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殺戮時代 第0050章 環佩叮噹
高翼鬱悶無比的在艙裡發呆,而艙室裡其餘兩人也是滿腦袋問號。
通過這幾日的相處,高翼已摸清了眼前這兩人的脾性。
趙玉是個典型的二世祖,他喜好各類新奇玩藝,在幫助其父燒窯的過程中,總是喜歡自作主張做一些新的實驗,但他沒有絲毫理論指導,故而全憑異想天開,連續報廢了趙慨數窯瓷器。當然,通過這反復的折騰,趙玉對於瓷器的燒制流程非常熟悉,只差一點理論指導便自成體系。
在當時的文化氛圍之下,趙玉這種喜歡創新的人,常被當作典型的敗家子。近日,他又與朝廷的監窯官發生了衝突。黃朝宗不肯說明當時衝突的具體情況,按高翼推測,也許趙玉連續燒壞了幾窯瓷器,耽誤了窯廠對朝廷的「貢獻」。而後,言語上的衝突發展成了肢體交流,趙慨便將趙玉踢出家門,並從宗譜中抹去了他的名字。
黃朝宗自幼年起家破人亡,被師傅收養教育長大。他的性格裡沾染了很濃厚的魏晉公卿的浮華氣息,喜好與人清談辯論,但幼年的遭遇給他的性格留下了濃厚的陰影。他性格陰狠,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毫無航海經驗,他就敢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未知,結果導致船隊遇險。
但在這種公卿式的教育下,黃朝宗也養成了「士為知己者死」,慷慨赴難的脾性。熟悉晉人風俗的他,這幾天幫了高翼許多忙,這讓高翼對他漸漸深懷信心。
這兩人被救上船以後,高翼一直未透露他來自何方。此刻謎底揭開,艙裡的兩人都是半信半疑。他們不相信,荒涼的遼東突然會崛起這樣一股勢力,具備朝廷所達不到的技術。
船艙內,就這樣飄蕩著濃濃的疑慮氣息。最終是高翼忍不住煩悶,他招呼高羚:「去,通知趙博士,讓她幫忙詢問一下,這位梁山伯的妻子是不是祝英台?」
高羚額頭重重一叩,與木質船板相叩發出咚的一聲,而後他兩手交替,倒退著膝行,走到艙口,正準備用屁股撐開艙門,高翼反手一招,說:「罷了,初見面就問人家妻子姓甚麼,叫甚麼,太不恭敬了。嗯,你這樣告訴趙博士,就說艦隊司令想邀請當地官紳及其家眷上船遊玩,並設宴相待。」
甲板上,剛剛向梁山伯介紹完布匹、水果的趙婉,正指點著鯨骨做成的晴雨兩用羅傘,向他介紹著妙用,聽到高羚特地用遼東胡人語言傳的話,她打了個磕。又神色如常地繼續說:「這是七彩八寶天羅傘。傘杆為海底沉香木製成(染成紅色的樟木),通體發出自然的香味,可以避蟲去蠅。傘骨為海底神鮫骨(鯨魚骨)製成,輕軟而富有彈性,而且它百年不變形。
這支撐傘骨的為紫銅風磨金(高純度的紅銅),它能夠靜心滌神,驅妖服鬼(當時的史籍記載純銅具備如此妙用)。這紫銅風磨金還有一個妙用,它可以伸縮,不同的時候收起來,整個傘也就折疊起來了。要不要我演示一下?」
梁山伯慌忙擺手:「不用,不用,這等寶物,小臣平生得以目睹已是折壽,再要讓它演示那就是覬越了,此乃大不敬之罪。」
趙婉指點著掙開的傘面,繼續說:「漢代,匈奴曾有歌曰:天似穹廬,籠罩四方。這七彩八寶天羅傘一旦掙開,傘面不是平的,它整個像一個穹廬(圓弧面),當今陛下乃是天之子,這個穹廬蓋正寓意著陛下澤被萬民。
此外,這個傘面通體染成黃色,正寓意著吾皇以土德取代漢室的火德——偏遠小民對五德始終學說瞭解不多,不知道這樣說算不算正確。
這傘面的布採用黃色火浣布製成,它水火不侵。傘底鑲一紫色赤貍珠(朝鮮紫水晶),能吸取天地日月之精華,延年益壽,令人耳聰目明,龍馬精神(當時的史籍是這樣記述的)。
