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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墳挖出鬼》第7章
61、

  林言眼睛發酸,強迫自己把蕭郁的事放在一邊,先對大家的安全負責,從尹舟手中接過娃娃反覆打量。

  確實不是最近的東西,布偶身上的紅碎布褪色的厲害,小白花沾著黑乎乎的污漬,林言扯了塊棉絮放在手心一捻,不是現代常用的脫脂棉,而是老棉花,像從舊裌襖裡拆出來的,受潮後摸起來很硬,有點硌手。

  林言還想再看個究竟,被尹舟制止了,說裡面說不定藏著毒針,扎一下就中了迷魂大法,林言不理會他,若有所思道:「剛才我和蕭郁都在外面,你們又睡了,她要是想害人不是輕而易舉?」

  「以前她出現不是要我出車禍就是逼我跳樓,但最近卻很奇怪,上次她半夜吊在房樑上,手裡抓著這布娃娃,不一會就走了,這一次則乾脆把這東西送到帳篷裡,憑她之前的表現可不像小孩惡作劇,那她想幹嘛?」

  尹舟見林言認真,一臉戲謔也收了起來,一邊掰手指一邊思索,關節咔噠作響,半晌猶豫道:「……她會不會想告訴咱們什麼?」

  林言一驚,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在家時他就懷疑過,但那次被找蕭郁的事情打斷了,沒來得及細想,現在回憶起來,她那空洞而急切的眼神,緩緩搖動手中的娃娃,是示威?警告危險?還是……

  布娃娃長手長腳,穿著相似面料的紅衣裳,本該是頭的地方扯出一大團棉絮,像凝結的腦漿,詭異莫名。

  林言嘆了口氣:「不知道,按說下降頭養小鬼,鬼完全聽命於主人,大老遠送個娃娃來,總不能那廟主人閒了找咱們猜謎吧。」

  「難說,高智商犯罪的主謀都喜歡特意留證據來炫耀自己牛逼,說不定那老頭還真就是故意的……」尹舟話說到一半,突然瞥見阿顏的表情,只好住了嘴。

  阿顏曾說這是降頭中典型的養鬼之術,與驅邪鎮鬼的茅山道術相比,降頭極其陰邪且不計成本,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拿養小鬼來說,選用凶死或者冤死七日之內的童屍,用蠟燭烤其下巴煉出屍油,滴在木頭上聚魂,做法四十九天方成凶煞。被養的小鬼只聽命於主人,能替飼主索命,復仇,保佑他們一夜暴富,家宅興旺。但小鬼生前元陽未洩,不入輪迴變成厲鬼怨念極重,往往最後害的飼主一夜暴貧,甚至家破人亡,不得善終,甚至連後代也逃不了孤貧夭三個下場。

  代價如此巨大,卻仍有人前仆後繼,特別是賭徒騙子,演藝圈人士,不惜老來孤殘,只求眼下富貴。

  也就是說,廟主趨縱一個小鬼已經有反噬的危險,現在加上二仙姑的鬼魂,到底他不惜代價安排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為錢財,復仇,難不成需要個對手來精進功力?那他又是怎麼知道蕭郁跟自己的糾葛,以至於在根本沒見到他本人的情況下就確定他一定能把蕭郁從古墓帶出來?或者說只是巧合,連他自己也沒料到一個純陰命格的普通學生,竟然在前世跟那鬼早已經相識?

  林言用手指抵著太陽穴思索,自從阿顏從沈家園拍來的那張照片看出有人對他下咒後整件事情就趨於複雜,線索攪成一團亂麻,他覺得只要找到中間那根線頭就可以全部理清楚,偏偏只差了一點……

  突然出現的小女孩把大家攪得再無睡意,林言怕自己一睡下又忍不住想起蕭郁的話,便招呼大家席地圍成圈子梳理線索,中間放一張白紙,藉著火光寫寫畫畫。

  「廟主安排實習——把蕭郁帶出來——殺鬼。

  「用降頭控制女孩和阿婆的鬼魂——一直找機會離間我跟蕭郁——殺我,殺鬼。

  「廟主來到山西,在柳木鎮出現,之後消失,在段澤墓附近看見女鬼。」

  尹舟把寫著線索的白紙抓過來,看了一會,大喇喇道:「反正那廟主非要殺蕭郁,你嘛大概就是個被利用對象,按說那鬼在墓裡待了好幾百年沒招誰沒惹誰,唯一一次跟陽間有聯繫就是二十年前的考古。」尹舟啃了口香腸,「哎林子,你說會不會那廟主是二十年前考古隊裡的人,被蕭郁嚇個半死,一直耿耿於懷找機會報復?」

  「那他可真捨得下血本。」林言苦笑,朝阿顏一努嘴,「還有一個問題,剛才咱們看見山魈,那玩意只出現在下過降術的墓地附近對吧?」

  從大家討論廟主人開始阿顏就很是尷尬,想替師父辯解又怕引起公憤,蒼白著臉盤腿坐在一邊,見林言問他,結巴道:「也不全是,用、用法術布過陣法的古戰場,巫蠱盛行的湘西和苗疆都有,但這附近……大概只有古墓這一種可能了。」

  林言在白紙上的「段澤墓」三字旁邊劃出一道箭頭,寫上「降頭」兩個字,然後抬頭問阿顏:「你什麼時候知道你師父會降術的?」

  阿顏沒想到林言問這個,抬頭回憶了一會:「很、很早……其實道術和降頭一脈同宗,道術傳人很多都會一點點,但降術很少在中原出現,又是害人的,這麼多年損失的七七八八,我也就是曾經聽師父說起,從、從沒親眼見過。」

  「五百年前在中原一帶用降術作為墓穴防盜的手法普遍麼?」

  「……那就更少,降頭起源於南洋,大多北方人根本不知道,又損陰德遭報應,基本沒人用。」

  尹舟的表情變了一下,林言看他一眼,輕聲說:「你注意到了。」

  「也許我們把故事想的太簡單了,以為廟主跟蕭郁有仇,利用我來殺他,但現在那小女鬼突然出現,操控女鬼的降術和段澤墓的防盜手法都既稀有又相像,是不是那廟主跟我,或者段澤有什麼聯繫?」林言說著,用筆把「降頭」兩字用一根線與「操控小女孩和二仙姑」和「段澤墓」連在一起,拼成一個首尾相接的圓圈。

  「降頭(女鬼和阿婆)——安排實習,帶出蕭郁,離間我跟蕭郁——殺我,殺鬼——段澤墓——降頭。」

  彷彿一陣陰森森的風颳過,所有人都想到了這種推測暗含的意義,不由顫了一顫,蕭郁很輕的攬住林言的肩膀,林言沒躲,抬頭緩慢道:「如果廟主真跟段澤墓有關,又安排我去蕭郁的墓接他,我猜廟主早知道上一世我跟蕭郁認識。」

  「雖然猜不出他跟我倆有什麼深仇大恨,但我想如果他還想殺人,明天進墓可能是他最後,也是最好的一個機會了,如果墓中機關詭譎,甚至不用他自己動手。」

  尹舟從牙縫裡倒吸一口涼氣,往四下一瞥,夜空不知什麼時候佈滿了細小的捲毛云,月亮毛乎乎的,氤成一彎軟軟的線:「說不定他現在就在附近。」

  什麼是真正的恐怖?房樑上的人,衣櫃裡的骷髏,半夜廁所鏡子中一張七孔流血的臉,靈堂裡慢悠悠從棺中坐起的女屍……真正的恐怖是一雙眼睛,不知在哪裡,不知為什麼,像一個無處不在的陰魂,一隻滿懷惡意的蜘蛛,在角落中無聲無息的窺探著,一舉一動都被它看在眼中,卻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恐怖的意義來源於「未知」,當人們知道自己的生活軌跡無時無刻不被人監控,甚至被暗自指導,都會忍不住毛骨悚然。一條通往四面八方的鐵軌,拿著扳手的人站在路邊,偷偷在分叉點扳動方向,火車便無知無覺的朝著「它」預定的方向行駛,也許下一秒就駛向地獄。

  黑白無常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瀕死者,看一看你的四周,說不定他們就等在櫃子裡,默默的掐算著你死期將至的時刻。

  往營地走時尹舟磨磨蹭蹭跟在林言後面,扯住他小聲道:「林子,你和那鬼的話我們都聽見了,我覺得你沒弄懂他什麼意思……」

  林言僵了一下,冷冷道「我心裡有數。」

  尹舟不說話了。

  那一晚大家都睡的不好,帳篷中有人不停翻身,尹舟一個勁給大家說笑話緩解緊張情緒,外面起風了,尼龍布被吹的呼啦啦直響,大川和小川還在輪流值班,林言睡在帳篷最左邊的位置,蕭郁在他身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捏起林言的一根手指,用指腹輕輕摩擦。

  林言把手往回抽,蕭郁扣住他的手腕,在耳邊輕聲說:「到時候萬一撐不住……我送你們回去。」

  假寐被看穿,林言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盯著帳篷的一截窗繩:「已經被賊惦記上了回去有什麼用,跳樓車禍,她有的是辦法。」

  「我在樓下守著你。」蕭郁說,「魂飛魄散最快也要到明年端陽,這一年我總能保的你周全。」

  「你不轉生了?不要你的逸涵了?」

  蕭鬱沉默了一會:「……這塵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轉生與否,隨它去吧。」

  「不知為何我總想見逸涵一面,越往前走越這麼覺得,好像他在等著我。」蕭郁淡淡道,「若實在見不到就算了,要你們冒險我也過意不去。」

  「對,他等你等到滿室嬌妻美妾,蕭公子真是古今第一痴情人,為了這麼個人,生無可戀這種話都說得出來。」林言冷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蕭公子宏圖大志,我們自愧不如。」

  身後的人愣了一下,放開了他的手:「你一定要這麼刻薄?」

  林言忍無可忍的想掀被子想發作,被蕭郁按住了:「我大概生前喪盡天良,落到現在這下場,做鬼數百年,被等來的人日日罵作背信棄義,林言,若有一天你真正找到一個你愛的人,一個『你在意他,不僅僅因為他愛你』的人,不要相信什麼三生三世,別錯過他。」

  「君既無情我即休?」

  蕭郁淡淡笑了一下:「蕭郁無能,做不到你這麼決絕灑脫,不過但凡還有一絲魂魄,我一定護佑你,和你愛的人平安終老。」

  指甲狠狠的掐著掌心,生疼,林言盯著帳篷上的一截窗繩,末端沾了一點污漬,像一條蚯蚓,在爛泥裡一下一下的拱,攪得一塌糊塗。

  一夜無話。

  晚上出月暈,第二天是颳風天,整片山崗迴響尖銳的風哨聲,林海像翻騰著綠色的浪,陽光晴好,乾燥凜冽,空氣裡有清淡的草木香。

  天黑看不清楚,此時天色大亮,眾人才忙不迭開始觀察四周山勢,只見相比北山和東山,這座西山地勢陡峭,山麓面朝東方微向南傾,夏天刮南風,正好連同白日的太陽一起拍在山坡上,相比華北平原的蒼翠,這裡的地貌已經開始出現黃土特徵,矮松林和蒿草地裸露著黃土地,南風過時捲起沙土,有些荒涼。

  建墓之處大多土質鬆軟,按查到的資料來看,明墓雖然採用多室結構,但總面積和規模都不大,最棘手的便是墓中奇淫巧術和四周七橫七縱的大青磚,幾人本來打算打盜洞進去,知道墓中佈了降術後便不敢輕舉妄動,每人一把洛陽鏟,分頭行動尋找「神道」和「指路石」。

  原來在重視喪葬的時代,許多人年紀輕輕就已經給自己修好墳冢,等自己下葬時才開啟墓門,而為了能在這時順利找到墓穴送死者進墓,工匠們往往在正門處不遠留下「指路石」,指示一條不會觸發機關的生門,從正門進墓頗費時間和人力物力,神道被重重墓門封鎖,有些古墓門鎖的製作方式早已失傳,在林言的第一次考古實習中他們便被擋在一道從內部上鎖的漢白玉門外面,奇思廣義耽擱了兩個星期才開門入地宮。

  正門難走,歪門邪道卻少,這種防盜方法既為主人提供方便,又「防小人不防君子」,專門整治那些走後門妄圖一個盜洞打進棺室的盜墓賊。

  山上風大,幾人不一會兒就灌了一嘴沙子,眼睛被吹的發紅。

  「到底挖到什麼才算到地方了?」尹舟從地裡拔出洛陽鏟,把鏟頭的泥巴扣下來放進手裡,研究半天,忍無可忍道:「都是泥,挖來挖去都一個樣。」

  「耐、耐心點。」阿顏看了看挖出的泥,取了一點用鼻子一嗅,「還是死土,不到地方,再往南移一米。」

  「這土還能是活的?」尹舟搖搖頭,把洛陽鏟抗在肩上往南走,鏟頭接了鋼管,足有三米長,尹舟身材瘦高,把鏟子往肩上一扛,活像悟空再世,「今晚肯定腰疼,早知道這玩意插地裡好幾米深還得轉,說什麼也得從村裡雇幾個苦力,現在倒好,咱們搶著當鏟王。」

  「不是活土,叫五花土,就是摻了不同材料的雜色土,建墓時先把原來的沙土清理出去,填上景德鎮出的不透水白膏泥來保證墓室乾燥,都淹了還葬什麼勁。」林言解釋:「再加上墓牆長年累月崩塌,明墓墓頂又壓著幾米厚的糯米漿和瓷碗,墓室附近的土五顏六色,攙著碎石塊和瓷片,叫五花土,見到五花土也就是到墓了。」

  「高手憑一鏟子泥就能知道墓室規格和位置,咱們沒那本事,慢慢挖吧。」

  一時風吹沙走,每個人揮著鏟子默默忙碌,活像建築工地現場,阿澈在自己的鏟子上結了個印,溜到一邊吃罐頭,他的鏟子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抓著,費力的往土裡鑽。

  可惜狐狸明顯法術質量不過關,鏟子經常突然失去控制,憑空飛過來,把一大塊泥巴砸在幹活的人身上,連他自己都沒能避免,正嚼牛肉嚼的高興,冷不丁一捧沙子灑下來,嗆的他直打噴嚏。

  尹舟第三次被飛來的土塊敲中腦袋後,怒氣衝衝的拎著狐狸的衣領:「你給我自己動手!」

  「你家那狐狸爺爺把你關起來練法術真他娘的明智,就你這水平明顯禍害大眾,這要換了我,你敢偷懶一天,我就把你扒了做圍巾……」

  尹舟還沒說完,狐狸盤腿坐在地上,晃著鬆軟的大尾巴,睜大眼睛,哇的一聲哭了。

  「不干活還添亂,還哭,你看,才這麼一會兒你把所有牛肉乾都吃了!」

  狐狸哭的更厲害了。

  分佈在山坡上的眾人只好扔下手頭的活,挨個過來抱著哄著,這下子倒好,狐狸騎在蕭郁脖子上不肯下來,抽抽搭搭的哭一會,偷偷回頭沖尹舟做鬼臉,尹舟氣得抬手要打,狐狸又哭,蕭郁不知道這小傢伙是裝的,心疼孩子,幾次差點跟尹舟動手。

  一時干活的,哄孩子的,吵架打架勸架的鬧成一團。

  天邊亮起晚霞,夕陽慢慢沉了下去,確定好的位置開始出土一件件殘破的瓷碗和杯盞,混在摻了糯米漿的無色雜土中,大家腰酸背痛體力不支,只好挖一會歇一會,最後只留一人在坑洞中作業。

  眼見暮色又一次降臨了,大家心裡都懸著個疑問,明明從風水上看格局不大,比蕭郁墓的規格還小一些,怎麼往墓頂挖了這麼久還看不見神道的入口?

  正想著,下面忽然傳來阿顏悶聲悶氣的一聲呼喊:「挖到墓牆了,是磚室!」

  正在外圍忙著清理土石的眾人急忙聚攏過來,只見坑洞開始徑直向下,打到六米深時往山體內部的方向拐了個彎,阿顏正趴在拐角處用腳勾著往後退,從膝蓋往上則全部被洞穴遮住了,好不容易撤出來,拍掉腦袋上的沙土和碎石,舉起風燈朝上示意。

  大夥一下子來了精神,七手八腳拓寬洞口,天黑之前終於在距離地表六七米的土層中開闢出一大片能讓七人蹲坐著活動的平地,出入口處綁了一根粗麻繩,登山專用繩索,裡面絞著鋼筋,足夠承受十人的體重,一頭放進洞底,另一頭系在外面的一棵老樹上。

  幾人依次爬進洞內,七盞風燈照著面前的墓牆。

  古舊的青磚光滑而濕涼,清理掉表面的浮土,近五百年的歲月悠悠而來,大家都不由緊張,這次跟進已經被發掘過的蕭郁墓不一樣,這是他們第一次親手觸碰一座完整的陰宅,墓牆後埋藏著一個故事,一段光陰,也許是些溫暖的往事,在看不見底的黑暗和幽深中靜靜等待著他們。

  林言挪動到墓前,撫摸最近的一塊青磚,說不上什麼滋味,這裡長眠著他的過去,他的記憶,他的情敵,他數百年前如同繭褪一般扔在身後的軀殼,靈魂得以重生,由腐朽的肉體守護前生的秘密。

  誰知道墳冢中埋葬的是哪些不可告人的哀傷?

  阿顏碰了碰林言,手指冰涼:「噓……林言哥哥,你看這個。」說著用眼神示意他噤聲。

  被阿顏用土擋在後面的是一塊刻著字的青磚,林言不敢驚動眾人,用身子擋住後面人的視線,風燈照著磚上的一行古樸的隸書。

  「見此咒入此門者七日必亡三月絕戶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令人不解的是,青磚上竟用刻線勾勒了一副小畫,南海觀世音駕一葉扁舟,慈航普度。

  「這……嚇人還是救人啊?」

  「怎麼辦?」小道士的臉微微發白。

  「古墓常有這個,大部分是胡亂寫了嚇唬人的,不過這次……」林言想了想,「我跟大川說一聲,農村人信這個,他們要是害怕就讓他倆回去。」

  阿顏搖了搖頭:「不、不行,咱們缺人手,他們走了剩咱們五個,其中還有一妖一鬼,陰氣太重,萬一墓中有邪術,發作的更厲害。」

  「我想辦法先、先避避邪。」

  林言點了點頭。

  小川和大川把大家的裝備包依次用竹筐傳進洞穴,按阿顏的指示,兩隻活雞被從後面傳過來,公雞一見到墓牆,彷彿被什麼驚擾了似的猛地搧動翅膀,全身的羽毛炸起來,鬧騰不休,林言把雞往外抱時被狠狠啄了一口,鮮血直流。

  阿顏一手拎雞,一手掏出匕首,示意大家後退,默唸咒文後用刀鋒極快的割開喉嚨,再補一刀砍掉雞頭,迅速扔在青磚牆前,另一隻也如法炮製,洞穴深處不知哪裡捲來一陣寒津津的風,風燈忽閃了幾下,接著血腥的一幕讓大家都說不出話,只見兩隻沒有頭的雞像仍活著一樣,在牆前奔走跳躍,脖頸的血噴出一米多高,像自來水管爆裂,兩道紅泉「哧哧」搖晃著往牆上噴,血霧四濺。

  兩隻無頭公雞撲騰了一陣,倒在血泊裡,土石和雞血混在一處,到處黏膩一片。

  正看到緊張處,林言忽然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嚇得直要跳起來,回頭一看,竟是蕭郁。

  那鬼全身發抖,面色煞白,死死的箍著他,啞聲道:「林言,抱著我,很難受,燙,好疼……」

  「你怎麼在這,不是讓你出去嗎!」林言急了,公雞啼曉為萬物至陽,鬼靈邪煞都退避三舍,而這狹窄的空間四面八方都噴滿雞血,對鬼來說無異於置身在窯爐之中被烈焰炙烤,當下推著蕭郁往回走,連拖帶拽弄到繩索旁,「先上去,等洞裡的陽氣散一散再說。」

  那鬼的手竟抖得握不住繩索,掙扎一會,無力的沿著牆滑坐下來,手指用力撐著額頭,緊緊咬著牙呢喃:「好燙,好燙……林言……」

  林言慌的亂轉,從裝備包往外掏東西,一急之下拿出來的不是赤硝就是硃砂,連著一大疊鎮鬼符,急的一股腦扔在地上,用身子擋在蕭郁前面,抵擋洞穴深處湧出的血腥氣,情急之下想起自己的純陰命格,把那鬼箍在懷裡,一趟趟捋他的後背。

  「再撐一會兒,一會就好。」

  熟悉的皂角香,熟悉的冰冷,亂發間一雙混沌的眼睛,迷茫的望著林言。

  蕭郁扳過他的臉,本能的循著四周唯一的陰涼之氣,吻上他的嘴唇,急切的在口腔中輾轉掠奪,沒有任何技巧,粗暴的把舌往他的喉嚨口探,吮吸他口中的津液,這由不算,沒等林言回過神,唇角被蕭郁狠狠咬了一記,一股鐵鏽味瀰漫開來。

  林言被他過分猛烈的吻親的要斷氣,又急又心疼,使勁往那鬼的胳膊上擰了一把:「你……你等等,我,你先讓我喘口氣兒!」

  背後傳來哈哈笑聲,笑的最厲害那個就是尹舟。

  連段家兄弟都跟著起鬨,阿澈邊蹦邊拍手,樂了半天想起來自己是妖,該幹點什麼,順手布了個阻隔陰陽的結界,雖然質量不好,好歹勉強能用。不多時公雞死透了,蕭郁恢復些神智,用手指撫摸林言被咬破的嘴唇,疼的他噝噝直吸涼氣。

