方式在後世是被大力讚揚的,他們說:石趙開創了民族大融合的先例——只因為他重用漢奸。
高翼看不下去了,雖然羯人大軍在旁,他還是忍不住努努嘴,示意侍衛們架開那些參與毆打的胡人……
在東武城內的酒店裡,高翼又看到一幕令人嘔吐的畫面。
那是一群漢人候補官員,按鮮卑風俗,他們被稱為「白鷺」,因為他們總在伸長脖子等待候補官員的名額。
他們獻媚地諛笑,跟肥頭大耳的羯族官院碰杯,喝的是這時代的名牌產品「酃酒」,這可是高檔貨,儒士們說它「飲之香美而醉,經月不醒……遠相餉饋,踰於千里」。
他們圍繞在羯人周圍,興高采烈,醉意醺醺,跟羯人親熱的猶如同胞兄弟。他們用剛學會的鮮卑語結結巴巴地說話,怪異的腔調逗得羯人們哈哈大笑,像耍弄小狗一般耍弄他。
令人震驚的是,這些「白鷺」並非無知的愚民,正相反,他們都是飽讀儒學經典的學者、專家和門閥世家子弟。他們自輕自賤到這種地步,並非是受到脅迫,僅僅是為了取得胡人統治下一個地方官的任命書。
四書五經中沒有「漢奸」與「國家」這些詞,只有順應五德迴圈與「天時」的「識時務」之「俊傑」。
是的,他們就是這朝代的精英與俊傑。在這個知識貧乏的時代裡,他們能有一個書桌、幾卷書本,能識文斷字,這讓他們能傲視「愚民」。
但他們幹出的事,比胡人更為殘忍缺德……
痛苦,近乎絕望的痛苦淹沒了高翼,他覺得無法呼吸,覺得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在東武城購買了馬匹之後,便匆匆上路。
如果不是見過城門小吏的堅忍,高翼現在已經瘋了。
這時代的精英教育怎麼了?
他們固執地堅持那些令他們走向滅亡的錯誤,對於任何想改正這個錯誤的人,則群起而攻之。
他們寧願亡國——當然,他們稱之為改朝換代——也不願拋棄腐朽沒落的體制。任何人敢對那散發腐臭味的「綱常」進行輕微的質疑,都要遭受群體謾駡。
謾駡不是證據。可惜他們不懂邏輯,也就罵得心花怒放。
他們寧願被奴役、被蹂躪、被壓迫、被摧殘,也不願進行一湯勺的改變——只要他們能站在壓迫者的地位,只要他們腳下還有同胞作為奴隸供使喚,他們寧願頭上有重重壓迫者,也要為之歌功頌德。
這是個甚麼時代啊!
據說,這是個「罕見的融合時代」,可融合的方式只有這一種種族滅絕式的血統融合嗎?
只能如此,才能被「謳歌」嗎?
生存,或者毀滅,這是個問題。
怎樣的生存?怎樣的毀滅?這是個問題。
該保留甚麼?不該保留甚麼?這是個問題。
仰望著天空,高翼發出呐喊:「高翼,你必須更加堅定決心,奮發精神,鼓足勇氣,因為,我們的力量在削弱。」
六月,桓溫沒有接到朝廷詔書,便出兵安陸,回應朝廷的北伐。石遵任命的揚州刺史王浹在壽陽舉城投降,晉軍不費吹灰之力,盡占淮北。
此時,趙國已陷入分裂,石虎的另一個兒子石沖在羌、氐兩族的擁戴下,自立為王。他聽到壽陽失守的消息,帥戍守幽州的十余萬胡軍南下,準備複奪壽陽。燕國大軍乘勢完成了對幽州全境的佔領。
石閔聞聽石沖率大軍南下,擔心晉國軍隊不能戰勝虎狼一般的胡人軍馬,便自率他的兩萬漢軍迎擊石沖十萬之眾。聞聽石閔出兵抵禦石沖,褚國丈與桓溫不約而同地約束了北伐大軍。坐看兩軍相鬥,兩虎相爭。
誰家的虎在爭鬥?
削弱了石閔,對誰有利?
對胡人最有利,接下來是對晉朝皇帝有利,也對晉朝權臣皆有利,因為按照儒學的權術理論,別人強大了就是對自己的莫大威脅,只有自己是唯一強大的人,才好無所顧忌地行使權力。
同胞呢?北方生活在胡人鐵蹄低下的數百萬同胞正等待軍隊去解救,為甚麼他們盼來的不是漢人的軍隊?
