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你看這娃娃。」林言說,「咱們當時只顧著看它的布料和樣子,沒注意到最重要的一點,那小女孩確實想告訴咱們什麼,但她的魂魄被控制住,說不出來,這個娃娃就是她的意思,她把誰殺她,誰想殺咱們都說了,可惜我們一直沒注意!」
「阿舟,你記得她第一次害咱們是什麼時候嗎?」
尹舟想了想:「好像是咱們去找二仙姑的路上。」
「對,之前車裡在放廣播,說四川一個命格純陰的男孩身著紅衣被吊死在房樑上,懷疑是民間傳統巫術養小鬼。」見尹舟露出不解的表情,林言繼續道:「她挑了這個時候,就是想告訴咱們一個信息,不是養鬼,而是四川!」
尹舟睜大眼睛仔細回憶。
「四川山村的降頭和蠱術都有名,那裡還有一種茶叫竹葉青,我記得有人請咱們喝過他家鄉的名茶,就是竹葉青。」
「這個娃娃也一樣,它的意思不是讓咱們查布料產地,當時的農村都手工做這種娃娃,它的意思是人偶!降頭咒人先要有載體,用柳木、黃楊木或桃木雕刻出人形,再附生辰八字才能完成咒術。咱們中間有個人一直拿著刻刀,咱倆去他家找他,屋裡沒開燈,他躲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其實不是沒人,他在跟人偶裡的鬼魂說話!」
尹舟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怎麼會……」
林言閉上眼睛,梳理從見面以來到現在的點點滴滴,狠狠咬著嘴唇:「來山西是他指的,冥婚是他說的,我墳墓的入口是他找的,每次咱們對誰安排了實習進行討論,他總不動聲色把話題引到廟主身上,難道這一路你不覺得奇怪嗎?他一個半吊子出家的道士怎麼可能懂那麼多盜墓的東西?」
「你知道他叫什麼嗎,親人呢,申請過助學補助麼,參加過學校的活動麼?」
尹舟變了臉色:「掩飾的太好了,這一路我跟他住一間房間,一點都察覺不到。」
林言也不由在心裡責怪起自己的疏忽,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暴露的目標,想像一下,一條午夜的高速公路,兩旁是深不見底的楊樹林,風嘩嘩吹過枝條,可怕的是什麼?不是醉酒的司機,警察,路邊寫著阿彌陀佛的事故碑,最可怕的是灌木叢中的一雙眼睛。
寂寞的人心滋生厲鬼,鬼怪之所以能夠行走,是因為仇恨。
誰才是一直躲在黑暗中的人?
「他為什麼要干這事,我還有以為他對你有點意思。」尹舟詫異道。
「我猜就是因為對我有意思,可惜他這套自相殘殺的伎倆百密一疏,段澤雖然瘋癲卻是一等一的降術能人,那些木雕……我一輩子見的還少麼?」林言冷冷地笑了,「我想,他把我們困在這兒,是等著親自來告訴咱們呢。」
林言將線索略梳理,朝著甬道深處高聲喊道:「出來吧,君顏成。」
話音剛定,墓道中沒來由颳起一陣陰風,瘆的人骨頭髮涼,黑暗裡閃過一團幽幽白光,懸浮在空中朝三人搖晃而來。
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嘻嘻,林言哥哥,好眼力。」
甬道盡頭浮現出一個挑著燈籠的單薄人影,整個人蒼白而消瘦,迷彩服穿在他身上要連挽幾次袖子,是阿顏,但也不像阿顏,他臉上神經質的表情和習慣性的怯懦都不見了,笑容詭異而自信,他中性化的臉其實很美,像農村集市上那些鮮豔的桃紅貼紙,紅的邪性,摻了毒藥似的。
「段澤果然好手段,要是僅憑林言哥哥,他就算想到了也不願意信,懷疑幾次就會找藉口把自己糊弄過去了。」阿顏笑道,「人太善良不好,果然還是段澤跟我心有靈犀,咱們惡人見惡人,誰也別說誰。」
尹舟忍不住插嘴:「道士,你、你不是結巴麼?」
阿顏剜他一眼,厲聲道:「我看你才結巴!」
尹舟嚇了一跳,仍沉浸在幾天前還同住一屋,拌嘴吵鬧的氛圍中沒反應過來,迷茫的看著他。
「段澤和林言都是我,我不壞,不管上一世還是這一世,我都沒為了名利害過別人,若說犯錯,大概只因為太愛了他,不過我比你幸運,我愛的人在神智全無時也不肯傷我,至於你愛的人,今天恐怕容不得你了。」林言淡淡道,「用駐魂之術把自己親妹妹封存在人偶裡變成小鬼,天天跟她聊天,好玩麼?」
阿顏手中的燈籠顫了一顫:「你猜到了。」
「我見過她,在你家的那盤人偶裡,你的父母,妹妹,師父,還有你家的貓,全在。」林言一眯眼睛,往前逼近一步,「廟主現在應該已經死在你手裡了,不出意外的話,你脖子裡掛的那個,正缺我的生魂。」
「為什麼做這種事?」
阿顏的笑容僵住了,緊緊咬著後槽牙:「你是段澤,你應該知道那滋味,一個人在黑暗中過活,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活,為了一頓飯用咒術害人,喜歡的人寧願跟鬼在一起折完陽壽都從沒有看過我一眼,跟死有什麼區別?這些都是你們害的!」
「把蕭郁還我,我不追究。」林言疾言厲色,「就憑你的那點三腳貓功夫,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
阿顏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懼,但立刻被壓下來:「我是比不上你,我父母,伯父伯母都比不上你,但今天這陣法是你自己留的,我只不過借來用一下,你再厲害,破的了你用畢生心血做的困龍陣麼?噢對,現在陣眼是我,我死了,誰也出不去。」