  「好了?」林言臉紅的要滴出血來,緊緊繃著面部表情,冷淡道,「好了就趕緊走。」

  說罷拍拍褲子上的土要站起來,蕭郁一把拽住他,猶豫了許久,輕聲說:「能不能……讓我抱著你過去……」

  森冷的青石磚牆不用任何黏合措施,打磨的嚴絲合縫,拆磚牆時大家都帶上口罩,以防止墓中積聚百年的黴變空氣損傷肺部,果然,當第一塊牆磚被取出時,方方正正的洞口竟「噗」的一聲噴出一股黑氣,朽味嗆鼻。接著一塊塊青磚被依次取出,等洞口足夠一人通過時,眾人爬回地面,架鍋吃晚飯,估摸著腐氣放的差不多了,背上裝備包,準備好照明措施來到牆前。

  小道士點了三炷香敬奉墓中先人,這是進墓前的規矩,幾人在香爐前虔誠的拜了拜,默念此行要叨擾先人安眠,保證墓中寶物分文不取,接著在腰間綁上繩子,由阿顏帶頭跳了進去。

  不多時繩子晃了晃,意思是安全,接著大川小川,林言蕭郁,阿澈和尹舟挨個兒進入地宮。

  尹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墓牆後,沒人看到那隻供奉的香爐突然變了樣子,三炷香被頭朝下倒插在爐中,早已經熄滅了。

  62、

  磚牆上的孔洞到地面約有三米,林言有經驗,下墜時屈膝蜷身,雙腳被衝擊的微微發麻,但落地很穩,緊接著阿澈和尹舟也跟了下來,站定了打量四下的環境。

  他們彷彿置身於一間石室,周圍死一般的沉寂,伸手不見五指,這種黑暗和室內熄燈後的黑完全不同,它是密閉的,如一個被塵封在時空中的洞穴,將所有光線吞噬殆盡。

  七盞風燈的光芒在這裡還不如山林中閃爍的狼眼,只能照出提燈人模糊的面部輪廓,仰頭一看,方才跳下的孔洞處透進一束方正而稀薄的藍光,灰塵在光柱裡浮浮沉沉。

  「這是什麼地方……」阿顏還沒說完忽然住了口,詫異的舉高了風燈。

  林言也立刻感覺到不對勁。

  回聲,在這裡說話竟然會發出嗡嗡的回聲。

  明清重陪葬輕墓室,大墓的每一間墓室也不過二三十平米見方,說什麼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回聲,憑聲音林言判斷這裡至少相當於一間大禮堂,在明朝就算修皇陵,地宮的尺寸和規格也不過是蕭郁墓兩倍之數,比起這裡似乎還差的很遠。

  林言嚥了口口水,清晰的聽到喉嚨裡咕咚一聲響,周圍太靜了,靜的讓人心慌,靜的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城市有車鳴人聲,鄉村有雞犬相聞,甚至荒山也有鳥聲啁啾,風吹樹響,但這裡的黑暗和寂靜和絕對的,它讓人想起死亡,想起陰曹地府,想起深不可測的危險和命運,還有永無止盡的孤獨。

  手心不知不覺竟滲出冷汗,陰寒的氣息靠近,蕭郁碰了碰林言的手背:「怕黑?」

  林言想躲開他,蕭郁不由分說攥住他的手:「我在這種地方一個人住過五百多年,比你熟悉。」

  「跟著我,別走遠了。」

  咔的一聲,阿顏掰開強光手電的開關,眾人也都回過神來,紛紛照做,七道光束來回掃射,林言判斷的不錯,這裡是一間人工修建的方形大廳,青磚塊砌築,葬頂為拱形,圓頂和牆壁用木構件連接,塗抹一層厚厚的金粉,細微處用金箔鑲嵌,手電光一掃便反射出暖橙色光芒。

  大殿四周的葬牆每隔數米嵌一隻燈台,做成佛教蓮花台樣式,盛著動物煉出的油脂。

  空氣中瀰漫嗆人的朽味,但聞不到一絲屍臭,離棺床還有很遠。

  「有人嗎?」尹舟朝著大殿深處喊道,傳來空闊的回音。

  沒人回答。

  阿澈打了個寒噤:「閉嘴,本來沒東西都被你招出來了。」

  尹舟嘟囔了一句不尊長幼的小鬼頭,把手電往前一掃,突然驚的連退兩步:「快……快走走走走……有、有鬼!」

  手電光刷的一下打了上去,只見陰森的大殿高處竟站著一名披頭散髮的女屍,身著白衣,正目光如炬怒視他們,瘦的如同一副枯骨,肚子卻膨大似鼓,手裡抓一副心肝往嘴裡送,身後一群群小鬼擠擠挨挨往上冒,雙手捂耳,嘴巴張成黑洞,全部呈仰天嘯叫狀,面容淒厲。

  阿澈哇的一聲叫出來,連滾帶爬往後跑,正撞在尹舟身上,兩人摔成一團。

  林言一下子抓緊了蕭郁的手,蕭郁蹙眉看了一會,輕聲說:「不是鬼,是壁刻。」

  「這裡有一扇玉門。」

  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無論大家的手電光柱怎麼移動,那女屍和小鬼都毫無變化,原來眾人並沒有真正進入墓室,這裡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外殿,呈長方形,盡頭處佇立著兩扇對開的漢白玉門,門樓雕刻夜叉惡鬼,栩栩如生,在黑暗中閃著磷磷冷光。

  尹舟看見的鬼就是這些漢白玉塑像,嵌在門樓與穹頂之間俯視眾人。

  「膽小鬼你喊什麼喊,嚇死我了!」狐狸的聲音透著哭腔,耳朵和尾巴都露出來了,氣得對著尹舟一頓猛拍。

  「別以為都說保護動物我就得讓著你。」尹舟捂著腦袋,「剛才就你跑的快就你叫的響!哎呦你的爪子,疼死了!」

  林言舉著礦燈上前查看,只見漢白玉門高約四米,寬約六米,潔白瑩潤,門樓雕一排相同樣式的貓頭瓦和白玉滴水,下面四個貔貅紋磚雕斗栱,取坐吃四方財之意,左右各一副石雕垂纓,玉門上的乳突被打磨的極其光滑,膩如羊脂。

  這下連林言也驚訝不已,他去過的古墓不少,但卻從來沒在漢唐之後的陵墓中見過如此規模的大門,一時間竟忘了此行的目的,腦中想的全是如果段澤墓現世,恐怕能顛覆考古界的認知,而他現在,竟然就真的踩在這間考古學者們都無緣涉足的古殿之中……

  「我的天,段家當年究竟是多有錢……」尹舟激動的聲音都抖了,眼神灼灼的望著林言,「祖宗你快給批個條子,按這規模,棺材裡的陪葬不遜於皇陵啊,咱們帶幾件東西出去就要發財了!」

  阿顏忽然咦了一聲,往前一指:「你、你們看,這門上有字!」

  只見兩扇大門一邊一行豎寫陽刻隸書,是與外牆青磚相同的佛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旁邊又是一幅小畫,重重疊疊的云水紋上飄搖一葉小舟:「三千紅塵,慾海行舟,既種孽因,便生孽果。」

  「段澤信佛,篤信因果輪迴,這回果然應了他的話,害我隔了五百年給他收拾爛攤子。」林言感嘆了一句。

  「咱們就這麼進去?」尹舟用手電掃視一圈,「這門好像沒鎖。」

  「不、不是沒鎖,是從裡面上了鎖。」阿顏用光柱指著門縫裡露出的一截石條,「這是自來石,明朝工匠發明了這種東西,主人入土後封閉墓門,它會自動從門後卡住,除非裡面的屍體活了給咱們開門,否則誰也別想進去。」

  阿顏拿出羅盤,倏然變了臉色,只見指針像被什麼牽著似的徑直指向大門,頂端時不時往蕭郁的方向傾一下,又彈了回去:「那些雕塑被施了降頭,裡面束縛著厲鬼生魂,數量不少。」

  墓門高大,林言仰著脖子看頂端的紋飾,不知為什麼,門上的重重雕花和壁刻看久了竟有些神思恍惚,依稀有人在耳邊喚自己的名字,他忍不住伸手摸那葉小船……

  阿顏嚇得變了臉色,猛地扯著身邊的人往後退,「都閃開,小心暗箭!」

  一行人被阿顏推的一個接一個撲倒在地上。

  這邊已經晚了,林言的手貼住門扇,竟然是溫熱的,彷彿是人的皮膚,在黑暗裡一呼一吸,手掌試探著往前輕輕一推,霎時面前的兩扇門像受到感召一樣,墓道深處傳來悠長而低沉的轟鳴聲,腳下的地磚微微晃動,大殿煙塵四起,伴隨著刺耳的吱悠響動,白玉門的門閂從門後一點點往外挪移,咔吧一聲掉在地上。

  兩扇大門像被看不見的人推著,緩緩朝裡開啟,露出背後墨一般的黑暗,如一張噴著腐朽鼻息的巨口,發出緩慢而深沉的悠長嘆息。

  林言靜靜站在門前,審視這突然出現的古老墓道。

  阿顏抬起頭,難以置信的輕聲呢喃:「血咒。」

  「以、以人血下降,做封門之術,只有墓主本人才能開啟墓門,否則會觸發門上機關,釋放其中的厲鬼生魂。」阿顏詫異道,「你是活著的墓主人,這是你自己的墓!」

  「剛才咱、咱們能順利過第一道葬牆,恐怕也跟公雞劃傷你的手有關。」

  林言沒回答,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漆黑的墓道他竟沒有一絲恐懼,反而覺得似曾相識,熟悉的心驚肉跳,連指尖都微微發麻,一個古早的契約,在寂寂的光陰裡等他等了太久,林言回頭看了蕭郁一眼:「我們走。」

  尹舟撲哧一樂,拎起背包趕上來:「林子,我現在覺得你特像法老王,特別霸氣。」

  林言淡淡的嗯了一聲。

  七隻強光手電和野外生存專用礦燈的照射下,視野一下子清晰不少。

  相比外殿的富麗堂皇,裡面顯得詭異而幽深,石門後面竟是一條天然形成的甬道,石壁光滑流暢,兩側遍生石鐘乳,此時大家才明白僅段家為何能建造如此恢弘的陵墓,原來陵山的西山內部竟是一個天然溶洞,地面平坦,穹頂高懸,建墓時用炸藥炸塌地下水脈,令河床和地下暗湖全部乾涸來保證墓室乾燥,再用防水的白膏泥堵住牆壁裂縫,稍加修整就成了一間現成的地下玄宮。

  依此來看,整件墓室耗資最大的反而是那件人工修建的外殿和漢白玉門。

  甬道狹長幽深,轉過一道彎又是一道彎,唯一的人工痕跡只有兩側的燈台,地面坑坑窪窪,時不時有人被絆一跤。

  「段澤生前可能認識一些風水術數高人,依山建墓自漢唐開始,到明朝已經很難找到這麼合適的墓址了。」林言若有所思道,「他只是個生意人,又不是王侯將相,為什麼花這麼大心思在身後事上?」

  「說不定他其實背負著神秘使命,守護上古神裔留下的補天石,一旦現世會引發洪水瘟疫,惡魔降臨人間!」尹舟很興奮,剛說完,忽然哎呦一聲被地上的坑洞猛地絆了一跤,臉朝下撲出去老遠,摔了個狗吃屎。

  「這人在屋簷下吧他就不得不低頭,當著主人的面說壞話,你看遭報應了吧。」林言嘲諷,「這裡可是墳,再不閉嘴看我變出倆死人嚇死你!」

  尹舟哼唧兩聲,摸黑滿地找手電,突然碰上一個乾巴巴的圓東西,抬手摸了摸,球上有兩個大洞,地上還散落些柴火棍,撿起手電往前一照……

  「我操!人頭!這裡有個人頭!」尹舟手腳並用往後連腿幾步,驚恐的指著手電光源照到的位置。

  摔倒時竟跟一具完全腐爛的屍骸臉對臉貼在了一起,已經成了骷髏,衣裳爛成布片蓋在身上,猛一看還保持著活著時的形態,趴在地上,一隻手往前伸出,指骨微微蜷曲,摳著地上的一條小縫,另一隻手被尹舟弄亂了,剛才他摸到的柴火棍就是這具屍骨的手骨。

  白骨森森,發出詭異的碧色磷光。

  甬道內太黑,大家的手電都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地方,若不是尹舟摔的這一跤,誰也沒注意石壁旁竟有一具屍骸,這下大家都緊張起來,大川和小川見慣了猛獸,但死人卻是第一次見,嚇得猛地把獵槍橫在胸前。

  「別慌,可能是盜墓賊。」林言努力平復心跳,摸出一張鎮屍符往前探視。

  「你……你他媽真是段家祖宗,說死人就來死人。」尹舟爬起來,往前挪了一步貼著石壁,一手撫胸口,「還好你說倆死人,這裡就一個,要不然我真把你當成百年殭屍了。」

  「是兩具。」阿顏接話,「你別往後退了,你腳邊還有一個。」

  尹舟一低頭,只見阿顏的手電光正照在腳下,一個骷髏歪著腦袋,兩排黃牙正對著自己腳脖子,手骨離鞋尖只差一寸,頓時頭髮都豎了起來,大叫一聲朝林言奔過來,衝到身前時猛地急剎車,警惕道:「林子,你不會真的段祖宗附體了吧?」

  「他不是。」蕭郁忍不住皺眉。

  「我說蕭同志,這節骨眼上你可別偏袒誰,你媳婦來了你高興,我家林子怎麼辦?」尹舟嚷嚷,「一個身體只能有一個魂。」

  蕭郁懶得理他,捂著阿澈的眼睛,往前一努嘴:「不是兩個人,是三個,這裡有兩個人頭,但胳膊有五條,有人在這裡被砍了手,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離第一具骷髏不遠,孤零零的散著一小堆臂骨,連著光禿禿的枯手,而另外兩具枯骨的胳膊都是完好的。

  林言用匕首小心撥弄尹舟踩到的第一具屍骨,從骨骼的體型判斷是具男屍,骸骨很完整,看不出哪裡受傷,頭部朝著進門的方向,腳朝向甬道深處,手指摳著地縫,屈膝伸手,似乎死前正努力想往外爬出墓穴。林言從腿骨處挑揭起一大片碎布,用手電照著反覆查看,輕輕咦了一聲。

  「是現代人。」林言把布片給阿顏看,「這邊是個男的,穿牛仔褲和回力鞋,看屍骨腐爛的程度,大概有二三十年了。」

  阿顏蹲在另一具屍骸旁邊,聞言點點頭,用刀鋒挑起一隻黃橙橙的小環:「我這個是女的,不、不過不像為錢財殺人,金戒指和項鏈都沒拿走。」

  尹舟遠遠躲到一邊,不願意看死人,嫌惡道:「這裡是墳,不盜墓難道度蜜月?我猜八成他們油水撈足,三人分贓意見不合,一個把另外兩個殺了,自己也在火並中斷了根胳膊,然後捲款跑了唄。」

  「古董隨便一賣都千兒八百萬,戒指才值幾個錢,換我我也不要。」

  學考古的人都不待見盜墓兩字,阿顏忍不住皺眉頭:「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盜墓取不義之財,死有餘辜。」

  林言不置可否,仔細打著手電觀察屍骸的形態,緩緩道:「如果是盜墓賊內訌,墓裡不怕警察追來,總得確定仇人死透了再走,可這倆人死前還爬了一段,而斷胳膊那人更怪,他連斷肢都沒撿走,要知道八小時內斷肢是能接回來的,他跑的這麼急,為什麼?」

  蕭郁看了看男屍,輕輕說:「當時有危險,他們在逃命,沒時間撿胳膊,也沒時間處理兩個重傷的人……」

  尹舟見大家都認真,順著思路想了想,再抬頭看著前方的甬道時便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林言表情凝重:「咱們進門時漢白玉門還是鎖死的,說明他們進墓走的不是正門,也許是打盜洞直接進了棺室,至於為什麼不從盜洞離開非往外走……我猜情況危急,他們根本走不了原路,只能跟咱們一樣尋找機關最少的生門,沒想到還是沒逃出去。」

  「他們到底遇上什麼了?」林言用刀尖撥弄屍首身邊的破包,裡面只有一隻軍用水壺和繩子,鉤子,蠟燭口罩等工具,「倒確實是盜墓用的,他們夠倒霉的,你們看,這包裡一件明器都沒有,這個墓室規模這麼大,他們跑到這裡竟然一件寶貝都沒偷出來,賠本賠掉命。」

  「等等。」阿顏打斷林言的話:「兩個問題,第一、到底逼得他們兩死一傷的會不會還在墓中,它會怎麼對待咱們,第二,斷了胳膊的人……去哪了?」

  「此地不宜久留。」阿顏面露憂慮。

  甬道里一時安靜莫名,大家都望著前方的黑暗出神,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升騰起來,確實如阿顏所說,他們現在也是闖入者,即使正主在此,能不能保證那隱藏在黑暗中的東西不會再度出沒?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來,阿澈拽了拽林言的衣角:「我們走吧,這裡……有死人味。」

  63、

  林言摸摸他的腦袋說馬上就好,蹲下來用匕首挑了挑男屍的胯骨,想翻翻還有沒有線索,只聽喀拉一聲,沒有韌帶的骨架撐不住勁,從胯骨往下散成一堆。

  「這是什麼?」骸骨身上的布片裡滑出一張淡綠底紋的小卡,林言捏起來看,竟是一張陳舊的第一代公民身份證,用透明殼子壓實,抹去上面的骨渣和碎布屑,裡面是手寫的身份資料,黑白照片拍的很模糊,是一個叫君建設的青年男子,濃眉圓臉,看起來很樸實。

  身份證上的姓名讓他覺得熟悉,反覆捏著那張身份證,直到尹舟一邊嘟囔是不是看見親戚了一邊過來拉他,林言奇怪道:「你看這個姓,很常見麼?」

  阿顏湊過來看了一眼,說挺少見的,怎麼了,林言沖蕭郁晃了晃手中的身份證:「二十年前在你墓裡瘋了死了的那幫幹活的人裡也有一個姓君,叫什麼向東還是向北的,上次咱們在陳哥那兒看過檔案,是外地人。」

  林言回憶道:「當時隊裡出事,考古隊臨時遣散雇來的村民,有幾個外地人沒領工資也沒領撫卹金,我還特意看了一眼,死了的那個姓君,還有個跟他的招工表放在一起,好像叫王忠,也沒拿錢就走了。」

  「王忠?」阿顏猛地抬起頭,「我、我師父就叫王忠啊!」

  一時大家都不說話,愣愣的看著他,阿顏的臉刷的一下紅透了,侷促不安的絞著手:「不是我故意不說,你、你沒問過呀……」

  林言沉默許久,攥緊拳頭盯著遠處黑暗的甬道,輕輕說:「……進過段澤墓,又想盡辦法去蕭郁那兒,要幹什麼?」

  尹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懵了,想了想說:「只憑一樣的姓難下定論,說不定是巧合,這邊只逃出了個斷胳膊的,廟主的胳膊可好好的,絕對不是假肢。」

  林言冷笑一聲:「廟主至今陰魂不散,說明他的目的一直沒達到,他和這倆死人沒關係也罷了,如果真的有,進段澤墓不成,在蕭郁墓又碰見厲鬼,一直憋到現在……恐怕咱們麻煩惹大了,誰知道最近這麼順利,是不是被人當餌放進來釣魚呢?」

  一路被看不見的人折騰讓林言心裡升上一股無名火,使勁踹了一腳石壁,憤憤道:「管他二十年還是五百年的舊賬,我非得跟他幹到底了。」林言朝著甬道盡頭吼道:「我他媽管你是誰,咱們棺前見,段澤的爛攤子,我替他收拾!」

  說著把裝備包往肩上一扛,回頭招呼道:「集合集合,繼續前進。」

  大家答應著收拾東西,大川和小川卻抱著獵槍靠在牆上不動,林言以為他們沒聽清,又招呼了一遍。

  「十一阿公。」小川看了一眼哥哥,彆扭的開口,「我們兩個……我們倆不想走了。」

  這稱呼是村長特意囑咐的,族譜記載段澤是獨子,排行老大,當時的習俗稱呼人要在排行前加一個十代表人丁興旺,比如三少爺稱做十三少,而他就光榮的繼承了段澤十一少的稱呼,因為是古早前的長輩,小川得恭敬的叫他一聲十一阿公。

  「不走了?留在這看屍體?」林言一時沒明白。

  「不是。」大川撓了撓頭,「你看,俺們已經照村長吩咐的把你們送進墳裡了,這麼幾天又是鬧鬼又是死人,再往前走還指不定出來啥,俺們想……想回去了。」

  這回林言聽懂了,跟阿顏交換了個眼色,心想進墓時就因為那詛咒瞞了兩人一回,現在出現危險的苗頭,也不願再勉強,便點點頭,說麻煩你們了,回去給村長帶個謝。

  小川愧疚的笑笑,囑咐了兩句便跟著大川往回走,兩人本來倚在牆上,這一動彈竟然蹭掉了一大塊白膏泥,林言上前幫忙拍打灰塵,無意間往牆上一瞥:「咦,有字?」

  「寫的是什麼?」林言說著扒拉了兩下石壁,這一下子噼裡啪啦連掉了三四塊灰泥,露出二尺見方的岩壁來。

  阿顏用手電一掃,頓時變了臉色,回頭從包裡翻出香火和一柄黃旗,麻利地點上香,把旗子往香爐中一插。

  林言記得廟主在對付蕭郁時也用了這一套,立刻心道不好,自己和段家兄弟大概惹禍了,只見變戲法似的,站在爐鼎中的小黃旗開始晃動,接著演變成猛烈的顫抖,旗杆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按著,繃成一道圓弧,旗面啪啦啪啦響,最後竟啪的一聲斷了。

