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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烽火錄》第165章
第三卷 荒誕時代 第3162章

  這是一場沉默的戰鬥。

  兩軍接觸前沒有箭雨。因為這年頭,商品的結算單位是拳頭,沒人再挖礦煉鐵,所有的青壯勞力要麼被拉入軍隊,要麼被扔進鍋裡煮食,沒有刀槍的保護,誰還能生存下去?

  燕軍不射箭,是因為他們已把所有的鐵器全部鑄造成刀槍。弓箭的箭頭只能用骨頭和石頭來代替,這種箭頭射不穿魏軍的鎧甲——他們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武器卻是這個時代最好的遼刀遼甲,裝備這些武器他們花了十萬婦孺。

  魏軍不射箭,是因為他們沒有弓箭手。曾經握過鋤頭的手,塞給一把刀槍他們就能戰鬥,但一名弓箭手卻至少要花三個月訓練。他們沒這個時間,也沒那份財力。

  兩支軍隊撞在了一起,荒原上,只有兩軍士兵粗重的喘息聲和刀劍的碰撞聲。

  不能不說,兩軍的裝備相較起來,還是魏軍占優。他們揮舞著高翼全力支援的上品戰刀,一刀斬下去,燕軍那單薄的皮盾,立刻被砍成兩半兒。盾後的士兵也被砍翻在地,擋擊的燕軍,常常被砍得刀斷槍折。