甬道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怪聲,依稀是木棍敲擊石磚,蕩起空曠的回音。
林言嗅了嗅空氣中隱約飄來的魚腥味,暗地裡踩了尹舟一腳,用牙縫擠話:「咱們慘了……」
尹舟壓著嗓門:「不是吧,你裝逼嚇唬他呢?虧老子這麼崇拜你!」
「拖時間玩心理戰,現在誰都指望不上……」林言裝作不動聲色,轉頭看向阿顏,「說吧,你預謀這麼久,現在不說出來,太對不起死了的腦細胞。」
阿顏回頭看了看甬道,嘻嘻一笑:「他要來了,他再來的時候可就神智全無了,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趁著小鬼們還沒到,剩下的時間來聽個故事吧,我家的故事。」
阿顏深深吸了口氣,仰頭望著石壁,彷彿在認真回憶:「你猜得對,我生在四川一個偏僻的小村裡,我家是巫蠱世家,精通苗族蠱術,南洋降頭,風水墓局和奇門遁甲,我父親叫君向東,母親叫蔣鶯,你想到我姓君,應該猜出來了?」
林言點了點頭:「你說你師父是王忠時我就懷疑過,他收你為徒弟,對你悉心照料,因為你父母死在蕭郁墓中,他很幸運的活了下來。」
「我還真小看了你,不急,這段等會再講,我大伯叫君建設,噢,就是死在門口那個,段澤墓在研習降術的人中大名鼎鼎,但一直沒人敢來,二十三年前,我大伯、大娘和他們的兒子為了尋找失傳已久的降術來到你的墓中,在研究頭骨陣時無意間觸發了機關,兩人被惡鬼追殺,臨死前把表哥送了出去。」
「表哥在墓中中了咒術,被惡鬼拽掉一條胳膊,回家沒多久開始潰爛,嚥氣時一排排肋骨都露在外面,但他把棺木上段澤和蕭郁的故事帶了出去。我父母痴迷道術,本來還懼怕厲鬼,在他們好友王忠的勸導下,準備了三年,扮成村民進入考古隊,我父母只想見識明朝精妙的鎖魂之術,沒有一絲要害孽畜的心思,更沒有要拿他墓裡一分錢財!誰想到那畜生沒有一絲人性,最先拿我爸媽開刀……」
阿顏的表情痛苦起來,直勾勾盯著林言:「我當時只有五歲,妹妹三歲,被安置在村子裡,等啊等,等來父母沒有頭的屍骨,王忠跑了,村裡人說我父母觸犯神靈,無人敢來收殮,我跟兩具屍體住了半個月,那股腐臭味我至今都記得,夏天屍體脹氣,屍水橫流,蛆蟲爬的到處都是,睡覺時就爬進嘴裡……」
「你知道是什麼滋味麼!」阿顏的眼神透出瘋狂的神色,林言想插話,被他用手勢打住,繼續道:「研究降術巫蠱本就短壽,我一共只有大伯一家和父母、妹妹這些親人,一夜之間只剩三歲小妹,我跟她被警察送回家,給了一丁點安撫費,根本不夠吃飯,兩人飢一頓飽一頓,撿村裡人剩下的東西,受盡別人白眼,好不容易長到十三歲,妹妹肺炎高燒,沒錢治病,村裡人沒有一戶肯管,最後她抱著我說胡話,要好吃的,要買裙子……我去哪裡弄?索性……索性……」
阿顏痛苦的咬著下唇,說不下去。
「你見救不活她,索性用繩子勒死了她,掛在房樑上曝屍取其怨氣,將魂魄做成小鬼收在木偶中。」林言接道。
「你怎麼猜出來的?」
「她來我家引我跳樓,一個勁喊哥哥,說哥哥給她買了衣服,她的神情不像在叫我。」
阿顏的臉上漫上一絲溫柔:「變成魂魄貯存在木偶中,就再也沒有飢餓,再不會生病,永遠陪著哥哥,多好。」
林言厭惡道:「可惜她並不情願,否則何必每次都沒真下手殺我,又留下這個娃娃,她不能投胎的冤魂一定恨透了你這個哥哥!」
說話間甬道又起了陰風,盡頭處出現三三兩兩細長的影子,林言仔細辨認了一下,不由頭皮一陣發麻,是那頭骨陣!一根根挑著頭顱的棍子,像獨腳的山魈咚咚跳躍而來,遠遠站在阿顏身後,橫七豎八的頭骨中中間竟站著一個垂著腦袋的高挑白影,亂發覆面,寬袖瀾衫下露出沒有任何血色的手。
蕭郁!林言差一點喊出聲來,怕激怒了惡鬼,又生生嚥了回去,把目光轉移到阿顏身上。
「妹妹死後,我一個人來到北京,那時我十五歲,沒想到遇上了那個王忠,我恨他當初不管父母,也恨他只為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計後果煽動他們,但師父也為這件事後悔多年,因為愧疚收我當徒弟,傳授道術。」
又一陣嘻嘻的陰笑聲,阿顏樂道,「他不知道我早就比他強了,他會的那點抓鬼驅鬼的功夫,我會放在眼裡?」
林言冷笑一聲:「心計如此之深,段澤也望塵莫及。」
「你哪知道生活的艱辛!你們這種從小泡在蜜罐子裡的人,根本不知道活著有多難,進學校遭人白眼,被欺負,被當做怪物,你們真以為我沒有心麼?」
「我一直記得你,從開學第一天,你說你是臨時班長,來幫我拿行李,那天陽光那麼亮,你穿著白襯衫從樹蔭下朝我走來,乾淨的像一個夢,我就想著怎麼會有這麼好看又溫柔的人,後來你找我談話,安慰我說沒關係,欺負我的人都不是惡意,我真想為了你把對師父的憤怒都忘了,可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阿顏陰沉沉一笑,「當然,我沒用真名,身份證和入學登記寫的都是顏成,沒有姓。」
聽到這,林言和尹舟詫異的對視了一眼,說什麼也沒想到眼前這不聲不響的小道士,心裡竟裝了這麼多事情,林言有些愧疚:「抱歉,當時沒那個心思,我壓根不知道我喜歡男孩子……」
阿顏不由憤憤:「你沒有?那他找你時你為什麼喜歡他?他根本是來殺你的,你看到了!」
「他不是。」林言堅定道,「我愛他,因為他的真心,他從來不像你一樣自卑,他把心剖開放在我面前,即便我曾那樣對他也從不記恨。」
阿顏朗聲笑起來:「不記恨?你當他受了這五百年的罪是白受的麼?!」