儒士的字典裡沒有「同胞」這個詞……
…………
六月,南方會稽大旱,北方鄴水乾涸,暴風撥樹,電閃雷鳴。就在這個初夏,冀州自天而落的冰苞竟有水杯那麼大,砸死行人無數。與此同時,鄴城宮殿又因雷擊起火,太武殿、曄華殿蕩然無存,只留一地灰燼,大火連燒一個多月才滅。
同月,平棘城,石閔石沖兩軍相逢。
十萬胡人大軍發出他們特有的狼嚎般叫聲,遮天蔽日地自北而來,他們身後的常山、真定方向,是直沖雲霄的濃煙。這濃煙出自胡人的慣例,當他們撤離某地後,如果自忖在數年內不能返回,他們會殺光燒光搶光所見到的一切,滿載而歸,然後躲在一邊,看著那個曾經燒殺過的地方慢慢恢復元氣,便再給它一次毀滅。
因為他們是用刀劍耕作的,別人的財產與生命就是他們的莊稼。
這支大軍就像一隻蝗蟲橫掃過趙國大地,所過之處,留下一片殘垣斷壁,留下一片屍山血海。
這支隊伍裡不是沒有儒士存在,他們在隊伍不給胡人宣講「以德服人」、「垂拱而治」——他們給胡人帶路。胡人不知道的小路他們知道,胡人不知道的搶劫技巧他們教授。歷朝歷代中,入侵中原的胡人隊伍中,都有他們的靈魂附體。比如成吉思汗的大兄董文柄、比如滿清的範文成、洪承疇……
平棘城下,一支孤單單的軍隊出城列陣,面對著洶湧而來的胡人騎兵。
他們孤立無援,卻又勇氣百倍。
一直赤紅色的戰馬孤獨地在陣前徘徊,馬上之人身軀高大,手持一長一段兩柄鉤矛,斑駁的血跡已將這兩柄鉤矛染成了暗紅色,現在,它們像吸足血的幽魂般,散發著濃濃的嗜血願望。
這就是石閔與他的兩萬斯巴達戰士。
在胡人眼力,漢民賤如草芥,他們從不給漢軍士卒發鎧甲,甚至連軍服都不配給。為了讓這些漢軍不因饑寒而失去戰鬥力,石閔要求士卒以冷水擦身,以鍛煉對寒冷的耐受力,結果訓練出7000斯巴達戰士。石虎死後,石閔沒有了約束,他的漢軍擴張到了兩萬。城下這支孤軍,就是石閔的全部兵力。
離這支軍隊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高翼正舉著望遠鏡觀察這支以勇悍和忍耐著稱的漢軍,也順便觀察著那個有「霸王」之名的石閔。
在苦不堪言的石趙統治下,百姓中一直口口相傳著一個充滿希望的傳說,傳說當年縱橫天下的西楚霸王項羽烏江自刎後化做天上的星宿,終有一天會重新下凡來拯救天下漢人。而冉閔身長八尺,又是漢人,百姓私下裡認為,他就是西楚霸王項羽投胎轉世的化身。
「好一個霸王石閔,好一個斯巴達漢軍」,高翼收起了望遠鏡,喃喃自語:「以兩萬部兵對付十萬騎兵,他就是進入平棘,據城而守,天下人也不會說他甚麼。但如此一來,平棘城外的百姓就遭殃了。為甚麼他要冒險出城,難道他對部隊的戰鬥力這麼有信心嗎?」
有沒有信心,遠處的石閔已用行動作了回答,他不等胡人列陣,一揮長短鉤矛,大吼著,當先殺入胡人前鋒陣中。隨即,2萬漢軍動了,他們狂吼著,揮舞著簡陋的兵器,怒濤般向胡人騎兵沖去。
「沒有隊形,沒有攻擊波次,沒有協調指揮,沒有組織集團衝擊力」,高翼評價說。
兩軍相交,激起沖天的煙塵,遮蔽了高翼的視線,他只能看到戰場的一小部分。留在煙塵外的那部分漢軍正在不斷前突。他們奪過胡人的武器,把耀武揚威的胡人拉下馬來,用拳頭,用牙齒,用腳,用身上一切可以攻擊的部位戰鬥。
他們所向無敵。在他們面前,胡人散騎紛紛回避。
誰說沒有武器不能戰鬥,只要有了不屈的意識,身體就是武器。
高翼看得熱血沸騰,第一次,他有了嗜血的欲望,他想廝殺,他想戰鬥,他想呐喊。
「殺上去」,高翼振臂高呼。
這一刻,他也失去了整理隊形的興趣。
這一刻,他只是一個殺戮的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