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阿顏坐在床邊,晃著兩條腿細細解釋。
冥婚即陰婚,為死去之人尋找配偶,舊時男女在訂婚後未等迎娶因故雙亡,人們認為如果不替他們完婚,鬼魂便不得安寧,因此要舉行陰婚儀式,將他們並骨合葬,成為夫妻。
這一風俗自漢而始,在南宋達到頂峰,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實際上不止有死人嫁娶死人的風俗,有大戶人家甚至不惜耗費重金尋找活人作為配偶,陰宅聚集之地常半夜聞見樂班吹吹打打,新娘穿紅衣,捧牌位,從此終身不出夫門,未婚而守孝。
陰婚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各不相同,一般與活人婚禮相似,為怕屍身夏日難以儲存,步驟一般合併或從簡,媒人上門問名納吉,雙方換生辰帖,男方下聘禮定冥服,一半是真的綢緞尺頭,一半是紙糊的各種衣飾,錦匣兩對,內裝耳環,鐲子,戒指等首飾,女方陪嫁則皆為紙糊冥器,冥婚當日在女方墳上焚化。
林言和尹舟面面相覷,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先等等……這婚到底怎麼結,跟誰結?」林言尷尬地指著自己的鼻子,「他跟幾百年前的『我』?」
阿顏點頭,表情嚴肅:「對,如果他未了的願望真的是『你』,他錯認你時挑個鬼門關開的日子帶你去了也就罷了,現在他記起,恐怕非那個人回來不可。」
林言苦笑:「輪迴都到我這一代了,哪還有他等的那個人?」
「人、人不在,屍骨應該還有,算下來他們也算兩情相悅,未婚而亡故,按古禮該並骨完婚。」
尹舟也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就能糊弄死這親屬吧?人找不著就是找不著,弄個牌位他就能就認定是他那位嫁他了,這得是多低的智商……」
阿顏瞪了他一眼,尹舟不情願的咕噥了聲抱歉。
「鬼、鬼的想法相比人來說其實很單純,有冤報冤有恩報恩,以前、以前我聽師父說過個故事,一對新婚夫婦,丈夫出車禍過世,頭七還魂,妻子許願要丈夫回來,鬼魂聽見後真的每夜回家遊蕩,滿臉是血,妻子嚇病了,連嚷再也不想看見他,他才投胎去了。」
「要是放到活人身上肯定又是好一番糾結。」阿顏眨了眨眼睛,「這辦法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大概能試試。」
林言沉默了一會:「生同室,死同穴,並骨能讓死者安寧一說我倒是信。」
「民間傳聞有人喬遷新居,後院有鬼夜夜哀哭不已,合家惶恐,主人挖開後院竟看到兩具合葬棺槨,天長日久地基沉降,上下相隔數米,死者生前感情很好不願忍受分離,因而夜夜鬼哭,主人按風水先生的吩咐將兩具棺材重新安葬,果真再沒聲音了。」林言淡淡道,「可惜並骨不實際,把他的屍骨弄出來咱們也該坐牢了,『我』的又不知道在哪。」
「倒也不用、不用他的骸骨,咱們直接帶他的生魂去結陰親的屍骨前拜堂就是了,現在就缺你當年下葬的方位。」
尹舟沒憋住,撲哧笑了出來,拍了拍林言的肩膀:「你下葬的地方?殭屍小林子,來給哥跳一個。」
林言白了尹舟一眼,沒空搭理他,思索道:「你是說,咱們要找到我的墳,挖了把骸骨嫁給他?」
阿顏嘆了口氣,幽幽道:「他也不過想見那人一面,了個心願。」
林言想了一會,皺起眉頭:「不是我不肯,人和人再好的感情也有個聚散離婚生老病死,我總覺得蕭郁那人心高,倒不像會為了一個婚約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阿顏把相機取出來,一張張翻看照片,拍得儘是枯骨和棺內隨葬,放大了看觸目驚心。
「入棺隨葬冥器都是這種玉珮,結髮梳,婚服,又都成對,如果不是墓主生前有類似的囑託,家人也不會如此收殮,我覺得有七八分可行性。」
尹舟聽得無聊,抽了把木椅子跨坐上去,下巴支在椅背上,打了個哈欠:「反正也沒別的辦法,咱們總不能蹲在這天天看棺材吧。」
「這我做不了主,願不願意得問他。」林言瞥著蕭郁。
那鬼不搭腔,林言也跟著猶豫,狐狸吃飽了兔肉,肚皮圓滾滾的來找蕭郁,嘴巴沾著兔血和絨毛,林言見形式不對,把狐狸半路截住,拎起來教訓:「你髒死了,去一邊等著,給你洗完澡再去蹭他。」
尹舟一臉奸笑:「這傢伙真像你倆養的小兒子。」
林言臉一紅,順手把狐狸扔了,小傢伙落地後打了個滾兒,不滿的用他的褲管擦了擦嘴巴,牛仔褲腳被蹭出暗紅的一團血花。
滿屋人都被逗笑了。
尹舟和阿顏兩人回房間了,林言把拉攏窗簾,抱膝坐在床邊發呆,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幾乎讓他回不過神,他甚至詫異自己還能一直笑著,然而當無關者一一離開,只剩他一個人時,悲哀才一陣陣往胸口湧,壓抑到快要窒息。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在這個陌生的鎮子,陌生的房間,跟他傾慕的愛人討論一場他和別人的婚約,由自己親手打理,像握著匕首,狠狠的朝心窩裡捅了一刀,還要一直微笑,說不在乎。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聲,噹啷一聲銅鈴響,「磨剪子來——」嘶啞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又遠了,熱鬧的小鎮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怎麼想?」沉默許久,林言開口道。
「帶我去見他。」蕭郁抓著林言的胳膊,啞聲道,「我想見他。」
林言麻木的噢了一聲,半晌才轉頭看著那鬼的眼睛,苦笑道:「你一定很愛他。」
「我累了,要睡會。」說著往右側靠了靠,讓出身邊的一大片空位,「休息會吧,明天再想,這裡的床大碰不著,他不會生氣。」
眼皮一片沉甸甸的暗金,明明隔了窗簾,還是被陽光灼得發疼。
蕭郁在床邊不動,站了很久,眼睛裡滿是疼惜和混雜其中的深重失望。
疼惜是對別人的,失望是對自己的。
林言突然被激怒了,忍無可忍的把枕頭扔過去:「你能別惹我嗎?我已經做到這份上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難道要扮成別人陪你洞房花燭夜?」
強撐著不讓別人看出來自己是被拋棄的那一個,驕傲和自尊作怪,不肯暴露心裡的軟弱,不肯痛哭流涕讓他看輕了去,心臟變得理智而強大,像一顆核彈頭,無堅不摧。
手指緊緊抓著床單。
吃的暗虧只有自己知道,不是不希望他回頭看一眼,但他沒空,他很忙,忙著掙扎。
蕭郁嘆了口氣,坐在床沿把林言抱進懷裡,雙手箍著他的肩膀,寬鬆的擁抱竟像觸電般讓人心驚,林言不肯,使勁推他,他的身子像冷硬的瓷,每次都反抗不得,最後一咬牙,狠狠地捶他的後背。
一瞬間的軟弱無力:「你上次走時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娶親不要我了……」
「我娶誰?」蕭郁詫異。
「隔壁員外家的大小姐,你說要我給你們燒小孩的衣服。」
蕭郁不厚道的笑場了。
「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雙手在他身上捶著打著,恨不得把他擠的變了形,鬧了一陣,緊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肩上,整個人抽搐著,從背後看去,他簡直像在嘔吐似的。
蕭郁由著他胡鬧,不反對也不加以安撫,輕描淡寫的說:「林言,你知道那種滋味麼,睜開眼睛,永遠是夜,昔日劉伶買醉,飲下杜康三杯酒,在棺中醉了三年,我不一樣,每一日都是清醒的,看著眼睜睜看著身體腐爛發臭,你怕看的,我日日都要見,只記得要等一個人,他從沒回來過。」
「終於有一日得見故人,滿心歡悅,不想一場大夢醒,世事變了樣子,到處是看不懂的人和物,你知道我叫蕭郁,但蕭郁這名字,你叫得別人叫不得,誰准許他們直呼蕭郁之名?」
「如今誰還計較是名還是字……你覺得我可怕,我不過是個多餘的人罷了,每日烈陽炙烤,陽氣迫人,拼著一口氣不走,我圖什麼?」那鬼的眼神忽然凌厲起來,「你為何不是他?」
「你怪我。」林言抬起頭,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你都不要我了還怪我,誰把你教得這麼霸道,我宰了他。」
蕭郁曲起一條腿倚著床頭,風流縕藉的公子哥,陽光投射在他臉上,青白的皮膚也有了些生氣,一棵舊時的松,或者壓宣紙的玉珮,蒙了光陰的紗帳。
「我總是想見他一面,即便成了枯骨,也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故人了。」
忽聞故人來,似是故人來,最終不是故人來,百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從此各自輪迴不知所蹤,再多的緣也該盡了,這比誰從清醒又悲哀的鬼,他不奢望續緣,他在懇求林言帶他去憑弔,百年前就已經死去的愛。
林言看著他疏長的睫羽,忽然覺得自己是懂他的,他們好似同一類人,在與所有盛大的表演都隔著玻璃牆,他的對面是人群,蕭郁的對面,是整個陌生世界。
只需要一點安慰和理解就能夠強撐下去,好不容易遇到,握在手中還沒來得及捂暖又流失了。
「那我呢?」林言捉著他的衣帶,不甘的說:「你答應我的呢?」
蕭郁看著他,看了很久,不發一言。
林言搖搖頭:「懂了。」
手忙腳亂的掩飾,笑著說:「沒事,你走了還有下一個,我可沒你那麼好的耐心等個百十年,明天我就不喜歡你了,真的,最多後天,你看著吧。」
「等睡醒咱們就去裁縫鋪,去紙馬鋪,也算好過一場,我一定替你好好操辦這場婚事。」
灰塵像敝舊的,金的顆粒,在房間裡沉沉浮浮,隔壁尹舟他們沒動靜,大約是睡熟了,林言在床上翻來覆去,拽了拽蕭郁的袖口,輕聲說:「你再抱我一回行麼?」
蕭郁沒答話,往下移了移,跟林言並排躺著,伸手攬了他的腰,與往常無甚區別。
深而長的呼吸聲始終沒有響起,蕭郁用嘴唇碰碰他的臉:「睡不著?」
林言點頭,轉過臉:「咱們說會話吧。」
樓下不知哪家孩子在玩撥浪鼓,不愣登,不愣登的,大人訓斥兩句,似乎把撥浪鼓搶了過去,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聲音清澈嘹喨。
林言忍不住笑,枕著蕭郁胸口,柔聲道:「這東西我小時候也喜歡,現在老家還留著一個,你們那時也有?」
「有。」
「你看,咱們也不算太有代溝。」林言說:「說說你記得的事,什麼都好。」
蕭郁微微錯愕,凝視回憶了一會,輕輕說:「我走的那天,一整日都在下雨,送葬的人很少,他扶著棺槨,我一路跟著……」
「蕭郁,名郁,字子青,取自范文正公的『岸芷汀蘭,鬱鬱青青』,指草木茂盛。」
「我想到《子衿》,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林言倏地住了口,蕭郁搖頭,說沒關係。
「那我們該稱呼字,不能叫名?」
「嗯。」蕭郁把下巴擱在林言肩上,語調溫柔:「隨你,以前你也沒守過規矩……」
林言心裡一涼,蕭郁也忽然意識到,不說話了。
「算了。」林言掙開蕭郁的手,翻了個身,狐狸沒心沒肺,吃飽了在床上睡的正香,一身油光水滑的好皮毛洗完澡沒幹透,肚皮下一條大浴巾,滲的都是水,林言一動把它驚醒了,躍到兩人之間,往蕭郁身邊拱了拱,又睡了。
「它年紀小,還不滿兩百歲,是只小狐妖。」
林言嚇得差點從床上蹦下去。
「咱們,咱們還是說說你家那位的事。」林言驚魂未定,心說怎麼最近不是鬼就是妖,一會要遇上仙了,「拜堂也得知道你要娶誰,你、你記得他姓甚名誰,家住哪家,芳齡幾何,我找媒人去。」
52、
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一夜亂夢紛紛,依稀是石頭院子,天空灰頹,風雪欲來,他裹著銀狐皮襖,燙了一壺酒,大寒夜,聽得見雪花落在中庭的簌簌聲響,要過年了。
屋簷下掛了一排紅燈籠,銅壺裡的水咕嘟咕嘟煮著,一隻青花瓶,裝了二兩竹葉青,金獸爐飄出沉水香的味道,烘得狐裘暖香一片,依稀有人在對面盤腿坐了,斟酒的十指修長,看不清容貌。
林言在夢裡翻了個身,摸索了一陣,捉住一隻冰涼的手,十指扣著,睡得安心。
早上是被爪子拍醒的,睜眼看見一隻趾高氣揚的狐狸正坐在自己胸口,尾巴尖兒搔著鼻子,怪不得夢裡癢嗖嗖只想打噴嚏,蕭郁把它拎起來,四爪伸開,露出肚皮,是個小公貨。
「它又餓了。」蕭郁苦笑,「它說你再不去買吃的,就去偷後院養的雞。」
林言穿著條大短褲,赤著上身刷牙,迷迷糊糊吞了一大口牙膏泡沫。
托服務員又買了只活兔子丟給狐狸,找尹舟和阿顏兩人吃完早飯,三人一鬼一狐聚在林言臥室商量行動方案,說著說著尹舟忽然笑的嗆住,咳嗽半天,比劃道:「你看咱們像不像還珠格格里面,一群人吃飽飯在會賓樓商量大計劃?」
邊怪笑道:「含香你快點露面吧,這蒙丹的記性忒不給力!」
關於前世的「林言」,蕭郁依舊想不起什麼,幾個人輪流盤問,毫無進展。
「很好很強大。」尹舟做作地嘆了口氣,「咱們又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先翻史書?有簡體的沒,簡體的留下我看,繁體字不認識。」
「我有個想法。」林言從箱子裡抽出件T恤往身上套,聲音悶聲悶氣:「棺材。」
「啥?」
使勁拽了拽T恤下襬,沖幾人擺擺手:「那個,我換褲子,不願看的背過身去。」
他指的是蕭郁,誤傷阿顏,小道士不好意思抬頭,林言也尷尬,三下兩下換好牛仔褲,趿拉雙人字拖坐在床邊。
「我說棺材,進墓時我特意看過,棺木呈絳黃色,山水紋帶微香,正兒八經的金絲楠木,你知道那玩意有多貴麼?海南黃花梨的價都比不上它。」
尹舟抓抓頭髮:「黃花梨貴麼,我家老爺子有不少,一串佛珠老拿在手裡盤著。」
林言翻了個白眼:「各種二代真是不知民間疾苦,你老爹那串海南降香油梨滿雙鬼臉紋,拿出去能給你換輛小車開。」
「金絲楠更名貴,傳聞一根木料白銀萬兩,為了省運輸費,明人常自帶木匠不遠萬里進山,砍到好樹就地打棺材,南人往朝廷進貢整根楠木,運輸不便,只能等每年山洪暴發把木料衝下來,常常一百木匠進山,出來只五十,這木頭做成的東西,普通人家別說用,看一眼也不可能。」
「用得起這麼名貴的東西,說明蕭家當大官?」尹舟迷茫道。
林言和小道士對視一眼,無奈道:「代碼民工就是沒文化,金絲楠在明清是帝王專用,乾隆他老人家想弄點木料還得偷偷拆十三陵,蕭家要是當官還膽子肥,早被一本參了全家老小西北充軍了。」
「所以結論呢?」
「動一動你那顆睿智的大腦,先胡蒙再驗證,哪有那麼多現成的可撿。」林言慢條斯理的給幾個人依次倒水,「用得起金絲楠,又敢仗著天高皇帝遠的人是誰,你別忘了咱們現在在哪。」
阿顏眼睛一亮:「當年沈萬三富可敵國,大言不慚替朱元璋賞犒三軍,招來流放之禍。」
尹舟喝了口水:「你是說商人?」
「這應該是個突破口。」林言說:「怪就怪在明中期名晉商裡沒有姓蕭的,說不準那一世還真是『我』冒風險弄來的木頭,我的本家倒可能有點資本,這樣棺槨裡全是定情之物也說得通了。」
「晉地多巨賈,非十萬之數不能稱富,賈人又多儒商,每家都有讀書人……」
林言還沒說完,忽然間尹舟瞪大了眼睛瞧著他,像見了鬼似的。
一雙手撐在林言肩膀上,他下意識的以為是蕭郁,沒多想便接著往下說,尹舟使勁搖頭,一個勁指著他身後:「你、你、你……你後面……」
林言狐疑的一回頭,正撞上一張男孩的臉,皮膚白皙,不過八九歲,下頜尖尖的,金棕色的眸子滴溜溜的轉,一身短打,頭髮軟綿綿的蓋在肩上,卻極有光澤。
「這誰家孩子,什麼時候進來的?!」林言嚇得一個箭步衝出去,驚魂未定地瞪著男孩。
「天天都是兔子,本大仙吃膩了,要吃雞。」少年從衣襟裡掏出一把銅板扔給林言,神氣活現道:「你快去買兩隻雞來!」
「它是狐狸。」蕭郁無辜道,「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去買雞了?被它催了一天,煩不勝煩。」