林言皺眉:「那你妹妹為什麼會天天跟著我?」
「我喜歡你呀,你不在意我,我卻總想聽到你的一點消息,就讓她跟著你,陪著你,回來講給我聽……」阿顏沉浸其中,如痴如醉,「後來的事你都知道,我本來沒想到你就是段澤,學期開始時導師公佈實習的消息,竟然就是蕭郁孽畜的墳墓!你的命格純陰,有一半的幾率能見鬼神,我想說不定他能附在你身上被帶出來,就跟師父合計了一下,把你弄進考古隊,果然成功了。」
「我本來想打散他的精魄為父母報仇,誰想到即便在陽氣甚重的環境我還是敵不過他,你們又成了那種關係……他越來越強,越來越像人,我嫉妒的快死了,想盡製造誤會拆開你們,誰知道他竟然攆都攆不走,好不容易滾了,你又把他找回來,你為什麼要把他弄回來?!」
林言打斷他:「我知道你想殺他,那為什麼要逼我跳樓自盡,你不是說喜歡……」
「對,我喜歡你。」阿顏咬牙切齒,「但我這種人,配得上被你喜歡麼?就算你喜歡了我,萬一有一天你不要我了……你說怎麼才能長遠?」
林言怔怔的看著他,那一瞬間他彷彿在阿顏身上看到了段澤的影子,痛苦的閉上眼睛,喃喃道:「你要我死。」
「變成魂魄被封存進木偶不好麼,這世界這麼冷漠,活著這麼難,愛的人隨時可能變心,朋友也隨時可能出賣你,你們變成木偶,我就可以一直跟你們說話,咱們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你不知道,來山西的這一路,是我一輩子最快樂,最沒有負擔的時候,有朋友,有喜歡的人……」阿顏陰陰瞥了一眼尹舟,「你別急,我給你和阿澈都做了人偶,等你們死了,咱們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尹舟已經聽得目瞪口呆:「變態,你他媽才是真的變態,段澤和蕭郁至少兩情相悅,你算個鳥?」
阿顏聲嘶力竭:「段澤不也是變態,他殺了蕭郁,但蕭郁還是愛他,那麼愛他,剛才我幾乎驅動了半個鬼陣,他都不肯殺他!憑什麼!」
「你把話說完。」
「好,既然你跟蕭郁已經約定了來生再見,我只好助你們一臂之力,假借師父的名義帶你們來山西,那時我已經懷疑你就是段澤了,否則他不會無緣無故喜歡你,我騙你說冥婚,帶你們找段澤的墓,在晉陽古城時我想盡辦法引你們進入鬼城,結果你們不中用,只顧著幹那事,前生的事卻只想到個名字,我只好再陪你們來段家村,一直到古墓……」
「廟主呢?在柳木鎮窗外的出現時,他還活著麼?」林言逼問。
「死了,在來山西之前就已經死了,變成了我的收藏品,一直陪著我,誰讓他聒噪說什麼放下屠刀,不讓我對你們動手,我們打了一架,然後他就死了。」阿顏嬉笑道,「你看到的是縱魂術,日益精進。」
「我已經說累了,只剩最後幾句。」阿顏往後一擺手,「你們總算想起了前生的事,就算他愛你,你愛他,惡鬼積聚百年的戾氣足夠毀滅理智,他現在殺你十遍,啃了你的屍骨都不夠,怎麼會記得還愛你?等你們死了,我把你們收進人偶再對付他,段澤你親手布的困龍陣好用的很,連他也敵不過數千冤死鬼……看見他了?他已經成了困龍陣中最重要的一環,殺人利器。」
林言往後一退,右手不由自主往腰間摸去。
「哎,我看到你摸槍了。」阿顏眯起眼睛,「說過別白費力氣,困龍陣用怨氣維持形態,由我做陣眼,要是我死了,你們就永遠出不去,永遠在這甬道中跟厲鬼度過餘生……」
「瘋子!」林言一直壓抑的怒火一下子不受控制,尹舟從後面拽著他不讓他動彈,林言吼道:「你這種人,這種永遠不為別人著想,自卑,自私又陰毒的人,活該一輩子被人欺負,孤獨一生,跟你做過朋友,真他媽噁心!」
阿顏得意非常:「別說這種話,段澤好像跟我差不多,蕭郁的錦繡前程和大好年華可是活生生斷送在你的手裡,那時你有問過他想不想死麼?」
「林言哥哥,事到如今有沒有後悔,若當初蕭郁沒有逼死我的父母,若你們知道人鬼殊途不要在我面前討人嫌,若你能有一絲絲顧及到我,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大概到你死,他魂飛魄散時還能對彼此有個好念想,現在你們還有什麼?情深若此都是虛妄的感覺不錯吧?」
「虛妄?儘管讓他來,我讓你看看什麼叫情深不壽,你一輩子也沒有過。」林言不屑道,「要說後悔,我只悔每次你露出破綻,我都告訴自己不能懷疑朋友,以至縱容你到現在!」
阿顏怒意凜然:「好,我在一邊看好戲,看看你們能折騰到什麼地步!」
72、
阿顏說著點燃一張浸滿紅汁的符紙挑在匕首尖上,右手一點便燃起熊熊火光,與此同時,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甬道忽然鬼聲大作,挑著頭顱的棍子在地上敲擊,一道道黑影沖脫而出,從阿顏背後往林言逼近。
蕭郁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人的形態,蟄伏在黑影中間,雙眸血紅,亂發漆黑,抬起一張青白帶屍斑的臉,七竅流出鮮濃的血,直勾勾瞪著林言。
黑影們大放悲聲,林言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連尹舟面對面的喊話都淹沒在冤魂們的嚎哭之中,再一晃神,蕭郁竟已經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背後,長指甲生生扣進胸口的肌肉裡,嚓的拔出來,帶出一條細細的血絲。