  剛一照面,魏軍的鋒銳無人阻擋,他們深深的殺入燕軍陣中,身後留下一片殘肢斷臂,受傷士兵的哀號與呻吟,響徹整個原野。

  遠遠的慕容恪立馬在一座小山坡上。此時,他那俊秀的面龐已經隱藏在一副猙獰的獸面具下。

  「魏王之勇真是萬夫莫敵!」獸面具下慕容恪甕聲甕氣的讚歎道。

  他身邊的慕容貴族面帶羞愧,紛紛低下了頭。

  傳令兵拍馬趕到了山坡,彙報說:「將軍,柯莫部三個千人隊已經潰散,莫赫部三個千人隊傷亡過半。」

  慕容恪的面孔隱藏在獸面具下看不見表情,他的聲音依然平靜:「調慕容奎的萬人隊上去,告訴他,要把萬人隊分成三部,一部一部層層阻截。」

  不一會兒,傳令兵再度來報,慕容奎部萬人隊潰散,傷亡過半。

  慕容恪身邊的貴族面紅耳赤,慕容恪依舊語調平淡:「輪到楊氏部族了。」

  果然,魏軍擊穿了燕軍三個萬騎隊,迎頭撞上了楊兀統領的五萬漢軍。

  這五萬漢軍結成厚厚的五個大方陣,勇悍的魏軍連續撕開兩陣,與第三陣慘烈的廝殺起來。

  陣中,相同的語言,相同的文化,血管裡流著相同血脈,漢人為著不同的主子,忘我的廝殺起來。他們有著相同的習慣,一邊廝殺一邊呐喊,喊殺聲震天動地。

  山包上,慕容恪側耳傾聽。

  「有意思」,慕容恪的話裡帶上了笑意:「潰兵收攏了嗎?讓他們布在漢軍陣後,繼續廝殺。」

  當慕容恪說「有意思」時,山坡上待在慕容貴族社後的漢臣們表情各異,他們有的腆了腆肚子,露出驕傲的微笑;有的則扭臉旁顧作心不在焉狀;還有的目光灼灼,一副狂熱的表情。

  慕容恪說「有意思」是因為,兩支漢軍的呐喊聲完全相同,只不過魏軍呐喊是為了不願受奴役,而燕軍呐喊是為了保持被奴役。他們為著不同的命運,流淌著同樣的鮮血。

  冉閔一馬當先,他騎著朱紅色的戰馬,一手持鉤矛,一手持戰刀,左鉤右擋,所向披靡。在他的帶動下,強悍的魏軍擊穿了燕國漢軍,殺入陣後的鮮卑騎兵中。

  此時,戰場離小山坡近了,慕容恪站在山坡上,已經可以看清廝殺的戰場,他揮了揮手,輕聲說:「可以出動了。」

  此時,漁陽郡雍奴城,慕容攀與高翼討價還價完畢,滿意的沖出了縣衙,忙著搜羅他的奴隸,完成交易。

  陳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接過話茬詢問高翼:「漢王,你剛才說,遼漢擅長水戰?」

  高翼正翻看著地圖,聽到陣嬰的問話心不在焉的點點頭。

  他手裡的地圖是在粗糙,然而這份地圖卻是三山上人花了數年精力勘測完成的。

  古時候,根本沒有較好的道路。大多數情況下,所謂的官道只是一條黃土墊出來的路。每年汛期過後,道路就會發生變化,通暢的地方會莫名其妙的出現一支河流。不通暢的地方則變成坦途。

  在這種地圖上,尋找合適的行軍路線實在是個難題。這也是為何古代戰役中分進合擊無一成功的原因。

  「大軍行軍,必須貼近水源。」陳嬰望瞭望高翼手中的地圖,試探的說。

  「嗯」,高翼還在研究手上的地圖。

  這幾年,北方的戰爭對民生破壞巨大,許多地方往往千里無人煙。

  大軍行進中,無法正常獲得補給,安營紮在的時候,就必須找到一處水源,最好是一條河流,才能供給幾千人飲水。高翼就是想從地圖上,找出一條最快捷最方便的行軍路線。

  陳嬰邁前一步,一指高翼手上的地圖說「若如此,漢王何必跋涉去要涿縣,不如直接南下平曲城。而後取平曲城船舶,逆滹沱河而上,三日之內必可直抵廉台。」

  「平曲城?那裡有船?船多麼?」高翼訝然,連連追問。

  「當然」,陳嬰回答:「滹沱河在平曲城形成一個大湖,稱『平曲湖』。漢景帝時,羌人公孫渾邪降漢,景帝封為平曲侯。公孫渾邪後人曾助武帝伐匈奴,武帝許其平曲城專轄之權。

  公孫渾邪後人居此500年,早養成捕魚的習慣。然而,由於公孫氏比較排外,所以數百年裡,平曲城仍保持著原來的模樣,被人戲稱為『平曲水寨』。

  自三國公孫瓚敗亡之後,公孫氏日漸衰微。不久前,我路過平曲水寨時,曾拜望過公孫族當家公孫弘,與其有一面之緣。

  方今北方戰亂,朝不保夕,若漢王許公孫族遷移遼漢,公孫弘定然願意借船。以公孫氏的船隻逆水而上至廉台,戰罷,順水而下即至海口(今天津)。若大船在此接應,漢王可直下三山。」

  陳嬰邊說邊用手,在高翼那份地圖上指點著,高翼乾脆把地圖遞給陳嬰,由他指出行軍路線。

  「一路沿河走,倒是條好路線」,高翼看著地圖說:「可公孫表怎麼辦?」

  廉台就在滹沱河邊,遼漢的軍隊若是能乘船而至,突然出現在燕軍背後,確實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打完後順河而下,也讓燕軍無法追擊。可唯一的遺憾是公孫氏會借船嗎?

  公孫氏衰微,可大宗族要倒臺也不是那麼輕易的。公孫氏中還有一人正在出仕燕國,當的官還不小,是個將軍,名叫公孫表,帶領五千人駐紮在盧龍塞。

  盧龍塞是入關的重要管道之一。三山商人經過盧龍塞時,經常與公孫表打交道,所以高翼知道這個人。

  在中國古代,大宗族們經常採取這種做法,派遣族內優秀子弟出仕,以此保持宗族在地方的話語權。若是該子弟混得比較好,則宗族就獲得擴張的機遇。

  公孫表的出仕燕國,意味著公孫族的傾向性。在這種情況下,漢軍為了攻擊燕軍向公孫氏借船,很可能自討沒趣。

  陳嬰咧嘴一笑:「漢王多慮了……,公孫表仕燕,根本不代表甚麼。遼漢雄居遼東,威名日盛一日,即使鄉野山村也知道漢帝器物製作之精美,漢商跋扈於郡縣,以漢王的身份,若肯去向公孫弘借船,公孫族必會倒履相迎。」