林言疑惑的盯著手裡的一把銅錢,一枚枚撥弄開,嘉慶通寶,道光,咸豐通寶都有,還摻著枚五毛的人民幣,男孩似乎以為錢不夠,從衣襟又掏出一枚遞給林言,這回更好,袁大頭銀元。
男孩指著林言,搖頭晃腦道:「我認識你,上次桃花開時你進過一次山,進去時是一個人,出來就帶著他,他以前一直住在山中的荒墳裡,爺爺說的,爺爺還說他很凶,不過我覺得他好看。」
說著轉了轉眼珠,朝蕭郁拋了個媚眼,因為年紀小,顯得不倫不類。
阿顏撲哧一聲笑了,從腰裡摸出張符紙,還沒等貼,被男孩一把奪了去,扔在地上踩了兩腳。
「你別想算計我,這間屋子裡他年紀最大,然後是我,你們都是一群小娃娃。」男孩用手一撐床沿,晃著兩條腿坐下來,鬆垮垮的土布褲子,被腳上一雙精細的鹿皮小靴束住,得意洋洋的咬著手指,眼珠子斜斜朝林言看過去,「我兩百歲了,你們幾個要叫我爺爺,快跪下磕頭!」
還沒等話說完,林言已經從驚悚中反應過來,架起男孩的胳膊把他往衛生間拖,一邊數落:「你少在這蹦跶,吃完肉刷牙沒,一身兔子毛髒死了。」
隔著門,廁所裡傳來花灑的嘩嘩響聲和少年不情願的哀嚎,尹舟指指門板,一臉難以置信:「這傢伙什麼時候當上馴妖師了?」
不過一會,當林言跟狐妖再次出現時所有人都大跌眼鏡,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少年一改剛才的囂張,不情不願地拉著林言的手,尾巴一下一下在身後掃著,頭髮濕淋淋的披在肩上,咬著手指頭。
「該叫什麼?」林言眉毛一橫。
「哥哥。」狐妖羞澀地掃一眼尹舟和阿顏,回頭又叫了林言一聲,三蹦兩跳躍到蕭郁身邊,白衣被男孩蹭出老大一片水印子。
尹舟被男孩乖巧的樣子弄懵了:「我靠,你怎麼辦到的?」
「對付孩子嘛,我騙他說聽話有雞吃,不聽話就只有蟲子。」林言攤了攤手。
下午一點半,五個人頂著服務員依依不捨的目光退了房,往鎮裡唯一的公交站趕,這次是貨真價實的五個人,男孩把尾巴和耳朵藏了起來,蹦蹦跳跳像個小學生,一身說不出什麼朝代的獵戶衣服被林言強制脫了,在早市買了身仿阿迪,男孩老大不情願,尹舟怪林言摳門,林言聳聳肩:「我倒是想買真的,買不著。」
蕭郁穿林言的衣服,牛仔褲T恤衫登山鞋,他比林言其實高一截,好在衣服偏長,勉強湊合著,長發紮了個馬尾,像個畫家。這古人第一次打扮成這樣,自己不自在,林言看他也彆扭,邊走邊偷偷笑。
似乎很久沒這麼輕鬆過了,藍天白雲,青山綠水,路過的平板車吱悠吱悠響,趕車人揮舞著桑樹枝條驅蚊子,筆直的一條土路,蕭郁牽著狐妖走在前面,林言,尹舟和阿顏並排跟在後面,男孩出了山,一路時不時興奮地回頭看,林言有點心酸,蕭郁身邊的位置本該是他的,可惜現在說什麼那鬼都不肯離他太近了。
分了手的情人,總覺得對方還屬於自己,然而又隔了一層看不見的牆,偶爾目光交錯,忙不迭的轉頭,心臟撲通撲通的跳。
林言問那小狐妖有沒有辦法讓別人看見蕭郁時其實沒抱多大指望,沒想到男孩一口應承下來,放了片樹葉在蕭郁額頭,擺弄一會,幾個人驚詫的發現屋裡多了一個人。
「這是我們狐族的法術。」少年轉了轉眼珠,「不過打雷時會失效。」
林言問:「為什麼?」
「我怕打雷。」少年不好意思的說。
「你有名字?」
少年眯著一雙狐狸眼,好半天才羞赧的回答道:「我叫澈,因為生在湖邊,杜鵑花開的時候,湖水又涼又乾淨。」
穿過野高粱地,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草坡,地上招搖著小百花,林言覺得眼熟,想了一會,突然驚訝的發現這裡跟第一夜時噩夢中的環境太像了,芳草萋萋,陽光凜冽刺眼,沿路走上去,在夢中經過茅草屋的地方只有一座野墳,有些年頭了,墳包已經近乎平坦,放著一隻野花扎的花圈,花朵被曬蔫了,隱隱有些發黑。
「有香麼?」林言對小道士說,阿顏從包裡掏出一小捆沒拆封的,林言抽了三株點燃了,恭恭敬敬的插在墳頭。
「你幹什麼?」尹舟不解,林言搖搖頭,嘆了口氣:「該來的總會來,先走吧。」
下午三點,進城的公交車來了,幾個人擠在進城賣母雞買種子的隊伍裡離開了柳木鎮,在最近能通火車的市鎮買了車票,連夜趕往曾經的晉商聚集中心,五百年後的太原府。
53、
晉中商賈起源於明初,在清朝達到頂峰,明時太原府領五州二十縣,包括今忻州、晉中、陽泉呂梁,至今有多處大院遺蹟保留,有些甚至仍在使用。林言打算帶蕭郁過來轉轉,能找到推理的依據最好,若不能,至少讓他在青磚黑瓦的深宅大院中找到些舊時的印象,儘管史料三千,他們現在能依傍的也只有這鬼時有時無的回憶了。
到達時正值晚上八點,夏夜華燈初上,街道川流不息,火車站旁的小吃攤點發出滋滋啦啦的烤肉聲,聽得這幾個在荒山野嶺待了四天的人忍不住暗暗吞口水。
總算又回歸了現代社會,林言鬆了口氣,尹舟沒出息地環視霓虹閃爍的街區,感嘆道:「樓,終於看到五層以上的樓了!真洋氣。」說著衝上來拍林言的肩膀,「請客,今晚說什麼也得犒勞犒勞咱幾個,我早想好了,咱們住希爾頓泡溫泉,別想賴。」
林言捂著錢包咬牙切齒。
在賓館前台時又犯了難,沒有提前預定,到達時三人間和單間都客滿,只剩標準間,尹舟和阿顏已經領了房卡回屋休息了,阿澈非要跟蕭郁住,大廳金碧輝煌,狐狸見什麼都新鮮,跑去噴水池撈金魚玩,林言不敢看蕭郁,小心的說:「你帶著阿澈,我另開一間。」
服務員對著電腦查資料,時不時好奇的用餘光打量兩個帶孩子的男人,視線在蕭郁臉上移來移去,讓林言莫名不爽,又不敢表現出來。
蕭鬱沉默半晌,說一起住吧,我本就用不著睡,再說總在一起,習慣了。林言握著簽字筆的手心微微出汗,聽蕭郁這麼說,鬼使神差的竟鬆了口氣。
兩張床,阿澈攤手攤腳霸佔了其中一張,林言睡另一張,蕭郁望著街景發呆,城市本沒有夜,厚重的窗簾後露出一點滿街的霓虹,是一窩窩紅綠的星。林言每次醒來都見蕭郁保持同一姿勢在窗邊站著,低聲喚他來睡,那鬼便淡淡地搖頭,不知醒了幾次,再睜眼時天色已經泛白了。
蕭郁臉色如常,原來變成鬼,疲倦飢餓的感覺都離他而去,像一塊石頭,一件東西,無根無落地飄蕩著,凡俗的滿足與快樂也與他無關。
恨不得再吻一吻那削薄的唇,哄他笑了,可那鬼的眼睛凝視著遠處的虛空,無暇顧及他。
兩百八一位的自助早飯極其豐盛,誰知阿澈一攪合,其餘人都成了跑腿的,飯沒吃好全圍著他轉,小狐狸眼珠子一骨碌,蛋糕點心肉腸雞蛋來者不拒,他不敢使喚蕭郁,只耀武揚威地指揮林言三人跑來跑去替他領吃的。尹舟好不容易閒下來喝口湯,悲憤道狐狸不是只吃生肉嗎,阿澈耳朵極靈,摸著肚子得意:「知道你們祭天地拜祖宗上墳的貢品都去哪了?」
「等人們走了,都伺候我們狐族啦,大塊豬頭肉,醃魚臘腸火腿,肉餡饅頭,好吃的緊。」阿澈晃晃腦袋,露出一對尖耳朵,「我小時候悶了有時也變成人來山下轉轉,爺爺不知道,要是聽說了肯定要打我的。」
隔壁桌一對老夫妻,聽見一個八歲孩子念叨他小時候,忍不住呵呵笑出聲。
林言從賓館前台取了一疊旅遊宣傳冊,挨個記商戶大院的地址,勾勾選選排日程安排,阿澈跟著看,他不認識字,專挑圖片,見都是些黑乎乎的院子便抱怨連連,不顧林言的反對搶過去亂翻,忽然指著其中一頁興奮起來:「我要去這裡!」
他指的是一張花花綠綠的遊樂園宣傳照。
「不行。」林言一把搶過小冊子,「咱們在這住不了幾天,抓緊時間辦正事。」
狐狸一聽,扁起嘴就要哭。
「乖,哥哥帶你去吃六味齋醬肉,聽蓮花落。」林言好聲好氣哄他,「你郁哥哥快走了,沒那麼多時間陪你玩。」
阿澈眼睛裡的淚蓄的更深了,隨時要決堤了似的,幾個人輪流安撫無效,蕭郁摸摸阿澈的腦袋,拿過小冊子仔細看了看,對林言說:「罷了,帶他去吧,這後面的晉陽古城看著倒有些眼熟。」
原來是修復後的古城遺蹟園開園儀式,宣傳語說門票對折,不僅有各式明清建築,特色小吃,暑假期間嘉年華駐紮在此供孩子們取樂,屆時園中搭台演皮影戲,演林沖夜奔。幾幅小小的照片,方正森嚴的大四合院,黛瓦朱門,院牆極高,門口兩隻光滑的青藍石鼓,地上游移著云的光影,拍攝的時間極好,瓷青的天空透著淺粉,四方枝杈伸展成汝窯的冰紋,屋簷是最神秘的所在,瓦縫下藏著黑衣刺客,那是回憶中的舊時中國。
忽然被觸動,林言跟著點了點頭,小狐狸高興的要蹦起來,一下子打翻了玉米甜湯,灑了尹舟一身。
「小禍害。」尹舟暗罵道。
賓館門口有旅遊專車往返接送,到達時上午八點,天空略微陰霾,空氣涼浸浸的,遊玩的大好天氣。
遺址復原加上現代修葺很是氣派,園外停滿了車,三三兩兩孩子被大人帶著,手裡抓著氣球,阿澈一見也要買,迫不及待的拉著蕭郁往攤位跑,盯著紙糊的風箏,皮影,面人和燈籠幾乎要流口水,每樣抓了幾隻,又要看上了比他腦袋還大的藍色棉花糖。林言趕過去救場,往蕭郁口袋裡塞了幾張紅票子,囑咐道:「阿澈喜歡你,你帶他逛逛,錢都認得清?」
「嗯。」蕭郁從小販手中接過找零,身邊多了個玩鬧的孩子,那鬼陰鬱的臉色也放晴了些,沖林言笑笑,「你也來,我一個人帶不了他。」
林言把手抄在口袋裡,有點失神。
「怎麼?」
「沒事,就是想你了。」林言低頭道,周圍音樂刺耳,他的話聲音很小,但那鬼還是聽見了,表情略微一震。
阿澈沒察覺兩人的尷尬,拉著蕭郁的手指,一指摩天輪:「我要玩那個。」
蕭郁回頭示意,林言卻嚇了一跳,情侶才愛玩的東西,一隻丁點大的玻璃盒子,臉對臉半個小時,俯瞰城市風光,尷尬也尷尬死他,連忙轉移狐狸的注意力,隨手往右一指:「沒意思,咱們去那裡玩。」
竟然是鬼屋,宣傳海報上一名長發覆臉的白衣女子,午夜凶鈴專場,到處都是貞子。
還沒來得及後悔,阿澈已經改變主意,一手牽一個拉著兩人奔了過去。
狐妖大言不慚的說從來不怕鬼,率先衝進黑黢黢的棧道,走了幾步身後的門便封閉了,四周暗的深不見底,腳邊設有通風口,陰風陣陣,站一會全身發涼。
一個白影從拐角處飄了過去,是工作人員扮的鬼,林言咬著下唇告訴自己都是假的假的,冷不防腳邊伸出一隻手,朝腳腕猛的一抓,嚇得趕緊捂嘴,差點叫出聲來。
身後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頭皮都麻了,看著前面一小一大兩人走的歡快,林言恨不得把剛才自己指路的手剁了。
濃重的黑暗阻隔視線,只看見前面蕭郁的背影,穿現代人的衣飾,T恤稍小了些,繃在身上,隱約可見勻稱而結實的肌肉線條,寬肩窄臀,束起的長發後露出一截青白的脖頸。
正出神,棧道兩側投來一束幽幽的藍光,一頭黑髮掛下來,白裙飄飄擺擺,貞子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毛髮被棧道的過堂風一吹,冷颼颼的刮著林言的臉。
「蕭、蕭郁。」一個箭步躥了出去,一把抓住那鬼的胳膊,驚悸道:「你別走太快。」
「你怕這個?」
林言臉色發青,結巴道:「我小時候被這電影嚇著過,早知道是貞子……我,我就不進來了。」
蕭郁跟他換了個位置,讓林言走在自己斜前方一點,肩膀側過來,小心翼翼的護住他,離的近了時有接觸,手指碰著手指,林言手心冒冷汗,竟不比那鬼暖和多少。
人造的詭異環境,幽昧壓抑的棧道,曲曲折折彷彿永遠繞不出的迷宮,黑暗滋生想像,想像滋生惡魔,耳邊充斥著女魅的幽幽嘆息,每一個狹窄的拐角後都藏著女鬼,甚至有倒掛在屋頂上,死人的臉色,青,綠,發黑,不小心撞上,酸涼的白裙,頭髮讓人想起些不乾淨的東西,像下水道裡絞著的一團一團的黑毛。
恨不得立刻結束一場煎熬。
突然再撐不住,在黑暗中抓住那鬼的手,蕭郁愣了一瞬,將林言的手捏在手心,緊緊的扣住,林言回頭摟住他的腰,兩人擁抱在一起。
時間彷彿停頓了,置身於一處安全空間,心上人的懷裡,風雨不侵,整日與黑暗和屍骨打交道的學者也有氣短的時候,當膩了英雄,改做小兒女,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在一屋子假鬼的恐嚇下向一隻真鬼尋求庇護。
「我想你,我想你,蕭郁,我真的……」狠狠用牙咬那鬼的肩膀,「我求求你,求你別不要我……」
後半句其實沒說出口,說不出口。
蕭郁輕輕捋他的後背:「乖,聽話,我們先出去。」
兩個人半拖半抱的終於尋到出口,天光傾閘而下,小狐狸早蹦到出口處等著他們,見兩人臉色都反常,樂不可支的拍掌大笑。
「你倆真差勁,怕鬼,好沒羞。」
圍觀路人見孩子可愛,忍不住也停下來跟著笑。
要不是林言衝過去作勢要揍他,小傢伙的狐狸尾巴怕是也要得意的露出來。
蕭郁追上林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林言回頭,四目相對,竟緊張的誰也說不出話。
「林言,我……」
「剛才的話你當我沒說過,被嚇蒙了,胡說的。」林言打斷他,大步流星往前走。
在遊樂園待一個上午,阿澈玩鬧夠了,吆喝走不動路,被蕭郁一路背著吃冰激凌,林言跟在旁邊,手裡拿了一堆他的戰利品,玩彈子機贏來的娃娃,磕掉腦袋的孫悟空,吃了一半的糖人,烤玉米,琉璃珠子,還不算包裡的,滿的要抓不下。
小傢伙很快又嚷著餓了,徑直穿過遊樂園,來到後門,一條幽深僻靜的古道直通古城遺蹟,路邊一家舊式裝潢的茶館,榆木門檻,雕花影壁,門口一副新貼的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三間古舍連通,盡頭一間涼亭,阿顏和尹舟正閒坐喝茶等他們。
亭邊一張小幾子,放一隻仿古青花瓷瓶,裡面插滿捲軸,院裡的花都開了,丁香和胡枝子長得茂密,隱約一股草木香。涼亭的另一邊是一面人工湖,小橋架在湖面,青碧的大荷葉子被風一吹,集體翻捲出白色的浪,岸邊長著水仙和野豌豆,一棵柳樹的枝條直垂進水裡,一串銀藍色小蝴蝶從樹上倒掛下來。
三人依序坐下,店小二古裝打扮,連忙添上三碗涼茶,憑門票還贈送龜苓膏,調了蜂蜜,吃著降火解暑。
「我問過了,後面是古城遺址,逛一下午也不一定逛的完,兩點鐘搭台唱皮影戲,你們吃完飯可以直接過去等。」
「我們?」林言見尹舟和阿顏站起來正打算走,奇道,「你倆幹嘛去?」
尹舟指了指桌子:「我倆發揚把凳子坐穿的偉大精神,等了你們仨小時,把能吃的都吃了一遍,那店小二嫌我們佔著桌子不知道翻了多少白眼兒,後援部隊總算到了,我們逛逛去,你們隨意。」
「對了。」尹舟沖阿澈擠擠眼睛,「你過來,告訴你什麼東西好吃。」
狐狸眼睛珠子一轉:「我不去,我也要把能吃的都吃一遍。」
「嘖,哥哥有事找你。」尹舟不由分說把他拎起來,「動物就是動物,擺動物園裡還挺好看,拿出來溜著怎麼就不開竅呢。」
店小二送上來一壺陳年竹葉青,青花瓷瓶裝著,看起來莫名眼熟,阿顏招呼:「試試這個,當地特色,不過不能喝多,後勁大,容易上頭,我、我剛才暈了好一陣。」
三人閃的比兔子還快,蕭郁和林言面對面坐著,看閬苑下的荷塘,不知道說什麼。
遠處淡淡的薄霧中露出古城的樓頂,瓦片連著瓦片,一排豔紅燈籠,遊人的喧譁聲和遊樂園的音樂都彷彿遠去了,斜飛的亭角下是停滯的時光,百年光景幽幽而至,那酒,那人,那一年的暮鼓和晨鐘。
細瓷小盞兒滿滿斟了一杯酒,一仰脖灌下,清新爽口,後勁綿長。
「還算醇香,是熱的,嘗嘗看?」林言笑著另斟了一杯,遞給蕭郁,那鬼並不拒絕,放在唇邊微微一抿,沾了一點,算喝過了,把杯盞推回桌上。
心臟忽然猛烈的跳動。
喝了這半盞殘酒,我有意喝了你這半盞殘酒,只是不知郎君是否與我同心……
半昏半醒之間,林言拿起杯盞,就著他抿過的地方一口口品著,抬起一雙眼睛,狐的眼睛也沒有他勾人,斜斜的盯著蕭郁,這古舊的涼亭和暖熱的酒都似乎被下了咒,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契約,在閬苑和瓔珞下緩緩醒來,邁向那深宅大院和高廣的圍牆,躲在門口,等著他們。
誰都逃不了,天災人禍,愛本就是天災人禍。
他捲起雪白的袖口,寬闊的大袖,繡一朵淺粉的春桃,朗硬外表下掩飾的一點柔媚,特意留給他看,細細的熱一壺酒,親手捧給他。
「家事繁忙,各個鋪子都離不了人,不能親送郎君上京會試,就此送別,祝郎君衣錦而歸。」
「林言?」蕭郁皺起眉頭:「你怎麼了?」
他猶不察覺,昏昏沉沉,抬手撫上他的臉,眉梢,眼角,下頜……周圍已有人側目,看兩個年輕男子當眾調情,林言只覺得自己魘住了似的,痴迷的望著他的臉:「這一走又是數月,我必日日掛唸著,莫忘了寄書信回來。」
蕭郁按住他的手,強行放在桌上,把杯盞拿遠了些:「別喝這個了。」
「你別管我,喝醉了我才敢說。」他固執的盯著蕭郁,無限怨毒,「我至少比你好,你從來沒敢過。」
蕭郁跟他不在一個空間,突然驚愕的睜大了眼,眼前的人,是林言麼?