「殺……人……償……命……」
「疼,蕭郎,很疼。」林言輕輕說。
蕭郁用肘彎勒住他脖子猛地往後拉扯,鐵鉗一般的掙不開逃不出,林言甚至能聽到自己頸骨發出的咔擦聲響,窒息再一次席捲而來,整個人被拽的雙腳離地。然而這次卻並不感覺痛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真正瀕臨死亡竟只有輕鬆,上一世蕭郁的人生盡毀他手中,這一世把命還他,彷彿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怪不得段澤墓門書寫『即種孽因,便生孽果,因果輪迴,生生不息』,林言怔怔的回憶。
脖頸上的力量又加大了,肺部成了一隻乾癟的口袋,使出全力只能吸進半口空氣,命懸一線。
身後傳來尹舟阿澈的掙扎聲,似乎被黑影困住,林言想回頭,然而脖子被死死卡住,一分也動不了。
「現在想想……人鬼殊途輪迴轉世又有什麼要緊,我竟因為這些瑣事浪費了跟你在一起的大好時光,如今想重來一遍也不行了。」林言的臉因為缺氧漲的發紫,努力抬手抓住蕭郁冰冷的胳膊,含糊不清道,「喜歡和不喜歡是多簡單的事,我們用了兩輩子都沒弄明白,蕭郎,這次我真的都想通了,在死亡和時光面前,有什麼不能接受,還有什麼不能原諒?」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分辯不出了:「上一世你愛不愛段澤,這一世你又是否傾心林言,有什麼關係,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是段澤還是林言,黃泉……黃泉路上我都只記得一句話,與君初逢,三生有幸。」
蕭郁聽不見,青黑色戾氣縈繞了他們周身,那惡鬼的一雙指爪在林言胸前游移片刻,惡狠狠的捅進胸口,似乎被人生生扯成兩半般劇烈的疼痛,鮮血從手指陷入皮肉處湧出來,淒豔如同一匹錦緞,滾燙而鮮紅,包裹他的手指。
血沫從沿著林言嘴角往下流,從下巴滴滴答答流到脖頸,跟蕭郁的瀾衫的陳年血跡混成一片,斑斑駁駁。
「蕭郎。」他艱難的咬著牙,「來個痛快的,太疼了。」
指爪往胸口再沒入一分,肌肉纖維被一寸寸撐開,差一點就能活生生看到內臟,那鬼彷彿受到強烈的震顫,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
「孽畜還不動手,討完債好托生!」
阿顏見此情形,憤憤然再點燃一張黃符,黃光耀目處厲鬼哀嚎不絕,催生出不死不休的強烈怨念,魚腥味熏的人直欲作嘔,四下木棍敲擊石壁,彷彿廟堂的木魚在耳邊嗡嗡作響,蕭郁的喉中發出怪聲,從肩膀往下抖成一片,自己跟自己做最痛苦的爭鬥。
「不要為難了,照這兒來。」林言心疼的看他一眼,握住蕭郁的手,聲音因為口中大量往上湧的血沫而含混不清,「今天我事事順著你,若有來生,也事事順著你。」
那鬼痛苦的仰起臉,脖頸上暴起青筋,像一條條蠕動的蚯蚓,在憤恨與理智之間掙扎。
猝不及防,胸口猛地一陣劇痛,那沒入皮肉的手指竟生生拔了出來。
蕭郁踉蹌著後退,眸光悲慟而決然,緩緩的開口,帶著瘖啞的嘶嘶怪聲:「林言吾妻,真是個痴人……」
「魂飛魄散我也要護佑你到底,今天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再不動手,蕭郁只好自我了斷,君子一言……」
那鬼周身戾氣暴漲,眸中混沌一片卻再不肯傷他,彷彿舉起千斤重石,顫抖著抬起利爪般的右手。
林言愣愣的看,他忽然明白了蕭郁的意圖,顧不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弓起脊背像一隻迅猛的豹子往前衝去!
「你他媽別給我胡來!」
來不及了,只見那漂亮的,修長的手指沾滿黏膩的血漿,彷彿慢動作般緩緩抬起,又彷彿時鐘突然被撥快,下一秒鐘蕭郁已經用足了全身力氣,狠狠的將手掏進自己的胸膛!
那鬼搖搖晃晃倒退一步,不甘地望著林言,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怎麼都開不了口,最後只往上一挑嘴角:「無論你是林言還是段澤,我從未恨你,可惜從此再不能入輪迴,否則下一生,一定還來找你……」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阿顏手中的符紙掉在地上,一道道黑霧也像感受到巨大力量的消失,集體凝固在半空,阿澈和尹舟逃脫束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愣的站在原地。
林言臉色慘白,呆呆的看著蕭郁,他從來不知道鬼竟然也有心,也有心臟爆裂噴湧出的血泉,裂帛一般鮮活而淒豔,從手指拔出的血洞噴薄而出,濺在石壁,林言的衣服上,一朵朵撕碎的桃花,一天一地都是耀目的鮮紅。
整條甬道寂寂無聲,只剩下鮮血的噴湧和那鬼臉上暖如三月陽光般的一絲淺笑。
「還有一件事沒完……」說時遲那時快,蕭郁拼盡最後一分力氣衝向還在呆立的阿顏,狠狠勒住他的喉嚨,然而他的力氣越來越小,全身抽搐著,咬牙對林言低吼:「殺了他!」
尹舟和阿澈也回過神來,一個猛地抄起包裡的摺疊鏟,另一個以手為刃急衝向前,黑影們怒號出聲俯衝而至,枯槁的利爪抓破兩人的衣襟,深深挖開皮肉,全身每道傷口都在滴滴答答往外淌血,然而誰都不吭一聲,三人制住阿顏,一個勒脖子,一個用摺疊鏟猛擊他想要掏符咒的手!
