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緣
黃氏恨不得拍自己幾巴掌,她要面子,嘴碎,但是終歸是個母親,孩子是自己的心頭肉。說氣話解恨,孩子真出事就是剮肉見血。挨家挨戶找人,翻天覆地在池塘攪合,她手腳冰涼,全身發抖,求天求地求祖宗,只要南風平安回來。
直到南風出現在院子口,她三魂七魄才歸位,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
「哎呀呀,你去哪了,也不說聲,我們早上都把村子翻過來了吧,塘裡也找過了,還也以為你想不開呢。」月娥絞著沁涼井水凍過的帕子擦拭著額際鬢角,四月底的天,開始有了幾分初夏的燥熱。
院子裡狼藉一片,打翻的乾菜,亂放的菜木,還有隨處可見的雞糞,竄上屋頂的紅冠大公雞,最喜感的莫過黃氏,一屁股坐在大門口的如意垛上,小寶被綁在背後吸手指頭。
南風以為黃氏把氣撒在月娥身上,轉念一想,大概是對自己早上事發火了。一時心裡有些害怕,想了一早上,心緒平靜的七七八八,不若昨晚一條道走到黑。有人說,兩人吵架,聲音最大那個往往不佔理,因為心虛。黃氏吵架不管有理沒理,聲音從來都是最大的。她心裡委屈難受,是覺得黃氏行事過於果斷,輕信他人,給女兒造成了傷害。南風的強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偏偏是以愛之名,含蜜的砒霜真是讓人難以接受。長期以來,母女習慣為孩子遮風擋雨,突然她的愛沾了毒,轉換來的太快。今日站在娘的角度來看,她是好心辦壞事,求醫延藥,親手照顧,憑心而論,做這份上,不是每個母親都能做到的,尤其為女兒,當初改嫁也是捨不得女兒吃苦。她其實沒有資格去指責,母親愛孩子,只是方式有些不妥。
或者昨晚心平氣和談一談,事情沒有那麼糟糕,她扶了扶頭上的木釵,走了過去,不理會月娥的冷嘲熱諷,蹲在門口,認真看著黃氏,正色道:「娘,是我不好,你別生氣。早上去山上轉了轉。」
「唉,娘沒生氣,你平安回來就好,娘去給你做飯吃。」黃氏的聲音有些哽咽,別過臉轉身走了。
大約是一晚上沒睡好,她的眼睛發腫,佈滿血絲,看起觸目驚心,尤其臉上兩道溝壑,深深刻在鼻翼兩端,以及眼角堆積的細紋,青黃的臉上。黃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恍惚之間連走路都含胸勾背,遠遠看去,竟有老太太的樣子。
南風心口泡醋一樣,美人遲暮,但為君故。
「娘。」她追上黃氏的腳步,「我來幫您吧。」
黃氏沒說話,顯然沒拒絕。
紅彤彤的灶火照亮了半邊屋子,黃氏的忙碌的影子映在土牆上,鮮香的蘑菇湯引來隔壁大黃哇哇吼叫。這一幕是多麼熟悉,曾經在山裡,木頭拼湊的低矮灶房,年輕的黃氏拿著大鍋勺刮的鐵鍋噌噌響,小小的南風坐在小板凳上看火,說是看火,其實就是火小了喊黃氏一聲,讓她來添柴。這樣的小事讓小姑娘很有成就感。然後待菜快熟了時候,她用鍋勺舀起幾塊兔子肉,要南風嘗味。南風燙的哇哇叫,拍著小胸脯把肉吞了下去。往昔在山裡的歲月模糊不清了,只有這一幕時常縈繞在心頭。
「來,嘗味,看鹹不鹹。」黃氏突然出聲道,揮手叫女兒過來。
鮮的舌頭都要吞下去了,南風接過鍋鏟舔了一口。
傷痕纍纍的手撫上了南風頭頂的髮絲,黃氏的眼裡滿是慈愛,吁了一口氣,「你瞧你,頭髮亂成這樣,母雞都能飛上做雞窩了。」
噗,這話真逗,南風忍不住笑了,撒嬌道「娘。」
「唉。」
「娘,是女兒不懂事,惹您生氣了,辜負了娘的心意。」開口道歉,也沒有想像中難。
「娘沒怪你,是娘年紀大了,不會說話,讓你傷心,枕頭都能滴水了,以後不准這麼哭了,總有一天會哭瞎去。」
一個想道歉,一個想和好,母女沒有隔夜仇,這頓飯氣氛是從所未有的融洽,忽視月娥心不在焉的數米粒的話。
大寶年紀小,早上起來沒看到姐姐,便開始胡亂發脾氣,月娥幫他穿衣,得了頸上幾道紅痕。南風找來剪刀捉著小肉手把冒尖兒的指甲剪了去,小傢伙有些不耐煩,屁股扭來扭去。
剪完指甲的大寶撒歡追著院子裡的大公雞跑,南風看著做女紅的竹籃發呆,上面擺了一雙精緻的皂角鞋,千層底,黑緞面,鞋面渾圓,針腳細緻,端是做鞋人好手藝好心思。
這是明嬸要她幫忙做的,雖沒有指名道姓是誰,無疑是薛廣集。鞋帕等物都是自家婦人做,或為夫君,或為父兄,明嬸的這番心思也是表明喜歡南風的。