  蕭郁猛地回頭盯著地上的兩具屍骸,像突然明白了什麼,攥住林言的手腕:「走,馬上走!」

  小道士呻吟一聲:「來不及了,這是束魂陣,牆上全是鬼咒……」

  「這倆人的魂……壓根沒去投胎……」

  話音剛落。幽深的墓道盡頭忽然傳來一個女人陰森森的笑聲,彷彿在遠處,又彷彿就在耳畔,接著混入一個男音,嘿嘿,嘿嘿的慘笑著,在黑洞洞的甬道里迴響不絕。

  「什……什麼玩意在笑?」尹舟聲音微微發抖。

  「死人。」蕭郁指了指地上的兩具屍骸。

  「嗒……嗒……」

  「嗒……」

  緩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彷彿一具屍體被什麼東西吊著往前拖拽,腳面軟塌塌的垂在地上,每挪一步都發出布料摩擦地磚的緩慢聲響,然而甬道深處只有望不到頭的黑暗。

  大家都被這陰森的聲音嚇住了,沒有人說話,甚至沒人敢用手電光去試探那團墨似的濃黑,生怕在光圈中看見被紮在木架上的死人,垂著腦袋衝他們駭笑。

  林言頭皮都麻了,轉頭仔細一看牆上的文字,頓時直後悔幾人粗心大意,原來整段甬道的石壁被抹了白膏泥處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怪異文字,應對盜墓賊的陰毒陣法,這裡風水好,不可能出現蕭郁墓中鬼魂不能投胎積攢怨氣的情況,所以乾脆用咒術人為佈置出一個困住陰魂的法陣,也就是說,這二十多年裡地上的一雙男女根本沒能投胎,而是化成厲鬼成了古墓的守靈人。

  「大家注意身上的替身,誰、誰的燒起來就立刻往他身上貼符紙,再不行就噴舌尖血!」阿顏焦急的吩咐,然而話音未落,背後忽然傳來奇異的響動。

  「咯吱咯吱……」

  「咯吱……」

  林言猛地回頭,竟然是大川和小川,樣子頗為古怪,垂著腦袋,肩膀聳拉,手臂軟塌塌的垂下去,嘴巴裡不住發出吱嘎吱嘎的怪聲。

  他們在磨牙。

  「糟了……」阿顏手裡攥了把硃砂,「惡鬼沖身,我、我以為他倆童男子陽氣重,沒給他們做替身,結果最先瞄上他們……」

  「沖身?跟尹舟他妹子一樣?」林言想起上次小陽被附身的樣子,急出一腦門汗:「現在哪有空給他們超度!」

  小川忽然抬起頭,一雙眼睛只剩眼白,嘴巴痛苦地張大,直到變成一個深深的黑洞,喉嚨裡發出的卻是尖銳而陰寒的女聲:「我死的冤啊……」

  說時遲那時快,阿顏一個箭步沖上去,一口舌尖血正噴在小川面門,只聽嗷的一聲慘叫,小川揮著一雙指爪生生衝著阿顏抓來,道士揮匕首去擋,誰知被惡鬼沖的人身體如同銅牆鐵壁,刀鋒根本插不進去。幾乎同時,大川猛地衝過來徑直撲向尹舟,雙臂掐住他的脖子,一下下往牆上撞:「你還我命來!你還我命來!」

  蕭郁和林言一個撲向小川一個衝向大川,蕭郁跟小川惡鬼見惡鬼,小川明顯忌憚著他,往後踉蹌一步,林言見識過厲鬼非人類的詭異力量,嚇得急忙吆喝:「別傷人,咱們還得把兄弟倆送回去!」

  蕭郁用蠻力把他按在岩壁上,手指生生掏進琵琶骨索住惡鬼的動作,小川的脖頸皮開肉綻,血漿流了蕭郁一手,小道士不知鼓搗什麼,一時焰光衝天。

  這邊尹舟被大川死死鎖著喉嚨,整張臉憋的通紅,林言這輩子還沒收過鬼,只被蕭郁逼著在書裡看過些基本理論,見尹舟被勒的進氣沒有出氣多,急中生智抓出一把赤硝狠狠往大川嘴裡塞,阿澈早嚇得變回狐形,一屁股坐在地上打哆嗦,這回也反應過來,抖抖索索撲上來咬大川的腳腕。

  被厲鬼沖身的大川被赤硝一灼,嚎叫著搖頭想把嘴裡的東西甩出去,一張臉扭曲變形,雙眼暴突,然而胳膊卻不減力道,不掐死尹舟不罷休,尹舟透不過氣,呃呃叫著翻白眼,額頭青筋暴跳。

  「符!鎮鬼符!」蕭郁制著小川脫不開手,見林言冒冒失失單挑大川,急的朝他直喊。

  林言胡亂點頭,一手掰住惡鬼的胳膊讓尹舟透氣,另一手在腰間胡亂摸索,終於摸到準備好的黃紙,掏出打火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點著了往大川腦門上忽,狠狠一咬舌頭連血帶口水噴在大川面門,急中生亂,別人是咬舌尖,到他這幾乎成了咬舌自盡,但這回有了效果,大川在符咒,赤硝,舌血赤陽之物的三重作用下痛苦不堪,低吼著放開尹舟朝林言撲過來!

  被惡鬼附身的人快的不可思議,大川變形的臉剎那間已經近在咫尺,白眼球瞪的像兩個鈴鐺,上下牙磨得霍霍直響。

  就在林言心想命不久矣時,阿顏那邊突然發出天破般一聲巨響,一柄寒光凜凜的匕首竟生生入地三寸,隨著女鬼淒厲的一聲嘯叫,小川軟綿綿的栽在地上。

  「我他媽倒要看看誰償命!」尹舟從窒息中緩過勁來,操起一柄摺疊鏟沖上前猛擊大川後腦勺,誰知惡鬼像練了鐵頭功似的,只聽嘭嘭巨響,惡鬼卻毫髮無傷。

  說時遲那時快,在大川掐住林言脖子的一瞬間,蕭郁猛撲過來擋在他身前,沾滿血的手朝大川橫向一撕,竟生生連衣裳帶皮扯下大川一大塊胸肌,另一手就要往胸膛掏心。林言還沒來得及慶幸又傻了眼,唬得抱著蕭郁往後退,急道索命鬼怎麼都一個德行,幸好阿顏及時趕到,手中三枚銅錢嗖嗖幾聲正打入血肉模糊的胸口,黃符光焰衝天,匕首朝岩壁猛扎進去,鬼入地府!

  砰的一聲巨響,大川搖晃兩下,朝前栽倒在地,不動了。

  「走……走了?」尹舟仍高高地舉著鏟子,臉色發青,驚魂未定。

  林言看著躺倒在地上的大川和小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艱難地點了點頭。剛剛情急之下什麼都顧不上想,此時看著地上大川被蕭郁扯下來的一塊皮肉才感到後怕,冷汗嘩地淌下來,腿肚子直打哆嗦,踉蹌一步,拽著蕭郁滑坐在地上。

  蕭郁滿是血的手掐著林言的胳膊,聲音沙啞,像努力壓抑著痛苦一般,整個人微微發顫。

  「好恨……誰給我償命,我要他們殺人償命,把命還我,一個都不准活……」

  「一個都不准活……」

  那鬼雙眼瀰漫凶戾之氣,林言嚇了一跳,下意識往腰裡摸黃符。

  「別,我的符會激怒厲鬼。」阿顏匆匆看了蕭郁一眼,又望望牆上的咒,擔憂道:「這裡的鬼咒能催動厲鬼怨念,咱們得趕緊離開,他也是鬼,萬一把百年積攢的戾氣引出來,十個我也沒用。」

  「你、你跟他說說話,他聽你的。」阿顏轉過頭,不願再看兩人。

  林言點頭,摟著那鬼的腰,把長發攏在手裡,柔聲道:「他們都死了,早就死了,殺人不好,下次哥哥買魚給你殺著玩,愛殺多少殺多少,乖啊。」

  「死了?」渾濁的眼睛徑直盯著林言,林言掰開他僵硬的手,輕輕扣住,安慰道:「都死了,死的乾乾淨淨,已經幾百年了。」

  「咱們不能在這待著了,走,帶你去找媳婦。」林言說。

  十指緊扣處,黏膩的一片血漿,指甲縫裡有人皮碎屑。

  大川和小川暫時醒不了,大家沒辦法帶他們走,也怕再過一遍甬道,討論到最後,一致決定先給他們包紮止血,由阿顏用硃砂和銅錢布了個隔絕鬼怪的法陣讓段家兄弟留在裡面,等辦完事回來再找他們。

  墓道森森,進墓還不到三個小時已經損失兩人,突然出現的骸骨,牆上的詭異文字,林言突然回想起外牆青磚上七日必亡三月絕戶的詛咒,隱隱泛起一陣不安。

  記得在晉陽鬼城,那算命的陰鬼曾經對他說七日之內你必有血光之災,放下前世的冤孽才是化解之道,林言背上登山包,手指緊緊掐著掌心,朝黑暗的深處望去。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那個叫段澤的前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怪異的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一場與惡鬼的殊死搏鬥之後,蕭郁身上瀰散的戾氣連阿澈都不敢接近,那鬼慢慢恢復神智,握著林言的手不鬆開,狐狸沒人搭理,只好小心翼翼的跟著尹舟,兩人邊走邊拌嘴,倒也暫時緩解了些緊張氣氛。

  在甬道盡頭處林言發現了一窩奇異的蛇屍,每條只有小指粗細,盤成一團,墓道乾燥,死蛇已經成了乾屍,背上長有翅膀,忍著噁心挑起一條,只見蛇腹並排生細長的足,乍一看像變異的蜈蚣。

  「這、這是地龍,可惜死了。」阿顏說,「闖王李自成祖墳中也出現過,北宋靜道和尚所著《入地眼》提及,『開冢見龜蛇生氣物,則不可改』,這墓在修建時風水一定極好才養出這些靈物,但再好的風水也有時過境遷的一天,歷代皇室都追求葬於龍脈,最後哪家都沒阻擋住朝代更替。」

  「沒落的不僅是陵山。」阿顏指了指蕭郁,「風、風水指的是氣脈走向,對應星辰天象,山林中就連老鼠洞的方向都由氣脈決定,但現在城市林立,磁場變的不成樣子,老法風水很多都失效了,要不是這個原因,他、他也不可能輕易跟你從聚陰地出來。」

  林言點頭,朝代興衰和家族榮辱都有命數,段家沒落,焉知不是如這地龍一般冥冥之中氣數已盡,若祖先知曉當年千挑萬選的祖墳現在竟成了段家種地為生的場所,不知又是怎樣的表情。

  萬物歸咎於變化,就連愛情,也該像春之草木,萌發過,絢爛過,本該歸於枯萎和荒蕪,許許多多的悲劇的發生,恰恰是因為有情人成了眷屬……林言望著蕭郁好看的側臉,忽然浮上一絲悲憫,心想他這樣執念的人,大概注定是一隻擋車的螳螂,跨馬的唐吉可德,張開一張網兜,想要捕到一陣風。

  空間和時間最可怕,因為人太渺小,就連山,水,石頭和星辰都能夠改變,憑什麼還有人敢相信天長地久?

  一路神思恍惚,不知不覺甬道已經到頭了。

  還沒來得及打手電細看,空氣中瀰漫的屍臭已經讓大家忍不住掩鼻,林言以為到了棺室,誰料拐過最後一道彎,強光手電的光柱朝眼前的溶洞大廳一掃,待看清眼前的形式,林言的手電啪的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滾遠了。

  「先都別動。」林言全身發麻,下意識揚起手,然而已經晚了,尹舟好奇,帶頭從背後繞了出來,呆愣了幾秒鐘,猛地俯身開始乾嘔。

  人頭,全都是死人頭!

  眼前是一片活生生的亂葬崗,天然形成的溶洞低矮但寬闊,橫七豎八插滿了一人多高的棍子,每一支上面都挑著一個重度腐爛的骷髏,森森的牙齒彷彿還在笑,頭頂上乾枯的頭皮連著幾縷黑頭髮,一個個的人頭睜著黑洞洞的窟窿眼,從四面八方迎視著墳墓的闖入者。

  他們腦袋的方向,竟然一致朝向甬道的出口。

  「我操……變態,這是什麼東西!」尹舟捂著胃呻吟。

  「人頭怨陣,這墓為了防盜墓已經無所不用其極……」林言只覺得一陣陣陰寒從腳脖子往上冒,通過脊椎,背後一片冰涼,「這個我在書上看過,降頭的原理是找到被咒者的生辰八字,或者相關物品來下咒,這個陣法需要在亂葬崗撿數以百計的頭顱下降頭,激發他們凶死的怨氣來抵禦侵入者,陣法成後這些厲鬼被囚禁在頭顱中,認為這裡是它們的棲息地,一旦被激發,怨氣衝天,控都控制不住。」

  「外面那夥人說不定就死在這個陣裡,只是不知道機關在哪,怎麼觸發。」

  阿顏臉色發白,攥著林言的衣角:「太殘忍了。」

  林言嘆口氣:「我真不明白那個段澤想幹什麼,他難道放了一座金山在墳裡怕人挖麼?」

  64、

  面前的人頭陣太過詭異,一時眾人都站在甬道的入口,沒了主意。

  「走不走?這些東西要是都變成剛才那樣子的厲鬼,咱們估計連骨頭渣都剩不下了。」尹舟說。

  「走,關鍵是怎麼走,工匠送主人下葬時一定也要穿過這裡,他們是怎麼辦到的?」林言若有所思的盯著手背上剛剛癒合的傷疤,「難道也跟段澤的血有關?」

  阿顏眯著眼睛仔細觀察大廳中的橫七豎八排布的人頭,忽然輕輕吸了口涼氣:「你、你們看這些人頭,看似雜亂無章,但仔細看來它們的排布其實分區域,例如這裡一片,明顯左邊比右邊少,中間是一條路!」

  「奇門遁甲。」阿顏欣喜道,「佈置這墓的人一定是個高手。」

  林言一下子想到精通奇門術數的黃藥師,在桃花島上以桃樹和亂石佈陣阻止他人闖入,至少頗有美感,再看眼前一根根挑著人頭的棍子,不由感到一陣噁心。

  「奇、奇門遁甲為預測決斷之術,在古代用於興兵打仗,近代用來算命占卜,分析事理,趨利避害,奇門分休、生、傷、杜、景、驚、死、開八門,以節氣時辰和方位起卦布盤,咱、咱們要想過去,只需要按照預測之法起盤占卜,也不需要太精確,只要避開凶門,休生景開四吉門皆可行。」

  「好厲害。」林言讚歎。

  阿顏蒼白的臉泛起一絲潮紅,囁嚅道:「哪、哪裡,道門之人必修功夫罷了。」

  當即擺盤布子,口中唸唸有詞,不一會兒功夫,掐算出四個方向,果然,順著他的手指,密密麻麻的骷髏鬼陣中竟真的能辨認出四條小徑來。

  尹舟背起包,大喇喇的說了句這次我先來,沿著小道士指示的生門一步踏了出去,鬼陣沒有任何動靜,剛待得意,回頭招呼大家跟上,只聽四下突然響起一片接連不斷的吱嘎聲,像鏽了的舊零件在慢慢催動,隨著響聲,骷髏竟然全部緩緩朝尹舟轉動方向,最為詭異的是那些骷髏彷彿仍有表情,枯槁的臉對著尹舟,兩個黑窟窿的「視線」陰沉而怨毒。

  「我靠怎麼回事?」尹舟大驚,「道士你是不是指錯路了!」

  大廳深處響起一聲低低的嗚咽,綿長而幽深,接著從四面八方傳來回應,鬼聲幽微卻如泣如訴,在黑暗中聽來只覺得陰寒蝕骨,接著在礦燈照耀下,一個個黑影搖搖晃晃的從骷髏陣中盤桓上升,化作痛苦的人形,掙紮著企圖脫離束縛。

  「不對,不對快回來!」林言把尹舟拽回甬道,可惜已經打草驚蛇,骷髏們似乎察覺了外來者的行蹤,若有若無的鬼哭,嗚咽,呻吟,尖叫聲在大廳各個角落愈演愈烈,像一張密密織就的網,嗡嗡響成一片,蕭郁往後退了一步,一手撐住額頭,咬牙道:「快走……」

  「怎麼會?生門為最吉之門,諸事皆宜……」阿顏慌張道。

  「若真這麼簡單,恐怕外面兩人也不會枉死墓中……」情急之下大腦轉動的異常迅速,林言咬著下唇思索,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降墓各處皆利用厲鬼守靈,陣法催動,鬼影重重,怨氣衝天,連蕭郁也不能避免,一時全身瀰漫青黑戾氣,指甲扣進肉裡,竭力維持一絲神智,反覆研讀阿顏擺出的天地人三盤,斷斷續續道:「杜門……走杜門和死門!」

  奇門遁甲有驚傷杜死四大凶門,強出驚門遇驚慌恐怪之事,出傷門見血光之災,出杜門隱身藏形避難,死門大凶,主橫死弔喪。

  「杜門避難,死門弔喪!」林言突然明白了蕭郁的意思,「咱們在墓中,要拜祭死人,凶門為吉!」

  說著拽著蕭郁一個箭步朝杜門方向躍去,其餘人也反應過來,紛紛跟上,當甬道中最後一人踏上通往杜門的小徑時,整座鬼陣忽然一顫,彷彿有人長長嘆了口氣,眾人不敢耽擱,趁鬼哭聲稍弱,一路橫衝直撞往前奔襲,不知撞倒了多少根木棍,踩到多少個意欲出洞的冤魂,腳下碎骨成堆,喀拉喀拉的骨裂聲和嚎哭聲不絕於耳!

  終於鬼聲寂寂,杜門方向也到了盡頭,眼前是大廳的石壁,而死門處卻隱約浮現出一個幽深的洞穴入口,眾人按預定路線斜抄過去,終於在鬼陣再次發作之前衝進了對面的另一段甬道。

  人頭怨陣被甩在身後,大家劫後餘生,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過……過來了,還是、還是用古人學問破古人的陣法才行得通。」尹舟驚恐的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回頭一看,只見骷髏此時全部朝著新甬道的方向,一張張死人臉怨毒的望著他們,但卻一片沉寂,彷彿認可了闖入者的行蹤。

  林言擔心蕭郁,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墓蹊蹺,既沒有暗箭也不設當時流行的西洋機關,反而全是些神神鬼鬼的玩意,然而蕭郁的表情卻更為古怪,從剛才混沌中清醒過來之後,眼睛一直盯著甬道深處,大家本來提議休息,他卻像等不及似的,不理會眾人的提議,朝著黑暗的盡頭無聲無息的走去。

  尹舟靠著牆喝水,抬頭看見蕭郁的反應,往地上吐了口水,憤恨道:「這人怎麼不通情理呢,為了他把小命都快扔這了,他連三分鐘休息時間都不給!」

  「算了,他就剩這一個願望,由著他吧。」林言疲倦道,「咱們到了再休息,外面已經戒備森嚴,不知道棺室還有什麼等著咱們。」

  「看見棺材說什麼我都得拿幾顆夜明珠當辛苦費,段家巨富也不差這倆錢,你可別攔我。」尹舟道,看林言心不在焉只盯著蕭郁,嘆了口氣,「慫樣,我真看不起你。」

  阿澈絞著手,尾巴在身後一掃一掃,林言指了指蕭郁的背影,對阿澈說跟著他,阿澈搖頭,握著林言的手道:「郁哥哥很討厭,你不要再理他了。」

  尹舟剛想表揚阿澈,只見小狐狸一仰臉,一雙長而媚的眼睛看著林言:「等我長大了,咱們在一起吧!」

  尹舟一口沒嚥下的礦泉水全噴出來了,三下兩下擰上瓶蓋,一把把狐狸扛到肩上:「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小小年紀學著勾三搭四,找了上家找下家,沒人管的小東西。」

  阿澈本來正鬧騰著使勁錘他的後背,聽完最後一句話突然不動了。

  「小崽子又怎麼了?」

  阿澈的眼圈紅了:「我就是沒人管,活該被人抓去扒了皮做領子!你別管我,你們都別管我!」說完哧溜一下化為狐形,光滑的尾巴在尹舟臉上一掃,一扭頭跳下他的肩膀,朝著墓道深處跑了。

  尹舟站在原地愣神,林言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們,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當心後院。」

  「什麼後院?」

  「一大波狐狸正在接近,豌豆射手們要遭殃了。」

  尹舟聽得一頭霧水。

  林言高深莫測的看了他一眼:「沒事,走吧,看看段家究竟有多少金銀珠寶,按這墓的規格,裡面的陪葬要是少於十萬黃金,我把腦袋割下來放廳裡守靈。」

  新的甬道比上一段明顯精緻許多,也更窄些,四壁打磨成規規整整的方形,兩側都有黃銅燈台,青磚貼牆,光滑而濕涼,彷彿通往一個未知的異界。

  由這段墓道的修葺精良程度來看,棺室應該不遠了。

  果然甬道不長,沒多久就到了頭,盡頭處有一扇由木片拼成的老木門,已經腐朽不堪,用的是最簡單的木頭橫閂,往旁邊輕輕一抽,門便晃晃悠悠的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裡面深不可測的黑暗。

  蕭郁和阿澈正等在門邊,林言走到門邊,看他一眼:「怎麼不進去?」

  「讓你難受了?」

  「沒,咱們都說明白了,我不要你了。」林言淡淡道,「公子還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事到如今,你就算想在這陪著那一棺材骨頭天荒地老也跟我沒關係。」

  「好。」蕭郁打量著眼前的墓門,「走吧。」

  「等、等等。」阿顏把包從肩上卸下來,掏出一把活符分給大家,活符在鬼物眼裡相當於人的另一條命,攻擊時先對活符下手,給人留出逃命時間,又取了礞硝粉往每人身上吹了一層,準備好桃木樁,木劍羅盤銅錢香灰等準備驅鬼,點燃一隻蠟燭拿在手中,「走吧,有髒東西會先吹燈。」