蕭郁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瀾衫染的新血舊血泅成一片赤紅,完全看不出本來顏色,阿顏掙紮著,大聲謾罵嘶吼,形若癲狂,扭曲變形的臉在甬道昏暗的背景中竟比厲鬼都森冷駭人。
「孽畜,我全家都因你而死,我喜歡的人只看得見你,你憑什麼賴在這世上!」
「今天你們一個都別想活!」
林言抖抖索索的掏出槍,黑洞洞的槍口徑直對著阿顏。
那一刻他想不起生離死別,想不起地面上的七月盛夏,想不起學校,導師和沒寫完的論文,只有黑暗,永遠看不到頭的黑暗,和即將消逝於歲月洪流中,再也尋不回的一段痴纏,生命中最絢爛最盛大的時光。
阿顏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靜靜的等著他。
槍栓早已經拉開,子彈上膛,林言雙手扣在扳機上,冷汗淋漓而下,小腿劇烈顫抖。
「沒時間了!」尹舟吼道,「他就是個瘋子,再不動手咱們都玩完!照著手腳打,殘了就行!」
「我不能……我……」
蕭郁的聲音幽微而不連貫,低頭湊向阿顏:「你姓君,你怪我殺你父母,我只告訴你最後一件事,你父母跟王忠是三個盜墓賊,二十年前他們混進考古隊見財起意,謀劃在晚飯裡給考古隊下藥獨吞所有陪葬然後謀財害命,偏偏我就站在旁邊……」
「閉嘴!」阿顏吼道。
那鬼手上的鮮血見風凝固,阿顏的喉嚨被蕭郁扣住,脖頸處白皙的皮膚染上一片棕褐色指印。
蕭郁一字一句道:「逸涵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才拿的走,但我從未想殺其他人,只有他們三個,該死。」
「砰!」
槍聲突然響了,甬道盡頭發出巨大的回聲,震的耳朵嗡嗡直響,一時什麼也聽不見。土槍子彈填滿鐵砂,遇障礙物會炸開,阿顏肩上穿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洞口,林言踉蹌一步,短槍應聲脫手,掉在地上。
扣動扳機不是林言,而是一隻蟄伏在他身後的冤魂,不知什麼時候湊上前來,趁他分神的一瞬間,乾枯的指爪掰住他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用力往後一勾。
「拿繩子綁起來,抓活的!」尹舟大喊,「咱們還得靠他出陣!」
「不……不用了,你們看。」林言怔怔的看著阿顏,只見他在一瞬間急劇衰老,整個人像被抽乾了水分的蘿蔔,頭髮由漆黑變成灰白,臉上長出刀刻般的皺紋,牙齒脫落,手背青筋虯曲,迷彩服愈加鬆垮,不出三分鐘,他已經龍鍾如七八十歲的老者,嘴巴像金魚離水一張一合,朝林言勾了勾手指。
「這是怎麼回事?」尹舟一把把乾屍一樣脫水的阿顏甩開。
「借命邪術!」林言難以置信,「我曾用過這伎倆延壽,段澤用降頭把陽壽的只剩四十,靠星宿借他人壽命才活到七十七,被借壽的人也這個樣子,但現在阿顏的陽壽去哪了?」
阿顏抽搐著,用最後一分力氣抓住石壁,朝林言伸出沾滿血的手。
「你想說什麼?」林言緊緊抓住他的手指,「怎麼會這樣?是誰害你?!」
阿顏的嗓音蒼老而瘖啞,斷斷續續的說:「沒人害我……林言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這麼一個人活著,太累太孤單了,我想睡了……」
「我記得那個夏天,你穿白襯衫走向我,特別……好看。」
林言的眼前一片模糊,怔怔的看著阿顏閉上眼睛,雙膝一軟,沉沉跪了下去:「他故意說那些話,他早就不想活了,剛才是他自己開的槍……」
「你們說,人心到底是什麼?到底人會孤單到什麼程度?」
阿顏沒回答,他抓著林言的手慢慢沒了力氣。
巫蠱之家的最後一位君姓傳人死於段澤的墳墓,死狀奇特,如同一位八十老者,但面容安詳,臉朝向甬道的另一側,胸口掉出一隻木雕小人,刻的是林言,栩栩如生。
也許另一個世界更加美好,那裡終年晴天,親人相聚,沒有飢餓和寒冷,也沒有死亡。
林言回過神來,徑直撲向蕭郁,那鬼艱難的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笑容如同初見時清朗而溫和,他的聲音很輕,林言不得不貼到唇邊才聽得見。
「我想家了。」蕭郁說。
「我帶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林言哭喊道,雙手使勁搖撼他,「你他媽是鬼啊,鬼怎麼能死呢,你醒醒,我求求你了別嚇我,你醒醒……」
林言被尹舟拖開時仍四腳並用踢打撲騰,直到尹舟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才醒悟過來,臉上滿是鼻涕和眼淚,尹舟把他往懷裡一攬,沉聲道:「節哀。」
那天他們走了很長的路,確實如阿顏所說,陣眼死亡後陣法無人能解,甬道無窮無盡,沒有怨氣,沒有鬼怪,也沒有出口,連棺室都看不見了。
四周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林言背著蕭郁的身體,尹舟背著阿顏,在一段本來只有十分鐘的甬道中踏上征程,路很長,永遠都走不到頭,他們走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最終精疲力竭,坐下來休息。
他們準備的食物還算充足,可怕的是缺水,備用電池也不多了,五盞礦燈都已經出現電壓不足的徵兆,光線越來越暗,強光手電被保存起來,每天只開一支,剩下的備用。
他們開始了一場在黑暗中的漫長等待,日漸絕望,只能互相鼓勵,尹舟偶爾講講笑話,他們做了大量實驗,在地上留記號,用繩子測試空間,但最可怕的事情出現了,現在甚至不是鬼打牆,無論他們怎麼走,都回不到遠點,他們被拋棄在虛空之中,每一步都是嶄新的,又與原來一模一樣。
第一天,食物和水充足,強光手電還剩下五支。
第二天,水只剩一半,食物仍夠,手電還有四支。
第三天,水只剩最後一瓶,大家乾渴難耐,礦燈用完後手電消耗的開始快了,只剩最後兩支,林言提議要省一省,然而沒有人讚同,林言就不說了,他也知道在這種絕望的環境中缺少光源,任誰也會發瘋。