小狐狸阿澈蹦蹦跳跳的回來,手裡舉著串草莓糖葫蘆,裹著透明的糖殼,往林言鼻子底下一伸:「這個可好吃了。」
轉而瞧瞧林言,又瞧瞧蕭郁,驚訝道:「你們兩個說什麼呢,怎麼都一頭汗?」
離魂乍驚,全身發冷,林言忽然回過神來,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心。
尹舟和阿顏也趕回來,搶了林言面前沒動過的涼茶喝瞭解渴,一指前方人群聚集的地方:「那邊有抽獎,按門票上的號碼,先過去看看?」
林言懶得動,被尹舟一把拽起來:「走走,飯什麼時候吃不行?」
「園子裡那麼多人,抽的中才怪,看什麼看,跟對門超市排隊買雞蛋的老太太似的。」
尹舟不屑道:「就算是筐雞蛋也是咱賺了,趕緊的,說不定等省下好幾分錢呢,毛爺爺說了,要愛護人民幣!」說著把林言一把推了出去,背地裡偷偷給阿澈遞了個顏色:「你有把握沒?」
阿澈點點頭。
「行,信你一回,你林言哥哥心情不好,咱們哄哄他,你要演砸了趕緊把自個兒窩吧窩吧扔廁所得了。」
54、
林言仍怔怔的,手指抵在眉心,剛才是怎麼了,好像一霎那跌進另一個世界,手指還留著那鬼的皮膚的冰涼觸覺,他竟如此大膽,拋下死命維持的自尊?不由咬緊了牙,格外離蕭郁遠了一點。
早上出門時天氣便不甚晴朗,涼風乍起,捲著土腥氣撲面而來,好像要下雨了,遠處的樓宇像附在虛空的海市蜃樓,幽幽的靠近了,追逐著他,他被遺忘在百年前的「記憶」,隱秘地蟄伏在這古老院落的每一道青磚的縫隙,等著他靠近。
兌獎台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主持人扮作書生,瀾衫四方巾,認真的調試話筒。
路旁幾間小店,工作人員在門口搭起攤點,賣各種各樣的民俗物件,還有換衣服的地點,一排排改良漢服和旗裝掛在架子上,遊人可以花錢租來拍照,或者乾脆穿著遊園,古意盎然。
林言走過去問價,小販操著鄉音,伸出兩根手指,煞有介事的說:「二十兩銀子一天!」
連一向自恃沉靜的公子哥也沒憋住笑,林言在衣架裡翻了翻,挑出五套沒被古裝劇荼毒的太慘烈的,挨個發過去:「穿著玩吧,應個景。」
一件直裾只搭一根長腰帶,最多加件半臂,走動幅度大了還會露出牛仔褲,遊客們裝扮的不亦樂乎,忙著拍照留念。蕭郁在一旁撥弄鬼面具和紙燈籠,林言正繫腰帶,那鬼回頭輕輕說:「我記得這些,是元宵燈節的東西。」
「元宵點燈,從初八到十八,第一天叫試燈,正月十四為神燈,祭祀先祖,十五為人燈,除蟲闢邪,最末一天為鬼燈,放置在墳頭,遊魂可借此脫離鬼域。」
林言選了盞荷花燈交給蕭郁挑著:「現在都靠這些噱頭賺錢,有機會就拿出來折騰,說叫復興漢文化,最後弄得亂七八糟的。」
戲謔的拿了兩隻面具,青面獠牙的夜叉和惡鬼,分給他一隻:「喏,你長這樣才對。」
尹舟從人群裡擠出來催他們:「你倆快點,快開始了。」
主持人已經調好話筒,在台上玩笑一番,把大紅幕布唰的一下揭開,海報上寫著獎品安排,紀念獎是印有古城全貌的紀念幣,四等獎是五十元消費代金券,三等獎是手機,二等獎是筆記本,一等獎空白,舞台正中央的桌子上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盒子,用紅綢緞包裹,故意引遊客去猜。
「下面請大家看清自己的門票右下角的號碼,由晉陽古城投資人X先生為我們抽獎。」主持人慷慨激昂。
紀念獎和四等獎依次公佈,人群時不時發出一陣「呀,是我」的呼聲,奪個好綵頭,笑嘻嘻的上台領獎,這兩項獲獎人數眾多,進行了好一陣,到公佈三等獎時林言已經不耐煩,推了推尹舟:「走啦走啦,有什麼好看的。」
尹舟胸有成竹:「說不定中點什麼呢,就一會兒。」
「得了吧,咱倆從小抽獎買彩票就沒中過比臉盆更貴的東西。」林言嘀咕。
很快三等獎和二等獎也結束了,全場目光集中在紅布盒子上,主持人特意賣了個關子:「這次的一等獎獎品是我們精心準備的,極富收藏價值與紀念價值。」說著從投資人手中接過紙條,宣讀道:「一百四十一號。」
台下觀眾紛紛低頭看自己的門票,沒人上台認領,尹舟用胳膊肘推了推林言:「哎,你多少?」
林言掃了一眼,驚呼道:「是我!」
「快去快去,看看什麼好東西。」尹舟滿意的沖台上招手示意,趁林言上台,暗地裡推了把阿澈的腦門,「行呀。」
小狐狸搖頭晃腦:「看著吧,我們狐狸的法術最厲害。」
林言攀上檯子,先跟投資人握手,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把紅綢揭開,露出裡面精緻的錦盒,主持人特意囑咐他慢些,吊足台下父老鄉親們的胃口。
盒子緩緩開啟,林言一下子瞪大眼睛,從錦盒裡拎出一隻……沒脫乾淨毛的雞,腦袋軟綿綿的垂著,血沒放乾淨,順著脖子往下淌。
「雞?!」全場寂靜,接著由竊竊私語轉變成哄堂大笑,投資人和主持人鬧了個大紅臉,滿場找他們的正牌獎品去哪了。
林言一頭霧水拎著雞走下台時,尹舟正一個勁打阿澈的屁股:「你怎麼回事?弄隻雞幹什麼?原來的東西呢!?」
阿澈委屈的嘟噥:「原來的不好,林言哥哥肯定不喜歡,我就給變沒了!」說完盯著雞舔了舔嘴唇,雙眼放光,「天下哪有比雞更美味的東西,咱們中午吃這個吧?」
尹舟被他氣得鼻子冒煙,林言狐疑的盯著手裡的雞,又看看鬧成一團的尹舟和狐狸,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好了好了,雞也挺好,咱們找家店燉了去。」林言把脫毛雞塞給狐狸,「那邊有羊雜和老豆腐,你們等著,我去買幾份,還真有點餓了。」
路邊攤擺著幾口大鍋,鍋蓋一掀騰騰冒熱氣,當地有名的吃食,用塑料碗裝滿滿一大碗,方便遊人邊走邊解饞。林言點了四份,正等羊肉出鍋,天空忽然暗下來,人群一陣騷動,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往下打,遊人忙不迭四下奔逃,人在前面跑,雨在後面追,七月天如孩兒臉,說變就變,林言用袖子遮雨,再往回趕時四人都已經不見了。
青石磚路長著苔蘚,又濕又滑,人群往古城方向避雨,林言也跟著走,掏手機想打電話,卻發現根本沒信號。
遠處的鐘聲在濛濛雨霧裡迴響,雨勢甚急,來勢洶洶,不一會全身都濕透了,衣裳濕淋淋的貼著,遊人如織,紛紛用面具擋雨,只留一雙眼睛從窟窿裡找路,街上各式各樣的鬼怪擦身而過,有虎頭,蛇妖,白臉娃娃,地仙,都穿著相似的直裾,匆匆亂走,竟誰也認不出誰。
尹舟他們去了哪裡?
昏暗的古城由遠及近,林言穿過五道拱門的牌坊,踏入其中了,雨霧包圍之中,各戶窗紙亮起慘淡的黃光,像建在虛空之中的一座城池,幽幽嘆一口氣。雷聲乍響,轟隆隆打在頭頂,林言忽然慌張起來,狐狸的法術遇雷則破,那與他失散的鬼現在在哪?
拐過一道彎,又一道彎,前面忽然又是一道牌坊,踏過去沒走多遠,只見街上人影漸稀,偶爾幾個女子與他逆向而行,像被纏了足,搖搖晃晃,款擺生姿,撐起一把油紙傘,面具下是數百年前的臉,鬼臉。
無端起了一個念頭,這座城,是不是一座鬼城?
一盞盞紙燈籠無緣無故的亮起來,光線昏慘慘,小販匆忙收了攤,挑著擔子,見林言只跌跌撞撞亂走,急忙招呼他:「哥兒莫要亂走,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林言拉著他問:「有沒有看見四個人,噢不,三個人,其中有個七八歲的男孩,剛才忙著避雨走散了。」
「或者哪裡有遊客服務中心,能放廣播的?」
小販吃吃笑了:「『人』?城中各家各戶,哪有一家是『人』?客官說笑了。」
路邊兩位牽馬的商人邊走邊聊,一兩句刮進林言耳朵裡:「今年也不知怎的,城裡整日敲敲打打,今日一大早闖進來好些怪人,擾人清淨。」
林言忽然怔在原地,他有陰陽眼,他能看見鬼!當下凝神閉目,只見眼前人影幢幢,皆呈青黑色,走動之時,身後拖著長長的一道青煙。百年時光已逝,這座在原址上復原的古城竟從未死去,它在另一個空間,以另一種形式存活,永遠活著,貨郎的叫賣聲,茶水鋪新來了客人,寂寂的一聲琵琶,小姐上了繡樓,把才子佳人的故事拋在後面。
「我走錯地方,誤來這裡,請問該怎麼才能出去?」
小販翻個白眼,挑著擔子走了,迎面走來一位青髯道人,手持一柄半仙黃旗,仔細把林言打量一番,詫異道:「這位公子,不出七日你必有血光之災,速速回鄉,莫再前行。」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客人快走吧,把前生的冤孽都拋到一邊,才是化解之道。」
林言推開他,絞了絞衣擺的水,匆忙找出去的路,神思恍惚之間只聽清了一個前生,猛然回過神,蕭郁在哪?他們也曾這樣失散過,在杳然的光陰與生死之界,本以為再不相見,不想冥冥之中他竟找了來,一個人踏過寂寞的黃泉路……那一世的林言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他不離不棄?
誰說情愛不是前世的因果,一見鍾情也好,青梅竹馬也好,亦或者日久生情,茫茫人海,為什麼偏偏遇上那一個,為什麼偏偏選了他?
青苔讓人腳下打滑,晦暗的街景和慘淡雨霧彷彿浮在世界的另一端,成化二十三年,那年那時景緻,追著他,提醒他遺忘在虛空的「前生」。
「林言!」忽的一聲呼喊,蕭郁挑一盞燈籠,在古街不遠處站著。
這畫面無比熟悉,忽然回憶起那天他離家出走,自己曾瘋了似的找他,在北四環一家古怪的電影院門口,那鬼也這般淒惶的立著,等著他。
林言忙不迭奔過去,驚魂未定:「這裡不對勁,我看到古時的人,他們跟我說話……」
蕭郁拉著他往路邊走,沉聲道:「你走錯了路,這座古城分人鬼兩界,大概是打雷把入口引了出來,跟我走。」
拐進一家高敞的大院,進門先是一道老舊的照壁,刻朱子家訓:
「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
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流連。
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
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
穿過滿庭荒草,八扇雕花門扇大開,一道屏風黑底燙金字,一朵朵繁複的金牡丹像要撲到人臉上,兩人執了手過中庭,四方院牆把院落圍的像一口井,抬頭便看見方方正正的一塊天,飄著細密的雨絲。再過閬苑,檀木椽子上畫滿壁畫,由於陽光日復一日的照射,已經發了黃。
推開一扇對開的木門便至書房,那鬼在前面帶著,如入無人之境。
「當心門檻。」蕭郁托著他的手,腳下是一道榆木檻,近一尺高,被踢踩多次,殘缺不全。
「尹舟他們呢?」林言問。
「他們都在人界,只有你不見了,先避一避雨,等天放晴了我帶你出去。」
林言點點頭,選了靠牆一張黑漆交椅坐下,使勁擰衣角的水,抬頭往四下一打量,奇道:「怎麼進了民宅,這一戶的鬼主人不在?」
「在。」蕭郁說,見林言仍不明白,苦笑道:「不記得便罷了,別想。」
書房闊朗,進門靠牆放兩把黑漆交椅,中間一張花梨方桌,擺著青瓷花瓶,正對大門的方向擺一張大案,文房四寶俱全,都許久未用,墨干在硯台裡。後面一副紫檀木架,擺設玉雕和前朝古玩,再往後一排排都是書架,擺滿珍貴而煙黃的線裝書,最前排是《四書章句集注》、《楚辭集注》、《晦庵詞》,朱熹所作,存天理滅人欲,往後有《論語》,《詩經》,《孟子》。
書房兩扇朱紅窗櫺,被西曬的陽光照的褪色,因為下雨,昏昏沉沉,稀薄的一線天光,一股朝生暮死的荒疏味道。
林言忽然覺得這房間眼熟,走過去一一查看,手指從瓷器表面劃過去,斗彩,青花,點墨,碧似雨過天青,粉如百蝶穿花。又至書架,隨手搬開幾冊,裡面另有隔層,伸手進去,掏出一卷《搜神記》,再往裡摸索,竟翻出一冊落滿灰塵的《牡丹亭》,三魂七魄忽然不完全,他驚慌的失聲叫道:「蕭郁,我見過它!」
回頭對上一雙灼灼的眼,書卷掉在地上,正翻到那一頁,柳夢梅在園中撿到杜麗娘的畫像,迷戀佳人,竟至於挖墳掘墓,杜麗娘從墓中起死回生,有題記曰:「如杜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認識你,在很久以前……」他斷斷續續的,抬手摟住蕭郁的脖頸,凝視他的眼睛,喉中焦渴難耐,一線離魂幽幽附著在古早的書頁上,入了心肺,蕭郁推開他,淡淡道:「你不認識我,你是林言,我只要你做這一世的林言。」
「我知道我是誰。」林言纏上他的身子,忽然呼吸急促,難以自控,幽幽吐出一句:「蕭郎……」
那鬼面色大震,怔怔的任他的吻落在頸上,滑至胸口,四下空寂無人,只有兩個古早的魂兒,穿著被電視劇改成四不像的明裝,攪作一團,一個滅絕人欲的年代,愛與恨都秘而不宣,化作藏在書架深處的一卷邪書,因為掩飾,更加膨脹,林言忽然報復般的把蕭郁推在地上,跪坐在他腿間,擠碎骨頭似的狠狠擁抱。
認識他之前,遇上的愛都平靜淡泊,只想找個合適的人過完一生,看上他,生活一波三折,驚濤駭浪,一不留神滿盤皆殺。
誰說情愛與前生的夙孽無關?