  陳嬰說話意猶未盡,高翼看著他唇邊的微笑,想了半天,緩緩地說:「君且一試。」

  高翼不知道的是,按正常的歷史,這位公孫表屢次轉投主家,最後在魏國做到了太尉的高官。

  高翼還不知道的是,中國古代大宗族派遣弟子,分投不同的主人,這是常見的現象,比較著名的就是諸葛氏,諸葛亮跟劉備,諸葛瑾跟孫權,諸葛誕則隨了曹操。

  這是大宗族保全家族的一種通常做法。由於高翼對此顯得很無知,陳嬰望向他的目光已經有點不同。

  眼前此人,身上究竟是胡人的成分占多數,還是漢人的身份占多數?他怎麼會不知道這點呢?公孫氏根本不在意公孫表幹甚麼?相反,他們能得到機會與遼東另一強勢人物搭上線,那是求之不得的。

  我決定投奔此人,做對了嗎——這一刻,陳嬰心中翻江倒海,猶豫了片刻,他終於決定堅持下去。

  晉公主在三山,三山以漢為標榜,不管怎麼說,在遍地蠻夷的中原,遼東倒是漢民的一方樂土。

  帶著這份覺悟,陳嬰帶領幾名衛士匆匆南下,高翼則在雍奴整頓隊伍,並接應後續補充隊。

  三山,正當百姓對漢王收車費一事議論紛紛時,數名飽讀聖賢書的學者耐不住寂寞,首先上彈章,彈劾漢王與民爭利,要求漢王下罪己詔以示懺悔。

  學者們引經論據,拿漢王這一行為,跟漢靈帝築西園賣官售爵相比,認為這是「見小利而忘大義」的禍國行為,要求漢王不得「從民取利」,向百姓承認錯誤。

  說起來,鄉村儒生直接寫奏章直達天庭,這也是源自西漢時代的做法,叫做「鄉賢議政」。但這種做法隨即被廢止,自東漢時代朝庭打擊黨人後,「鄉賢上表」更成了惹禍行為。高翼不久前才恢復了這一行為,並設立專門的華表壇,接受民間上奏的表章。可一旦掌握了這一權利,鄉賢運用起這種武器來,卻一點不給高翼留面子。

  當晚,五相組成的國務院公佈上年度遼漢國收支狀況,再度引起一片譁然。

  高翼這幾年提倡經濟學,很多士子與官員能夠看懂財務報表。這份報表收入部分暫且不提,支出部分中,有一項特別支出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它叫:王室贍養費。

  當晚,上京城鄉賢拿著這份報表,詢問財相黃朝宗,「王室贍養費」究竟是甚麼費用,為何會有這項支出。

  黃朝宗微微一笑,反問:「你們看了收入了嗎?」

  「看了」,在「趙小丁事件」中出足風頭的鄉賢首腦潘睿理直氣壯的回答:「吾國收入雖多,可今年建城、修路、養軍,還有免費學堂,林林總總,支出浩大。如今收支相差無幾。可這筆『王室贍養費』數目如此龐大,令人驚訝。

  我等粗算了一下,它竟然站到全國總收入的5%,如此龐大的比例……這是驕奢淫欲,這是枉顧民生!古之桀紂亦不如也。省下這筆錢,可以蓋多少學堂,修多少道路,教化多少百姓。」

  黃朝宗不驚不乍,只反問:「收入都到了哪裡?」

  「收入……到了哪裡?」,潘睿不知所措的看了看手裡的報表,不知這話甚麼意思?

  「你沒看到嗎?『收入項』全進了國庫。國庫,懂嗎?不是君王之私庫」,黃朝宗嘴角露出嘲諷的笑:「你們從不看律法麼?漢王已經三令五申——稅乃公權!