失去戀人和朋友的痛苦被死亡的恐懼沖淡了一些,林言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他幾乎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一坐下來便抱著蕭郁不放,懷裡的人「活著」時像冰一樣冷,「死」後不知為何卻是溫溫的,用手電一照,連續三天,容顏絲毫未變。
林言不知道鬼死了是什麼樣子,本以為魂飛魄散,便是再也看不見了,可他現在像極了活人,只是耽擱在一場太長的美夢中忘了醒來。
半睡半醒間,他想起前世曾說過的一句話,那時他也如現在一樣,在黑暗中用手指描畫他的眉眼,靜靜的思念,說我對他漫長的等待,勝過一場盛大的愛情。
從今往後都不用等了,因為他再也不可能回來。
第四天,為了節省體力,大家已經放棄了所有努力,在原地躺著休息,最後一滴水也喝乾了,嘴唇爆起幹皮,體溫升高,整個人像飄在虛空。
林言摩挲著蕭郁的臉,靜靜的笑了,說沒想到咱們會在我的墓裡做對鬼夫妻,不,你連鬼也不是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什麼,林言猛地把裝備包砸在地上,雙手掩面痛哭出聲,沒人安慰他,大家都被絕望籠罩,阿澈再不跟尹舟吵架了,靠在尹舟懷裡,尾巴無力的來回掃著。
第五天,最後一支手電也不能開了,留下一點電應對緊急情況,缺水狀態下的高燒讓大家開始出現幻覺,林言燒的昏昏沉沉,朦朧間看見有東西在甬道盡頭活動,微微挪了挪身子把臉貼在地上,想在極致缺水狀態中保持一絲清涼,然而甬道盡頭的騷動並沒有停止,甚至連石壁也微微晃動。
「你聽。」尹舟有氣無力,「什麼聲音。」
「不要聽,是閻王吹號呢。」阿澈嗚咽道,「爺爺說這時候聽見怪聲,就離死不遠了。」
「別胡說。」尹舟強撐著坐起來,朝遠傳張望,只見一對對碧綠色眼睛在墓道盡頭散髮出幽幽冷光,他摸索到最後一支寶貴的手電,打開朝盡頭照著。
一定是另一場幻覺,尹舟愣愣的盯著遠處,這幾天他夢見過湖泊,夢見過雪和雨,夢見春天飄著桃花的溪流,夢見忘了關的自來水管,夢見一瓶瓶檸檬汁和可樂,卻從來沒想到會夢見一大群毛色斑駁的狐狸。
「狐狸!真的是狐狸!」尹舟驚叫起來,他的聲音瘖啞難聽,林言撐起身子跟著朝甬道盡頭看,忽然驚的張大了嘴。
是狐狸,無數無數的狐狸奔湧而來,不僅有狐狸,還有他從來沒見過的動物,長得像猴子的長右,花妖,一隻握著錘子的骷髏,匯成一股洪流朝他們集結而來,阿澈睜開眼睛,看著看著突然哇的哭了出來:「爺爺,爺爺他們來了!」
成千上萬隻狐妖的法術像一場壯觀的表演,甬道中到處升起白色光團,暖融融的光籠罩著絕處逢生的眾人,岩壁的每一條裂縫都滲出光來,一道道刺人眼睛,大山深處傳來嗡嗡巨響,彷彿成群野牛奔踏過荒原,一萬根利箭刺破虛空!
幻術消失殆盡,劇烈而耀目的光芒幾乎讓他們失明,光亮的盡頭顯出一扇對開的漢白玉門,上書兩段讖語,八字真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狐仙和花妖從眼前穿行而過,那竟是一部活的《山海經》啊!林言眼前發黑,意識越來越模糊,越掙扎越疲倦,彷彿魂魄在空中飄浮,終於體力不支,仰面倒了下去。
黑暗如一張溫柔的毛毯,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73、
一個月後。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若一定要交代後事,只能總結為阿顏被埋在了北京的一處公墓,尹舟回了家,據說趁著假期還沒結束陪爸媽去南方度假,阿澈和狐狸們把蕭郁的身體帶回了描述中那個滿是清溪桃花,隔海望見蓬萊仙山的鐘靈毓秀之地,他們走的很急,林言那時還在醫院中昏迷,醒來便不見了蕭郁。
捲入這啟事件的人被派出所立案偵查,天天關在局子裡錄口供,警察在阿顏的住所搜到一封寫於去山西之前的遺書,交代了事件的全部經過,但說法上巧妙的避開了神神鬼鬼和巫術道法,只描述成由於一次盜墓活動開始的復仇謀殺,警察在地下室的另外一間屋子裡搜三隻大罐子,罐口一打開,連見慣了死屍的法醫都扶著門框嘔吐。
第一隻罐子裡裝的是死去多年的一副女孩的屍骨,全身被剁成幾大塊,用鹽水醃著,浮出腫脹的半張臉,眼睛擠在罐口,第二隻裝的是一隻死貓,第二隻裝的那廟主,已經重度腐爛,看不出樣子,衝天屍臭熏的警犬都不願意上前,
經過調查,死去的廟主不僅策劃過二十年前蕭郁墓的盜墓活動,還曾被捲進多啟惡性文物倒賣事件,二十年來販賣,損毀文物不計其數,連唐朝武惠妃的敬陵棺槨被盜賣至美國都有他的參與。
很難說阿顏和他的父母究竟有沒有參與其中,但那已經不重要了,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如斯。
林言和尹舟被證明正當防衛而無罪釋放。
蕭郁的離開讓林言沉寂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一直到假期快結束,他沒出過門,吃飯全靠速食和外賣,沒換過衣服,一件大T恤沾了嗆人的煙味和汗味,下巴鬍渣長出老長一截。跟蕭郁上次離家出走不一樣,他的不在場因為永別這個詞的虛幻而充滿了不真實性,以至於林言很久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睡覺時會習慣性的往旁邊摸索,睜開眼睛只看見空蕩蕩的床鋪。
做菜時總覺得有人會從後面抱自己,然後溫柔的回頭,說乖,去一邊等著。
他的衣服,配飾,家中冰箱中那份用來做魚的姜蒜都留在原地,人卻怎麼都不回來。
每天刷牙時林言總不敢看鏡子,低頭久了又忍不住偷瞄一眼,希望能看見他,哪怕還是初見時駭人的模樣和要命的陰寒,但鏡子中只有他自己,憔悴的一張臉,眼睛里布滿血絲。林言捧起涼水,把臉埋在飛濺的水珠裡,洗著洗著就哭了。
他在家睡了整整一個月,誰來也不給開門,尹舟旅行歸來,給林言打了六十多個電話沒人接,便帶了鎖匠衝進他家,一開門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方便麵味,林言像殭屍似的蜷在沙發上看電視,屏幕放的是廣告,肝炎患者接受採訪,完了換成白癜風治癒不是夢,最後變成只需九九八,黃金手機帶回家。