有一分鐘的真心也好,為什麼偏偏他的眼睛看的總不是自己?莫名的恨意和嫉妒,恨到骨子裡,自己不好麼?他要愛便陪他歡愛,他要走便連一句挽留都說不出口,不遠萬里,替他尋前世的戀人,甚至連婚約都一併成全了,這鬼置他於何地,狠下心腸這樣對待自己?
「要我。」他憤憤的盯著蕭郁,「你肯不肯?」
「我不能。」蕭郁轉過臉。
「你不敢?」
那鬼忽然被觸到痛處,狠狠拽開他的衣襟,褪去繡滿卷耳紋的直裾,撩起林言的T恤下襬從腹肌吻上去,用力吸吮,吻上他的嘴唇,突如其來的情慾像一場業火,把兩人都燒成了灰,誰都沒有理智,在滿室線裝古書間顛來倒去,動作太大,碰倒了一壁書卷,書頁飄擺而下,四面八方,無處可逃。
滿座聖人之言,圍觀他們的不堪。
「疼嗎?」剛沒入一寸,見林言咬嘴唇,蕭郁停下動作,細細吻他。
「進來。」林言把腿纏在他腰上,疼的一腦門冷汗,固執的抱著他,「再用力些。」
「傻子,不要命了。」
「你他媽才傻,死了多少年的人,你想著他幹嘛?」林言忍受著身體被一寸寸撐開的不適,咬牙問他:「我是誰?你當我是誰?」
那鬼吻他被冷汗濡濕的額頭:「林言,我的林言。」
硬物在身體裡一下下動作,林言失控的用拳頭把呻吟聲咽在喉嚨裡,貪婪的看著蕭郁動情的樣子,兩道舒長的眉蹙成疙瘩,每次沒入深處都難以自制的重重喘息。
快感越甚,他變得急切而焦躁,拉著蕭郁讓他伏在自己身上,飢渴地吸吮他的唾液,把那軟舌往嘴裡勾,恨不得纏個痛快,一手解了他的頭髮,蜿蜒在裸背上,用手心一趟趟撫摸。
這詭異的古城,詭異的房間,他和他的過去倏然重合,像被灌了幻藥,不知因果不問來由,情慾鋪天蓋地,真真假假,古今交錯,心安理得的承受本該屬於他的快樂,比誰都放蕩,比誰都墮落,有什麼不可以,蕭郁欠他的!
他要走了,再不回來,他要找的,是一具死去愛人的屍骨,萬千憤怒,不甘和嫉妒都化作一場禁忌的歡好,像他們的初見時變態而偏執的情愛,他懲戒似的咬著蕭郁肩膀,微微扭臀:「我還要,不夠,不夠……」
猛烈的撞擊和摩擦幾乎讓他昏死過去,喉嚨啞的叫不出來,他躺在地板上,偏著頭喘息,泛黃的書頁擦著面頰,豎排版的黑字觸目驚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55、
小雨打著窗櫺,天地昏慘慘一片,灰頹延伸至室內,方寸之間有麝香的味道,混著陳年的霉味,滿地衣衫散亂,兩人纏作一團,慾念焚身,如膠似漆。
很少貼的這樣近,兩人都不自覺沉溺,林言跨坐在蕭郁大腿上,一半迎合一半主動的起起伏伏,全身痙攣,雙手抓著他,像抓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不知自己為什麼如此急迫,那鬼也控制不住,恨不得把他貫穿,揉碎在自己懷裡,渴了太久。
書生苦讀之處禁慾而清明,空氣中好似有催情的香,把他整個人挫骨揚灰,填滿這方寸之地,手指抓捏和雙腳挨到的地方都是書,經史子集,朱子理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官入仕之道,莊嚴而肅穆,審視兩人白晝宣淫,偏偏它們越說不能,他越想要,難以自制。
忽然記起蕭郁說主人仍在,忙把嗚咽和呻吟都壓下去,不敢出聲,咬牙忍受這甜蜜的煎熬,蕭郁摟著他的腰,輕聲說:「這是咱們的家……」
心裡一陣悸動,膩在蕭郁身上,好似在他的舊情人眼皮下偷歡,有點報復的快感。
「蕭郎……」他喃喃出聲,蕭郁搖頭,捏著他的下巴:「林言,看著我,林言。」
四目相對,心意柔軟不堪,眼中莫名的潮濕,擁著他,一瞬間想要天長地久,最奢侈最荒誕最不切實際的願望。
他在那鬼的溫柔中變成一張停在高音上的古琴,快要斷了弦,最終受不住身後的摩擦,狠狠地先洩在蕭郁手裡,那鬼跟著從他的身體中退出來,因為沒滿足,抱著林言,全身止不住掙扎。
「怎麼了?」林言撫著他的臉,「射在裡面。」
蕭郁半睜開眼睛,艱難的一笑:「就你身上這點陽火,再做下去是想跟著我當鬼?」
擁著他以手自瀆,黑髮散落下來,側面只看得見修挺的鼻樑,攀上頂端時略略仰臉,幾不可聞的喚一聲林言,偏頭吻上他的嘴唇,滿足地嘆一口氣。
那鬼收拾了滿地衣衫,橫抱著林言穿過一間間荒疏已久的大院,帶回臥房,小心地放在榻上,打來一盆清水,用手巾仔細擦拭他身上歡愛的痕跡。
林言盯著他看,忽然發現蕭郁不是不在意他,他甚至懷疑,如果自己再乞求他一回,他一定捨不得,但那又怎樣,他將永遠背負別人的影子,誰也打不敗一個逝去的摯愛,他存在於虛空中的情敵,手中最大的砝碼是「失去」,只這一條就能把他逼入絕境,潰不成軍。
強裝鎮定把衣服穿好,看了看窗外:「雨停了?」
蕭郁沒回答,濕漉漉的手巾忽然掉在地上,那鬼蹲下來,頭痛似的用手指使勁抵著眉心:「林言,我想起一些事……」
林言掙紮著去扶他,蕭郁猛地抬起頭,怔怔的盯著他的臉,呢喃道:「逸涵……」
「你說什麼?」
蕭郁以手掩面,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掙扎道:「我要找的人是晉陽段家的少當家,段逸涵。」
「咱們現在在段家祖宅,這裡是逸涵的臥房。」
林言從床榻上蹦起來,那是張極其精緻的紫檀木架子床,四角有立柱,左右後方都裝圍欄,小木為榫沿前方兩支立柱拼裝成一個鏤空正圓,頂上有蓋,名為「承塵」,湖水綠帳幔用銀鉤吊著,束在雕花上,名貴的讓人幾欲作嘔,偏偏又似曾相識。
「……從前他便喚我蕭郎。」
林言踉蹌著倒退了一步。
房間寂靜,窗櫺忽然被風吹開了,咔咔打著牆壁,湖水色帳幔被風吹動,鼓脹如帆。
「……我知道了。」林言慢慢上前扶起蕭郁,一時腦袋竟木木的,沒有知覺,「咱們先回去,回去再說。」
蕭郁默默點了點頭,撿起掉在地上的紙燈籠,掐掉燒焦的燭芯,用火鐮擦然,交給林言,「這是鬼燈,能帶人出鬼域,你拿好跟我走,路上別回頭,咱們耽誤太久了。」
「還疼麼,我背你。」說著把手搭在林言脈搏,見他彆扭的要躲,嘆了口氣,「你就是不聽話,再這麼折騰,我拿什麼賠你條命?」
林言被蕭郁攙著,一瘸一拐走出宅子,按照他的囑咐不敢回頭,挑著燈籠循原路返回。雨已經停了,街上瀰漫厚重的霧氣,只看見一重疊一重的屋簷和磚瓦,掛著紅燈籠,在風裡搖搖欲墜。
來時的牌坊近在眼前,說來也奇怪,從邁過牌坊開始,周圍一直瀰漫的霧氣不見了,連太陽也從云後探出腦袋,地上一個個水窪子,被陽光曬的反射出金琳琳的光,遊人紛紛抱怨剛才的一場急雨,抖落傘上的雨水。
尹舟,阿顏和狐狸正在路邊焦急等待,一看見林言趕忙站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尹舟叫道,見兩人走近,阿澈在掌心結了個印,往蕭郁額前一點,那鬼憑空出現,還好幾個人圍成圈把他擋在裡面,沒有引起路人注意。
「裡面的路太多,拐著拐著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還好遇見蕭郁。」林言把燈籠吹滅,團成一團扔進垃圾箱。
「路太多?哪裡有路?」
「喏,後面還好大一片,等會帶你們進去轉轉,有好多老宅子。」林言往後一指,霎時呆住了,只見牌坊只修了一半,一塊黃牌子寫著「施工中,暫不開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竟是一大片廢墟,房屋倒塌,一段段殘垣斷壁,長滿了齊腰深的荒草,幾個墳頭歪歪扭扭地立著,說不出的詭譎。
剛才的古城去了哪裡?難道他們活生生走進了時光的裂縫,一座被濃霧包裹的海市蜃樓,回想起城中景象,無限詫異。
阿澈圍著林言轉了一圈,使勁吸了吸鼻子:「有狐狸的味道,蛇,黃鼬,還有老鼠和遊蕩的野魂,沒人的老宅和墳地最招這些東西。」
「算了,回來就好,這地方怪裡怪氣的,咱們趁天沒黑趕緊撤。」尹舟不以為意,沖蕭郁一抬下巴,「謝了哥們。」
方才做的狠了,走路都不自在,阿顏審視著互相倚靠的兩人,眼中泛上一點寒意,跟蕭郁錯身而過時故意撞了他一下:「什麼都給不起就離他遠點,這次放過你。」
一行人乘上旅遊大巴,逃也似的離開了古城,朝後望去,只見整座古城遺址亮起綵燈,戲一場接一場地唱,而西北角的野坡卻沉在詭異的黑霧之中,一片淒迷慘淡,像一張巨口,恨不得將所有光亮的所在一口吞噬。
第二天一大早阿顏便出門了,說去置辦冥婚用的行頭,留剩下幾人在賓館休養生息,順便查資料。賓館二樓有家茶餐廳,憑房卡每天上午十點至下午三點免費贈送點心,阿澈賴床,一聽到這消息骨碌一下蹦起來,一手拉林言一手拉蕭郁,餐廳還沒開門便站在門口等,一個勁嚥口水。
座位靠窗,太陽曬的暖洋洋,裝滿巧克力點心的不鏽鋼餐盤反射一點晶亮的陽光,旁邊厚厚一摞古籍翻印本,電視在播德甲聯賽,旁邊一桌中年大叔邊看電視邊打牌,林言一手托下巴,面前撐著筆記本,一邊努力從看不完的學術論文中尋找蛛絲馬跡。
叮的一聲響,電梯門開了,尹舟頂著一腦袋亂毛出現在門廳,匆匆跟三人打個招呼,抽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有進展沒?」
「資料倒是有,都沒什麼用。」林言嘆口氣,一指屏幕,「晉商的鼎盛時期在清朝,明朝時剛剛起步,這方面的記載主要討論明政府實行開中法對商賈的影響,有名有姓的家族資料不多。」
「倒是有一戶段家,在明初用糧食跟布匹與北方鎮邊軍隊換取鹽引,鹽商起家,創始人叫段汝陽,但蕭郁說的那個段逸涵生活在明中期,已經不知是他的第幾代後人,要找哪那麼容易,再說這附近保存最完好的晉商大院也只能追溯到明末清初,從遺址下手也不好辦。」
尹舟開了聽可樂,咕嘟灌了一口:「沒點卓越成就什麼的?像電視裡演的,喬家開拓茶路經營票號匯通天下,多牛逼。」
林言無辜道:「這個段逸涵要真的是我,你覺得他經商有指望麼?」
「那倒是,散財童子還差不多。」尹舟嘀咕。
「困難重重吶。」林言感嘆。
「嘖,專業人士的精神,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我們製造困難也要上!」尹舟躊躇滿志往上擼了擼袖子,「換我來,你下場休息。」
「你能看的進史料?」
尹舟大手一揮:「這你就不懂了,咱們得結合多方面知識,深挖洞廣積糧,寧可錯殺好幾千不可放過一個,瞧著吧!」
林言把座位讓給尹舟,揉著太陽穴去洗手間,使勁洗了把臉,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前蒙了一層水霧,什麼都看不清,水龍頭嘩嘩的響,忍不住一拳把水流打的飛濺,暗罵自己:「費這麼大力氣,你他媽圖什麼!」
鏡子裡忽然多了個影子,無聲無息站在身後。
林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點動靜沒有,仗著是鬼就能老嚇人?」
蕭郁拭去他臉上的水珠,輕聲道:「對不起。」
「別,聽著怪彆扭的。」林言關掉水龍頭,轉身倚著大理石台案,想了一會,「事到如今也不止為你,我自己也有點好奇,到底那個我是怎樣一個人?」
「想起一點又記不清的感覺真糟糕。」林言苦笑。
回去時尹舟正呆頭鳥似的盯著屏幕,見林言回來,把視線直勾勾的定在他臉上,林言晃晃腦袋,尹舟跟著轉悠,活像朵迎風招展的太陽花。
「我臉上長草了?」林言摸了摸下巴。
「嘖嘖,神了,真像。」尹舟看看他,又看看屏幕,使勁沖林言擺手,「你自己來看,這人像不像你?」
「像我?乾屍還是棺材……」
話沒說完忽然停住了,屏幕上是一張煙黃的古畫,很有時代特點的工筆淡彩,像老宅祖先祠堂裡掛著的那些,人物雖不算寫實,但面部神態捕捉的極為細膩,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頭頂挽髻,穿圓領大袖衫,端正坐著,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落款處不知被什麼刮去了,空落落的一片,比周圍顏色淺一些。
林言抽了一口冷氣,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一掰,頓時驚得說不出話,尹舟說的不錯,畫中人太像他了,要說有不同,大概相比於他的和善,畫裡人物的眉眼更媚些,一雙水波瀲灩的眼鏡,未開口便含三分情,神態酷似在凝視他的戀人,坐姿端正,衣履卻很隨意,石青衣褶重重疊疊,一直鋪陳地上。
蕭郁也變了臉色,怔怔的伸手想碰屏幕上的畫,被林言一把擋開:「哎,別摸,不是真的。」
「是你說的段逸涵?」
「是他。」蕭郁一字一句道,「絕不會認錯。」
林言把視線投向左下角:「可惜沒有落款和印鑑,咦,為什麼偏偏把落款毀去了?」忽的凜然一驚,那張黑黝黝的無字牌位一閃而過,轉頭看向那鬼:「這難道是你……」
「是我作的。」蕭郁轉過臉,對著窗外出神。
屏幕上泥金色古畫如一個穿越時空的幽靈,憑空出現在這裡,像在故意提醒他們的曾經。
大概是個陽春三月,他倆一個端坐於黑漆交椅,一個執筆站在案前,鋪開一張宣紙,兩人相視而笑,那段家的年輕當家把賬本和算盤都丟至一邊,媚眼如絲,凝視戀人才露出的痴迷神情,盯得人許久忘了落筆,宣紙暈開一滴圓圓的墨……也許就在今天的書房,林言故意木然,問尹舟:「你在哪找到的,我剛給你的博士論文?」
「懶得看那玩意。」尹舟不以為然,「直接用關鍵字搜出的圖片,原出處好像本教畫畫的書,《明清民間山水人物細考》,跟你說的那什麼商人歷史八竿子打不著。」
「咦,有作者的聯繫方式,要不要問問看?」尹舟興奮地搓著手,「說不定是那什麼段家後人呢。」
正說著,門廳叮叮咣咣一陣響動,小道士滿頭大汗,拖著兩隻一米來長的蛇皮袋挪進來,後背的藍道袍被汗泅濕了一大片,服務員穿旗袍站在電梯口迎賓,見他的樣子一時長大了嘴,那句「先生有預定嗎」愣是沒問出來。
尹舟趕忙放下可樂罐去迎他:「死人娶死人,又不是讓你嫁閨女,你弄這麼多干什麼!」
小道士狠狠瞪他一眼:「你、你小聲些,生怕別人聽不見還是怎麼的!」
兩人心虛的一起朝迎賓小姐微笑,假模假樣道:「我們自己來,自己來。」
林言無心聽他倆閒扯,一手握著手機,一手被蕭郁緊緊攥著,心臟撲通撲通的跳。
「嘟——嘟——」
「喂?」
電話通了,林言耐著性子寒暄幾句,電話那頭是個南方口音的男人,普通話說得不標準,大概是總把「啦」放在最後當尾音,讓人覺得囉嗦,但又很精明。