  林言點點頭,深吸口氣,朝面前那扇腐朽的木門伸出手。

  自己的墳冢,熟悉的感覺讓人心驚肉跳。

  門吱呀一聲開了。

  久未流動的空氣瀰漫嗆人腐味,帶著一絲死人的屍臭撲面而來,熏的人直欲咳嗽,然而沒人敢發出聲音,生怕打擾了門後未知的詭異機關,黑暗永無止境,林言仔細聞了聞,這裡的腐味中混雜著木頭,絲織品,紙張的霉氣,是棺室的味道。

  林言的心臟狂跳起來,一時間手竟抖得拿不住手電。

  一行人先後踏進屋子,礦燈亮起來了,一盞接著一盞,光亮充滿這間被森嚴守衛著的棺室,停滯的時光,深藏的秘密,長眠的逝者……林言甚至不敢睜開眼睛,不住安慰自己,他要見的不過是一位走完人生的老人,安詳的棺槨中沉睡,回憶往昔旖旎的時光,平安喜樂,無慾無求。

  黑暗中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這……這是間書房吧?」尹舟訝異道,「這麼簡陋?」

  林言舉起礦燈,小心翼翼朝周圍打量。

  他曾千百次想像那個叫段澤的人的生平,巨富之家,妻妾賢德,子女孝順,有人化作厲鬼也要痴戀他一生一世,這樣完滿的人會安息在怎樣的地方,然而這裡不符合任何一個幻想,沒有棺床,沒有華貴的陪葬,沒有雕樑畫棟和錦繡綾羅,僅僅是一間簡陋的書房,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副書架,一張斷了弦的古琴。

  房間正中放一口沒上漆的薄皮木棺材,早已經朽爛塌陷,牌位都掉在地上。

  細看之下,每件東西竟都是舊的,家具掉了漆,桌上有蠟燭傾倒灼出的黑印,滿架古書腐朽不堪,煙黃的碎紙片散了一地,兩扇窗櫺都只是用木頭做成框架,中間是石壁和青磚,永遠不可能透進陽光。

  林言把牌位撿起來,是段澤的後輩立的,黑底白字,簡單的一句話「先考晉陽縣段公澤之靈位,卒於嘉靖丙午年臘月二十九日。」

  「這是棺室?」尹舟舉著礦燈四處查看,「怎麼跟蕭郁墓一點都不一樣,就這麼點兒破桌子爛椅子,陵寢地宮呢?瓷器呢?古畫呢?夜明珠和金元寶呢?」

  尹舟撿起桌上的一支毛筆看了看,又往旁邊一扔:「還沾著墨,也不洗洗再送進來陪葬,筆都快使禿了,這破墓防個屁的盜。」

  桌上一張雪浪宣紙,在歲月的浸淫下已經成了黧黑色,紙上書半闕詞,柳永的《望海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詞沒寫完,停在菱歌泛夜的「夜」上,沒了下文。

  清俊的一筆好字。

  林言把毛筆放回原位,靜靜的說:「這就是段澤不惜用一切代價守著的,最寶貴的東西,這間墓室記載的,是他和戀人的過去。」

  尹舟還想發問,被林言攔住了,疲憊的指了指蕭郁:「讓他安靜會吧。」

  那鬼提著一盞風燈,在這間古舊的陋室中緩緩穿行,修長的手指劃過椅背,桌沿,撫摸過桌上一隻乾裂的硯台,輕聲道:「這些都是我用過的東西,字還沒來及寫完……」

  閉目間,眼角滑過一滴清淚,眼神空落而悲哀。

  這恐怖詭譎的鬼靈機關都在不遺餘力塵封一個逝去的夢,段澤和他的愛人在永恆的黑暗中一生相守,看著他握過的筆,他讀過的書,他休憩過的交椅和用沉水香熏過的衣,昏黃陽光下一個舊日影像,記載在這裡,再不肯讓人涉足和打擾,免我憂苦,歲月無驚。

  「他一定很愛你。」林言說,「蕭公子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棺材連木槨都沒有,一層薄板撐不住力,在歲月的侵蝕下塌陷的不成樣子,林言撿開上層木片,露出一副枯骨,遲暮之年的骨架萎縮變形,看起來比他要矮小一些,低頭朝向頸窩,屍身年邁,牙齒脫落的只剩幾顆,膝蓋有明顯的骨質增生,保持著弓身抱膝的形態,像嬰兒孕育於母體,在黑暗中緊緊抱著自己,一睡五百年。

  棺內空空蕩蕩,屍身下墊著一層薄褥,穿一身縞素,膝蓋和胸膛間放了唯一一件陪葬,被衣著擋住,露出一角白璧,蕭郁想取出來,手伸到半空,停住了。

  「我來吧。」林言說,「總算知道自己死了什麼樣了,真是不好看。」

  那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簫,整塊玉料挖空製作,入土多年,浸了人的血,人的肉和骨,已經不似初成時的潤糯瑩白,表面一層厚厚的包漿,生前被人日夜盤玩,也許是如同死亡一樣寂寞而漫長的夜,它的主人在黑暗中抱緊了他的名字,點一支蠟燭,燭淚斑斑駁駁,半生寂寞,一世相思。

  「不知門口倆盜墓賊有沒有進過棺室,他們虧大了,裡面除了這個沒一件東西值錢。」林言把簫交給蕭郁,「段澤至情至性之人,連件壽衣都沒給自己置辦,玉簫,簫玉,他帶著你的名字下葬。」

  「他有情,你有意,不枉費這百年相思了。」說著說著竟笑了,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跡。

  「咦,你們過來看,這邊還有一間墓室。」阿顏突然叫道,推開一屏書架,露出後面一道小門,林言擦了擦眼角,強打精神跟蕭郁走過去看。只見門內是一間更小些的石室,沒有任何家具陳設,空空蕩蕩的屋子中用石頭砌了一道一尺高的闊台,上面放置一口與蕭郁墓中一模一樣的金絲楠木大棺。

  「怎麼又有一口棺材?這口保存的這麼好,看起來也值錢,難道外面躺的那個不是段澤?」尹舟詫異地走上前,見蕭郁和林言兩人神情都不對,只好搖了搖頭,招呼阿顏一起推棺蓋。

  一陣沉重的摩擦聲,尹舟和阿顏的動作都停住了。

  「林子你過來看,怎麼是口空棺?」尹舟提燈把棺材角角落落照了一遍,「全新的,裡面什麼也沒有。」

  果然,這口價值白銀數萬輛,冒著重罪的危險打造的棺材,竟然從來沒被使用過,棺角還留著一丁點新木器的鉋花。

  「本來是留給你的?」林言看著蕭郁。

  蕭郁搖了搖頭:「不知道。」

  尹舟看看林言,又看看蕭郁,忍不住呸了一口,一把抓過阿顏:「咱們該幹什麼了,他倆我看是不用指望了,魂都不知道在哪飄著,瞎折騰。」

  阿顏這時才反應過來:「對,冥婚,時辰還不到,咱們先準備著。」

  65、

  天然溶洞本身存在縫隙,通風良好,阿顏掏出一把紅燭挨支點燃,很快書房的角角落落都跳躍起小朵燭光,若不是中間那口腐朽的棺材和暗沉沉的牌位,竟真的像誰家在辦喜事一樣,大家把礦燈熄滅,墓室僅憑燭光照明,昏暗而沉寂,連空氣都有朝生暮死的味道。

  一對盤著龍鳳的大紅花燭被擺在銀燭托上,以書桌為香案,中間放供果和香爐,一邊擺牌位,另一邊的地上放了一隻蒲團,沒有雙親,沒有媒人,聘禮是紙紮的綾羅綢緞,紙馬香車,娶的是死人,還是個男人,連小道士都不知道怎麼準備,只好按古禮買了鐲子耳墜戒指,林言出的錢,每樣都是最好的。

  地上一隻火盆,一沓沓紙錢正噼噼啪啪的焚燒。

  桌前站了一雙人,誰也不看誰一眼。

  「故人已逝,連魂魄也轉生他人,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沒去看你,相信一定有他不得已的地方,蕭公子盡過哀思,不要執念了,投生去吧。」

  蕭郁看著前方,手指關節捏的發白,苦笑一聲:「你從未執唸過。」

  「故人墳前別說這種話,傷了故人的心。」林言淡淡道。

  阿顏抽出兩張生辰庚帖遞給林言,林言轉手交給蕭郁,從口袋中抽出那支許久不用的軟頭水筆,買它的時候蕭郁還不能說話,不像現在,他的聲音又溫柔又好聽,卻句句戳心。

  「你寫吧,跟你比我們的字兒太不上檯面了。」

  蕭郁看著他,半晌把筆和帖子都放下了。

  「不寫。」蕭郁淡淡的說,「就這樣吧。」

  阿澈被這從沒見過的儀式吸引了注意力,好奇的打量桌上紅紅綠綠的紙花和綢緞布匹,暫時忘了跟尹舟結的梁子,拽了拽尹舟的手:「膽小鬼,他們在幹嗎呢?」

  「別看了,人間慘劇。」尹舟嘆了口氣,「這倆人賭氣呢,還他媽自個兒都不知道。」

  阿顏掏出一個小本子看了看,又算了下時間,佈置道:「按、按時家奇門的說法,以日子和方位擺盤,兩個時辰後休門開,最宜嫁娶,咱們一路過來也夠累了,歇一會準備儀式吧。」

  「我、我們幾個算蕭家請的客,等會站左邊,林言你算段家的,站右邊。」

  林言瞥了一眼蕭郁,冷冷道:「我一路帶他來,不算蕭家客人?我跟你們站一起,右邊擺牌位就夠了。」

  阿顏為難道:「……妻家不能沒人吶。」

  林言扭頭道:「有棺材就行。」

  「可是……」阿顏還想說話,被尹舟拉住了:「可是個屁,他們愛怎麼著怎麼著,給誰擺臉色看呢這是,自己的事自己解決,把包帶著,咱們出去吃飯,林言沒胃口,不用給他留。」

  說完補了一句:「他也不渴,水也別留。」

  話音一落,狐狸和阿顏都被尹舟連拖帶拽的出了屋子,書房只剩林言和蕭郁兩人,滿室寂寂,燈影重重,映著兩人的臉,誰也不知道說什麼,互相躲避著目光。

  林言尷尬地撿起一隻蘋果:「這是上供用的,你能吃麼?」

  蕭郁撲哧一聲笑了:「這時候你讓我吃蘋果?」

  林言朝門口望了一眼,連尹舟他們的影子都看不見,猶豫了半天,輕聲道:「你要走了。」

  「聽說閻羅殿鬼眾甚多,擠擠挨挨,不知投胎到哪戶人家,大概再也見不到你了。」修長的手指摩挲著一支花燭,蕭郁眼睛中閃過一縷悲傷的情愫,「林言,事到如今,我只想聽你句實話。」

  「若當初我不是纏上你的厲鬼,僅僅是這麼個人,或許對過去還有三分留戀,你會有一絲想陪蕭郁終老的念頭麼?」

  「不會。」

  蕭郁怔怔的望著他,半晌苦笑了一下。

  林言咬著牙:「若我與段澤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關係,你會看上我麼?

  「會。」蕭郁把手放在林言胸口,「三生三世,蕭郁要的是這顆心,是這樣的你,段澤也好,林言也好,下一世若你我都轉生,你成了張三李四,我們再記不得彼此,人海中相見,大概還要再重來一回。」

  「所以蕭郁再不想見你。」他垂下眼睛,馴順而悲傷,像被拋棄的貓,「太累了。」

  明明是陰寒的墓室,不知為何竟出了一頭熱汗,林言只覺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半晌狠狠的一跺腳:「有什麼用?已經成了這樣……來不及了。」

  角落裡的燈火爆了,「啪」的一聲。

  「會想我麼?」「我幫你換衣服吧。」兩個人同時開口,蕭郁看著林言,點了點頭。

  比照蕭郁帶來的那件殮服訂做的,一模一樣的一身紅衣,綢緞軟垂,拎在手中很有份量,內裡繡一個個大紅囍字,死者交領左衽,絲絛束腰,殮服森冷的紅襯得蕭郁的皮膚更加青白,一頭如漆的黑髮散在身後,往下蜿蜒腰際,打扮嚴整的死人,莫名的好看,有種淒豔而妖異的美。

  林言捏了把檀木梳站在蕭郁身後,一手抓著頭髮,另一手輕輕的用梳子理順,絲絹一樣酸涼而光滑,解開發帶竟連一絲印子也沒有,像兩人在家時的每個清晨,那鬼抿著嘴唇,微閉眼睛,突然從肩後抓住林言的手,握了一會,又鬆開了。

  一支白玉素簪別住髮髻,那時走遍沈家園,千挑萬選才看中這一支,貴的離譜,但買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一心想讓他笑,什麼都願意。

  「轉過來我看看。」林言扳過蕭郁的肩膀,他的臉好看的像一幅畫,林言笑了笑,「娶媳婦當新郎官了,高興麼?」

  「聽實話?」

  「別說,不想聽。」林言轉過臉,「給我留個念想吧。」

  「還有一件衣服在包裡,被阿舟拿出去了,你等等,我去找來還你。」林言在蕭郁肩上按了按,閃身出了門。

  尹舟三人正支著無煙爐在門口的甬道煮麵條,午餐肉切成一片一片丟進鍋裡,加上好腊肉,煮了一大鍋,邊撈邊吃,格外愜意。

  見林言從屋裡出來,尹舟迅速用蓋子摀住鍋,警惕道:「你出來幹嘛,沒想明白不准吃飯,我們的食物沒有傻逼的份,我們也不跟傻逼一起用餐,省的智商下降。」

  「來拿婚服,老子不吃飯,沒胃口。」林言面無表情,「給包煙,這兩天憋死了。」

  總以為自己可以做的很好,站在勝利者的位置,沒有愛情,至少還有尊嚴,從頭至尾未曾妥協過,退路比前路還長。他愛,自己便生死相隨,他不愛,自己抽身的乾脆利落,說我會過的很好。然而將這件衣服親手送回的時候突然心臟絞痛,一抽一抽的疼,整個胸腔彷彿滿是酸澀的液體,在蕭郁面前掙紮了很久,說了句抱歉,抱著衣服衝進書架後的小石室裡,撐著那口空蕩蕩的棺材,雙肩狠狠的聳動,喉嚨哽咽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倚著牆坐在地上,點了一根煙,狠狠的抽。

  蕭郁一個人坐在棺室,朝林言進的小屋望了幾眼,使勁攥著拳頭考慮良久,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外面幾人吃麵條正吃得興起,狐狸吃光了自己碗裡的肉,虎視眈眈的盯著尹舟的碗,蕭郁出來時尹舟一抬頭,沒提防被狐狸撈了老大一塊牛肉。

  「呦,公子哥怎麼出來了,媳婦呢?」尹舟使勁嚥下一口面條。

  蕭郁猶豫良久,開口道:「我知道你懂,幫幫我。」

  尹舟使勁搖頭:「不懂不懂,公子哥眼睛長在頭頂上,可沒把我們這些俗人放在眼裡過,你自己哄你家小媳婦,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管。」

  「你吃麵不?」尹舟舉起一隻碗。

  蕭郁搖了搖頭,轉身想走,然而幾步後又退了回來,像是在做艱難的一個決定,連尹舟都看不下去想對他說有話直說的時候,那腰背挺拔的公子哥,略一抿嘴唇,深深朝尹舟拜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個頓首禮,額頭點地,直起身子輕輕地說了一句:「是我糊塗。」

  尹舟一口面條湯噴出來,嚇得趕緊去扶:「別別,當不起,你們那話怎麼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

  蕭郁笑了:「那是沒到有求於人的時候。」

  尹舟想了想:「要是辦成了你打算怎麼辦?你倆畢竟一個是人一個是鬼。」

  「不知道。」蕭郁答道,「讓他選,我聽他的。」

  「這才像爺們說的話。」尹舟樂了,沉吟一會:「成,知道你們公子哥臉皮薄,你等著,過一個小時要是沒讓林子給你道歉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以後可別說這事是咱倆串通的啊,他那人忒把面子當回事,到時候廢我不帶商量的。」

  阿顏坐在石壁另一邊,聽到兩人的話,把碗慢慢放到地上,眼含悲憫,阿澈碰了碰他的胳膊問怎麼了,阿顏搖搖頭:「鬼夫妻有什麼好,人要是一心求死,閻王都擋不住。」

  尹舟進來的時候,林言正把最後一口煙抽完,在地上掐滅煙蒂,聽見開門的聲音,抬頭看了一眼,轉過臉去。

  尹舟在他旁邊坐下來,伸著兩條長腿,點了根煙看著林言笑:「我是特意來幸災樂禍的,你繼續撐著,我看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看看你現在這張臉,眼眶這麼紅,看這兒,這兒。」尹舟指了指林言的臉頰,「眼淚沒擦乾淨,糊弄我還行,出去糊弄鬼可就露餡了,不怕丟人了?」

  「出去。」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啞得厲害,林言連咳了幾聲,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

  「我來拿衣服的,外面都準備好了,特熱鬧,就缺這一樣。」尹舟站起來,居高臨下衝林言伸出手,「拿來吧。」

  林言說不出話,頹然的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尹舟,手指死死掐著那件殮服。

  「快點,大老爺們的老這麼墨跡。」

  林言咬著下唇,彎下腰把衣服抱在懷裡,啞聲道:「我的。」

  「狗屁你的,正主躺在棺材裡呢。」尹舟說著想去抽那件衣服,林言猛地往後退,紅著眼睛瞪他。

  「憑什麼跟我搶啊,憑什麼一個死了幾百年的人也跑出來跟我搶,明明是我的,是我的。」壓抑許久的情緒突然在一瞬間決堤,整個人像塊跌在地上的豆腐,稀里糊塗的一灘。

  「阿舟,我這麼個什麼都不強求,什麼都不跟人爭的人,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件不想給別人的東西,送錯的快遞也好,寫錯的信也好,我不想退回去了,不想還了……」

  林言臉色蒼白,雙手抱著膝蓋倚在牆角,整個人抖的厲害:「每個人都有資格說天長地久,天荒地老,我不求多的,就是個鬼,連肉身都沒有的鬼,有他一個我就知足了,為什麼連這點東西都不留給我……」

  尹舟用腳踢了踢林言的腿:「看你那點出息,行啊,不是想要他麼,出去說啊,大大方方爭一回!」

  林言抹了把臉,狠狠道:「他心裡早有別人了,誰他媽還稀罕?」

  尹舟鄙夷地掃了他一眼:「行了,你不就是想讓他忘了棺材裡那個麼,這一路大家都長著眼睛,我們這幫大活人他看都沒看過一眼,拼了命護著你,你吃的穿的他比你還仔細,他心裡沒你?鬼都不信。」

  「你他媽就是慫,哪有十全十美的感情,他在遇見你之前已經有了人,纏上你也是別人安排,又不是他願意的。」尹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鬼同志夠倒霉的了,媳婦死得連詐屍都沒戲,好不容易等到轉世,先是見瘟神似的躲他殺他,一有空就讓他滾蛋,他想起前世後你天天在心裡罵他,用你那自尊心一遍遍吆喝你堅強勇敢,你不屑一顧,你永遠不需要他……林言,你要是個姑娘,我對你妥妥的尊敬欣賞仰慕崇拜,但我也不會要你。」

  林言怔怔的抬頭看著尹舟,紅著眼睛憋出一句你懂個屁,尹舟冷笑說哥喜歡的妹子被小流氓甩了,哥立刻把手裡項目全扔了陪她散心,這是心疼。你呢,蕭郁想起一輩子等的人娶媳婦生娃,活到八十都沒給他燒一回紙錢,你知道這有多傷麼,你倒好,總算逮著報復機會了上去就給人心裡戳一刀不要人家了,你和那段澤一模一樣,活著不珍惜,等著你掛了也弄這麼個墳緬懷,鬼都不同情你!

  林言張大嘴巴,想反駁卻發現詞窮,從小到大第一次跟尹舟吵架吵輸,愣了半天,撲哧一聲笑了:「以前沒覺得你口才這麼好啊……」

  尹舟打斷他:「少轉移話題,我這是對你進行嚴肅的思想教育,組織整風運動,剔除封建糟粕,你看,你就想要個等著你,無條件守著你的」假人「,他叫張郁王郁有什麼區別,其可恥程度令人髮指!簡直是婊子養的!你真喜歡他就聽聽他的過去,不是把他作為一個愛你的人,而是真正的蕭郁,你自尊,你尊重過他麼?」

  「你喜歡那哥們什麼呀?」尹舟蹲在地上,學青蛙蹦跶了兩下,換了個角度。

  「……他原來對我特好。」林言被徹底教訓懵了,傻呵呵的回答。

  「呸。」尹舟甩了林言一腦瓜子,「朽木不可雕,走了,你自己想。」

  一直到很多年後林言都不知道尹舟和蕭郁串通起來忽悠他,但當時他確實覺得尹舟那段唾沫星子橫飛的長篇大論明智到可以載入史冊,仔細思量,若那鬼真不要自己,在柳木鎮就可以一走了之,但他仍然一路跟著,在前世今生的哀傷裡奔命,一邊是逝去的戀人,一邊是再不肯原諒他的轉世……他們本該是一個人吶,林言愣愣的想,一個痴情入骨的人做錯了什麼,自己把他打進地獄不得超生?