傘面旁邊的瓔珞上,綴上了九顆白色的銀鈴,象徵著九五至尊。微風徐來,這銀鈴會發出陣陣脆響,提醒路人回避,諸神慶禱……嗯,當然,它還有其他的諸般妙用,回頭我向皇帝陛下親獻這件寶物時,會向他詳細解說。」
說完,趙婉緩了一口氣,眼珠一轉,向他解釋說:「剛才,我們艦隊司令的僕從親來傳訊……哦,我們把船隊叫做艦隊。此外,按照我國的體制,在船上,以船長為尊,艦隊中以艦隊統領稱司令,他是整個船隊的指揮者。此次出使,我為正使,使節交往問題上以我為主,但現在在船上,司令最大。
剛才,他派遣僕從傳訊,如今船隊已如期抵達港口,他希望邀請當地官紳及其家眷來船上遊玩,他打算設宴招待,以慶祝船隻順利抵港。」
如果說剛才梁山伯對於趙婉的漢人相貌尚有點疑慮,自高羚用胡人語言與趙婉交談後,看著一身怪異打扮的趙婉,他已經確認眼前這女子百分之百是地道的胡人,雖然她的漢語說得很流利。
「小臣這就快馬前往京師傳訊,使節大人請將貢單給我,我好請人呈給吾皇。」確認了對方胡使的身份後,天朝上國的驕傲回到了梁山伯的身上,雖然這是一個苟延殘喘的南方「地方」上國。但看著眼前這蠻夷,梁山伯心理懷著說不出的優越感。
「哈,梁大人,請務必與朝廷說清楚……實不相瞞,我們的貢物裡還有幾船海鹽。嘿嘿,海途遙遠,費用糜大,敝國窮困,拿不出太多的錢物作為旅費,所以讓我們自帶一些海鹽,希望能在貴國出售以補償旅費,但我等事先不知貴國實行鹽業專賣。此情此景,請上告聖皇,望他准予我們在貴國鹽市銷售這批海鹽,嗚嗚,否則,我等無錢回國了……」高翼一臉哀傷地說。
高翼不發愁對方不答應,因為在中國歷史上,朝貢的使者都是私帶貨物進行銷售的,其中,尤為高麗使者最擅長倒賣貨物。而所謂的西方貢使,根據後代歷史學家考據,基本上是商人或者騙子裝扮得,他們假託朝貢的名義,就是為了騙取相當於貢禮十倍價值的朝廷回禮。
梁山伯帶著厭惡,冷淡地答應下來。
聖人曰: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遼東那個蠻夷之國竟然以女子為使者,雖然敬獻的貢物極盡奇巧,但仍然是個蠻夷,咦,咦唏,剛才那位僕從見了女使居然不行跪禮,不知道這幫蠻人膝蓋會不會打彎——梁山伯心裡鄙夷的想。
其實,艙板上水手們來來往往,梁山伯完全可以觀察到那些水手膝蓋是否打彎,但即使一千五百年後的林則徐、龔自珍這樣的社會精英,因為洋人不跪拜皇帝,也堅持相信洋人的膝蓋不會打彎,哪怕他們親眼目睹洋人們怎麼走路,他們也繼續這樣頑固。所以,這一觀點出現在一千五百年前的一個小縣令身上,也毫不足奇。
高翼性子較急,在他的再三催促下,這歡宴終於在第三日順利舉行。到訪的貴婦們都獲得了一匹彩布作為禮物,男人們則得到一雙鯨魚皮靴做回禮。皮靴裝在雕花木盒中,上面塗了顏色絢麗的油漆。
坐在粉刷一新的甲板上,高翼顧盼自雄的看著參加宴會的十餘名官紳及其家眷、仕女,恍惚之間,似乎到了顧愷之所繪的「韓熙夜宴圖」中。衣鬢飄香,環佩叮噹,參加宴會的男人都半坐在胡床(大方凳)上,他們的家眷則坐於丈夫的身後。水手們流水般把三山特製的土豆燉鯨魚肉搬上茶几,紅的辣椒、淡黃的土豆、滑嫩如白玉的鯨肉加上濃濃的香料,燉得香氣撲鼻。
配菜則是四冷碟:紅的番茄,綠的黃瓜,金黃的胡蘿蔔,還有三山特有的泡酸菜。
掃視著甲板上大大小小的官紳,高翼禁不住慨歎:魏晉風流,眼前這就是魏晉風流嗎?甲板上成兩列居坐的官紳們,男女全穿著密密的深衣襦裙。依照地位不同,那位縣令梁山伯居然穿了五層絹衣。衣服染的花團錦簇,袖子肥的足以再藏下一個人。
鞋子,裙子下是不是木頭的鞋子呢?不過,這些官員坐姿極為講究。那腳罩在厚厚的衣服之下,高翼上來晚,竟然沒有看見他們木履囊囊。