「你說哪幅畫?我出的畫集跟收藏的古畫多了去了,哪裡知道是哪幅嘛……噢,你說明清山水人物那本書,那本我記得,廢了好大心血的啦,我告訴你哦,從蒐集材料到整理出版用了整整兩年,哎我說你是記者嗎?要採訪得跟我的秘書約時間……」
林言默默沖尹舟豎起中指。
聽林言描述了整整三遍書名頁數和畫中內容,那囉嗦畫家才恍然大悟:「噢你說那一幅,賣給我畫的人是姓段,當初我還特意走訪過他們家,在一個鳥不拉屎的村子裡,我跟你說哦,中國現在就沒有什麼大家族,都在建國後抄家抄掉了啦……」
「哦哦,你問畫,那家人說他們家在明代很有錢,晚清時抽大煙抽垮了,傳下來的東西和祖宅都賣了,到他那代就剩幾幅祠堂裡掛的祖先畫像,我五千來塊錢一幅都收了,做好事嘛。」
林言顧不上跟奸商計較,看了一眼蕭郁,脫口而出:「您轉手麼?我學歷史,最近在蒐集類似畫作。」
「我是畫家,不是倒買倒賣的,不過嘛……」那邊沉默了一會,林言簡直能聽到對方轉眼珠子的聲音,「不過你要真想買,我可以考慮以私人收藏的名義轉手,反正我的書也寫完了嘛。」
林言問價錢,尹舟,阿顏和蕭郁都盯著他,連阿澈也放下點心圍過來,尹舟一個勁用口型比劃「壓價壓價」,林言揀了塊芝士蛋糕堵住他的嘴,只聽電話那頭道:「你也知道,這時期品相良好的畫作不多見,要不是我藏品多,肯定不會出手,這樣,這幅落款有一點損壞,價格不能少於三十萬,具體得見面細談。」
「……您五千塊收的,賣我三十萬?」林言詫異道,「那算了,您能把賣畫人的聯繫方式給我麼,是私人問題,對的,很重要。」
畫家一聽他不買,口氣立刻冷了下來,說了句客戶信息無可奉告,林言壓著火氣,問道:「你是怕我揭穿你低價收購騙人吧,我是畫裡的人,你拿我的畫出書,小心告你侵犯肖像權。」
那人哼了一聲,不客氣的掛了電話。
幾個臭皮匠面面相覷。
「怎麼辦?」林言望著手機,「再打過去試試,還是咱們一人一個腎先賣起來?」
尹舟把蛋糕吞下去,長手指敲了敲桌子:「我有辦法。」
「你不是畫裡的人麼?」尹舟搶過手機,把林言按在椅子上,「來個差不多的動作!」
尹舟把林言的正面照調進photoshop,大家圍著七嘴八舌提供意見,調色,調對比度,變暗,忙的不亦樂乎,不一會功夫,一張鬼氣森森的半身照出現在桌面上,像個活了幾百年的殭屍,雙眼呆滯,臉色灰綠浮腫,胳膊上佈滿青紫斑點,尹舟把這張照片和段逸涵的畫像拼合成一張,傳到手機裡,按了發送鍵。
「這有用麼?」
「死馬當活馬醫唄,這人黑心錢肯定騙了不少,俗話說做虧心事的最怕鬼敲門,還畫家,嘖嘖。」
尹舟話音剛落,短信鈴聲響了,一條信息彈出來,是一個地址,仔細一看,正是離這裡不遠的一座村子。
56、
村子的名字很符合尹舟的猜測,就叫段家村,還沒等幾人進行下一步定位工作,一直站在旁邊的服務員終於忍不住了,指著阿顏拖進來的兩個沾滿泥的大編織袋:「先生不好意思,這東西能不能麻煩您先拿回房間?」
作為一家每杯長島之戀能賣到一百二十塊的小資情調茶餐廳,麻袋顯得很不合時宜,服務員好心地提醒可以打電話叫客房服務幫忙搬運,說著想把袋子往裡推以免絆倒客人,阿顏怕露出破綻,趕忙護在前面。
「這是什麼呀?」服務員一臉狐疑。
「碎……」尹舟的「屍」字還沒說出口,被林言狠狠踢了一腳。
「花生。」林言說,與此同時小道士脫口而出:「海螺。」
「對,我們是賣海螺的。」林言說。
「我、我們賣花生。」阿顏說。
兩人尷尬的對視一眼,尹舟見形勢不對,急忙圓謊:「呃,有海螺也有花生,我愛吃。」
幾個人頂著服務員戒備的目光收拾東西撤退,一路小跑回到房間,阿顏把麻袋解開,露出裡面的東西,林言和尹舟不由感嘆幸好沒被別人看見。
編織袋裡包著一個個小塑料袋,第一包是冥婚用的香燭,紙元寶,供果,綢緞尺頭,喜服,紙糊的車馬服飾和合婚帖,超度亡靈所用手抄地藏經和往生咒各一百零八份,用油紙包的嚴嚴實實,兩隻木錦匣,內封鐲子,戒指,耳環各一對。
阿顏掏出第二隻包裹,竟是一捆半米來長的螺紋鋼管,配三隻不同口徑的鏟頭。
「洛陽鏟!」林言驚訝道,拎起一隻鏟頭試了試重量,這東西是小規模考古和盜墓最趁手的工具,鏟頭呈半圓筒狀,用它打進地底,抽出時能帶出地下土層,通過土的成分來確定古墓的位置和大小。尾部可接螺紋鋼管,一截截拼起來總長近三十米,連號稱最深的漢墓也不在話下。
阿顏沒答話,陸續從編織袋中又取出四把尺寸不同的手鏟,登山專用繩索,毛刷,一把摺疊針鏟,五隻睡袋,迷彩服,強光手電,驅蚊藥水,有一包全部是食物,壓縮餅乾,罐頭,夏天也能儲存的腊肉,火腿和鹹魚,甚至專門買了一隻無煙爐。
「看看還缺什麼,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家考古用具專賣,特別全。」阿顏抹了把額頭的汗。
「咱們這是去盜墓?」尹舟看得瞠目結舌,握著一把手鏟反覆研究。
「差、差不多,只不過不拿錢財,送完鬼就走。」小道士認真道,「那些能把墓建在荒無人煙處等著放炸藥的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帝王之家,我估計咱們要找的段家祖墳不會太偏遠,那就有一個問題……」
「不能讓人發現。」林言接話,「中原一帶盜墓猖獗,百姓早有了警惕心,據說半夜一聽見炮聲全村抄著鐵鍁抓盜墓賊。」
「對。」小道士點頭,「考古是細緻活,咱們沒那麼多時間,到時候打盜洞進去,動土,找線索,舉行儀式,最後撤出來沒有一天一夜完不了,我買了夠四個人吃的口糧。」
林言不由佩服小道士心細,明代墓穴雖比前朝淺,但達官顯赫的墓冢深度也在四米以上,要想在最短時間之內找到準確位置並且進入墓穴,沒有全套工具根本不可能。
心裡咯噔一下,按此發展下去,如果他們討論的方法正確,找到段逸涵的墳墓後,只需一天一夜他就能夠送蕭郁去投胎了,在他抽出時間為離別傷感之前,另一件事閃過腦海,一件在近日的平靜中差點讓他忘記的事——之前那股非要置蕭郁和他於死地的力量,會這麼輕易放過自己麼?
還是說它一直蟄伏在暗處,像一隻眼睛,只等最後的機會?
林言按住裝食物的包裹:「下午再去趟超市,我怕不夠。」
「這、這些咱們吃兩天沒問題……」
林言打斷他:「阿顏,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現在在哪?」
「師父他不會……」阿顏愣住了,只見林言,尹舟和蕭郁都看著自己,不由紅了臉,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
這句問話讓剛取得進展的愉悅心情沉下來不少,林言摩挲著尹舟給他的匕首,「帶著刀,有備無患。我去租輛面包車,這次咱們玩大了。」
下午幾個人歸置裝備,堆了滿地的東西分發給每個人後倒也不算太重,這次蕭郁以人形出現,也沒能享受鬼的特殊待遇,被分了一隻沉甸甸的登山包,為了幫林言減輕點負重,特意把最重的探鏟和針鏟放到了自己包裡。
看著地板上四隻滿滿噹噹的包裹,林言心裡也沒底,他在幾次考古實習中都只負責跟專業相關的文物整理工作,親自動洛陽鏟下地還是頭一回。
午飯過後五人聚在尹舟房間裡,尹舟蒐集具體地理位置和行車路線,林言和小道士則一直討論課本上為數不多的明代墓葬規格知識。
與考古相比,盜墓更看重速度,眼力,既要掩人耳目又要儘量多帶出東西,中國古代盜墓家族已經把尋龍點穴應用到登峰造極,考古實習中林言見過不少令人驚嘆的盜洞,從離墓室一段距離開始斜斜切入,正正好好把盜洞開在棺槨正上方,往往只消一夜,墓中陪葬便被摸金賊洗劫一空,而正經考古人員只能望洋興嘆。
一番討論之後,林言帶頭去超市補充食物存貨,按照小道士的建議另外買了蠟燭,竹筐,口罩等,令他驚訝的是阿顏對這一冷門領域竟然很熟悉,用他自己的話說,道術最初只用於墓葬防盜,因此從小便被師父傳授過摸金派的伎倆。
「還、還有硃砂也不多了,萬一遇上邪門東西不好對付。」阿顏說,尹舟好奇,問他:「墓裡能有什麼,粽子?」
「鬼。」林言指了指蕭郁,尹舟不解道:「你的墓裡沒有啊,魂不都轉世了麼?」
「不排除還有墓局,我在考古隊時常聽說這些,比如當年開萬曆帝定陵的主要人員有人獄中自殺,有人飛機失事,有人在家中上吊,文革期間皇帝棺木被拋至山下,一對夫妻把漆棺撿了回去,結果他們的四個孩子莫名被悶死在漆棺中,幾年之後,夫婦最後的兒子煤氣中毒死在漆棺上。」林言把一袋牛肉罐頭扔進租來的面包車裡,「到時候殺只活雞去去晦氣,老祖宗的東西誰說得准,有備無患吧。」
見阿顏去買硃砂,林言回頭壓低聲音問尹舟:「能用你家老爺子的門道弄到槍麼?」
「你瘋了?!要那玩意幹嗎?」尹舟話沒說完,被林言一把摀住嘴,「我怕的是人禍,那老頭一直沒影,他下了那麼多次殺手沒成,會順順當當放過咱們?」
這次連尹舟也緊張起來,手心捏了一把冷汗:「我試試,不過讓我爹知道咱們都玩完了。」
「氣槍土槍都行,到時候阿顏要幫咱們,那老頭八成連徒弟都不認。」
晉陽是座沒落的古城,就如同西安過去稱長安一樣,現在的晉陽已經成了一片遺址,在太原的東北方向,而段家村則更偏遠一些,從市中心開車走昨天的老路,路過古城入口後道路明顯狹窄顛簸起來,繼續朝前開大約一個小時,城市的痕跡被遠遠拋在了後面。
尹舟扒著車窗直嘆可惜,還沒好好享受生活又要馬不停蹄的上山下鄉。
面包車中途拐了個彎,經過一段羊腸小道後,在一片類似舊貨市場的棚屋附近停了下來。
這裡打著回收舊家具的名號,實際上是有名的私槍販子集中地,一家家店面堆著些破破爛爛的舊沙發和床墊,老闆們清一色眼神戒備,遇見熟客便四下打量一番,帶進黑洞洞的店舖裡。中國明面上禁止販賣槍械,但不少收藏家和各行各業的「道上人」手中從來不缺優良裝備,與這些膽大包天而又有黑社會背景的販子脫不了干係,他們在天津,河北,山西都有自己的窩點,集生產,運輸販賣為一體,為保安全,常常一家只做部分零件,由顧客自己分店舖購買組裝。
尹舟父親是個有眼光的收藏家,每次林言上門,一老一少都相談甚歡,相比常年不願意回家的尹舟,林言倒更像他老人家的親兒子。老爺子的書房擺著一隻華貴的清朝手槍,早已買不到匹配的子彈,通體金色,扳機和槍柄處因常常撫摸變成烏沉沉的黑,頗有歷史的厚重感。
這支收藏便出自今天他們約好的接頭人之手,林言幾人在商販們警戒的目光下來到指定地點,一名穿舊夾克的瘦高男子已經等候多時了,看見尹舟後明顯鬆了一口氣,取出藏在皮夾克下的一支烏黑的短槍。
「就一支?」尹舟接過來掂了掂。
男子面露為難之色:「哎呦小祖宗,你們不是上山打兔子麼,拿一支先玩玩,這玩意不安全,出事我跟你爸沒法交代。」
「這是我自己裝的,有效射程只有三十米,但土子彈厲害,打在兔子身上能炸出個窟窿,可千萬看著準頭,別走了火傷著自己。」
幾人回到車裡,尹舟把槍收進皮套,連子彈袋一併塞給林言,眼皮也沒抬一下:「要真有什麼也是衝你來的,這東西你拿著防身。」
林言接過來藏在駕駛座下,有點感動。
這次接頭讓半旅行半探險的隊伍第一次有了深重的危機感,都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只有阿澈少年不知愁滋味,在副駕駛座卡巴卡巴的吃薯片,扭股糖似的一個勁往蕭郁身上黏,滿車淨聽他磨牙,倒也令其餘幾人放鬆了些。
奸商提供的信息很全,賣給他畫的人是段家村一名叫段成義的中年男子,農忙時種小米,冬季做泥瓦匠貼補家用,地道的農村漢子,賣祖宗畫像是為了給兒子交學費,似乎完全不知道手中古畫的價值,聽到畫家出五千一張,高興的要蹦起來,領了錢千恩萬謝的走了。
林言默默的想,要是他知道明代品相和保存都如此完好畫作在拍賣會連起拍價都不會低於五萬,不知道會不會悔的腸子都青了。
路越走越偏僻,群山聚攏而來,灌進車裡的風中開始瀰漫噴香的糧食味,是麥子成熟的季節了,接天的麥浪匯成一片片金黃的海,陽光灑下來,麥子尖的刺芒亮晶晶的,農人在地裡忙碌著,一垛垛收割好的麥子橫躺在地上,黃狗把爪子拍在上門,好奇的用鼻子聞了又聞。
麥子七月中旬黃熟,算下來離認識那鬼已經兩個多月,而距離他們約定散夥的農曆七月十五還有大約二十天,最長也只剩下二十天了。
阿澈嫌跟蕭郁擠一個座位伸不開手腳,索性化了狐狸的樣子,蜷在蕭郁腿上,懶洋洋的玩自己的尾巴。
林言看著他倆一眼,莫名的泛上些暖意。
「怎麼了?」蕭郁問他。
「想起一個故事,法國人寫的,故事中也有一片麥田和一隻狐狸,狐狸對小王子說,我並不喜歡吃麥子,麥子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但是如果你馴養了我,我會把麥子想像成你頭髮的顏色,別人的腳步聲會把我嚇得跑回洞穴,而你的腳步則像音樂引我出門。」
「一隻等愛的狐狸。」蕭郁笑道。
「你怎麼知道?有本書評就叫這個。」林言很詫異,狐狸卻嗤的一下化為孩童,委屈道:「不會有人馴養我的。」
「對,你是厲害的狐妖嘛。」林言騰出一隻手摸摸他的腦袋,小傢伙一扭頭,紅著眼圈說:「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被獵人抓去做了皮草,爺爺天天把我關在家裡練法術,根本不管我喜歡什麼,所以我才偷跑出來,再也不回去了。」
「沒人在意我。」阿澈擺弄著蕭郁的衣服帶子,「我也討厭麥子。」
「我們都喜歡你,喏,問你郁哥哥,他什麼時候肯讓人這麼黏糊著吶。」
「我知道他嫌我煩。」狐狸低著頭說。
林言也忍不住笑,心說他簡直載了一車的問題兒童,安慰道:「很快你郁哥哥就走了,我大概要一個人過很久,阿澈要是願意可以來找我玩,家裡還有一隻貓,給你們倆買肉吃。」
「林言……」蕭郁怔了怔。
狐狸眼睛亮了一下,使勁點了點頭,忽然又猶豫道:「可惜貓肉不好吃……」
沒等林言回話,麥地中出現一條小徑,兩側種滿了白楊樹,路口一塊牌子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段家村」。
「到了。」林言敲了敲儀表盤,朝後座喊道:「後面倆睡著的都起床,到站了。」
汽車拐上小路,誰知沒走多遠,前方忽然出現了長長的一隊送葬隊伍,少說有二三百人,都穿著白麻孝服,林言搖下車窗,只聽哀樂陣陣,哭聲不絕,明黃紙錢洋洋灑灑,有兩張甚至飄進了車子,聽見從後面趕來的汽車聲,隊伍紛紛回頭看,一位滿臉溝壑的老者從送葬隊伍中站出來,一揮胳膊,攔住了林言的車子。