  所謂的不離不棄,原來一直都是要求別人的,一點嫌隙,他還未離開,自己已然棄了,人的操守不一定比得上鬼,人總要百轉千回才明白愛情,鬼只有一個信條,兩不放過,太愛一個人,不計較尊嚴,只有誰欠了誰。

  鬼的世界比人簡單,鬼比人懂愛。

  見尹舟要走,林言一把扯住他:「你說,現在……現在還來得及麼?」

  尹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迷茫,眼睛裡卻透出一絲狡黠:「不是還沒拜堂嘛。」

  棺室昏昏沉沉,搖曳的紅燭滴下燭淚,一隻隻幽怨的眼,蕭郁著一身大紅喜服,坐在桌前擺弄一支湖筆。林言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跟蕭郁目光交錯的一瞬間,對著那雙清明的眼睛他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張大了嘴巴,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能娶他!」

  蕭郁沒想到林言會說這個,明顯愣了一下:「怎麼了?」

  林言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青蛙,胸膛一起一伏,鼓著腮幫子的樣子一定異常好笑,然而蕭郁認真的盯著他,林言想收回剛才的話也不行了,漲紅了臉,連日憋悶和委屈一股腦衝出來,竹筒倒豆子似的沖蕭郁吼道:「老子就是看上你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要你,都等著你,一年不來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一輩子不來了,我一個人老死在家裡被貓吃掉,你想娶他,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他以為蕭郁會不屑,輕視,責怪他出爾反爾,然而那鬼出奇的鎮定,靜靜的把湖筆放下,反問道:「你不要我轉生了?」

  林言上前一步攥住蕭郁的前襟:「世上有那麼多座山,那麼多廟跟和尚道士,我不信沒一個有辦法,非逼我把自家男人拱手送人,就算真的沒法子,我寧願你當鬼也不准你跟別人逍遙快活,等我老了病了,快死了,我也不讓你自己在這世上飄著,找個和尚讓咱們一起魂飛魄散!」

  蕭郁笑了笑,說好。

  這回輪到林言愣神了:「好?沒別的了?」

  「沒了,我覺得挺好。」蕭郁道,「咱們走,逸涵睡了,不要打擾他,還有他們,也等得不耐煩了。」

  蕭郁把喜服脫下來工工整整的疊好,放進段澤的棺槨,林言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四下一看,一對花燭還沒點燃,怎麼就被收起來了呢,供果呢,火盆呢?再一轉頭,只見尹舟他們早已經整裝待發,見林言看自己,尹舟一揚唇角,衝他豎起中指。

  「我總覺得逸涵想告訴我什麼……」蕭郁拉著林言往外走,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古怪的棺室,小石室的門已經關上,外間的書房也將永遠塵封,蕭郁抿著下唇,搖了搖頭,「算了,先出去,這裡總歸不安全。」

  書房的門在背後吱呀一聲關閉,一行人站在甬道中,掛面的味兒還沒散,林言嚥了口口水,想起尹舟剛才的飢餓戰術不由一陣憤恨,從包裡抽出根腊肉腸一口口的啃。

  甬道依然漆黑而狹長,因為已經走過一次,所有人心裡都有底,一刻也不想在黑暗中耽擱,將所有燈打開快速行軍,這是他們自踏上征途以來第一次走回頭路,然而心裡有些空落落的,蕭郁找到了自己的心願卻在最後時刻放棄了,他們兩個依然一人一鬼,前途渺茫。

  只希望未來的朝夕相處,蕭郁再不提起那個在黑暗中孤獨百年的前生,林言握著蕭郁的手,想到剛才那間記載了無數回憶的棺室,沒來由的有點心虛。

  好像偷了別人的摯愛,在他的墳前把所有美好的念想拆穿,帶走他執念一生的情郎,若段澤跟自己有一樣的心性,此刻恐怕要恨的牙根都咬出血。

  「總算折騰完了。」尹舟伸了個懶腰,「出來半個月,腰酸背痛,真想好好回家洗個澡,出去練攤兒吃燒烤,這季節喝冰啤酒倍兒爽快。」

  阿顏往勾了勾嘴角,盯著遠處的虛空,尹舟樂了:「道士喝酒不,回去咱們聚聚,慶祝劫後餘生!」

  阿澈蹦蹦跳跳,連連嚷著要吃羊肉牛肉雞肉豬肉各種肉,隊伍笑笑鬧鬧,一時充滿了歡樂氣氛,然而在走了二十分鐘後,林言從尹舟講的一個笑話中回過神來,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停下步子,認真的朝四周打量。

  「怎麼不走了?」尹舟奇道。

  林言提起礦燈往後照了照,又朝前眺望,猶豫道:「咱們來的時候,這段甬道有這麼長麼?」

  聞言阿顏也停下步子,回憶了一會,跟著搖了搖頭:「是、是太久了點……我記得來時從人頭陣到棺室總共不到十分鐘,當時咱們還、還走的特別慢……」

  尹舟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心虛道:「是不是記錯了?」

  一時沒有人答話,握著手電和礦燈迅速行走,然而最詭異的事情在他們繼續行走了半小時後突然出現,眼前的甬道到頭了,沒有人頭怨陣,沒有出口,甬道的盡頭是一扇虛掩的簡陋木門,由木片拼成,朽爛的搖搖晃晃,門後是永無止境的黑暗。

  冷汗浸透了衣裳,林言的聲音微微發抖,一指前面的木門:「這……這不是段澤的棺室嗎?」

  「咱們怎麼回來了?」

  當木門打開,一行人看見書房中與剛才一模一樣的擺設,新留下的燭淚,棺槨,地上的點火烹飪的痕跡和小石室的一地煙頭之後,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一個現實:

  鬼打牆了。

  66、

  鬼打牆。

  漆黑的甬道彷彿變成了一個首尾相接的圓,每一塊磚石都精心打磨,生著薄薄的苔蘚,黃銅燈台一盞接著一盞,一直延伸到最幽暗的所在。眾人舉著礦燈一遍遍地走,每次都從段澤的棺室出發,經過近一個小時的步行,最終又回到段澤棺室的門前。

  黑暗盡頭那扇簡陋的木門無端給人以森冷的恐怖感,它既是開頭又是結尾,背後蟄伏著看不見的幽魂,將闖入者禁錮其中。

  墓道雖然比地面寒冷,但大家都走的滿身大汗,尹舟恨恨地往額頭抹了一把,擰開一瓶礦泉水,從腦門往下淋:「咱們一直在原地繞圈子,他媽這墓怪透了,難道這回又是機關?」

  林言搶下他手中的礦泉水瓶,「不要浪費,咱們已經走了三個小時,再走下去估計也是徒勞,不找到鬼打牆的原因它不會放我們出去的,水要省著喝,萬一……」

  「操,沒有萬一,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眾人經林言提醒,都忍不住緊張起來,望向那漆黑的甬道深處,心裡盤桓著一個疑惑,什麼東西指揮墓道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改變了樣子?他們還會在裡面困多久?

  「鬼打牆,鬼打牆,咱們的鬼隊友不會幹這事兒。」尹舟手裡捏著水瓶,「會不會是外面那倆死人的魂沒送乾淨,暈了一陣兒又回來了?」

  「不可能,陰物靠近至少我能感覺到,這裡沒鬼,但怨氣越來越重,好像是那個頭骨陣的味道。」蕭郁說,「很不舒服……」

  林言擔憂的看他一眼,蕭郁知道他的意思,按著林言的手背,輕輕說:「還能撐一會,沒事。」

  尹舟蹙緊眉頭:「這不符合科學,無論如何甬道的長度、青磚和燈台的數量都是有限的,這裡也根本沒有岔路,難道空間摺疊,時空裂縫,還是咱們都中了催眠大法?」

  林言苦笑:「最近經歷的事情沒一件符合所謂的科學,我現在什麼都信,又什麼都不信。但是聽說在墳圈子、森林和山野常常有這種情況,科學解釋說是由於人在極端疲倦時出現了幻覺,再加上走路時左右腳使力不同,看似走直路實際不停在繞圈。」

  「但、但是這裡是甬道,不是空地,根本沒有繞圈的條件,我們也算不上疲倦。」阿顏思索道,「蕭郁說的對,如果是鬼魂作祟,咱們三個中至少有一個會有感覺,既然什麼都沒發現,我懷疑是建築機關。」

  「明墓以機巧見長。」林言聞言眼睛一亮,「會不會咱們在棺室中時,外面的墓道已經被換過了?那樣的話,在舊甬道和新甬道的連接處一定有接縫留下,咱們再走一遍,走時注意每一塊青磚的樣子!」

  這個提議還算靠譜,一行人打起精神,兩人為一組邊走邊搜尋磚塊之間可疑的裂縫和斷層,阿澈是孩子沒耐心,一個人提燈跟在後面,二次檢查大家走過的地方。

  用這個辦法行動速度極慢,為了更仔細尋找墓道機關的蛛絲馬跡,大家幾乎要蹲在地上往前挪動,先檢查地面,再順著兩側的牆壁摸索過去,青磚一塊疊一塊,每一塊都極其相似,別說是破綻,就連缺口都找不到一個。原本一個小時就能走完的甬道,這次活生生用了三倍時間,雙腳發麻,手指被磚石浸的冰涼,直到走在最前面的阿顏輕輕呀了一聲,大家跟著抬頭,手電光一掃,所有人都像皮球被針紮了,洩了氣。

  眼前出現的還是那扇古老而殘破的木門,隱沒在黑暗中像一個無聲的鬼魅。

  他們又回來了。

  「怎、怎麼會這樣……」阿顏掏出羅盤,指針直挺挺的衝向蕭郁,「不是機關,附近也沒有厲害的鬼,怎麼可能出不去了?」

  沒人回答,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困境弄懵了。

  尹舟忽然吸了吸鼻子:「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魚腥味?」

  阿顏皺眉仔細一聞,說了聲不好:「這味道在道術中稱為怨穢,由死者怨念而成,大概還是從頭骨陣來的,說、說明咱們雖然被困在這,但實際位置一定離骨陣不遠。」

  蕭郁的臉色開始變差,隊伍一停下便枕在林言肩上,連抬頭不肯,林言知道他在努力克制鬼陣的影響,強壓住心裡的焦躁,柔聲拉著那鬼回憶他們在家時的事。

  休息了不多會,更糟的事情發生了,不僅是蕭郁,阿澈也不對勁,小腿抖的厲害,上下牙直打顫,靠著牆壁縮成一團。

  「好可怕,好冷,它要來了,要來了……」阿澈抱著膝蓋,「快逃,快逃命……」

  「什麼要來了?」尹舟揪著狐狸的後頸把他拉到膝上,小傢伙感到一點人氣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尹舟懷裡鑽,抖著聲音說:「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覺得好害怕……」

  尹舟大喇喇的揉了揉狐狸的後腦勺,「不知道你害怕個什麼勁兒,就算狼來了,我們比你塊頭大,吃完我們它就飽了,沒你什麼事。」

  狐狸飛快地抬頭瞄了一眼:「真的?」

  「騙你個小屁孩幹嘛。」

  「飛禽走獸最會自保。」蕭郁回頭朝甬道深處望瞭望,攥住林言的手腕,「先回棺室,離那頭骨陣越遠越好。」

  林言點點頭,招呼大家收拾了東西往棺室撤退。

  段澤的書房沒有任何變化,桌椅,薄棺,斑斑駁駁的燭淚。一行人將裝備丟在地上,外面情況詭異,他們不敢分開,席地而坐圍成圈子,值得慶幸的是木門掩上後四下瀰漫的怨氣小了很多,阿澈靠著尹舟,慢慢不再抖了,但依然蜷著身子,時不時抬頭驚慌的環視一圈。

  「既然能進來,就一定能有辦法出去。」林言安慰大家,儘管他心裡也沒底,「我們不能亂,冷靜下來想想看,墓道是直的,咱們卻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又回來了,這不符合常理,就算所謂唯物主義對這兒不適用,怪事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發生。」

  林言從包裡掏出筆和紙,抬頭問道:「你們說,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在原地繞圈子?」

  受他影響,眾人也開始平復緊張的情緒,凝神思索。

  「不認識路,到了沒去過的地方,走著走著就會繞回來,爺爺說跑到遠處的山裡,很容易被狼吃掉。」

  「可能是路變了,不是原來的那一條。」阿顏說,「但剛才倒沒發現變化的地方。」

  尹舟抓了抓腦袋:「也許是出現了幻覺,以為自己在走直線,實際根本不是。」

  林言把幾種可能性都寫下來,看了一會兒,總結道:「總之要麼路有問題,要麼咱們出了問題,外面怨氣衝天,連頭骨陣都引動了,說不定這甬道是另一種防盜機關,讓人有去無回。」

  蕭郁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忽然捏住林言的肩膀:「磚塊,磚塊和燈台都不對勁!」

  林言一時沒明白,蕭郁補充:「方才走時我留意過地上青磚,每一塊都一模一樣,墓道人為修築,歷時百年就算從未有人踏足,怎會連上面的苔蘚都沒區別?」

  眾人都愣住了,各自回憶在甬道中的場景,剛剛為了尋找岔路之間的接縫,每塊磚都仔細檢查過,的確如蕭郁所說,磚與轉之間的差別極小,林言還暗自讚嘆明代建築精良,但轉念一想,磚石本就是批量生產,相似也不足為奇。

  尹舟補充道:「對,我看到一盞燈台的邊緣有一個小缺口,接下來連續幾盞都有,當時還以為是工匠做出的記號,沒在意。」

  阿顏忽然抖了一下,輕聲道:「咱、咱們剛才走的地方……真的是甬道麼?」

  林言也不禁打了個寒噤,雖然不記得來時的墓道是不是正常,但現在回憶起來,每塊磚石一樣,每一盞燈台一樣,簡直像放在電腦中複製粘貼出來的,與其說它是人類建築的產物,倒不如說它是一段被創造出的完美幻象,換句話說,如果甬道不是甬道,那他們一直在什麼地方打轉悠?

  也許一直在段澤的棺前,棺中枯骨看著他們在原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怨毒而森冷的一雙眼睛,不,不是眼睛,是兩個黑洞,嘲諷著他,拐走生前愛人的小偷……

  沒來由的罪惡感讓林言全身發冷,瞥了一眼書房中間那口腐朽的棺木,強迫自己收回思緒,用筆重重在紙上劃了一道:「如果是咱們的感官出了問題,那麼屏蔽感官再來一次,是不是就不會受影響了?」

  話音剛落,書房門砰的一聲開了。

  「什麼東西?」尹舟驚叫,那朽爛的木門像被風吹著,吱呀吱呀的晃動,然而眾人等了許久,沒人進來,門外是無盡的黑暗。

  書房中捲進一陣混著魚腥味的陰寒,林言一把抽出阿顏的桃木劍橫在胸前,壯著膽子走過去猛地關上木門,搬了一把椅子抵在門口。

  檀木交椅異常沉重,但門外的東西顯然不想輕易放過他們,彷彿被一隻手不斷往裡推,木椅被抵得吱嘎直響。

  「沒時間了,咱們必須立刻出去。」林言擰著眉頭,「修這墓的人是個縱鬼高手,再拖下去只會越來越糟。」

  阿顏沉思一會,突然開口:「你們在這等著,我、我覺得屏蔽感官說不定有戲,我蒙起眼睛走一遍試試!」說著操起桃木劍就要往外走,尹舟一把拉住他:「你膽忒太肥了,現在外面說不定已經不僅僅鬼打牆,萬一有什麼別的……」

  又是砰的一聲響,朽爛的木門吃不住勁,被推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眾人面面相覷,阿顏掏出一瓶硃砂和香灰拌勻一股腦倒在門口,壓上銅錢,木門往裡頂的勢頭小了一些,顫巍巍的在黑暗中晃蕩,是不是咚的朝椅子撞一下。

  尹舟憤憤:「他媽就這墓裡三瓜倆棗的東西還弄這套,躺在這天天跟厲鬼作伴不難受麼?

  「……等等。」林言突然緘口,盯著尹舟,「你說三瓜倆棗的東西?」

  「是沒什麼值錢的麼……」

  林言環視周圍,恍然道:「咱們的推理有問題!」

  「盜墓賊都知道陪葬品都在棺室裡,墓主真要防盜應該把最厲害的手段用在這兒,但為什麼棺室裡反而什麼都沒有,甚至連怨氣也比外面小很多,再說正經盜墓賊哪有像咱們這樣大搖大擺從正門進的?都是一個盜洞打到棺材頂上,根本不會經過那骷髏陣!」

  話音未落,外面好像突然起了風,抵住門的楠木椅子發出難聽的吱嘎聲,眾人猛地停住話頭,緊張的盯著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林言壓制心頭的恐懼感,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腦子飛快轉動:「咱們一直在一個誤區裡,如果不是降頭或機關,如果是人為呢?如果那個人正在門外,而一直的順利都在等著現在呢?」

  「你說人為……」尹舟下意識往後挪了挪,「道士老頭!」

  蕭郁一直用手指抵著太陽穴壓制怨穢的影響,瞳中逐漸渾濁,林言開過慧眼,辨認的出他身上隱隱的青黑戾氣,伸出雙手摟著他的腰,蕭郁搖頭推開他,咬牙道:「別管我,我不會傷了你們,去找盜洞,從盜洞中出去!」

  林言使勁點點頭,把一直別在腰上的槍抽出來,子彈咔噠一聲上了鏜,回頭吩咐道:「來的一路都沒看到門口那倆死人進來時打的盜洞,應該就在棺室裡,咱們分頭找!」

  眾人像上了發條似的各自行動,這間棺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因為擺了博古架,書架等東西,它看起來更像一間民宅,因此每個角落都可能隱藏洞穴入口,大家都忍不住焦慮,翻動室內擺設時把桌子架子摔的哐哐直響,加上木門撞上椅背的聲音和椅子腿在地上劃擦的吱呀聲響,一時亂成一片。

  蕭郁見大家動作粗暴,眼中浮出一絲悲涼,林言正推開一架古書,線裝殘本散了一地,回頭看見蕭郁的樣子,抽出空來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別跟著找了,去陪陪他吧,咱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活人要緊。」蕭郁回過神來,搖頭道:「總覺得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就差一點。」

  木門後的椅子吱嘎吱嘎的又往後移了一寸,門縫更寬了,黑霧似的怨氣汩汩往裡滲,阿顏正鑽到書架地下翻找,被魚腥味一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膝蓋輕輕發抖。

  「這邊!」阿顏從小石室向外喊,「你、你們來看!」

  大家趕忙衝進去,這間與棺室連同的小石室沒什麼擺設,一眼就能看到頭,棺材蓋被移開了,阿顏正仔細檢查棺材內壁,見大家進門,指著棺蓋說:「裡面,這裡面有字兒!」

  金絲楠木棺大而厚重,棺蓋是二尺來深的拱形,蓋內垂直部分竟然刻滿了細小的文字,一行行楷書端正秀氣,林言探身去看,一眼就瞄到上面「蕭郁」和「段澤」兩個名字,文言文和繁體字晦澀難懂,一目十行掃下來,先不看內容,兩個名字出現的次數卻不少。

  「這好像……是生平記事?」阿顏猶豫一下,見蕭郁和林言都神色嚴肅,自覺的從棺木旁退開。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姑父新喪,姑母與表兄蕭郁自平遙初至晉陽段宅,是日天降大雨,陪送小廝衣衫盡濕……吾與之會於偏廳,相談甚歡,郎君初逢,三生有幸……」

  林言一行行的讀,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昏沉一片,周圍的空氣組成鉛灰色密牆將他層層包裹,演繹的儘是那年那事,淡煙疏雨下一雙人,溪水被雨點打得叮咚作響,石邊蕩著幾尾游魚,亭下公子白衣翩躚,隨手揚起半闕詞,撕碎的宣紙化作飛花逐水而去,柳枝輕垂,芳草萋萋,一隻白鷺轉了個大彎,橋邊閒適的辰光……

  蕭郎為何不肯看我一眼,涵兒在你眼裡,果真如此不堪?

  文字裹挾的記憶讓人剎那間五內俱焚,這具瀰漫著楠木清香的棺材,他與那古早的良人幽幽相合,林言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彷彿被悶雷擊中,震得三魂七魄都不完全,他遺失在洪荒中的記憶,穿著避雨的樘木屐子,裹一身蓑衣,飄飄蕩蕩的尋他了!