在趙婉的招呼下,那些官員已按照官職大小自動坐在成兩列擺放在甲板上的案幾後,登高翼走上甲板時,那些官紳們、女眷們已喝半肚子的茶湯。當高翼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他聽到那一聲而又響亮的「嘶……」聲。不知是他高大的身軀,還是那綴滿銅扣的海軍軍服,令眾人感覺到驚異。
一屁股坐在首席上,高翼的威嚴沒能持續多久,他便悄悄解開夾克衫領口的兩粒扣子。鯊魚皮雖說透氣透水,但在這季節來到寧波,穿的如此厚實,仍然是件受罪的事。
水手們正在穿梭上菜,沒人注意到高翼的領口已經敞開。等到上菜完畢,那些官紳、女眷們從噴香的菜肴中移開目光,看到高翼坐的身材板直,以為這種敞開領口也是胡人特別的風俗。眾人稍一矚目便移開了目光。
趙婉待在艙裡沒有露面,甲板上的司儀是突擊學了幾天三山禮儀的黃朝宗。趙玉還糾纏在趙婉身邊,一邊向她獻著殷勤,一邊打聽著趙婉身上各種裝飾的由來與使用方法。
高翼沖黃朝宗點了點頭,黃朝宗直起身體,高聲喝道:「開宴。」
一隊水手排著整齊的隊伍,手捧著木託盤出現在甲板上,為每位來賓奉上一副蟠龍銀筷,一柄銀刀。高翼舉起銀筷,沖眾人略微揚了揚,便率先夾向了盤中的鯨魚肉。
「且慢」,坐在案首的一個矮胖的官員擺手制止了高翼的舉動,他揮揮衣袖,沒有帶走一片雲彩:「有肉無酒,怎能算歡宴呢?在下帶來幾瓶上好的酃酒與淥酒,今日我們不醉無歸。」
高翼的目光轉向了黃朝宗,他低聲向高翼解釋道:「此人就是鄞州縣令梁山伯,他說的酃酒與淥酒是酃陽(今湖南衡陽東)和醴陵(今屬湖南)所出的貢酒,曾名動京師,被武帝欽定為太廟祭祀用品。朝中貴要將之作為贈送親友的佳品,美其名為『鶴觴』,又叫『騎驢酒』或『擒奸酒』。」
哦,那就是說,這就是當時的名牌產品,名牌耶!
「拿過來,嘗嘗」,高翼顧不得掩飾,竟用漢語大聲下令。可他沒想到,他這種學自北方胡人的漢語,引起了一地的鄙夷,更加深了官員們對他胡人身份的肯定。
「卟」,才品了一大口酃酒的高翼直接將喝入口中的那古怪玩意噴出,噴的黃朝宗滿臉桃花開。
「這是甚麼酒,還名牌涅——假冒偽劣,這明明是……醋」,最後一個「醋」字高翼說得格外低聲,他不清楚這個時代是否已發明了醋。
高翼的舉動令賓客們一愕,梁山伯連忙舉起酒杯,輕啄了一下,又滿臉疑惑地向黃朝宗解釋:「這味道沒錯呀,就是名享天下的酃酒,『飲之香美而醉,經月不醒……遠相餉饋,踰於千里』說的就是這種美酒呀,怎會是醋呢?」
梁山伯的回答令高翼稍稍放心,原來這時代已經有了醋。不過,這還是名酒,用之於太廟祭祀,這說明它相當於「國酒」,這國酒已經酸得像陳年老醋,那麼,醋該是甚麼味道?
黃朝宗顧不得擦拭臉上的酒水,連忙舉起杯子,嘗了嘗杯中酒,而後向高翼點點頭,低聲說:「我以前喝過酃酒,就這味道,沒錯。那淥酒的味道也相差不多。」
高翼舉起杯,微微嗅了下,酸氣中稍稍帶點酒精味——原來是它!對了,後世裡也有這種據傳釀造工藝來自晉代的東東,哪時,人們把它稱之為酒醋。由於它酒精度極低,此外,這種酒醋可以儲存許久,不變味不發餿,所以也被選為航海飲料之一,讓海員們當作淡水飲用。
美酒令人失望,但願那位中國愛神能讓人滿意,雖然他的形象與廟裡的塑像相差太遠,高翼還是滿懷著對梁祝、對化蝶,對「兩隻蝴蝶舞翩翩」的狂熱憧憬,竭力壓抑住心跳,俯身詢問那位鄞州縣令:「請問,梁縣令可曾成家?」
梁山伯一愣,帶著奇怪的表情,勉強回答:「未曾!」
有點門了,高翼耳邊已響起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化蝶》那淒美的旋律,他又問:「那麼,你上學時是否有個同學,姓祝,叫祝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