林言終於轉過頭,見尹舟站在門口,說了一句出去,自顧自的蜷起身子。
尹舟替他收拾了屋子,削了個蘋果遞過去:「你看你現在這樣,他要是知道該多難受。」
「說沒就沒了,一點念想都沒留下。」林言疲倦的抱著膝蓋,「我沒事,就是覺得累,再休息幾天就好。」
「抽煙不?火機在桌上自己拿。」
尹舟忍無可忍地抄起一隻抱枕砸在他腦袋上,林言毫無反應,盯著電視上的萬能拖把發呆。
「明天是阿顏的三七忌日,下午四點我在公墓等你,別忘了來。」
「收拾乾淨自個兒,跟個流浪漢似的。」尹舟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夏日午後四點,氣溫不熱,陽光明媚,大片大片整齊的草坪被鍍上一層暖洋洋的橙金,下午墓園空曠,浮蕩著一股清淡的百合與松針混雜的香味。
許久不出門,乍一接觸新鮮空氣和暖烘烘的陽光竟有些神思恍惚,經歷過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一輛牌照只有三位數的黑色奧迪停在門口,尹舟如約而至,竟然是老爺子親自開車,搖下車窗跟林言打了個招呼,勸了聲故人已逝,節哀順變。
尹舟變的連林言都不敢認,頭髮理的整整齊齊,襯衫質地優良,一條褶子也看不見,胸前別了朵白花,手腕纏了串花梨珠子,老爺子常拿在手中的那串,林言曾說能拿去換輛小車,他一直都不屑一顧。
他本來就身材瘦高,寬肩長腿,改了駝背的毛病,一眼看去就是文縐縐的富家公子哥。
紙錢的灰燼浮起來了,火苗噼裡啪啦的燃燒。
尹舟嫌棄的白了林言一眼:「總算還知道洗澡刮鬍子。」
林言沒答話,沉默著接過尹舟手裡的一束白菊放在墓碑旁。
「最近這是咱們第三次來這片墓園,經歷了這麼多事你還不明白麼,人生苦短,誰知道今天在你身邊說話的人是不是明天就沒了,所以要更加好好的活,不留一點遺憾。」尹舟說,「要對得起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
林言用樹枝翻弄著紙錢,離得太近,眉毛上都沾了一層白灰。
「再不說話我當你語言障礙扭送精神科了啊。」
「有煙麼,我的抽完了。」林言說。
尹舟狠狠往他肩上推了一把:「我操,你的出息呢?」
林言不為所動,靜靜的盯著眼前跳躍的火苗。
「……我都懂,阿舟,原以為我會恨段澤,恨阿顏,恨自己的矯情,到現在我都沒在蕭郁清醒時說一句愛他。」林言淡淡道,「但現在心裡特平靜,人生那麼短,哪有時間去苛責和怨恨,人活著應該為擁有的東西感恩,等它失去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再重的傷害,只要以愛的名義並且真誠,就都是高貴的,段澤發下毒誓再不見蕭郁,轉世輪迴卻還要找他;蕭郁化成厲鬼憤恨百年,在最後時刻卻不惜魂飛魄散換我一命;阿顏一路籌謀策劃,最終自己選擇了死亡。世上最快樂的事是報復,最難的是原諒,但我們不都是從快樂出發,一直做到最難?」
「記得阿顏的遺書?他說我們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朋友,即使他犯錯也希望我們知道他葬在哪,偶爾來看他,一個人生活在黑暗裡,只要有一丁點的溫暖就要用盡全力去抓住,哪怕殺人,犯下滔天罪惡也在所不惜,我不怪他,他只是太孤單了。」
尹舟愣了愣:「你小子憋悶一個月我當你準備自殘,原來在參禪呢,害我瞎擔心。」
林言不置可否,往火堆裡投了把紙錢,溫柔的說:「阿顏睡吧,哥一定常來看你。」
兩人燒完紙,在午後寂靜的墓園裡散步。
「以後怎麼打算?」林言問。
「把租的公寓退了搬回家住,算下來好多年沒好好陪爸媽了。」尹舟揉了揉手指關節,身上一股清淡的古龍水香味,「可能的話,最近大概要出一趟遠門。」
「又要去哪?不是剛從南方回來?」
「那是我爸媽度假,這次是陪別人。」尹舟狡黠的笑了笑。
「別人?」林言半天才反應過來:「談戀愛了?」
尹舟有點不好意思,看著自己的腳尖:「八字沒一撇呢,我想去峇里島,這季節的海灘特別美,晚霞能把整片海染紅,晚上有燒烤晚會,月亮又大又圓,旅遊簽證一個星期下來,一起去吧,順便幫忙出出主意,我真沒追人談戀愛的經驗。」
林言搖了搖頭:「不去,他屍骨未寒,我沒心情。」
「沒心情才要出去散心,你再在家憋下去要出毛病了。」
林言打斷他:「不去,真不去。」
尹舟沉默一會兒,像下定決心似的突然開口:「那……跟他一起呢?正好帶他逛逛現代社會,我替你們倆訂了機票和賓館,身份證都搞定了,但阿澈說他只聽你的,我只好來問你了。」
林言沒聽懂,愣愣的看著他。
尹舟笑嘻嘻的指了指林言身後:「人來了你自己問,當時狐族把他的身子帶走就是試還陽術去了,這事阿澈沒把握,沒辦成前我們都不敢告訴你,對了,要謝謝阿顏,是阿顏給了他自己的六十年陽壽。」
林言驚慌失措的回頭,那一刻好像突然跌入愛麗絲的仙境,墓園夕陽西下,豔紅的晚霞如一位胭脂膩膩的姑娘,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沐浴著霞光,林言回頭把手舉在眼前,餘暉從指間透進來,眼皮一片燦爛的橙紅。
他的愛人從遠處走來,黑髮如雲,寬襦大袖,笑容猶如三月陽光,林言猶呆呆站著,直到蕭郁來到跟前,猛的把他抱起來轉了個圈,溫柔的吻落在他的臉頰。
「想不想我?」
林言傻不拉幾的看著蕭郁,緩緩抬手摸摸他溫暖的臉,手指又移到胸口,他的心跳規律而有力,一個真正活著的人。林言一句話說不出來,半晌後退兩步,像個三歲孩子,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
他有生以來沒這麼哭過,哭的聲嘶力竭肝膽俱裂,雙肩聳動,上氣不接下氣,蕭郁急忙來拉他,被糊了一身鼻涕眼淚。林言狠狠的一口咬在蕭郁的肩膀上,這一下子使足了力氣,蕭郁邊忍著疼邊安慰,眼見著怎麼都哄不好了,使勁推開他:「哭什麼哭,回家下廚,天天悶在山裡吃沒鹽的燒肉要膩死人了。」
林言哭哭笑笑,雙手摟著蕭郁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胸口,怎麼都不肯放開。