57、
伸手攔車的老人穿一身縞素,帶著四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沖面包車走了過來,臉色嚴肅,似乎來者不善。
林言剛要開車門,阿顏從後座伸手一把拉住他,小聲道:「等等。」
「摸金講究『望聞問切』,這、這個『問』,說白了就是用各種手段騙消息。」
林言點點頭,看著老人走近,他的腦子轉得飛快,忽然被之前奸商畫家的話刺激的靈光一閃:「咱們現在是記者,等會兒下車後都順著我的話往下編,專業點。」
說話間老人已經來到了車前,用力敲了敲窗戶,林言打開車門,五人魚貫而出,與他猜得差不多,剛一下車,跟隨老人的壯漢便率先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你找哪戶?我們村今天不歡迎客人。」
林言並不理會壯漢,擺出一副例行公務的笑容,把身份證掏出來亮給老人,客氣道:「您好,我們是《走進歷史》雜誌的記者組,聽說咱們村從明代傳承至今,是極少數現存的老家族之一,想來採訪您村裡的故事,不過似乎來得不巧。」
說著從錢包掏出一張工作證,其實是上次考古實習時用的臨時出入卡,中國XX考古研究所的抬頭很是正規,下附證件照和姓名,學校等信息。
老人接過來看時林言一個勁祈禱千萬別發現有效期早過了,村裡人畢竟淳樸,見工作證和身份證的姓名相同,老人的表情有了幾分鬆動。
「你們幾個跟我來。」壯漢在老人的示意下衝林言勾了勾手指,帶著他們跟上隊伍,尹舟忍不住小聲嘀咕這什麼地方,怎麼跟邪教組織似的,被林言用眼神狠狠警告一回。
足有兩百多號人的送葬隊伍在狹窄的村路上顯得排場浩大,見來了外人,披麻戴孝的村民們都停下哭泣,回頭對幾人行注目禮,來到排頭林言才發現村民竟抬著大小不一的三口棺材,除最前面的尺寸正常之外,後兩口棺材的長度相比成年人明顯短一截,最後一口目測甚至不到一米二。
一個大人跟兩個孩子同時出殯?誰家這麼倒霉,林言正想著,隊首一位拄枴杖的白髮老者慢悠悠走出來,不同於其他人的一身素白,他穿的是黑色唐裝,胸前戴白花。老者面露威嚴,與帶林言上前的老人用方言交談,林言發現其餘人對這位黑衣老者很恭敬,便猜測他大概是村長或族長。
黑衣老者聽完老人的闡述,竟惱火的用枴杖敲著地面開始數落,罵夠了便沖林言轉過臉,表情陰鬱:「你們幾個立刻走,別說記者,今天就是國家主席來也沒用。」
老人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鄉音,不太容易辨識。
見林言面露尷尬,旁邊一名中年人好心地解釋:「你們幾個後生來的不是時候,我們這裡出殯碰見外人是很不吉利的,要倒霉好幾年。」
林言深知在這種偏僻村子中連法律都必須給民俗讓路,不懂規矩被打一頓都沒處說,便訕訕地道歉準備離開。尹舟卻不依不饒,厚臉皮道:「我們從北京特意趕來的,開了一夜的車,至少給口水喝吧?」
中年人罵了句晦氣,一口口水正吐在尹舟腳底下,宅男氣得當場就想發作,被林言一把擋在胳膊後面,賠笑道:「我們這就走,實在不好意思。」
往車上走時尹舟仍忍不住咆哮:「窮山惡水出刁民,架子倒是不小,什麼人嘛。」
「現、現在怎麼辦?」小道士問。
林言其實也壓著火,皺眉道:「走,找地方把車停了,咱不就是來找祖墳的?正好繞路跟上他們!」
蕭郁一直盯著送葬隊伍默不作聲,回頭又看了看棺材,停下不走了。
「怎麼了?」林言問。
「三口棺材,有兩口中的人沒死。」蕭郁輕輕朝隊伍某個方向一抬下巴,「別只顧生氣,看仔細。」
林言疑惑的朝蕭郁示意的方向一打量,頓時頭皮都麻了,只見清一色縞素的隊伍中有兩個人竟穿著大紅大紫的寬袖袍子,是一個頭戴紙花的中年女人牽著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兩人的臉色慘白,兩頰和嘴唇卻做作的鮮紅,像上在死人臉上的濃妝。
兩人在隊伍中其實極其顯眼,但自己剛剛只顧悶頭往前走,竟沒有發覺。
林言的聲音顫了一下,一拽尹舟:「看見那倆穿紅的人沒?一個女人帶個孩子。」
尹舟找了好一會,奇怪道:「沒啊,不是白就是黑,誰送殯敢穿紅,不怕被家屬打死?」
「……你看不見就對了,出殯穿紅的只有一種,死人。」林言蹙眉,「他們穿的是壽衣。」
蕭郁搖頭:「還不算,只是暫時跟肉身份離的『生魂』,像我當年一樣,現在開棺還有救,若再拖半天……不妙。」
阿顏此時也聽懂了,問林言:「他們的腳踩在地上還是飄著?」
「踩地,跟活人差不多。」
「是、是了,帶怨氣的魂才踩地而行,你說的兩個人陽壽未盡而死,魂魄才不情不願的跟在自己棺材後面。」
沒等林言答話,蕭郁一攥他的手腕,沉聲道:「救人。」
剛才的火氣一掃而空,思路分外清明,林言搖搖頭,冷靜道:「別急,我先想辦法問問。」
五人不近不遠地尾隨送葬隊伍走了一段,進入段家村內部,這種以姓氏為村名的地方一般頗具特色,人人沾親帶故,一家辦喪事,幾乎每戶都要派人參加,這才形成了浩浩蕩蕩的隊伍。剩下的人不好意思只在屋裡待著,便穿黑白衣裳站在各家門口目送隊伍,時不時有人把一塊兩塊的紙幣塞進送殯的人手中,意思是給死者帶去祝福,也為家人求得保佑,此時送殯者要行磕頭大禮,哀哭聲和嗩吶聲裡不住有人插燭似的跪下去,隊伍行進得極為緩慢。
相比送殯隊伍的無禮,看熱鬧的人則和藹的多,林言上前跟幾名聚在路邊說話的大嬸寒暄,不多時帶回了消息。
「大家都在議論這事,咱們猜得沒錯,最前面那黑衣服老頭是村長,死者是他兒媳婦,孫子和孫女,七天前一起不明不白的吊死在房樑上,怪不得他脾氣那麼差。」
尹舟睜大眼睛:「三個人一起吊死,這麼慘?是自殺?」
林言點頭:「更懸的在後頭,這一家早就出問題了,三年前村長的兒媳婦懷孕八個月,她男人在地裡幹農活,幾鋤頭挖出個野墳,打開一看裡面竟有具死了多年都不爛的女濕屍,男的看棺材晦氣,順手就給燒了,從這天開始他家那七歲的兒子天天哭鬧,說有個女的騎在爸爸脖子上。」
「又過了倆月,村長兒媳婦生了個女兒,家裡的小男孩哭的更厲害了,說妹妹就是騎在爸爸脖子上的女人,女嬰出生身體就不好,男孩也整天生病,七天前是女孩的三週歲生日,家裡人本想熱鬧熱鬧,沒想到吃過晚飯沒多久,男孩,女孩和村長兒媳全部吊死在自家房樑上。」
阿顏的眉頭蹙得更緊,掐指一算,輕聲道:「原來是討債鬼投胎,這事還沒完,不出七天這一家人必定絕戶。」
尹舟聽得臉色發白:「這麼恐怖,現在怎麼辦?」
林言把雙手骨節掰的磕巴響:「搶棺材,能救一個是一個。」
「操,他們起碼有兩百個!咱們今天COS黃繼光還是董存瑞?」
「聽我安排,大家分頭行動。」林言不理會尹舟:「阿顏,有屍體有生魂,大概給你五分鐘,夠不夠?」
「應、應該行。」
「蕭郁……」林言還沒來得及說完,蕭郁笑了笑:「知道,放心。」
「阿澈,用狐大仙的威嚴拖住隊伍,時間儘量長。」阿澈轉了轉眼珠子,「嗤」的一聲化為狐身,擺了擺尾巴。
林言把臉扭向尹舟,指了指自己,又指指他,憑著多年當混世魔王的默契,尹舟絕望的哀嚎一聲:「不是吧,又是咱倆墊背?」
一切準備停當,五人靜靜等抬棺材的壯勞力穿過平房最密集的地帶,走上一條兩側都是蒿草的羊腸小道,林言沖在草叢中等待多時的狐狸做了個手勢,阿澈隨即趾高氣揚地走到路中間,坐在後腿上不動了。
村落閉塞,村民對狐狸,黃鼠狼等動物十分敬畏,稱之為仙,不僅不敢亂打,連迫不得已要拆它們的窩時都必須先敬香,擺宴,向狐仙請罪才敢動土。阿澈這一擋路,出殯隊伍只好停下來,等著狐狸離開。
誰知好一會兒狐狸都不走,村民把棺材放在地上,看著狐狸通人性的樣子忍不住竊竊私語,走在最前面的幾位老人甚至沖阿澈做起了揖,然而誰也拿它沒辦法,最後不得不由村長親自出面,剛剛跨出隊伍,阿澈凌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上村長的肩膀,狐嘴一張,發出清脆的人聲:
「我乃乾隆十一年晉縣靈狐尊者,如今奉命捉拿女鬼,無關者速速退下。」
隊伍這一下子受驚非小,前排聽到聲音的人全亂了套,老人們紛紛跪下磕頭,被老人一帶,年輕人也不敢怠慢,呼啦啦把阿澈和村長圍在中間,磕頭如搗蒜,後排的人則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焦急的想往前擠。
三口棺材在人群的空檔裡露了出來。
林言和尹舟交換個眼色:「先開中間那口小男孩的。」
「現在!走!」
說時遲那時快,三人分兩路從左右包抄,沖棺材飛奔而去,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林言已經奔至棺材旁邊,新式棺材不用銅釘封殮,棺材蓋一推就開,裡面果然躺著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停屍七天未出屍斑,除了脖子上的紫色縊痕,相貌與生者無異。
林言抱起孩子猛地往右邊的荒草地跑。
人群騷動起來,只聽一聲大喊:「有人搶棺啦!」
「追,快追!」,「打!」
林言抱著男孩屍體跑不快,眼看村民就要撲上來,尹舟猛地衝向人群最密集處,一頭栽了進去,接連撞到五六個人,自己也摔的七葷八素,村民視喪葬禮儀為重中之重,怎麼容忍外人褻瀆死者,頓時拳頭和鞋底如雨點般落在尹舟身上。
「我操疼死老子了,林子你快點,骨頭要斷了!」
幾乎同時,蕭郁拽著男孩的生魂也趕到了,林言把屍身平放在草地上,阿顏準備已久,毫不遲疑地掏出匕首,依次刺破屍身心陽,惠頂,丹田,足陽,銜首,定通七脈,黑血從七處湧出來,一張黃符無火自燃,火光刺眼,男孩生魂緩緩沉降,與屍身容為一體。
說來也奇怪,不斷湧血的七脈彷彿膠水,又彷彿七枚鋼釘將輕飄飄的魂魄釘死在身體內,黃符染盡,阿顏把手指往男孩人中處一試,叫道:「有呼吸了,再等一會!」
村民正對尹舟好一通暴打,你推我搡亂成一團,只聽碼農哀嚎不止,林言急了,跳著腳問阿顏:「怎麼還不醒?」
「再一分鐘,一分鐘!撐住!」小道士臉色煞白。
林言再等不及,轉身一陣猛跑,跟著撲進送葬隊伍的亂軍之中,連替尹舟挨下好幾拳,其中一記老拳打在太陽穴上,半天都昏昏然,倒地時側臉在草地上磨出一片血痕,嘴裡灌了好幾口泥巴,一壯漢抬腳往林言胸口猛踢,林言使勁一閉眼,心想這次死定之時,預料中的疼痛卻始終沒有來。
睜開眼只見蕭郁目露凶光,護在自己身前,乾脆把林言壓在身下,五指呈爪狠狠朝最近的村民心口掏去。
「不行,不能傷人!」林言嚇傻了,下意識用胳膊一擋,蕭郁收不住力,抓出五道血痕,好在反應得快,傷口不深。
喊打聲擾攘不絕,只見一張張黧黑的臉膛擠在一起,由村長指揮著,亂鬨哄的拳腳雨點般落下來,這般由不過癮,村長甚至親自上陣用枴杖向下猛擊,蕭郁死死把林言按在身下,像護雛的雌鳥,拼盡一生力氣,不肯讓他受丁點侵犯。
只聽亂軍之中一聲清凌凌的男童音:「爺爺,我在這。」
洪水開閘般的村民如風吹過蒿草,集體抖了一下。
男童哇的一聲哭了,孩子聲音清脆洪亮,這次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嗚嗚,別打了,都別打了,我要回家!」
「云云,云云我的寶貝孫子呦!」村長一揮枴杖,一瘸一拐沖阿顏和男孩奔了過去。
隨著村長這一嗓子,暴民們風捲殘云般從林言,蕭郁和尹舟身邊刮了過去,只剩三人殘兵敗將般坐在草地上,T恤破了口子,尹舟的臉和胳膊佈滿淤青,蕭郁雖不會受傷,身上被踩出一個個泥腳印,臉上頭髮上掛滿雜草,狼狽不堪,林言一直被護在身下,除了剛開始幾拳挨的狠,反倒是最齊整的一個。
「咳咳,操他奶奶的,今天出門就他媽沒看黃曆,受這罪。」尹舟猛地咳嗽幾聲,往地上連吐幾口合著血沫和泥巴的口水。
「疼不疼?」蕭郁扶起林言,心疼地盯著他的額頭的一塊淤青。
「不疼,沒事。」林言搖頭,蕭郁用手指輕輕一碰,「噝——」林言沒忍住,倒吸了口涼氣,再看蕭郁時便有點不好意思,輕輕拂去粘在他頭髮上的稻草,用手背擦拭他的臉,剛想說話,突然被蕭郁一把擁進了懷裡。
「哎,還這麼多人呢。」林言推他推不開,掙了兩次,撲哧一聲笑了,安心的把腦袋枕在蕭郁肩上。
「切,秀恩愛,沒節操,掉人品。」尹舟橫了他倆一眼。
不遠處阿顏那邊,村民圍成個大圈子,把村長和死而復生的男孩圈在中央,老人抱著孩子哭得老淚縱橫。
三個剛從成吉思汗鐵騎中死裡逃生的臭皮匠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擠進人群,林言拍了拍村長,一指道路中間被剩下的兩口棺材,虛弱道:「段老,沒完呢,還能救個大人。」
村長這才想起還有這仨倒霉鬼,當即放開孫子,威嚴也顧不得維持,一個勁用袖子擦眼淚,本來就溝溝壑壑的臉更蒼老了,還沒等林言反應,老人家一手拄著枴杖,一手按著孫子的肩膀,祖孫倆一起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這一跪不要緊,來送葬的兩百多男女老少像有人喊了口號,呼啦啦全跪下了,只剩林言幾個人歪歪扭扭的站在中間,扶這個不行,扶那個也不行,全身被大車碾過似的哪都疼,急的一腦門汗。
「別,別啊,這不是折我們壽嘛!」林言還沒受過這待遇,實在沒了法子,只能往外冒電視劇台詞。
老人卻極有分寸,道過謝後立刻指揮村裡人把剩下兩口棺材抬了過來,如法炮製,很快兒媳也悠悠轉醒,跟兒子抱頭痛哭,就在一家人各自淚眼婆娑時,剩下的最後一口裝女孩的小棺材突然傳來異動。
「咚咚,咚——」像有人在裡面使勁敲棺壁想出來似的,村民嚇得變了臉色。
「她怎麼,怎麼自己、自己就活了?」
男孩大哭起來:「那女的又來了,又來找我們了!」
棺材蓋被頂了起來,從裡面露出一隻灰白的小手,沿棺材邊緣摸索著。
阿顏掏出一張黃符剛想貼,蕭郁忽然上前一步,把阿顏擋在後面:「我來。」
那鬼一步步靠近棺材,長眉緊蹙,目光殺意盡顯,眼睛周圍呈現深重的烏青,顯得表情極為猙獰,駭得周圍村民無一敢上前,緊接著全身透出隱隱黑氣,越來越濃重,直把棺材攏在其中,喉嚨中發出輕微的類似起屍的「咯咯」聲,五指僵硬的蜷曲,扣在棺材蓋上。
棺材裡伸出的小手不動了,慢慢縮了回去。
蕭郁一挑眉毛,咔嚓一聲脆響,指爪竟生生沒入棺木寸餘,木屑四濺,聲音低沉而陰狠:「還不快滾?!」