  外面的門聲他聽不見,尹舟的說話聲他也聽不見,荒疏的夏末他對不上蕭郁的眼,只有他一個人,怔怔的懷唸著在時光中沉寂百年的那個悲哀的故事,永生永世放不下的執念,沾滿鮮血的一場謀殺,再抬頭時,彷彿不受控制,止不住的淚水流了滿臉。

  「我想起來了……」林言雙手緊緊攥著棺沿,沖尹舟仰起臉,哽嚥著笑得前仰後合,「什麼段澤,林言,我們本就是一個人,本就是同一個魂!他做的孽,他欠的債,全都要我來還……」

  尹舟見林言哭哭笑笑形同瘋人,先嚇了一大跳,扯著他喊醒醒你出什麼毛病了,林言淒惶的望著他,撫摸手邊厚重的金絲楠木大棺,瘖啞道:「我沒忘我是誰,我只是全都想起來了,阿舟,你看這口棺材好麼?這是我親手,花費白銀七萬兩,請三百工匠,從南疆山中給我自己打的棺材!」

  「你瘋了,胡說什麼,趕緊跟我回家別在這鬼地方待了!」尹舟急道。

  林言不為所動,轉頭駭笑道:「咱們錯了,一直都錯的離譜,不要相信鬼,鬼只記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冤死鬼身懷怨氣,要索命追魂才能洗淨一身凶戾,逃脫枉死城……」

  「你知道他對我說,『我要你死』是什麼意思?」

  尹舟被這詭異的氣氛感染,也緊張起來:「什麼?」

  林言笑道:「什麼冥婚,什麼拜堂,他根本不是為了情愛回到人世!蕭郁被人所害,死狀悽慘,眼蒙紅紗,腳系紅繩,柳木為偶咒他凶死,風水名師擇至陰之地,六十四根鋼釘封殮,每砸一根念一句咒,困他百年化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他是來復仇的!」

  尹舟半天回不過神來,轉頭一看,蕭郁已經不見了,這昏暗的石室,礦燈搖搖晃晃的一線幽光,照著林言扭曲的臉,他笑著說:「你知道是誰害他?」

  「……誰?」尹舟倒退一步,臉色大變。

  「段澤,段逸涵。」林言扶著那口棺槨,沉沉地跪了下去。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

  晉陽。

  67、

  故事開始於一個下雨天。

  那時他不叫林言,他叫段澤,明家中獨子,生的一副乾淨清秀的好皮囊,父母寵愛有加,因此從小養出了誰也不怕的頑劣性子,一天到晚鬥雞逗蛐蛐兒,略識幾個字,讀過兩本閒書,請來的教書先生被他聯合夥伴氣走了一個又一個,十一歲那年,父親正深夜點燈看賬本,抬頭見他站在門口,說再不想跟先生讀書了,父親想了想,說生意人讀書有何用,來學經商吧。

  士農工商,商排最末,日進斗金,米爛陳倉,但見了縣官依舊要點頭哈腰,過年過節要給縣裡窮秀才送米送面,連家中裝潢都不能隨意佈置,唯有廚子還算上檯面。

  段澤學了兩年帳,一日興起去自家的學堂玩耍,被堂哥堂弟譏笑一番,說他是唯利是圖的賣貨郎,來學堂做甚,識幾個數看看賬本,將來也當一輩子賣貨郎。

  段澤手足無措地絞手站著,看學堂鬧成一團,書頁紛飛,落在他身上,一大群撲騰翅膀的白鴿子,經史子集,錦繡文章。他第一次知道人有等級之分,三步並作兩步奔跑回家,聽聞一個消息,父親早年遠嫁的長姊歿了丈夫,夫家姓蕭,有名的詩禮世家,今朝沒落,竟無一可倚靠的親人,帶著兒子投奔晉陽段家。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天色漸漸晚了,夜幕下的高牆黑瓦反射著一片暗藍色微光,院落一重套一重,市井的梆聲遠的像在世界的另一頭,段家開了角門,魚貫進來了一隊人,各自提著圓圓的絹布紅燈籠,小而朦朧,在昏暗的雨夜裡像一顆顆荒疏而熱切的心。

  段澤聞聲下樓,小靴把樓梯踏的咚咚直響,偏廳點了烤火的炭盆,只見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清朗,形容樸素而得體,正與父親寒暄。聽見聲音,抬頭往樓上看去,見一個瘦削的孩子睜大眼睛躲在樓梯扶手後面,便朝他笑了笑。

  三月的陽光也不如他的笑容溫暖,一生大概只有一次這樣的邂逅,像陋室點起蠟燭,庭院綻開梔子,老宅的一磚一瓦皆襯不上他,段澤第一次覺得與那公子談笑的父親舉止粗俗,他自己也愣在了樓梯上,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

  可惜未曾換上新添的那身團紋好衣裳。

  公子招呼他下樓,摸摸他的腦袋,說我是你表兄,叫蕭郁,長你五歲,從今天開始教你讀書可好?

  盆中炭火正旺,紅紅火火,他身上有清新的皂角味,段澤衣上熏的是嶺南的沉水,能治暈眩,止疼痛,比起他,竟覺得自己還不如市井魚肆乾淨。

  段澤點了點頭,蕭郁見大人忙碌,牽著他的手在廳中閒逛,指著牆上的一幅幅古畫,說這幅出自展子虔,那幅是韓滉,還有張萱,吳道子和張擇端,段澤愣愣的說你怎麼都知道,那街上的大鯉魚年畫你也懂?

  蕭郁又笑了,俯身說不懂,但我可以學,你不懂的也要跟我學。

  段澤偏著頭問你會鬥蛐蛐?會耍錢?會捏泥人?蕭郁卡了殼,段澤一咬嘴唇,說你和學堂那些堂哥們一樣,都是些酸儒,我不考功名,只學看賬本。蕭郁樂了,答道誰告訴你讀書要考功名,商人更要讀,讀書知理明志,胸懷天下,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於世先學做人再立業,經商要懂仁,懂信和義,曾經有個人叫莊子,他說北冥有一種魚叫做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

  段澤認真的聽,外面的雨聲淅淅瀝瀝,中庭有池塘,雨中殘荷翻起細浪,晚風一吹到漢唐,每個字都是一首詩。

  那十八歲的錦衣郎,說他叫蕭郁。

  幾天之後段家上下都知道新來的哥兒十四歲時就中了秀才,見縣長可以不拜,可以不納徭役,蕭家雖敗落,久病臥床的姑母提起這個兒子,臉上也有光。

  下人們把荒廢已久的書房收拾出來,進門一張大案,靠牆兩把黑漆交椅,中間一張花梨方桌,擺著插滿捲軸的青瓷花瓶,紫檀木架放前朝珍玩,滿壁線裝書,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朱紅窗櫺被陽光曬的褪色,兩人伏案坐著,段澤努力練他的狗爬字,蕭郁執一冊書,讀到有趣處便停下來細細講給他聽。

  秋雨漸涼,冬雪皚皚,春雷乍驚,夏荷初綻,又是一年。

  姑母終究因在蕭家多年操勞久病沉痾,立秋後便去了,蕭郁守孝三年,日日在家閉門讀書,也曾想自立門戶,被段澤父親求了又求,說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先生看得住這頑劣的小兒子,兩人談論時段澤扒著門框聽,見蕭郁執意要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家人慌了手腳,從老爺太太到下人小廝全部攔著蕭郁,蕭公子一看這陣勢,終究無法,留在段家繼續教段澤功課。

  那年段澤十四,情竇初開,蕭郁讀書,他在旁邊偷偷的看,夜裡做一場春夢,醒來時臊的滿臉通紅,弄髒了褲子不敢讓人收拾。

  段家老爺五十才生段澤,兒子滿十五歲已經感精力不支,將家事分一半給段澤打理,讓兒子學出門看鋪子,認商號,連賣出一瓶麻籽油都要他親手把關。段澤被扔進一家生意興隆的綢緞莊當夥計歷練,看盡客人臉色,無心讀書,一有空偷溜出去跟幼時結交的一幫小混混賭錢喝酒,被蕭郁逮個正著,當街訓斥一頓,灰頭土臉的跟著回家,心裡卻像含著塊糖。

  他畢竟是關心自己的。

  十六歲時,生意開始上手,不再焦頭爛額,閒暇便待在書房裡,蕭郁撫琴,段澤靜靜的聽,在外雷厲風行,罵夥計砍價錢,收買對家的大掌櫃,回家只想看他的笑,三月的陽光一般,看一眼整個人都暖了。

  慢慢的開始不再滿足相對而坐,忍不住幻想素衣下他的身子,若那彈琴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是怎樣的滋味,恨不得變成他手裡的一冊書。蕭郁執筆寫蘇軾的江城子,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段澤看著他的俊朗的臉和額前軟垂的幾縷頭髮,只覺得身上那令人羞恥的地方漲的疼痛,趁著四下無人,鼓足勇氣撫上他的腰側,蕭郁一驚,猛地躲開他。

  段澤站慣櫃檯跑慣了貨,什麼下流村話都會說,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變本加厲往上膩,問他想不想女人,蕭郁變了臉色,把筆往桌上一摔,怒道守孝期間聽不得這些髒話,澤兒自重。段澤心裡一陣陣的疼,裝作若無其事,白他一眼,裝什麼裝,莊稼漢還要娶婆娘生小子,你不用?

  「改日我帶你出去轉轉,天天在家悶出病來了,街上的花紅館新添了幾個絕色姑娘。」段澤狡黠一笑,「還有孌童,那小腰軟的,那白淨的大腿,你知道他們摸哪裡?這兒……還有這兒……郁哥哥有沒有試過,那裡又熱又緊,滋味好的很……」

  他牽著蕭郁的手往自己雙腿之間移去,隔衣撫摸那脹痛的物事,蕭郁的臉冷的像冰,一雙眼睛禁慾而清明,審視著段澤,看穿他的下作。

  段澤不敢動了,驚覺自己一時失態竟如此怠慢他,嚇得哼都不敢哼一聲。

  蕭郁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段澤撿起他扔下筆,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

  十七歲那年,茶路通暢,邊境鹽和軍糧生意都收入頗豐,段家日漸富庶,連進貢的好茶都能收來,天子不喝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碧螺春異香噴發,喚作嚇煞人香。陽春三月,段澤按宋朝古法點了一杯好茶,茶粉雪白,碗底漆黑,茶湯清亮,小心翼翼的捧到蕭郁面前,趁他伸手時喚了一聲蕭郎,緊張的臉都通紅。

  蕭郁的手僵在半空,收了回來,對他說放著吧,一會兒喝。

  半晌把書放到一邊,對段澤說我三年守孝期滿,該為下次鄉試做準備了,近日就搬出段宅,咱們畢竟不是同宗兄弟,總住在一處不是個道理。

  段澤反應過來急著分辯,說家中筆墨書卷都是上好的,段家米爛陳倉,不缺資助親自的這點銀錢,你出去生活艱苦,若為生計耽誤了科考,豈不是愧對先祖?

  蕭郁最終留下了,段澤也聽懂了他的意思,再不敢放肆。想他想的苦,說不出口,半夜跑到書房,坐在他坐過的椅子上喚著他的名字自瀆,情動之時忽然有人點亮了蠟燭,蕭郁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兩人尷尬對視,段澤手上沾了自己的白濁,狼狽的繫上褲帶,過街老鼠似的逃跑。

  自那之後消停了一陣,但段澤畢竟是在外面跑的人,見慣了紙醉金迷聲色犬馬,不久舊病重發,跟蕭郁並坐讀書,慢慢往他身邊靠,摸上他的大腿,還沒等蕭郁反應,整個人移坐到他膝上,抬頭狠狠親那微抿的薄唇,蕭郁呆了半晌,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由著段澤的舌穿過齒關,急色的在口中舔磨,待回過神來,狠狠推開他,甩手摔了硯台,墨汁淋淋漓漓灑了段澤一身。

  「蕭郁不是豬狗,不會跟你做這滅天理亂人倫的下作勾當!你我雖為表兄弟,若再執意如此,休怪蕭郁不講兄弟情分!」

  話雖這麼說,心口竟也嘭嘭的跳,回想著段澤柔軟的唇,一瞬間晃神,想要繼續那個未完的吻。

  眼前的人自尊心受挫,將那市井的彪悍都發洩出來,撕了朱子訓誡,衝他吼道:「知道你瞧不上我們生意人,裝什麼清高,你吃段家的喝段家的,你自己看看,身上哪一件不是出自我這個賤民之手,我還就想拿你尋個開心,誰說不行?」

  兩個人像被激怒的豹子,相互瞪著,段澤自小被寵慣了,在蕭郁這兒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絕,一時放肆,一把將桌上書冊掃到地上,撕個痛快,雪片似的書頁洋洋灑灑:「我本就不喜歡讀書,四年了,我用了四年為了圖你個高興,你竟這樣待我!你們士子了不起,了不起你出去買米買面!」

  「好,好……」蕭郁倒退一步,溫文的表情第一次亂了方寸,「蕭郁就算餓死街頭,也不要段家一分錢施捨,咱們兄弟情分已盡,從今往後蕭郁是死是殘都與段家無關!」

  說罷轉身就走,段澤嚇得猛趕上去從身後抱住他,急急辯白:「郁哥哥,哥哥我信口胡說,你別當真,今天在店裡受了客人的氣,不知怎麼就是收不住脾氣……姑母臨終前託付過,蕭家一定要出一位舉人,你要走,不是置我於不仁不義之地嗎?!」

  「蕭郎看不上我,澤兒以後一定遠著你,再不讓蕭郎煩心了。」忍不住留戀的把臉貼在他後背上,「銀錢是我自願資助的,段家世代為商,也就是我拖賴著你還能認識幾個字,若能從這門裡走出位士子,也是段家門楣有光。」

  蕭郁轉過身,兩人對視許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摸摸他的臉:「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能,蕭郁做不出跟自己兄弟苟且之事,澤兒,這事傳出去會害你成為街坊鄰居的笑柄,你還小,不知其中厲害,聽話,不要任性了。」

  「如果說我並不是任性,四年前我便動過這樣的心思呢?」

  「男女相合方為正道,何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蕭郁斬釘截鐵。

  段澤急道:「你儘管去娶妻納妾,我不在乎,只要分一點兒給我,我們可以不讓別人知道……」

  蕭郁搖頭:「我在乎,若有一日蕭郁覓得心愛之人,這一生一世都只會屬意於她,從一而終,不離不棄,絕不可能做出捧戲子,上青樓,納妾或荒淫之事,澤兒,情愛二字,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他硬下心腸,從架子上搬來一摞書,逐字逐句往外挑:「今天不讀《孟子》,只溫習我劃的這些。」

  一卷卷書冊,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童僕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豔妝。」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人心私慾,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慾則天理明矣。」

  一個壓抑的時代,情愛是罪惡,慾望更是罪惡,滿紙聖人之言,危言聳聽,人心被擠得只剩下一個角落,蕭郁冷心冷面,將他置於最不堪的地方,選了一支筆遞給段澤:「澤兒,你說傾心蕭郁,那我問你,你我初見時我說過什麼話?」

  段澤低了頭,囁嚅道:「讀書知理明志,胸懷天下,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於世先學做人再立業……澤兒都記得,未有一日敢忘。」

  「讀書卻不明理,糟蹋聖賢書。」蕭郁道,「可還記得『克己復禮』四個字怎麼寫?今天不做別的,把我勾的這些,還有《朱子家訓》抄一百遍,讀不懂,不准出門。」

  朝夕相處四年,一載成空,多邁了一步,竟怎麼都退不回原點。

  就連從前那般一個撫琴,一個讀書,偶爾抬頭相視一笑,光陰靜好的平淡都不得了。

  68、

  段澤開始在鋪子裡過夜,天一亮就乘著轎輦巡視生意,忙的連看戲都沒時間,不是不想家裡那個人,但比起想,更多是怕,怕他冰霜似的眉眼和每一句苛責的話。

  段家有綢緞莊,茶行,北地有鹽路高粱盤,南方有絲路和茶路,迎八方客做四海生意,每每淘到好貨,誰也不賣,拿絹子裹了託人送他,蕭郁其實不稀罕,隨手便放在一邊,段澤偶爾回家,見書房裡堆積的珍玩越來越多,每一樣都簇新,心裡紮了一根針,依然調整了表情笑臉相迎。

  相思之苦只有自己知道。

  為了躲他,慢慢學會了跟店裡夥計一道,入夜後去秦樓楚館尋個小倌,刻意挑與他有一兩分相似的人,痴纏間念的儘是蕭郁的名字。

  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三月春光如錦,郊外的一道小溪流水淙淙,岸邊大片芳草,三年一度的鄉試臨近,士子們湊個雅趣兒,在橋邊的亭下襬出點心和好酒,一張長案鋪上好的宣紙,墨是徽墨,狼毫筆,曲水流觴,酒杯自上游流下,漂到誰面前,便作詩一首,要麼罰酒三杯。

  高會群賢,其人如玉,最顯眼的那個便是蕭郁,白衣公子素衣翩躚,岸邊的楊枝也不如他挺拔,段澤穿了身銀灰繡淺桃的綢緞衣裳,彎著一雙眉眼,柔媚如狐,坐在草地上剝一捧松子,遠遠的看他和士子們玩樂,不知為何覺得驕傲異常,好像看著自家相公有出息,無限滿足。

  往水中看一眼,其實自己也是個清秀的少年郎,連踏春的小姐都向自己示好。

  絲竹管弦悠悠的響,蕭郁寫了副好字,被旁邊一個細瘦的青年掛起來反覆讚歎。

  段澤有點吃味,自己等了五年都碰不得的清俊人物,誰敢先他一步染指,連多說一句話也嫉妒,剝了滿捧的松子,放在一塊絹布帕子裡,鼓足勇氣走向他。

  「咦,這不是金主段家的少當家?」士子中有人認得他。

  那時段老已經過時,段澤獨掌家中大權,心思不在生意上,無甚功績,勉強過得去。

  「是我表弟。」蕭郁笑笑,朝段澤一揮手,段澤欣喜的上前,為了顯示自己在他那兒的優先權,仔細將布包展開:「我剝了松子,嘗嘗看?」

  蕭郁不答,先回頭問大家吃不吃乾果,眾人開玩笑,說一直以為商人唯利是圖必定面目可憎,沒想到也知道溫柔,穿成這樣,倒像個……

  「小兔爺。」有人不急不慢的說,「聽說花紅館的每月賺段家不少銀子,那當紅小倌和段家少爺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

  段澤壓著火,故意拈起一顆松仁兒送到蕭郁嘴邊,親暱的往前湊了湊,段澤早不是當年十三歲頑童,十八歲錦繡般的年華,往蕭郁身上一纏,無端的曖昧。蕭郁猶為那句話愣神,下意識伸手去擋,誰料使大了勁,整包松子灑了一地,混在被春雨浸過的軟泥裡,像一塌糊塗的心事,分辯不出。

  「呀,這麼多得剝了一上午吧,對表哥的心意可是糟蹋了。」士子嬉笑道。

  蕭郁抓住段澤的手腕:「我教你讀聖賢書,你只學著去睡男人?」

  段澤無力的辯白:「我沒有耽誤家業,書我也看了……」

  「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也不該管你,由著你去算賬本當個勢利鬼,活該就是這命!」沒有來由的憤怒,怒的恨不得狠狠教訓他一頓,不想戳了段澤的痛處,錦衣少年漲紅了臉,甩開他的手:「我願意,捧戲子養小倌,我付得起銀子,你憑什麼管?」

  不歡而散。

  一連僵持了大半月,誰也不跟誰說話,花紅館的頭牌乘了轎子來找段澤,他正跟蕭郁在書房溫書,端上一盞燕窩,聽見門外動靜,瞥一眼蕭郁,見他沒表情,嘆口氣跑了出去。

  又是一日,屋簷下築了新的燕子巢,一場細密的雨霧襲來,燕子斜飛,穿過寂寂的高牆飛至閬下,蕭郁帶了小丫鬟來捉,兩個人笑語晏晏,段澤聽見聲音,遠遠的站著看,指甲把掌心掐出血,不敢上前一步。

  遠不得近不得,愛不得恨不得,操碎了一顆心。

  那一年蕭郁中舉人解元,傳遍晉陽縣城,說媒的人一下子踏破門檻,東家孫小姐好女紅,西家白姐兒燒的一手好菜,南家李妹妹身段窈窕,北家王姑娘賢惠勤儉,媒婆在段家流水兒似的進出,蕭郁推說蕭家無人,等明年會試結束做了官再談婚姻大事。

  當夜段澤把自己灌了個大醉酩酊,在臥房紫檀木架子床上翻來覆去,叫的都是蕭郁的名字,小丫頭急的直哭,段澤把下人一個個趕出去,躺都躺不老實,從床上摔下來,臉枕著床沿,跪在地上呼呼大睡。

  朦朧中有人在摸自己的臉,那隻手涼而修長,段澤睜不開眼睛,只覺得臉頰被摩挲的舒服,整個人軟綿綿的放棄抵抗,被人抱到床上,解了衣衫在胸口一趟趟的撫摸。

  「澤兒,蕭郁對不住你,蕭家敗落,只靠我一人,我不能害的蕭家一脈絕後,也不能讓蕭家為人笑柄,委屈你了。」

  白衣公子坐在床沿,背負著道德重擔和傳統桎梏,他也不好過,咬牙承擔著,只把那一身錚錚傲骨留給段澤看,疲倦在深夜自己收拾。

  書架上滿屏滅絕人性的程朱理學,中間也藏了一卷《牡丹亭》,早年時溫和看著段澤,說讀書切不可讓別人的思想禁錮了自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段澤睜大眼睛問他什麼是情?蕭郁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酒醉的段澤聽不見人聲,睡的口涎都往下淌,迷糊著還喚兩聲蕭郎,身邊的人哭笑不得,替他掖好被子,輕聲道:「蕭郁口是心非,你儘管怪我,若有來世,我定把這一生欠你的盡數還你,澤兒是我最後的親人,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學生,也是我唯一的愛人……」

  蕭郁靜悄悄的離開,段澤睡的很沉,床前一屏湖水色帳幔,掩蓋了背後的萬千溫柔。

  轉眼又第二年桃花開,段澤十九歲。

  蕭郁以鄉試解元的身份被選中進京會試,段澤親手準備車馬轎輦,銀子帶了一盒又一盒,生怕他在路上受委屈,臨行前一遍遍囑咐,上京來回半年,蕭郎要保重身體,莫忘了時時寄書信回來。蕭郁淡然以對,跨馬而去,白衣在風裡翩躚,馬蹄揚起一路煙塵。

  段澤在城外痴痴的看,一直站到天黑,捨不得離開。

  六年,蕭郁第一次離家,這才知道想念的滋味,書房空了,家裡少了一個人,生意做不進去,書也不想讀,段澤坐在窗邊發呆,太陽升上來又落下去,偌大的老宅靜的像座墳墓,只能數著手指熬日子,從書房門口到段家大門的青磚共一千九百四十塊,家中荷塘開了二百一十六朵白荷,昨天看見牆外升起二十一隻紙風箏,有蜈蚣,蜻蜓,蝴蝶,美人兒……