那個人翩翩如仙,學識高深,待人也是極好的,南風在他面前,恐行錯一步,說錯一句,像是他白衫上的一點黃泥,怎麼看怎麼怪。見識過高門富貴的南風深知,如唐六少那般的富家少爺,是金銀堆砌而成,耀眼而俗氣,薛廣集這般如玉少年郎,是學識造就的風骨,錚錚不倒。黃氏的口中,嫁與薛廣集將來能飛黃騰達,衣食無憂。她是這般的仰慕他,矮丘遇上了高山,溪流匯成了長河。
一顆甜蜜的種子悄悄在心間種下了,蓄積發芽。南風把皂角鞋捧在胸口,臉色通紅憧憬著。
她如兔子般蹦躂到薛家院門口,懷裡是花布包裹的皂角鞋,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這雙鞋呢,不,他定會喜歡,謝長生的左腳有塊大繭子,南風便能專門在鞋底留個凹陷,她的手藝他定會喜歡,她的心思也定會喜歡。
十四歲的姑娘第一次懂得了愛慕之情,她從院口的這頭走到那頭,從薔薇花處走到橘樹底下,紅艷的日光直直照在她皮薄血走的臉上,便是最嬌媚的薔薇也自愧不如。
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院門口,裡頭傳來說話聲,那個微帶嘶啞卻乃高亢的聲音正是黃氏。南風有點驚訝,聽聲音好像是在吵架,她鬼使神差躲在窗戶底下的茂密的橘樹下。
橘樹葉撒發這淡淡清香,潑油的新葉熠熠閃光,卻不能撫慰南風躁動的心。
「劉明蘭,話不是這樣說的,你家老三和我家南風是早就說定好的,你怎麼能說退就退呢。」
明嬸的不高興道:「怎麼說話呢,黃桂花,定什麼親啊,媒人上門了嗎,下聘書了嗎。我之前不過就隨口說說,哪裡能當的了真。我勸你別大嘴巴,這事就鬧到人盡皆知,丟臉也是丟你閨女的。」
黃氏當初想的是隔壁鄰居的,給了話,哪裡有賴賬的道理,什麼媒人聘書都拿不出。更像明嬸說的,這事鬧大,別人只會說自家晚年攀高枝,薛家大仁大義不計較。
南風趴在窗口只能看見兩人的側身和不斷揮舞的手。
她們的話聯繫首尾,便能知道,薛家執意要退親,黃氏不願意。轟隆隆,一道閃電把南風劈的心神俱裂,心口那顆種子瞬間壞了一半,至於另一半,是她在祈禱黃氏能佔了上風。
黃氏垂頭哀求道:「明嬸子,南風也是您看著長大的,做事裡裡外外一把手,性格溫順,模樣也是頂乖巧,除了她爹死的早,這孩子真是沒話說。您也是她師傅,希望您看在情分上,事情不要做絕了。」
「南風是個好姑娘,這我承認,但是命不太好。當初也是看她合我心意,緣分不能強求,我和她只有師徒緣罷了。」明嬸少有的認真。
聽在南風耳裡,又是另一番滋味,沒想到兩個人都對自己評價這麼高。
黃氏再接再厲:「說來說去,你就是嫌棄南風身子,不是外面說的那樣。南風只是月事不調,算不得大毛病,調養調養就好了。這病還是肖家小子看的,不信你去問問他。」
明嬸搖頭道:「她太瘦了,恐怕不好生養。至於是什麼病,我不關心,你都說了,是自家親戚看的,我若去問,他自會為了親戚情分說話。我卻不能冒這個險。我們廣集是要考狀元的,沒兒子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你要不信肖家小子,我們可以請別的大夫相看,這總可以了吧。」黃氏氣的摔杯子。
看來明嬸是下定決心了,以南風對她的瞭解,做事之前定要方方面面考慮清楚,做了決定,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清水鎮上的大夫都是相熟的,保不齊合起來亂說話。我看也別折騰了,南風還小,你可以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她出嫁那天,我也添個好綵頭。」
「你!」黃氏氣的口發苦,兩個鼻孔直噴氣,「你是吃了稱砣鐵了心,這事就沒回轉的餘地麼。」
「這事是我對不住你們,強扭的瓜不甜,還是算了吧。」明嬸一臉歉疚。
兩個母親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說不上誰對誰錯,南風心裡的種子硬如石塊,再也發不出芽來了。
柔嫩的橘葉在掌心揉成團,擠出微微刺鼻的味道,像是夏日的汗臭,流出鮮黃的枝葉,滴落在黑黝黝的泥土裡。她盯著自己的手,在日光下漫無目的走著,日光青芒,曬在身上是冷的。
好像全身骨頭都被抽走了,忽然覺得很疲憊。
她踏出院子,外面偶爾有人路過,有狗吠叫,有雞打鳴。
整個世界和她無關。
眼前光影斑駁,風吹起他揚起的白衫。
他淺淺一笑,「你怎麼了,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