「冤有頭債有主,這家人養你三年,你要殺他們全家,忘恩負義的東西!」
棺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幽深女音,像在嗚咽,又像在掙扎,絕不是三歲女童能發出的聲音,倒像個成年女子捏緊了嗓子尖叫。
村長兒媳一看這陣仗嚇傻了眼,哭喊著閨女便想往上撲,被林言一把抱住了:「你女兒在娘胎長到八個月就被她殺了,她是來找你們家人索命的!」
蕭郁的手往棺木中又進一寸,衝天怨穢之氣讓在場之人都不由打了個冷顫,一時陰氣大盛,草木蕭蕭,往棺木中浸淫而去:「不知好歹,自我了斷吧!」
四下響起女魅痛苦至極的嘶喊聲,重疊交錯,從高亢尖銳到瘖啞幽怨,最後只剩一線,幾不可聞,棺中冒出一陣青煙,慢慢沉寂下去。
大家被這怪異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許久才回過神來,卻沒有人敢上前,直到蕭郁全身褪去青黑戾氣,走至林言身邊站著,才有人戰戰兢兢上前揭開棺蓋,出乎意料的是,棺材中根本沒有女孩的屍身,只有一隻蓮瓣似的紅色繡花鞋。
蕭郁厭惡的看了一眼,對村長說:「拿去燒灰深埋,她和你們家的債兩清了。」
草叢裡突然蹦出一隻褐毛狐狸,神氣活現的撲進蕭郁懷中,正是竄上村長肩頭的那只會說話的狐仙,怪事重重,村民們已經把一行人當成天降神兵,簇擁著五人往村子走。
林言往蕭郁臉上擰了一把:「還讀書人,罵起人來一點都不含糊,教你的先生聽了是不是要被氣吐血?」
蕭郁轉過臉,抿著下唇笑得很是溫柔,正好村長帶著孫子趕上來,老人家小跑兩步便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對林言說:「你們可不能走,晚上村裡開席,大傢伙要專門謝謝你們。」
「對了,你們是什麼雜誌的來著,要採訪?」
林言一拍腦袋,心說只顧著抓鬼把正事忘了,當下招呼幾人聚攏,尹舟一聽說晚上有飯吃,頭痛腿瘸全好了,跟阿澈並肩站著,四隻眼睛滴溜溜冒綠光。
58、
村裡愛熱鬧的三姑六婆從來不放過任何傳閒話的機會,很快白天發生的事便傳遍了段家村的每一戶人家,林言把被扔在半路的車撿回來,臨時收拾幾件換洗衣物,在晚宴開始前被村長安排在村裡經濟條件最好的一戶人家暫時休息,洗澡上藥換衣服。
熱心的赤腳醫生帶了一大包不知名的草藥趕過來,煎成黑乎乎的一大鍋,糊在紗布上製成膏藥,林言和尹舟躲避不及,被按在桌子上貼的滿身都是。
號稱是祖傳配方的跌打損傷膏藥倒真有奇效,稍事休整之後身上的一塊塊淤青退了下去,用手使勁按也不疼了,尹舟還為挨打的事生氣,抱著主人家的果盤吃個不停,權當報復。
這座偏僻的村落仍保留著原始的風俗,雖然單看那些石頭老房和簡陋的豬圈羊圈,落後程度跟柳木鎮有的一拼,但村民眾多,又都淳樸熱情,倒也絲毫不覺得悶。
被村長安排待客的這家連大人帶孩子足有十幾口人,只有女主人目睹了下午四人一狐大鬧出大殯的全過程,孩子們最愛這些鬼鬼怪怪的軼聞,跑來嚷著聽故事。小道士內向,蕭郁少言,狐狸困了窩在蕭郁懷裡睡覺,便苦了林言和尹舟,一遍遍講得口乾舌燥,孩子們猶不滿足,咬著手指追問女鬼什麼樣,死人什麼樣,狐狸怎麼會說話,大人見孩子們難纏,脫下鞋作勢要打,誰知聽著聽著也入了神,土炕,椅子,板凳全用上,滴滴答答坐了一屋子人。
家裡一位九十來歲的老頭,顫巍巍的吧嗒著嘴,被林言他們的故事激起了回憶,邊抽老煙袋邊講年輕時在野地裡遇鬼的事,唬得孩子們捂著臉縮成一團,耳朵卻伸得老長。
盛大的村宴讓在城裡生活慣了的幾人大大見識了一把山裡人的好客,天色很快暗了下來,花圈和靈棚都撤了,村口飄蕩起食物的香氣,電線被臨時拉好,一隻隻燈泡把村頭的大片空地照得過節一般,男人們打赤膊忙著搬桌子挪椅子,女人們則按照分工在灶台邊忙碌著,時不時有人開些粗俗玩笑,惹得人笑,狗叫,貓鬧聲響成一片。
村裡人不愛喝啤酒,說有馬尿味,酒是最自家釀的黃酒和汾酒,巧手的媳婦做了油汪汪的臊子面,一隻隻肥胖的雞被拔毛熬湯,和蘑菇小火慢燉,盛在粗瓷大碗中被端上桌,蓋著濃香的一層黃油,白菜爽脆甘甜,用陳醋一溜,香的讓從不吃素的阿澈都多聞了幾鼻子。
村民心思單純,聽說救了孩子大人,紛紛趕來敬酒,林言本來酒量便說不上太好,不一會被灌得頭暈目眩,學著村民的樣子,跟尹舟脫了上衣打赤膊,男人們見他倆豪爽更高興,一頓飯吃的酒酣耳熱,賓主盡歡。
夏夜蟲鳴犬吠,山間空氣好,流云出岫,一天碎星星像要墜進湯碗裡,蕭郁旁邊坐著白天攔他們車的老人,竟是村裡有名的文人,寫了一手好行楷。看蕭郁的長發不順眼,多喝了兩杯酒,一邊數落現在的年輕人不學無術,一邊絮叨自己爺爺是晚清進士,從小家教甚嚴,孩子敢弄成這樣早打出門了。
林言醉了,拍著桌子跟老人家叫板,說您還真不一定比得上他,老人氣得吹鬍子瞪眼,當下襬開筆墨,林言把蕭郁推出去,蕭郁由著他胡鬧,當即真的揮毫寫了副唐人馬戴的《楚江懷古》,「云中君不見,竟夕自悲秋。」老人拿著字裝腔作勢的評價了一句「還行」,中途去解手,林言看見他悄悄繞到案邊把用鎮紙壓著的字偷了回去。後來蕭公子一晚上沒閒著,被家家戶戶逼著寫過年貼的對聯。
這邊正熱鬧著,村長換了衣裳,帶著兒子,兒媳和孫子過來敬酒,原來村中規矩,出殯隊伍在村裡抬棺哭喪時,死者至親之人必在靈堂守長明燈,因此下午林言幾人胡鬧時並未見過村長兒子。
是個穿著樸素的農家漢子,臉色黑紅,因為常年在地裡勞作,格外顯老些,聽村長挨個介紹完林言幾人之後,男人哽嚥著說不出話,一手拉媳婦一手拉兒子往下拜,連聲哭訴你這是救了我們一家人吶。
林言趕忙上前扶他,鐵打似的莊稼漢紅著眼圈,親自給四人挨個端了杯酒,狐狸也分了一小盅,漢子拍著胸脯道:「我們這別的沒有,力氣有的是,要有用得著的地方你們儘管開口,說一聲『不』我段成義不算男人!」
「段成義?」聽到這名字,林言一口酒沒嚥下去,被嗆的猛烈咳嗽:「咳,你,你就是段成義?」
尹舟抬起一根手指,張大了嘴:「你是那個賣古畫的人!」
「畫?什麼畫?」村長正端著酒杯想來敬酒,聽聞這話不由愣了一愣。
宴席剛散,林言和蕭郁便跟著段成義來了村長家,女主人端上葛根和杭白菊沖泡的醒酒茶,讓林言邊喝邊等村長回來,晚上喝的白酒後勁大,林言頭暈的厲害,半倚在農家土炕上等著酒勁發散。
相比晚飯前歇腳的人家,村長家的簡陋有些出乎林言預料,牆上貼褪色的鯉魚年畫,桌椅都是九十年代用的款式,日積月累被磨得烏黑,桌上一隻紅塑料盒裝著些大白兔奶糖,小女孩的遺像鑲在玻璃相框中,黑洞洞的眼睛直視前方,在燭光映照下顯得有些陰森。
段成義和媳婦都到了,不多時花布簾子被一下子掀開,村長拄著枴杖走進來,林言強打精神坐直身子,大致說了說古畫的事,為了掩飾挖人祖墳的目的,委婉的把一行人洗白成認真工作的編輯組,在準備選題時無意看到刊載在《明清民間山水人物細考》上的段家祖傳古畫,經過好一番周折找到這裡,特意來聽老家族的故事。
村長的注意力卻似乎不在他身上,一直悶著頭不說話,半晌點了根煙,用焦黃的手指夾著一口口地抽。
林言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不安的轉頭望著蕭郁。
老人吐了口煙,怒氣衝衝地瞪著段成義,壓著嗓子逼問道:「是你把祖宗畫像給賣了?」
段成義不敢惹自己父親,低著頭嘟囔:「小云上初中得交學費,我一時湊不夠數……」
「賣了幾幅?」
「就一幅。」段成義囁嚅。
「行,去把剩下的拿來!」
段成義抬了抬屁股,猶豫著走到門邊磨蹭了半天,最後一跺腳,梗著脖子道:「本來還有四張,上次都賣了。」
「多少錢就給賣了?」
「一共兩萬多,放在裡屋沒動過。」
「你,你要氣死我!」村長鬥雞似的急紅了眼,抄起枴杖沖段成義的小腿肚抽過去:「兔崽子我讓你不把祖宗當回事,讓你不把祖宗當回事!」
段成義猛跳起來,老父子倆一個追一個跑:「不就是畫,餓了不能吃,冷了不能蓋,要它幹嗎……」
這一反駁不要緊,村長氣得臉膛發紫,抖著嘴唇:「你這是打祖宗的臉,段家已經敗落成這樣,你讓我怎麼跟先人交代,怎麼交代!」追著追著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枯樹皮似的手使勁搓著臉頰。
段成義見父親真急了,小心翼翼的倒了杯茶,嘆氣道:「小云和妞兒身子差,我想帶兄妹倆再去省城看看,車費路費住院費都不是個小數,我這也是實在扛不過去了……」
村長捏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水潑在地上,還不忘有外人在場,對一臉尷尬的林言說:「讓你們孩子看笑話了,教子無方,教子無方……」
林言沒想到原來賣畫這事村長不知道,自己貿然一說倒引起別人的家庭矛盾,當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沒了主意,拽了拽蕭郁的袖口,猶豫著對段老說:「今天這事鬧的……要不我們先回去?」
夫妻倆見戰事稍緩,急忙上前一邊一個扶起村長,老人顧忌外人在場也不好再發作,坐在椅子上長嘆了一聲:「你們是段家恩人,大老遠的趕到這就為了聽個故事,按理我該好好講講,但現在你們也看見了,子孫不爭氣,我都沒臉跟你們提當年的段家,講了誰信?還不夠讓人笑我們村裡人白日做夢的。」
老人拍了拍膝蓋:「時候不早了,那倆孩子我安排到別家睡,這屋子打掃過,你們倆要是不嫌棄就住這間,過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玩玩看看,村裡不比你們城裡熱鬧,但是吃的新鮮,風景好。」
這麼說算是拒絕了,林言知道現在時機不好,而此時酒勁沒全下去,整個人有點急躁,又怕改日子耽誤時間,腦子裡醞釀著一個想法,猶猶豫豫地攥著蕭郁的手指。
「說吧。」蕭郁知道他的心思,輕輕說:「他們會信的。」
村長和段成義夫婦倆正準備離開,林言深吸口氣,沖老人背影叫道:「等等。」
「我、我說實話吧,我們不是記者,也不僅僅是來聽故事的。」
老人開門的動作忽然停了,轉頭瞧著他,有點困惑。
「今天之所以能救下段嬸和小云,不是因為我們是什麼高人,而是……我有陰陽眼,能看見鬼,今天在出殯隊伍裡看到段嬸跟小云的魂魄跟著棺材走,就知道他們都還有救,正好我朋友懂這些。」
這下子老人和段成義都長大了嘴,林言喝了口茶,苦笑道:「那隻狐妖能化人形,自然也會說人話,還有他。」林言把蕭郁往前一推:「你們別害怕,他生前跟明代段家一位叫段逸涵的少東家有些淵源,我帶他來這裡就是想找到那位段家當家的墳冢,了結他一段心願。」
「生前?」段成義難以置信的看著蕭郁,「咋回事這是?」
「他……他已經死了,你握他的手,沒有體溫。」林言小聲說,「他活在明朝,已經五百多年了。」
這下老人和段成義面面相覷,都不由傻了眼,林言的話讓他們幾乎以為眼前倆人的腦子都出了問題,然而下午老人又是親眼聽見狐狸說話和死人復活,也親眼看到蕭郁把棺中纏了自己家三年的女鬼逼到自盡。
「你這個娃娃是不是酒沒醒?」
蕭郁掙開林言的手,對仍一臉懷疑的段成義說:「若不信,我證明給你們看。」
「有老人在,你別嚇著他們。」林言不放心的囑咐。
那鬼點了點頭,微微閉上眼睛。
彷彿是電壓不穩,吊在房頂上的一百瓦燈泡開始啪擦啪擦的閃爍,燈光明暗不定,最終啪的一聲熄滅了,屋裡只剩下遺像前的白蠟燭閃著幽微的火光。燭影搖曳,映得女孩的臉更加陰森,玻璃相框上一朵黑綢紮成的大花,兩條飄帶簌簌抖動,供桌上的四支蠟燭從左至右依次熄滅,很快整間屋子沉入一片漆黑與寂靜之中。
「沒颳風這蠟燭怎麼滅了?」段成義的聲音有點發抖。
話音剛落,兩扇窗戶哐哐兩聲齊齊打開,一陣陰風捲進來,不是正常的夏天的夜風,涼得沒有一絲溫度,似乎把人的體溫也抽乾了,露在外面的胳膊起滿雞皮疙瘩。然而仍沒有結束,隨著風的嗚咽,門啪的一聲開了,一個人影遮住外面的光線,鬼氣森森的站在門口。
「行、行了,我信,我都信。」村長發起抖來,顫巍巍地往後倒退了兩步,林言怕老人心臟撐不住,朝門口喊:「好了,先到這。」
燈泡又亮了起來,四支蠟燭依次被憑空點燃,窗戶合攏,橙黃的光線中,蕭郁倚著門框正往裡看。
「他,他剛才不是還在屋裡嗎?啥時候出去的?」段成義被嚇得腿肚子都軟了,一抹額頭的冷汗,跌坐在炕上,叫道:「娘啊,真是鬼!」
而藉著恢復正常的亮光,段成義的表情忽然變了,像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事情,愣愣地盯住林言,抬起食指抖抖索索的指著他:「你、你、你別想蒙我,你也是鬼!」
「我是人,貨真價實的。」林言哭笑不得,擋開他的手指:「你摸摸看,有體溫,我是活的。」
段成義額頭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張大了嘴,像被魚刺卡住似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說我咋看你那麼眼熟!」
「你咋跟我賣的那幅畫長得一樣啊!」
終於注意到了,林言捧著茶杯,苦笑道:「這我也知道的不多,大概你們段家那位先祖死後五百年轉世投胎,就成了我。」
「本想偷偷帶他去你們家祖墳看看,沒想到一折騰全說了,我還真沒有做賊的命。」
在某些程度上來說,對自然懷抱有本能崇拜,還沒有被片面唯物主義澆成水泥腦袋的村民們比林言之前遇上的人都更好溝通,他們掙扎一番後便接受了狐仙,鬼怪,轉世,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林言的地位一日千里,從被當眾吐口水一舉超越村長,成了連所有老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的……老祖宗。
一夜之間,大家在村長的強制和林言的激烈反對之下,一致改口稱呼林言為:「段祖宗。」
這回連那鬼都笑的要內傷。
段家村在解放前其實並沒有村長,解放後宣傳破除封建思想,便把族長的頭銜改成了村長,私下裡行的還是早時候的規矩,由每一任村長在去世前選擇最有威望的後代繼承位置,至於外人說的所謂選舉、村官都跟段家村沒有關係。