  連相熟的小倌都提不起自己的興趣,心裡唸得盼的全是那眉目俊朗性子孤傲的白衣青年。

  段澤沒想到,他的等待從此開始,其漫長遠遠超過他的想像,蕭郁走,又來,再走,他只保持著相似的動作坐在黃昏的光暈之中,一等就是一生。

  段家五進大院子,空曠而沉寂,一切都是對稱的,威嚴的,規規矩矩,戒備森嚴,黑漆雕花和立柱,哪一間屋子住哪一個人都由祖宗定好,不可踰越,而那些屋子大多空著,掛著兩盞絹布燈籠,一到夜晚便幽幽的點起來,四下里一點人聲也聽不見,孤獨的讓人發慌。

  窗櫺裡漏進一束束淡藍色辰光,段澤握著筆,一個人坐在案前,等著等著眼淚便流下來了,他簡直不敢回憶,他就是在這樣一座重門深鎖的大院中寂寞的長大,沒有同齡玩伴,沒有笑聲,沒有風箏和皮球,中秋時庭院裡擺著一盆盆蟹爪菊,他站在青磚地抬頭看月亮,只覺得自己的年華如同一注流水,在石板路上年復一年的流失。

  蕭郁是他生活中的一道陽光,他離開的越久,形象就越是清晰,他甚至變成了一個印象,那三月春天般的笑容和溫和代表了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段澤閉上眼睛,懷唸著蕭郁在偏廳給自己講解四面牆壁上的古畫和鯉魚年畫的區別,現在他終於看得懂張擇端和展子虔,而那個人卻越來越遠了。

  半年之後蕭郁如期而返,他果然衣錦而歸,二甲第十八名,賜進士出身,鞭炮從縣城外一直響到段家宅門,段澤欣喜的帶人去接,一直等第三百六十二個人從眼前的街道走過,他終於看見了他日以繼夜思念的蕭郎,騎著高頭大馬,穿一身紅衣,然而身後跟了一頂小轎,簾子掀開,露出一個女子清麗的臉,對段澤行了個萬福,抬頭便紅了臉。

  蕭郁說,我要娶妻了,你也已經弱冠之年,趁著姨母健在,選一戶好姑娘吧,不要像我,飄蓬之人連婚事都只能草草了之。

  段澤的笑僵在臉上,退後一步,五雷轟頂。

  那個女子閨名如錦,年方十七,身世不好,也算不上美豔,段澤不知道蕭郁看上她什麼,也不敢問,她是女子,只這一條,勝過自己千百倍。

  「好。」段澤說,「我替你辦婚事,一定熱熱鬧鬧的……」

  「不用了。」蕭郁躲避著他的視線,「京裡放了官職,我可以用自己的俸祿,她是我在京城救下的,並不貪圖我什麼。」

  「我要走了,婚事辦完後回京城上任,這次回來是想給段家先祖上柱香,多年庇佑之恩沒齒難忘。」

  段澤忍無可忍:「難道我貪圖你什麼?我等了你七年,朝夕相處七年,比不上她一個萍水相逢的路人,你是否查過她的出身籍貫?誰知道是哪家婊子,誰知道她接過幾方恩客……」

  「澤兒。」蕭郁打斷他,「夠了。」

  段澤臉如死灰,怔怔的望著他,斷續道:「她不懂的,她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好,我碰都不捨得碰,看著這麼多年,就這麼給別人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段澤忽然笑起來,「我有段家,我有這大宅子,數不盡的錢倉和米倉,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轉眼婚期已至,到處都裹著紅布,喜氣洋洋,一排用金泥書寫的燈籠掛在簷下,段澤年邁的母親摸著蕭郁的臉老淚縱橫,說果然不枉費蕭家世代書香,現在又娶新婦,娶女不問家事,賢惠為佳。你父母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等在京城出息了,別忘了回來重修你們蕭家的祠堂,帶上新養的小子閨女,給家裡也熱鬧熱鬧。

  蕭郁說好,男兒不能上戰場,自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今日一朝登科,定要為天下人著想,做個替百姓做事的好官。

  段澤的身形隱沒在陰影裡,五臟六腑擰成一團,他二十五歲才滿京城,中得進士前途無量,官路一直通往那森嚴的大殿裡去,或許青史留名,自己有什麼?有什麼值得他再看一眼?

  踉踉蹌蹌的想往外走,誰知母親聽到他的聲音,招呼他來,跟蕭郁並肩而立,母親枯樹枝似的手撫摸過他的臉頰,看著眼前兩個初長成的男兒郎,笑著說你們雖異姓,但一處長大,以後一個從商要做義商,一個從政的要做清官,一定要互相照應,為天下萬民謀福。

  段澤的袖口內側修了一枝燦爛的春桃,逃之夭夭,灼灼其華,子之于歸,宜其室家。沒人知道,祠堂高廣大殿,容不下一卷《牡丹亭》。

  蕭郁哽嚥著答應。

  九月十五開黃菊,點龍鳳花燭一對,新娘子百般打扮,上了花轎,蕭郁一身紅裝,胸口一朵綢緞花站在門口笑意盈盈迎客,他永遠舉止得體,清明的像一樹垂柳,一桿翠竹,調素琴,閱金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段澤來祝賀,提兩罈好酒,噴著一身酒氣,腳步踉蹌跌進門檻,舉座都嚇了一跳,蕭郁來拉他,對眾人說了聲失禮,橫抱著進了臥房。段澤哭哭鬧鬧,連罵帶喊,扯壞了蕭郁一身好衣服,末了狠扇他一巴掌,五個鮮紅的手指印。

  蕭郁不責怪他,替他脫了鞋子又解外衣,喊丫鬟煮葛根醒酒湯,仔仔細細的照顧那撒潑的少年。段澤哭夠了鬧夠了,看著他一身紅衣咬牙切齒,問你是否真傾心於她,蕭郁只淡然而對,答萬事皆是緣分,我在京城看她流落市集給人當丫鬟可憐,大概只想照顧她,至於情愛二字,蕭郁此生無緣,即便如此也要從一而終,只她一個,不納妾,不另娶,這是男兒的責任。

  段澤大笑,說你這個懦夫,想愛不敢愛,想走不敢走,還不如我這唯利是圖的賣貨郎,至少我敢承認,你敢說你沒這個心?

  外面在喊吉時到,蕭郁不置一詞,走了出去。

  那是一個怎樣漫長的夜,蕭郁的臥房亮著紅燈籠,點滿紅蠟燭,大夥兒鬧新房,一直到三更才散,只剩新娘子和新郎官,並肩坐在床上,被衾灑滿了大棗,桂圓,葡萄乾,寓意早生貴子,多子多孫,也許他們解了衣衫……

  段澤房裡一隻浴桶,灑了花瓣,他屏退小廝,一個人泡在熱水裡,七年等待一載成空,萬念俱灰,眼淚急驟得往下跌,一拳拳往木桶上砸,空虛的無以復加,想著那新郎官的樣子……也許解了紅衣,他那般禁慾,一舉一動都合乎詩禮的人也要有個發洩的地方,也許正跟那女子如痴如狂,顛鸞倒鳳,肩上兩瓣新月,吻的如膠似漆……

  越是清明,越是放浪,那個連情慾都婉約的時代,也許他正用力頂入那幽穴,額角沾了汗,抽動,佔有,完事親親她的額頭,第二天便見到一個羞澀的小媳婦,給家人依次敬茶……

  一幅腦海中的春宮,活色生香,割在段澤心上。

  無端的,他浸泡在熱水中,把手伸向自己,浴桶中的水流有節奏抽搐,他一聲聲低低的喊著:「蕭郎,蕭郎你要我吧,怎樣我都願意,你喜歡重一點還是輕些,我們可以在書房做……蕭郎……」

  整個人咬牙切齒,恨不得掙開這情枷欲鎖,慾念焚身,卻陷的更深,傾頹而至的快樂也像寂寞,絕望的一張灰網將他罩緊,他幽幽轉醒,一身熱汗,抱緊的只有自己。

  這一夜太長,滿院紅燈籠,點不著一線曙光,他精疲力竭,披件薄衣來院子中散步,全身的酒勁還沒醒,誰知走出門沒幾步,碰上了那春風得意的新郎官。

  蕭郁醉的一塌糊塗,搖搖晃晃的扶著廊柱,見段澤朝自己走來,一句話說不出,只呆呆的看,喘的像脫水的魚。

  段澤臉色變了,嘴唇動了幾下,依稀想說新郎官是不是走錯了路,但還沒問出口,蕭郁把他狠狠抱在懷裡,反覆揉捏,急促的吻落在臉頰,脖頸,胸口,衣裳散了,露出一片胸膛,天還沒亮,他們在院子裡纏著抱著,用力摸著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澤兒我要你,我要你,你不准給別人,你是我的,是蕭郁一個人的……」他喃喃低語,段澤使勁摟著他的脖頸,說要吧,都給你,要幾次都好,我都願意,可蕭郁突然重重的推開他,一手捂著額頭,掙紮著看他,半晌繫緊衣帶,轉身而去。

  段澤沖上去抱他,蕭郁仰著頭,往後一側臉,輕輕的說:「蕭郁沒把心給她,是負了她,不能許你一個未來,招惹你便是負了你,今日失儀,澤兒見諒。」

  悲傷的回頭看他一眼:「你長大了,也二十歲了,小字逸涵,我該叫你逸涵。」

  段澤愣在原地,沖蕭郁的背影喊道:「蕭郎果然冷心冷面,好,既然今生無緣,我咒你來世也遇上這樣一個人,求不得,碰不得,離不開,把心給他,讓他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七年,七十年,百年,千年,我真恨不得你被壓在那中條山下永世不得超生,讓你也試試這滋味!」

  蕭郁的背影停了一停,段澤忽然又後悔了,低頭喃喃道:「若我等你呢?若有一天,你厭棄了她,或者她老了,死了,再過幾十年,你一個人的時候,肯要我麼?」

  蕭郁點了點頭,很輕,但段澤看到了。

  69、

  一轉眼又是三年。

  三年裡他在京城居住,換了宅子,從八品閒官做到五品文職,生活體面優渥,但一直沒有子嗣,據說他與妻室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妻子與姐妹相聚之時也抱怨夫君房中冷淡,偶爾一次也心不在焉,想的不知是誰,但他們仍算一對璧人,人前人後惹人羨慕。

  他常常寫信回晉陽,但大多只問家人平安與否,收信人總是段澤的母親,段澤捧著拆過的信看,覺得每個字都像寫給自己,守著一丁點甜蜜,高興很多天,一直到他下一封信來。

  春天折柳,諧音「留下」,夏天放河燈寫心願,秋天登高插茱萸盼親人,冬天圍著火爐喝米酒,等不到開門的人。

  蕭郁回來過一次,帶著妻子來修祠堂,跟他說了三句話,我回來了,保重自己,我走了。

  段澤過的不好,段家生意因為他的疏忽和懈怠走進低谷,許多間鋪子的大掌櫃帶著得力夥計投奔別家,股東紛紛說要抽股銀,段澤焦頭爛額,疲於奔命。

  有些人天生身懷大志,有些人只做小兒女,段澤性情中人,越長大越發覺自己對經商毫無興趣,他寧願遛鳥斗蛐蛐兒逛花草樓,想著一個人。他的字越來越好,漂亮的一手小楷,甚至能替街坊鄰居寫對聯,然而他是段家獨子,全家重擔壓在他身上,不願承擔又避不開,走南闖北無一日安好,久而久之便開始尋求遁世之道。

  他服五石散,開始只一點,後來越來越嚴重,每日飯後必服散,性情亢奮,全身發熱,精神恍惚不能控制,急躁之時甚至瘋癲若狂,但卻如夢如幻,慢慢從嘗試漸成頑疾。因散藥力大,必須喝酒發散藥性,寒衣,寒食,寒飲,寒臥,甚至凍出風寒,快樂時是極致的快樂,清醒後苦不堪言。

  他時醒時醉,瘋瘋傻傻沒有半點常態,往昔支持他的商家見他如此荒廢,都搖頭嘆氣走了,段家危難全壓在他一人身上,然而再苦沒跟蕭郁說過一個字,寄信時總是安好。

  股東們賴在院子中逼他變賣祖宅還債,段澤無法,為了養活病中母親,全家老小,他用了最陰毒的法子,從南疆請來降頭師,花費重金親自學縱鬼驅鬼之術,保家宅平安,得罪他的人都糟了報應,他又學養小鬼,以邪術讓生意起死回生,他變得蒼白消瘦,整日對空氣呢喃低語。

  降術不僅能驅趕霉運,險中求勝,它也是能制人殺人的邪術,段澤一生,從未如此充滿力量過。

  三年之內,他成了連南疆都聞名的中原降師,會看風水,選墓穴,會下咒害人,會用木俑作小人,書生辰八字,扎千根鋼針,報應都在身後,與當前何干?降術最愛投機者和孤注一擲的人,他滿心怨恨,修為大漲。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從京城來了一封貼黑箋的信,段澤抖著手不敢拆,連掉了三次才抽出信紙,看著看著忽然笑了,原來今年秋天剛過,蕭郁的結髮之妻因病亡故。

  段澤想起當年的約定,收拾了行禮,拖著蒼白的身子上京找他,路上走了兩個月,遇見過山賊,碰上過暴雨,來到京城時已經滿身疲憊,終於看見蕭家府邸,佈置的如雪洞一般,他笑得不能自已,穿一身紅衣找管家開門,差點被推出去,蕭郁聞聲出門見他,半晌都不敢相認。

  「蕭郎別來無恙?」他笑著說,「我是來拜堂的,你可曾記得當年之約?」

  「段家我不管了,什麼我都不管了,只願與蕭郎終老,蕭郎高興麼?」

  蕭郁把形若瘋癲,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的段澤迎進門,段澤一路朗聲大笑,蕭家院中到處擺招魂旛,掛白錦,髮妻屍骨未寒,全家人都對這外鄉來的瘋人厭惡至極。

  蕭郁沒想到一別三年,故人早已經變了樣子,只覺得心疼,把段澤安置在家好生照料,每天親手端水喂飯,逼他戒散。段澤毫不在意,一天天只催問何時拜堂成親,藥性發作之時連靈堂都敢砸,蕭郁一遍遍哄他,等你戒了散,我跟你回家打理家事,像以前一樣喝茶讀書。

  段澤嘻嘻笑著:「讀書品茶?你當我還是十年前的段澤?」

  「十年了,我痴戀你十年,變成現在的模樣,我只要你一句準話,娶,還是不娶?」

  蕭郁放下藥碗:「是我沒照顧好你,但如錦屍骨未寒,蕭郁不能做這萬人唾罵之事,我只能答應你三月為限,三個月你把那東西戒了,我們重新開始,可好?」

  「你總有你的禮數,你的規矩,你是清白之人,我這輩子都配不上你……我等了你十年,你知道是怎麼過的?」段澤忽然憤怒起來,把被衾抓破,棉絮落了一床,「我等你最後三月,若再不肯……」

  段澤陰笑起來,眼睛中有森冷的寒意。

  好日子轉瞬即逝,報復總來的太快,段澤在蕭家住著,臉上慢慢有了些血色,然而隨著三月期限將滿,家裡開始有媒婆往來,催蕭郁續娶,段澤聽她們報上小姐的生辰八字,一句話不說只躲在角落陰森森的笑,不多時,不知從哪家開始,小姐們瘋的瘋,病的病,京城人心惶惶。

  蕭郁其實早已叫人準備好婚嫁物事,選好日子,用他剩下的一生償還欠段澤的債,只因想迫他戒了那害人的寒石散便不告訴他,請不了賓客,甚至不能公之於眾,但卻情真意切,即便那人早不成樣子,心還是那顆心,蕭郁把段澤的手放在胸口,無限愧疚。

  眼見著距離三月之期只差一天,段澤吃完藥躺在床上午睡,一睜眼看到房中多了一個人,蕭郁正替他整理房間,聽見聲音,回頭溫柔一笑,囑咐他再睡一會,把手伸向一隻貴妃榻整理被縟,段澤猛地跳起來不讓他碰,推搡間七八隻柳木人偶從榻上掉出來,每一隻都寫著提親小姐的生辰,繫著白繩,扎滿銅釘,森冷駭人……

  蕭郁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段澤跌坐在地上,分辯無力,眼見著蕭郁拂袖而去。

  夜晚漫長,長的無邊無際,段澤解了降術,一根根往下拔出銅釘,心裡一片淒惶,怎麼辦?怎麼是好,眼見著等了整整十年的人又要走了,把自己趕回那沉悶如墳冢的大院,又一個春天,夏天,過不完的秋天和冬天,能說話的只有燕子……憤恨,不甘,所有委屈和失落變成森冷的仇恨,恨到蝕骨,怎麼才能留住他?

  中條山下有一處好墓穴,葬在那處,永生永世不得輪迴,只屬於他一個人,只等他一個人……

  段澤坐在桌前,月亮升上來了,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扭曲了的情愛,在一個禁慾而冷漠的年代壓抑膨脹,悶在罐子裡愈演愈烈,滲出鮮濃的血。

  解開包袱,把鴆毒仔細藏在袖子裡,躲在陰影中不住冷笑,過了今天,明日你反悔,也只能屬於我……

  第二天便是約好的三月之期,夜晚在臥房設宴,只有他們兩人,桌上一隻酒壺,兩隻杯盞,幾碟小菜,段澤梳洗沐浴,打扮成當年的樣子,這段時間他恢復了些體力,換上舊衣,依稀還是三年前的少年郎。

  蕭郁沒提降頭的事,然而段澤心驚膽寒,他經不起再被拒絕一次,心思像一根細線,越繃越緊,快要斷弦,下面懸著惡意的蜘蛛。

  桌上點一對紅燭,兩人笑語晏晏,談論當年的《牡丹亭》,橋頭的溪水流觴,郊外的萋萋芳草,共飲一盞茶的溫馨和默契,末了遞上一杯酒,坐在他膝上,狐的眼睛也沒有他嫵媚,蕭郁想開口,他搖搖頭,說先喝這一杯。

  鴆毒被細細拌勻化開,沒有痕跡,蕭郁不疑有詐,連斟三杯,擁著懷裡的人,說逸涵,不要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回家認認真真做生意,我們可以重興段家,段澤點頭,笑著說對,我會做個好人,真正的好人……

  毒很快發作,蕭郁的唇角湧出鮮血,他怔怔的看著他,彷彿根本不敢相信,段澤看著他笑,說你睡吧,睡著了,就能夢見愛的人,就能跟姑母和姑父一家人團圓了,你睡著,就永遠屬於我了。

  蕭郁趴在桌子上,再也沒了聲音,七竅泅出鮮濃的血,打濕他身上的玉色瀾衫,一片片的紅模糊而熱切,像庭院綻開的野火花,像他十年前來段家時點亮的那些絹布燈籠,小小的,圓圓的,關於情愛的幻想和不死不休的執念。

  親手經營的一場血腥的謀殺,一段悲涼乃至絕望的愛。

  段澤靜靜的看著他,抬手撫摸他的頭髮,輕聲說:「蕭郎,你終於是我的了,你不願意照顧我,那就讓我來照顧你……」

  「從此以後,我再不允許你走出我的手心一步,一直到我死,今生,來生,這是你欠我的,你活該!」

  臥房浸了一地月光,夜風裡有梅花的清香,他抱著蕭郁染滿血的身子,慢慢親吻撫摸下去,月光青白,他的臉色白的像鬼,兩隻無所依傍的鬼魂兒,在一個迷茫的年代,守著天災人禍一般的過往和未來。

  蕭郁沒有子嗣,沒有親人,靈柩被送回老家晉陽,段澤一路跟著,進段家祖宅,停靈七日,每日都親自守候,不惜花費重金定做一口金絲楠木大棺,柳木一塊,寫生辰八字,用四十九根紅線紮在一起,紅紗一片矇住他的眼,使他只看得見自己,用繩繫住他的腳,使他成了鬼也不能亂跑,六十四根鋼針封殮,每砸一根念一句咒,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在中條山下等著自己,永永遠遠等著自己,只屬於他一人,變成厲鬼也世世相纏,他曾許諾要娶,不管後來有沒有反悔,段澤把嫁衣,環珮,定情的鴛鴦梳都放進他的棺中,陪他腐爛,化為枯骨,魂魄卻束縛其中,只等哪一天,哪一世的自己親手開啟,看他的報應。

  不知你成了骸骨,還有沒有現在這般俊朗的面容?