  甚麼是公權?國家權力!也就是說,我漢國所有稅收都由國家統一收納,進入了國之公庫。稅收進入王室私庫,還叫公權麼。

  王室贍養費是甚麼意思?就是說,除這筆費用外,漢王再從國庫拿出一個小錢,也需國務院認可,『五相』連署。嗯,假使王儲成年後,婚禮所花的額外費用,也要往自己掏腰包——邀請的國賓不算,那是官府招待。

  稅收的5%,你覺得多嗎?漢王衛隊的薪水,花園、馬車、座舟的維護費用,全要從這裡出……這筆賬很複雜,我一時半時跟你無法解釋,你去看法典,我們的稅法都有規定呢!」

  「這個……」潘睿冷汗淋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舉國之財,莫非,莫非……」

  「國王也要謀生啊!普天之土,與王何干?舉國之財,與王何干?」黃朝宗意味深長地補充說:「聖人怎麼說的——克己復禮,這才是未加篡改的聖人之說……知道嗎,這就是封建!」

  當其時也,天下大亂,諸侯林立。這一刻,諸侯國朝睦夕戰的紛爭局面,恰似戰國時期的中原。在這苦難深重的日子裡,中國知識份子都在研究脫離苦難的方法。中原儒士依靠賣身投靠,倡應「五德始終」來使自己脫離苦海。而遼東,在高翼有意無意的誘導下,人們舉起了「克己復禮」。

  在孔子看來,對戰國亂世的救治之道,就是回到周朝禮制的秩序之中。但在歷史上,當他提出這一主張時,也沒有逃過信奉者的歪曲。他的信奉者只談「禮」,而不談「制」。這個「制」就是「封建制」。

  國王也要謀生,這話在當時講是絕對的叛逆。誅九族的十惡大罪,他樁樁件件都觸犯了——大不敬、大逆,謀反、謀叛、惡逆、不道……但其實,黃朝宗講的道理並不高深。君主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在實行封建制的周朝,是件很普通的事。

  比如西周末期,周朝國庫空虛,周赧王只好向豪門富戶借款。但他又換不上錢,借款給周赧王的豪富們紛紛拿著借據找上門來要帳,周赧王只好整天躲在宮中的一座高臺上愁眉苦臉。後來人們就把這個高臺叫「避債台」,用「債臺高築」來比喻欠債很多。

  而秦統一六國後,中國再度返回到奴隸制,這一制度的全稱是「郡縣制農奴社會」,可中國歷史學家只說前半句。在郡縣農奴之下,君權極端擴張,天下人的勞動所得全是君主的。才有了「君王富有天下」的說法。

  三山最近一直在談論「克己復禮」,以恢復周朝「封建制」來號召北地士子,黃朝宗一提「封建」,潘睿立刻明白了。

  「原來如此……哈,此前有樁『趙小丁事件』。若如此說,則殿下收取車費,理所應當」,潘睿斬釘截鐵地回答:「此國為殿下所建,每一磚一瓦全由殿下所出,殿下不取天下之財而自享,只取自己分所應當之財,古之聖賢亦不如也。」

  「哪裡哪裡」,自己追隨的主公得到北地鄉賢的認可,黃朝宗也覺得很榮耀,他隨口謙遜著:「我國四面皆敵,內部種族複雜,若想國泰民安,無他——法度公平則無訟。

  民按勞取酬、商依法經營、兵論功行賞、有司各安其位,雖國王之尊,也需養活自己,如此,我國之倡,孰可阻擋?」

  潘睿連連點頭,同去的鄉賢們嘖嘖讚歎,告辭而去。

  隨著這晚的談話,「國王也要謀生」的消息傳遍了漢國。「趙小丁事件」隨即平息,許多變種說法相繼演變而出。

  比如,當官員隨意侵佔時,人們常理直氣壯地說,國王購物也要付錢,你憑啥不付錢拿東西?

  工人們催討欠薪時,也常說:國王勞動也要收費,我幹活了,你憑啥不發薪;此外,還有類似「國王也要遵守合約」;「國王來了我也要討價還價」等等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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