「好了好了,活了兩輩子的人還這麼鬧騰。」
林言使勁揩了把眼角:「嫌棄我?」
「哪敢,你那腦袋裡不知道裝了什麼,再把我弄死一次當鬼怎麼辦。」蕭郁見林言面色不善,吻了吻他的額頭,「你是我用兩條命換來的,疼都來不及。」
林言撲哧一聲笑了。
「林言哥哥,我把你男人還回來了,不請客吃飯嗎?」
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陌生而乾淨的男音,回頭一看,眼前竟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漂亮少年,皮膚白皙,雙腿修長而筆直,細長的眼睛一笑便彎成月亮,樣子很是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林言在搜索一番未果,抱歉的問道:「你是?」
少年撥了撥頭髮,露出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孩子氣地咬了咬手指:「狐族到二百歲會變樣子,喏,耳朵給你看,尾巴不行,現在有九條,一下子冒出來可嚇人了。」
「阿澈!」林言失聲叫道。
眼前的少年可不就是那小狐狸長大了的樣子,相似的桃花眼,尖尖的下巴,頭髮剪短了,散碎的劉海垂在額前,一舉一動有狐族的媚態。
「我每天都偷爬到你家窗戶看你,你總吃方便麵,郁哥哥一聽就生氣。」阿澈轉了轉眼珠,瞥著尹舟,「都是這個大蠢驢不讓我提前告訴你,怕還陽術不到日子沒作用。」
「你快去揍他……」阿澈還沒說完被尹舟一把扛到肩上,對林言勾了勾手指,「走,今天不開火做飯,哥們請客下館子,海參鮑魚魚翅燕窩揀最貴的點,咱們好好慶祝一下,活著萬歲!」
「不要臭貝殼,肉呢?」阿澈捶著尹舟的肩膀。
尹舟哈哈大笑:「從今天開始,狐狸只能吃菠菜了!」
八月的晚風吹來清涼水汽,一行人笑笑鬧鬧往市區趕,林言的小車許久未曾充滿歡聲笑語,尹舟開車,阿澈坐在副駕駛上搗亂,林言跟蕭郁坐在後排,各自講這段時間的生活,偶爾毫不避諱的停下來接吻,尹舟大喊著偷看長針眼把後視鏡翻了上去。
林言偷偷的笑,他想他和蕭郁的感情恐怕從此要成為朋友們眼中的一段禁忌之戀,可似乎就在剛才,路口紅燈時,他看到尹舟飛快地摟了摟那狐狸的腰,阿澈不甘示弱,撲過去鬧成一團。
「喂,小心開車!」林言嚇得直喊。
「你們親你們的,管我們幹嘛!」
酒店裝潢古色古香,服務員打扮成清朝旗女,穿寬身旗袍朝大家行禮,尹舟拖著阿澈去前台訂房間,林言跟蕭郁在大廳的沙發等待。
蕭郁有點心不在焉,林言捏了捏他的手問怎麼了,蕭郁搖搖頭,盯著門口的一扇清朝風格的花鳥屏風:「跟我那時有些像,又不一樣。」
林言明白他的意思,扳過他的下巴讓他面向自己,正色道:「不是你那時候,是我們那時候,不過不管時代變了多少,我都陪著你。」
「你有很多東西要學,努爾哈赤入關,鴉片戰爭,中華民國,八年抗戰,社會主義,改革開放,信息爆炸,信用卡,駕照,筆記本……你錯過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幸好我是個好老師,可以慢慢教你。」
蕭郁笑了,一把把他攬進懷裡:「好,我跟你學,不過有件事上輩子我沒教好你,這輩子咱們接著來。」
「什麼?」
蕭郁湊近他的耳畔:「我沒想過女人,有點想男人,不要街上的小倌,只要那些天天炫耀自己又緊又熱的,那些讀書不用功,天天想在書房……嗯,你說怎麼進才深一些?」
林言的臉刷的紅了。
兩人竊竊低語,尹舟來招呼他們上樓,林言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跟蕭郁十指交扣往電梯走,趁尹舟不注意,抬頭親了親蕭郁的臉,認真道:「上一世的錯,我用這輩子補償你,咱們好好過,再不分開了。」
蕭郁吻吻他的手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名面色紅潤,喝到微醺的中年大叔路過,詫異的瞥著兩人交扣的手,林言毫不畏懼的迎上他的目光,示威似的摟住蕭郁的腰,無端希望這條路長得永遠到不了頭。
你可曾真真正正相信過一個人?你可曾充滿堅定的說我的愛人永遠不會背叛?
林言想,他曾把十年情愛化為殺心,他的愛人卻肯將五百年憤恨化為柔情繞指,換他一條性命,命運詭譎無常,他真正擁有了一個人,無論富裕或者貧窮,健康或者疾病都不離不棄,甚至陰謀,殺戮,死亡,時光都不能把他們分開。
永無孤單。
晚飯極其豐盛,一盤盤地道的北京傳統小吃被端上桌,再加時令海鮮和青菜,開了瓶國宴五糧液,餐桌的玻璃轉盤中間擺了一籃鮮花,所有紅色的都被拿掉了,桌邊擺了五把椅子,五套餐具,林言看著花,又看看蕭郁,忽然沉默了。
大家往杯中斟滿酒漿,林言帶祝酒詞,想了很久,輕聲說:「敬所有人,不管是走了的還是留下的,願每人都能放下心結,珍惜活著的每一天和身邊的每個人,今生苦短,來世虛妄,不如及時行樂,為所有相遇和原諒乾杯。」
四隻玻璃杯在空中停頓一會兒,一起把杯中酒漿潑灑在地上。
屋內觥籌交錯,笑語聲聲,大家猜拳喝酒,玩的滿頭大汗不亦樂乎。
外面一隻仿清朝宮燈被夜風吹得搖擺不定,廳堂飄著依依呀呀的胡琴聲,一曲完了又換下一曲,然而五百年前的故事在燈影裡繼續著,完不了。
誰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傳奇?誰知道山的那頭是不是蓬萊仙境?誰知道前世的戀人是不是今朝又會相見?沒有人參透這些秘密,但狐仙說只要相信,一切都會存在,只要不遺餘力的相愛,就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不知誰在桌上放了一卷《牡丹亭》,風吹過,泛黃的書卷一頁頁翻過,剛好到了那一章,像一位古老的智者在字裡行間淺談輕笑,伸手相牽,沉水香,雕花梁,古早的故事幽幽復活,演繹一句神秘的讖語,它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情終情始,情真情痴,情之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