  「我說過,將來有一天也讓你試試這滋味,每天盼一個人回來,盼到被挖了心,透了骨,寂寞的恨不得一死了之,又偏偏死不了……蕭郎,你可知道這十年裡逸涵恨毒了你,也愛苦了你,好光景已經過了,只剩看不到頭的黑暗,你在裡面過,我在外面熬,等真的有一天,這世道,這人心容的下我們了,我再親手帶你出來。」

  段澤喝醉了酒,撫摸著棺槨哭哭笑笑,「這一世逸涵再不願見你,也沒臉見你,蕭郎珍重。」

  段澤的下半生,一直在致力於怎樣把夢做得更久一點,他的恨完了,愛也完了,整個人成了空心的人偶,反倒越來越平靜。生活回到正軌,他娶妻,納妾,生子,段家老宅人丁日益興旺,開始有了人聲,中秋有人陪他看黃菊,小年夜一起包餃子,段澤總多留出一盤,家人問祭誰,他總說一位故友。

  將一壺好酒灑在地上,家人歇息了,他一個人坐一整夜,自斟自飲,袖口繡一株春桃,點一盞孤燈,細細把一年的喜樂講給空氣聽,說到興高采烈處滿臉笑容,說蕭郎,可惜你出了遠門,不知明年能不能回來,要是明年能回家過年就好了,我當爹了,小孩子很討人喜歡,你以前最喜歡孩子,要是你來教他們讀書,一定比我好上千倍。

  蕭郎,說定了,明年一定要記得回來,你好多年沒回過家了,不知道還記不記得路。

  元月十五鬧花燈,我在城外等你,點著燈籠,隔了老遠就能看見,你不要走錯了。

  家中有一間書房從來不允許打開,上了大鎖,生著厚厚的鏽,裡面放的全是蕭郁生前用過的東西,筆墨紙硯,他坐過的椅子,寫過的字,伏過的大案,最喜歡的杯盞。很多年後,段澤七歲的幼子翻窗進去玩,被抓個正著,段澤第一次發那麼大的火,不捨得打孩子,把臥房的東西糟蹋了個遍,摔的摔,砸的砸,全家孩子跪在院子裡求父親消氣,段澤倚著門框喘粗氣,不知不覺便流下淚來。

  段家的祠堂養著凶死的小鬼,誰也不敢進,但段家的生意因此興旺起來,段澤會用木俑做符咒控制生魂,會用亂葬崗的屍骸守靈排陣,他用大把銀錢買通各個關卡負責修史的官員,買不通的便用偏方……他深諳鬼神之道,蕭郁無聲無息的消失於歷史,沒人記得他,沒人給他燒紙錢,每年清明也不會有人去他的墳頭添一抔黃土,他永遠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安睡,等一個約定,七年,七十年,百年,千年……

  段澤不到四十歲已經滿頭白髮,看起來滄桑如古稀老人,陽壽損的七七八八。陽光冷淡的午後,他從祠堂抽出一幅捲軸,蕭郁給他畫的像,紙上一名帶著笑的清俊少年,三分柔媚三分慵懶,段澤靜靜的看,撫摸自己蒼老的皮膚,原來也有過這樣的好時候,那年那月,書房裡的一雙人,讀書喝茶,偶爾拌嘴,美好的事物戛然而止,悼念卻永無止盡。

  蕭郎,你怪我吧,恨我吧,逸涵寧願你恨我,也不願你跟別人逍遙快活。

  他用羅喉計都星宿借命延壽,老來信佛,變的越來越慈祥,對每一個孩子都笑呵呵的說好,過年發厚厚的紅包,冬天上街給窮人舍粥,夏天給全城人發痢疾藥和綠豆湯,給夥計的分成越來越高,貨物標價一年比一年低,反而積攢了口碑,段家生意蒸蒸日上。

  他以仁慈出名,日日在佛堂唸經,不出家門一步。

  段澤七十七歲時,過年包餃子,依然多留一盤,年邁的段澤倚在榻上,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說蕭郎,今年你該回家過年了吧,五十多年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等不了你了。

  那年段澤也沒能吃上餃子,他死在臘月二十九的一個下雪天。

  這一生就這麼過了,熬著,盼著,等著,悔著,然而從未敢去看他一眼,愛人成了仇家,誰敢再揭開這血淋淋的不堪?段澤死時很安詳,躺在榻上,側臉朝著窗外,庭院落了厚厚的積雪,雪光映在他的臉上,帶著些許期待,好像在等人。

  孩子們跪了一地,哀哀哭著,妻子替他的屍身蓋上一層白布,他的臉上溝壑縱橫,年邁的妻子盯著他看,幾乎想不起他也曾有過清秀俊俏的容貌,愛穿一件繡桃花的衣裳。

  出殯那天妻子等在靈堂,拜祭的客人來了又走,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還是不掩院門,管家問她在等誰,她說她也不知道,但是老爺等一個人等了一輩子,今天那人要是再不來,就沒機會了。

  最殘酷的詛咒不過如此,長命百歲,一世孤獨。

  墳冢生前就已經挑好,段家萬貫家財,應段澤的遺囑,用一口薄棺材收殮,陪葬的只有那間舊書房裡的物事,大鎖腐朽不堪,請來的工匠用錘子輕輕一敲就開了,蒙塵的花梨案,未寫完的字,塵封的故事,沒人聽懂的回憶。

  陵墓用禁術重重封鎖,段澤的一生聽膩了吵鬧,死後只求安靜,守著他一生最短暫,也最值得懷念的一段記憶。

  轉眼百年光陰已逝,死去的故事忽然悠悠復活,在這古舊的墳墓裡,他的主人重見天日,訴說他悲哀的一生。

  棺槨前的現代人沉浸在古早的故事中,忘了身後的危險和古墓的離奇,尹舟和阿顏在對面坐著,林言雙手掩面,將故事簡略講完後整個人不斷抽搐,而身邊的人則被這恐怖的真相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未試過開啟一段記憶的感覺,像被一柄錘子把鋼釘生生釘入腦海,從此化作血肉的一部分,擺脫不掉,無意間閃過的都是那年的青燈寒煙和楊柳依依。

  「你殺了他……」尹舟往後一倚,驚得目瞪口呆。

  林言艱難的點頭,指著眼前空空的金絲楠木大棺,靜靜說道:「段澤信佛,相信因果輪迴,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詛咒會應驗,我會親手把化為厲鬼的蕭郁帶回來,怨氣積攢百年,沒有宣洩的地方,如果我立刻死在他手,是還債;如果我們兩人裡有人忘了前世之事,遵循著蛛絲馬跡早晚會尋到這裡,所以段澤在棺材上留了線索。」

  「他在百年前就預料到結局,這就是為什麼這裡有兩口棺材,這口空棺是段澤給我留的,如果蕭郁回憶起往昔找我索命,至少我不會死無葬身之地,這裡既是段澤的墳墓,也是他預料到自己終遭報應,給我留的墳冢!」

  阿顏站起來,四下環視一圈,蒼白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有些詭異:「如果能早收了他,我們現在也不會如此……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那孽畜去哪了?」

  「我說過別叫他孽畜!」林言本來抱膝坐著,突然一抬頭,「我欠他一句承諾,我愛他,即便如此,也愛他。」

  70、

  尹舟苦惱地抓著頭髮:「現在說什麼愛不愛的,他是冤死鬼,在墓裡五百年,天天想著自己死時的樣子,想著大好前程都被你毀了,感情再好他媽也成仇家了,再說你連他到底娶不娶你都沒弄清楚就把他幹掉了,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想出這麼狠的招!」

  「不過……還有件事。」尹舟猶豫一下,「他要是真恨你,為什麼不早下手?」

  阿澈聽到這才一撇嘴,眼睛裡蓄著淚:「我不信,郁哥哥是真心待你的,我看得出來。」

  「你懂什麼?」阿顏橫他一眼。

  狐狸怯怯的往後縮了一下:「他每次靠近林言哥哥的時候,身上都有種很溫柔的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給我梳頭髮,也像他一樣,又溫柔又疼愛……」

  阿顏眼神凌厲,從腰間把桃木劍抽出來:「真、真心待林言,真心待他我們怎麼會被困在這裡?怪不得用羅盤測來測去也沒有別的魂魄,八、八成就是他搗的鬼!」

  棺室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接著是椅子倒地的聲音,四人蹭地跳起來,阿顏率先反應,舉著木劍往外衝,林言急忙拽住他,阿顏的臉漲得通紅,一邊掙扎一邊喊:「管你喜不喜歡他,他、他要是敢亂來,我跟他拼了!」

  「你回來,外面的不是蕭郁!」林言快要拉不住他,「我認識他十年,他那人就算成了鬼也不屑於做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

  「到現在我要是還不相信他,就真是缺心肝了!」

  阿顏掙脫了他的手,回頭淒然一笑:「你真好心,可惜你不知道鬼是什麼樣的,外面頭骨陣怨氣衝天,他就算之前沒起殺心,這時候也由不得他了。」

  說完便朝主棺室跑了,林言跟尹舟往外追,只見段澤棺室的木門已經被推開,怨氣有了形態,青霧似的從門口往裡湧。阿顏帶著桃木劍上了甬道,林言跟尹舟也跟上去,甬道變了樣子,混沌一片,道道黑霧猶如怨靈沖脫往返,陰森笑聲不絕於耳。

  阿顏一個人舉著木劍,劍尖挑燃燒的符紙,明晃晃的黃光刺破黑暗,然而毫無作用,一道黑霧俯衝過劍尖,符紙被捲走了,阿顏不屈不饒的再往外掏,這次更加嚴重,還沒等符紙燒著已經被從手上奪了去。

  「阿顏回來!」林言的話音剛落,只見漆黑的甬道中漸漸現出一個提著燈籠的人影,迅速往前挪動。

  「是蕭郁?」尹舟倒退了一步。

  甬道黑暗,只看得出剪影分不清長相,然而林言一抖,霎時臉色慘白:「不是蕭郁,操,好像……好像是道士老頭!」

  阿顏在前面也愣住了,還沒等他回過神,只見久別的廟主歪著腦袋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移動的很快,一張扭曲變形的臉在白燈籠的照射下顯得極其怪異,尹舟也注意到了這點,驚道:「他練了什麼邪術……怎麼、怎麼看著不像人呢?」

  說時遲那時快,廟主飛快移到阿顏身邊,阿顏只來得及喊了聲師父就被掐住脖子,朝甬道盡頭擄去,尹舟想上前追,被林言一把攥住了手腕。

  「追啊,愣著幹嘛!」尹舟急的跺腳。

  「他不是要害阿顏,他是在救他!」林言的眼睛中閃過一絲陰毒,「好狠的一招甕中捉鱉,那廟主早就預謀好了,一路利用鬼陣讓蕭郁失去神智,他知道自己收不了蕭郁,就用這辦法利用他和我的恩怨要他親手把咱們一個個解決掉!」

  「走,回棺室繼續找盜洞,要來不及了!」

  三人匆忙往棺室撤退,然而已經晚了,廟主剛帶著阿顏離開,陰風從甬道吹來,後背一陣陣的涼,林言冷汗都滴下來,他熟悉這股氣息,蕭郁剛剛出現在他家,掐住他的脖頸說要他死時,身上也是與之相似的,令人從頭抖到腳的陰寒!

  「段……澤……」一個瘖啞而緩慢的聲音從走廊響起,「你……還……我……命……來……」

  林言的血一下子衝往頭頂,下意識把尹舟和阿澈狠狠往前推進墓室,砰地關上了木門,自己轉過身,面朝著漆黑的甬道深處。

  那鬼在不遠處顯形,已經變了氣場,寬鬆的瀾衫上染了大片陳年血跡,赤足散發,全身圍繞著青黑戾氣,渾濁而瀰漫殺意的一雙眼睛,雙手僵硬而蜷曲,連指甲都長出一截。

  「冤有頭債有主,要索命衝我來。」林言異常鎮定,「尹舟和阿澈視你為友,別為難他們。」

  「一個都不准活,一個都跑不了……」蕭郁抬起眼睛,怨毒的盯著他:「段澤,你知道死的滋味麼?」

  「一開始四周越來越寂靜,越來越冷,黑的看不到底,你不斷往下沉,被勒住脖子不能呼吸,身上的肉一塊塊爛,一塊塊往下掉,發臭發漲,皮肉變成黑紫色,一窩窩蛆蟲啃著骨頭,從眼睛鑽出來,從嘴巴鑽進去,然後你從身體裡飄出來,什麼也看不見,走不了多遠就撞上石壁,每天都在原地繞圈子。」蕭郁忽然陰森森地笑起來,「我就這麼坐在棺材上,等了五百年,死不了,出不去,總算讓我等到你……」

  「段澤,你做過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今日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有多狠!」

  「你儘管來,我等了這麼多年,早就等膩了。」冷汗大顆大顆從林言額頭往下淌,他退後一步,用後背抵住木門,尹舟和阿澈正從棺室內部咣咣砸門,林言在拖延時間,咬著牙衝門後的人吼:「你們快走,快找盜洞,這裡我頂著!」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衝力,把林言震得往前衝了兩步,差點撞進蕭郁懷裡,門板咚的倒在地上,尹舟和阿澈怒氣衝衝站在門口,一人抓一把硃砂,猛地朝蕭郁身上撒去,那鬼絲毫不為之所動,微微一抬手指,甬道上黑霧像受到感召,翻騰著集結奔湧,徑直纏上阿澈的雙手雙腳,徑直朝四個方向牽拉!

  「好疼,好疼!」阿澈被扯的整個人繃成一個大字,忍不住哭喊起來,尹舟雙眼通紅,罵罵咧咧道喂不熟養不親的東西,一手舉起匕首捅向蕭郁,然而那鬼全身如銅鑄一般,刀刃根本戳不進,尹舟一刀一刀往他身上扎,那邊阿澈全身懸空,四肢被扯到極限,疼的連話也說不出來,眼看再拖一分鐘就要活生生被扯成碎塊。

  噹的一聲響,連軍用匕首都捲了刃,那鬼毫髮無傷。

  「我操蕭公子你還算做過人麼!阿澈那麼喜歡你,你要殺他?!」尹舟急火攻心要跟那鬼肉搏,蕭郁往後一退,黑霧放開阿澈,化作疾風之勢朝狐狸後頸重重一擊,阿澈連哼都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倒了下去。

  趁尹舟回頭看阿澈的傷勢,他的匕首像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牽拉脫手,在空中急轉一百八十度的彎,沖尹舟胸口疾馳而去,只差最後一分時刀尖忽然改了方向,哧地一下在胳膊上劃出深深一道長口,鮮血湧出,滴滴答答往下淌。

  尹舟捂著胳膊踉蹌兩步,五指指縫一大片黏膩的紅。

  「我再說一遍,帶著阿澈走!這裡沒你們什麼事。」林言逼近一步,冷冷的審視蕭郁,「蕭郎,逸涵就站在你面前,你生前不敢愛,死後也不敢殺麼?」

  逸涵兩字牽著了那鬼的神經,他全身震了一下,骨節捏的咔吧直響。

  林言回頭看一眼尹舟:「他已經不是蕭郁了,厲鬼憤恨百年,怨氣被人利用,靠頭骨陣激發到極致,今天無論我叫林言還是段澤都救不了咱們,這是我跟他的恩怨,你們能跑一個是一個!」

  「蕭郎,逸涵痴戀你一生一世,至死未變,現在就算把命給你也心甘情願。」林言偷偷摸出一張黃符夾在指間,暗自在口袋中用小刀割破手指,把血塗在符上,一步步往前靠近。

  「只是不知蕭公子睚眥必報,還記不記得即使你為厲鬼,也一直等你護你的林言?」他離蕭郁幾乎只貼面站著,那鬼愣愣的看著他,突然雙手用力摀住太陽穴,無限痛苦一般回憶著:「林言……林言,我的,我的林言……」

  「蕭郁,我信你,你曾說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離你太遠,今天逸涵和林言都站在你面前,要殺要剮隨你!」

  話音剛落,趁那鬼失神回憶的一瞬間,林言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在鎮鬼符上,兩指一夾猛地往蕭郁額頭貼去:「你給我醒過來!」

  黃符鎮鬼靠的是心法,林言的水平本來只能嚇嚇過路小鬼,此刻憑著段澤的記憶竟修為猛增,只聽哧的一聲,黃紙猛烈燃燒起來,連帶著周圍的黑霧都發出劇烈呻吟,彷彿把地府搬來了人間,一張張怨毒的臉從黑霧中顯現,七孔流出濃血,哭嚎著還我命來,無數枯槁的手朝林言抓去,狠狠撕扯著他的皮肉!

  全身各個角落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一道又一道傷口湧出鮮血,林言歪歪扭扭站著,與那鬼四目相對,蕭郁也彷彿被激怒了,一雙利爪生生把他提起來按在甬道上,像要碾死一隻螞蚱。

  「殺……人……償……命……」熟悉的陰寒,熟悉的窒息,彷彿回到初見時的電梯,蕭郁掐著林言的脖頸,眼中瀰漫著駭人的瘋狂和欣喜,緩緩道:「等了這麼久,終於得償所願……」

  無法呼吸,血液全部沖上頭頂,頭皮漲的要爆裂,雙眼暴突,心臟咚咚狂跳,好像要把剩下的力氣盡數揮霍完畢,林言只能發出呃呃的叫聲,無助的踢騰雙腿,慢慢連掙扎也沒了力氣。

  「姓蕭的!段澤殺你,一生孤獨,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你辜負他!」尹舟幾乎要把牙根咬碎,明知沒有可能,使出全身力氣衝到蕭郁身後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後拉,胳膊血流如注,阿澈此時也從昏迷中醒來,拽著蕭郁連掐帶咬。

  「我操你是不是狐仙,怎麼只會咬,你的法術呢!」

  阿澈抖抖索索雙手結印,連試了幾次都不成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嗚嗚哭叫:「放了林言哥哥啊,你明明最疼林言哥哥了……」

  林言的視野漸漸模糊,淚水不由自主往下淌,人之瀕死,生前最重要的片段都一一在眼前閃過,兩世記憶格外的多和厚重,意識沉於半夢半醒的混沌之中,依稀在蕭郁的靈堂,一遍遍撫摸那口大棺,用了五年時間給他修墓築陵,每一塊磚頭都親手檢查,細細吻過,林言的額上暴起青筋,唇邊卻擠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哪怕死……逸涵,能得見蕭郎,至今無悔……」

  蕭郁怔怔的看著他,混沌的眸中泛上一絲清明和悲傷,猶豫片刻後輕輕鬆開了雙手。

  身子軟綿綿的掉在地上,林言猛吸了幾口空氣,揉著脖子咳嗽不止,眼前的厲鬼雙膝跪地,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全身戾氣暴漲,抬起一雙昏沉的眸子看著林言,卻不再靠近了。

  「老子跟你拼了!」尹舟把阿顏留下的硃砂赤硝銅錢抓了滿滿一捧,三步並作兩步往前竄,林言拉住他,指著蕭郁,「別,你看!」

  圍繞蕭郁的戾氣忽然朝內收斂,他使足了全身力氣壓抑著,掙扎道:「逸涵……有人在控制這鬼陣,我撐不住,你們走,別再回來……」

  林言大口喘息,難以置信的望著眼前這恢復了一絲神智的鬼,使勁搖頭:「我帶你出去,我一定帶你出去!」

  「再耗下去你們一個都活不了。」蕭郁全身劇烈顫抖,喉嚨中發出咯咯怪聲,猛地抬起眼睛,無限怨毒,「段澤畜生,還我命來!」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甬道中黑霧像突然受到鼓舞,兇猛地奔騰飛竄,無數七孔流血的人臉在林言和尹舟身側穿行,不斷發出磔磔怪笑,男男女女拖長了聲音重複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這陣是我布的,他媽的這群鬼把咱們當成殺他們的人了!」

  「全亂了,你上輩子布的陣他們不找你找誰,段祖宗林祖宗,趁著這蕭祖宗還沒黑化,趕緊撤!」

  尹舟把阿澈橫抱在懷裡,顧不得胳膊上的傷,拎著林言往外衝,林言一步一回頭,尹舟急的大叫:「他在拖時間,你不走等他清醒知道是他殺了你,難道也要他像你一樣悔五百年嗎!活命要緊,道士老頭搞不定他!」

  「大不了下次咱們再來,讓他先陪著祖宗待一陣子!」

  兩人撒丫子往甬道深處奔跑,惡煞般深重的戾氣從身後翻捲而來,兩人都被沖的連滾帶爬,阿澈猶不願離開,捶著尹舟受傷的胳膊哭叫:「我要郁哥哥,我要帶著郁哥哥!」

  「操,閉嘴小畜生,再鬧你連做領子都沒機會了!」

  甬道依然是個無窮無盡的死循環,但果真如蕭郁所說,離他越遠怨氣越稀薄,兩人什麼也顧不上,拼出老命往前瘋跑,拉風箱似的喘著,不知過了多久,連喉頭都漫上濃烈的血腥味,林言和尹舟往前衝了幾步,停下步子。

  「沒,沒跟來。」尹舟回頭望一眼,驚魂未定。

  林言大口喘氣,雙手扶著膝蓋:「沒用,你、你有沒有發現,這、這甬道有意識,咱們這次跑了大半個小時都出不去,它好像又變長了!」

  尹舟詫異的看著眼前的黑暗,現在連段澤棺室的木門都已經遙不可及,他們被遺棄在一段時空的裂縫裡,兩頭都靠不到岸,再一檢查兩側石磚和燈台,果然全都一模一樣,複製出來似的。

  「咱們、咱們現在在哪兒?」

  「是幻術!這甬道是人用幻術做的,可長可短,咱們一直被人耍著玩!」林言咬牙道,「可惜這裡沒有材料,要不然十個這東西也困不住我,降術偷偷摸摸咒人好使,實戰太差了。」

  「我靠段同志你不是吧,難得升一次級還不能用……」尹舟虛弱的沿著牆壁滑坐在地上休息,狐狸見他胳膊上大片血跡把迷彩服浸了個濕透,小心翼翼的在手心結印,毛茸茸的白色光團覆蓋在傷口上,出血立刻止住了。

  「我再不用那玩意了,折壽損陰德。」林言苦笑,灌了口礦泉水:「照這樣下去跑死也出不去,要破幻術,必須要把製造它的本人引出來,但現在那老道大概正看笑話呢,貓抓耗子,他是要先玩個夠本兒再把咱們挨個弄死。」

  尹舟睜大了眼睛:「那老頭到底跟你們倆有什麼深仇大恨?」

  林言嘆了口氣:「不知道,我實在不記得有這麼一號人,本來還以為他跟我和蕭郁有關係,但是想來想去,沒他的戲份吶。」

  尹舟苦惱的扯著額前的頭髮:「求財,求權,求名,報仇總得沾一樣,要不然他折騰什麼?」

  「求財?求財何必殺人,求權我們沒權,求名就更不可能,報仇……」

  死裡逃生的兩人強自鎮定精神,集中注意力回想跟廟主僅有的兩次照面,卻無論如何找不出他冒著這麼大風險,策劃良久要治他們於死地的動機,直到一身熱汗消退下去,林言忽然眸光一閃:「我想起一件事,阿舟,那個小女孩送來的娃娃還在麼?」

  尹舟愣了愣,說好像在,在背包裡翻找一陣,扯出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遞給林言,林言拿在手中反覆檢查,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到最後竟露出些許哀傷,長長的嘆了口氣:「冤有頭債有主,我真是忽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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