林言莫名其妙的榮升祖先寶座,連村長都對他敬畏有加,當晚帶兩人去祠堂看段家族譜。從村長口中得知,段家在明永樂年間做鹽商起家,經過兩代人的努力,在第三任東家段逸涵時達到頂峰,銀庫白銀百萬,修建祖宅的每一塊磚石都用豆漿浸過,每一幅壁畫都由名師繪製,清明祭祖大擺七天流水宴,過年搭台請當紅班子一連十天唱大戲,十里八鄉的鄉民都趕來看熱鬧,太原府六州二十二縣富家一方。
段家從永樂年一直興盛到清中期,之後不知為何開始節節衰敗,彷彿一夜之間財神爺改了喜好,段家做什麼賠什麼,去法蘭西進貨的商船,去蒙古販賣皮草和高粱的車隊,以及南下販茶的馬幫都一去不返,巨賈之家入不敷出,債主上門索要股銀,很快開始變賣家當。直至清末煙館盛行,從東家、姨太太到少爺小姐,乃至下人管家皆抽大煙,以至於把賣祖宅的二十萬兩銀子揮霍一空,段家在晉陽再無容身之地,在偏僻村野買了十幾間茅草房,舉家遷來現在的段家村。
「後面一座山就是陵山,段家世代先祖就葬在山上,我們搬來祖墳處居住,就是為著愧對先祖,只能給守祖墳給先人賠罪。」
林言點頭:「怪不得村裡的房屋最老的看起來也不過一百年,原來段家是後遷來的。」
祠堂昏暗,沒有通電,點了一盞煤油汽燈,林言和蕭郁坐在桌前翻族譜,書頁因為時光的浸淫而變得煙黃酥脆,稍不仔細便往下簌簌掉紙渣,標緻的正楷記載每一支先祖的姓名,妻室、子孫和生平事蹟,密密麻麻的文字擠在一起,一時間有些神思恍惚,似乎那個古早的「他」早料到今日,在字裡行間等待著,伸手相牽。
有些繁體字冷僻艱深,林言習慣了看史書竟也有好些不認識,時不時停下詢問蕭郁。
村長給茶壺添滿水,戴上老花鏡幫忙翻找,聽聞林言想去看祖墳便告訴他:「後山一整座山都埋著先人,有些太久了連墳頭都找不著,一直想好好的立上碑,翻修翻修,因為村裡窮,拿不出錢來,一年年就耽擱下來了。」
「你們找的那個段逸涵的墳頭特別偏,翻過山還得走好一陣,明天我叫上兩個後生給你們帶路。」老人搖搖頭,「開棺見屍是大不敬,不過祖宗都同意了,我們也不好說什麼。」
說話間正翻開一冊書,老人一皺眉頭:「咦?這是不是?」說著把書推給林言,林言來回掃了兩遍都沒找到,還是蕭郁眼快,指著一行字示意林言,原來逸涵並不是名,段逸涵本名段澤,五行缺水,取名「澤」,字逸涵,剛才一目十行找段逸涵三字便看漏了。
「生於成化庚寅年六月,卒於嘉靖二十五年。」林言在腦子裡匆匆算了算,遲疑道:「七十七歲壽終,倒算是長壽了。」
「啪。」兩支準備好用來記筆記的簽字筆被蕭郁碰到地上,昏暗的燈光下那鬼的臉色很差,抿著下唇,手指緊緊抓著桌沿。
沿著族譜看下去,相比之前兩代當家的豐功偉績,段澤的記載並不多,他的一生似乎過的很平靜,無功亦無過。對於他的描述總結下來也不過正室所出,父親老年得子,對之寵愛備至,乃至於段澤少年時頑劣不羈,十七歲繼承家業,漸懂人事,二十五歲成婚,娶妻元氏,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有三房妾侍,膝下三子兩女,父慈子孝。老年信佛行善,三伏天贈送避暑涼茶,三九常舍粥接濟貧苦百姓,四鄰八方稱之有菩薩心腸,卒於嘉靖丙午年臘月二十九日。
短短一頁,一個人的一生就寫完了,沒有出現過任何關於蕭郁,甚至關於主人有斷袖之癖的記載。
林言轉頭看蕭郁,那鬼靜靜的望著窗外,身後是幽深而古舊的祠堂,夜色映得他的眼睛微微發藍,若隱若現的一點水光。
「是他麼?」林言輕聲問道。
蕭鬱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夫妻和順兒女繞膝,果真享盡了一世榮華,庭院無驚,歲月靜好。」
「我長他五歲,走的那年他二十三。」蕭郁手中握著一隻茶杯,越捏越緊,杯身啪的一聲裂了,熱水澆了一身,林言趕緊拽他,蕭郁搖搖頭,笑容頗有些淒愴的意味,「……從我走後到他死,五十四載,他沒來看過一眼。」
「你說,蕭郁一生所追逐的是不是個笑話?」
那鬼往後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抵著額發,顯得蒼白而疲倦,他的右耳有一顆棕色小痣,像一枚極細的釘,將他整個人釘在黑暗的背景中。
林言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把手裡的書卷輕輕合攏:「說不定他失憶,說不定他要顧忌什麼家族顏面,說不定……」
「你會信?」
林言沉默半晌,輕輕問他:「咱們還去嗎?」
蕭郁一推桌子,桌上的火苗顫了顫,他的眼神在搖曳的火光中顯得陰森而怨毒:「去什麼?去看他和妻室的合葬棺槨,去看他們的恩恩愛愛?」
那鬼站起來,扶著椅背的手指關節微微發抖,周身散發著初見時的戾氣,不受控制般猛地轉頭逼視林言:「為什麼你們要活著,為什麼你們不陪我去死?」
林言被他的眼神駭得踉蹌倒退兩步,還魂的索命鬼,被遺忘和背叛的百年光陰中足夠積攢多少怨恨和殺意,林言簡直要懷疑自己是這鬼的冤家,先是殘忍告知他的戀人辭世經年,轉世亦記不得他,再打碎他最後的念想……梁祝般的愛情,結局如此不堪,他等的人在他走後兩年娶妻生子,平安終老。
阿顏早就警告說要遠離蕭郁,有朝一日惡鬼的憤怒宣洩而出,他不是人,他本來就是索命鬼,誰會計較厲鬼的道德修養?
村長不明白前因後果,以為兩人言語不和,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合葬?不是合葬,碑上就刻了一個名,祭祀也只燒一份紙錢。」
「除了有些未婚夭折的,那是唯一一個獨葬墓,我小時候過清明節時去過幾次,那時碑還在,後來看山路實在太遠,祭祖也沒人願意專門跑一趟,荒了好多年了。」
59、
祠堂是全村人祭祖祈福的地方,跟村長家隔了一條小溪,一道木板橋橫跨兩頭。七月雨季,從陵山流下的溪水嘩嘩作響,岸邊的草叢裡停著一巢螢火蟲,三人提著汽燈依次走過,綠瑩瑩的光便從溪水邊升騰起來,像一群毛絨絨的星聚在橋頭。
村長家的院子裡一隻老磨盤,黃狗在下面安靜睡著。
土炕靠窗,林言蓋著一條灑滿牡丹花的綠緞子棉被,翻來覆去睡不著,每隔一小會便起來往外看一眼。
蕭郁一直沒有回來。
外屋的老式座鐘響了,夜晚十一點,在城市還是吃燒烤喝啤酒的時間,段家村卻已經一片寂靜,四下黑黢黢的群山守護一個嬰兒的酣眠。
林言摸黑坐起來,點了根煙一口口的抽,腦海裡閃過那鬼走出祠堂時的樣子,像把一個夢拋在身後,一個蕭瑟的背影沿溪走著,半晌回頭說:「讓我自己待會。」
蕭郁從沒對他說過想一個人待著,他早恨透了獨處。
林言披了件長袖衣服,趿拉著鞋子,從窗檯拎起剩的半瓶汾酒往祠堂走去,果不其然,溪邊的坡地上一個人靜靜的望著溪水發呆,流水潺潺,倒映一輪明晃晃的月亮。
林言在他身邊盤腿坐下,調侃道:「半夜不睡,這是打算喂一晚上蚊子?」
蕭郁瞥了他一眼,仔細的緊了緊林言的外套,把拉鏈拉至胸口。
「晚上風涼,別凍著。」
林言把胳膊肘架在蕭郁肩膀上,擰開酒瓶蓋灌了一口,咻地吐出口氣,衝他晃了晃酒瓶:「我從村長家偷的,存了十年的地道杏花村,來一口?」
蕭郁不說話,林言討個沒趣兒,把胳膊收回來,自言自語:「不理人,不理人我自個兒喝。」
夜風把低矮的蘆葦叢吹得呼啦直響,林言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陪你坐會兒,到十二點,十二點跟我回去,你自己在這我不放心。」
「怕我想不開投河自盡?」蕭郁露出一絲苦笑。
「你沒那麼大本事。」林言特爺們的往他肩上捶了一把,「我是怕放蕭公子一個人在這參禪,萬一走火入魔,明天一覺醒來全村人掛的一個不剩,那我罪過大了。」
蕭郁淡淡道:「我分得清好歹。」
林言喝了口酒:「想不到我這麼一優質男也曾經渣過,沒遺憾了。」
蕭郁撿了塊石頭扔進溪水裡,驚動了一條大魚,烏黑油亮的水面露出一截背鰭,細密的水紋久久不散。
「這裡還留著他的一丁點記憶。」林言指了指太陽穴:「就算再不願意,我跟段澤也脫不了關係,你等了他百年,我好好陪你剩下的二十天,算補償吧。」
那鬼深深看他一眼:「你何必如此,我們只認識兩個月。」
林言忽然轉頭:「你是不是覺得我特苦情,為了當初的一點好,落到非你不可這下場?」
蕭郁沒說話。
「做一件不求回報的事大概是出於善良,但日復一日做不求回報的事,絕不僅僅因為善良,而是信仰,善良沒那麼大的力量。」
林言撥弄著手邊的野蒲公英:「一直在想我這麼隨波逐流的人會堅持什麼,你還記得周錦天麼,那個附在尹舟表妹身上等他爸的男孩,當時我氣得恨不得把他爹和後媽嚇死算了,後來想想,我這麼好脾氣的人,之所以失控,不是因為同情那孩子,而是周墨玷污了我的信仰。」
「蕭郁,你是我見過最痴情,最溫柔,好到無法形容的人,就算你從頭到尾都只要段逸涵,我還是喜歡你,像崇拜兄長,尊重朋友,疼愛孩子那樣去喜歡你,只不過再不把你當戀人,看到你這麼想著他,就覺得這個烏七八糟的世界總還有一些美好的感情值得相信。」
「其實所謂不離不棄的感情就像鬼,傳的神乎其神,真正見過的沒幾個,但只要相信,相信才有力量撐下去。」
溪流遠處傳來青蛙的叫聲,月色清冷,那鬼青白的皮膚蒙著一層月光,清朗有如謫仙。
林言審視著他,突然感到知足,因為無計可施:「我會想像在桃花開時陪你喝一罈好酒,在楓葉紅時陪你下一局好棋,在清明節買一張來你墳頭的車票,在小年夜為你多煮一盤餃子,把酒潑在地上祭你,大概會偷偷哭一次。但對我來說,那個守著我的蕭郁永遠死了,就算你轉生,我們遇見,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會好好過下去,比你想像的過的更好。」
「現在事事順著你是因為信仰,七月十五過後再不管你是出於尊嚴。」林言用手撐地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輕鬆的對蕭郁笑笑,「蚊子太多,我回去了,蕭郎,就此別過。」
溪水應該清澈透亮,應該長著香蒲,水底招搖青翠的荇藻,但夜晚太黑,沒有人看的見。
進屋時座鐘又敲了一下,十二點整。
山間天寒,林言緊緊裹著被子,半睡半醒間屋裡多了個人影,靜靜的坐在床邊看他。
「過來睡。」林言拍了拍旁邊的空位。
蕭郁用手覆著他的側臉,輕聲說:「你睡你的,我想看著你,一夜都看著你。」
「想明白沒,明天到底去不去山裡見他?」林言問。
「去,就算從頭至尾皆是妄念也要去,這大概是我信仰的東西。」
「什麼?」
「從一而終。」蕭郁說。
林言撲哧一聲笑了,抿著下唇:「我要不離不棄,你要從一而終,可惜咱們沒緣分,要不咱倆傻子在一起,真他娘的合適。」
第二天露水還沒幹阿顏就扯著睡眼迷離的尹舟來敲門,右手抱一隻困得飄飄欲仙的狐狸,尹舟穿反了衣服,林言開門時系錯了鈕子,幾人暈乎乎的爬到村口的車上取裝備,一直到早飯時還一個接一個的打哈欠。
回來才發現不是阿顏起得早,而是全村人全都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夏天五點天亮,正是下地干活的好時候。
早飯很簡單,白粥、饅頭配榨菜,因為被提起告知山高路遠,都逼著自己使勁多吃,連阿顏都撐著喝了一碗半粥。山林深處遍佈荊棘,蛇蚊蟑蟻眾多,噴了小道士買的驅蟲藥水,每個人身上都有股敵敵畏的味兒,阿澈嫌棄的直用尾巴捂鼻子。
正當大家換好迷彩服準備出發時,村長拄著枴杖,帶著兩個年輕人進了門。
「你們不知道路,進了山跟著這倆娃走,他倆熟悉林子,遇上野狸子或者鼬獾也能幫忙,大川小川,你倆過來。」
兩人長得很像,一樣矮而結實,皮膚被曬得黑紅,長相和常年在地裡幹活的人一樣顯得老相,但眼神淳樸,略帶點年少的羞澀,果然,村長介紹說倆人裡年紀大的叫段明川,只有十九歲,小的十七,叫段少川,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跑慣了山路。
起初林言覺得外人跟著麻煩,轉念一想有麻煩時多個人能多個幫手,看兩人話少老實,便同意了。
短暫休整過後,一行人背上裝備,沿著小路往陵山進發。
出門的早,七月的陽光還沒有發揮暑熱,清晨鳥叫雀兒飛,草葉尖上掛著清涼涼的露水,時不時有在麥地勞作的村民吆喝著沖幾人打招呼,頗有些郊遊的感覺。
穿過一畦畦等待收割的麥子,山路開始緩緩向上,東麓山坡鋪陳一層層梯田,種棉花和大豆,很快周圍連梯田也看不見了,小樹林裡到處是近代和現代的墳地,有些剛剛被祭掃過,地上撒著些鞭炮皮兒。
深處的山路逐漸變得窄而難走,樹木茂密,有些甚至是灌木叢中一條僅容側身通過的窄道,不得不用刀砍去長刺的枝條才能確保手和臉不被劃傷。
林言他們準備的軍用匕首用處不大,反倒是段家兄弟的砍刀好使,兩人充分擔當起嚮導的職務,一邊在前面開路一邊回頭跟隊伍介紹村裡老人講的關於陵山的歷史。
陵山指的其實不是孤零零一座山,而是由三座主峰組成的一片延綿不絕的山麓,東邊、西邊和北邊各有一座主峰,從遠處看去如同一把面朝南的椅子,北山最高為靠背,東西兩山矮些,酷似扶手。這樣的風水很適合葬人,可惜主峰稍矮,南面缺好水,否則怕也輪不到經商之家用它做祖墳。
段家村在陵山正東方,段家兄弟說能稱為「墓」的主要集中在北山,而他們要去的段澤墓卻在西山上,也就意味著他們必須馬不停蹄,才能在天黑前連過兩座山,趕到墳冢所在的山坡。
尹舟一聽,忍不住抹了把額上的汗:「林子,你怎麼不死在個熱鬧點的地方,也給咱幾個省點事,這還不到仨小時我的腿已經開始酸了。」
林言哭笑不得:「下次我爭取躺屍躺到西單去,不僅通地鐵,掛了還能飄著吃火鍋,不像在這兒天天啃樹皮。」
「我看成,到時候我請客吃呷哺呷哺,家裡還一大堆優惠券呢。」
「呸,夠晦氣。」林言撿了根樹枝當鞭子,往尹舟腦門抽了一把。
大川背著個竹筐在最前方開路,裡面裝了兩隻闢邪用的活公雞,聞言回頭一笑,解釋說最老的五六個墓都離村子挺遠,後來為了省銀子,一座墓埋好幾代人,再往後就不修墓了,隨便挖個方方正正的坑把棺材一埋,再立個碑就是墳。段家村的人死後都埋在經過的一大片小樹林裡,抬著棺材從村裡往上走二十分鐘就到,方便。
這是實話,厚葬之風在漢代達到頂峰,崇尚「事死如事生」,有墓必修陵,動輒佔用數百畝地,北宋被攻陷後喪葬之風開始日益從簡,到清朝連皇室都找不著好木頭修墓,逼得乾隆拆明十三陵偷金絲楠。因此盜墓賊最愛宋代以前的墓,見到青銅器便兩眼放光,甚至有一門絕技叫聽雷尋墓,原理就是靠打雷時青銅導電,用地底的輕微顫抖來確定墓室位置。
一路除了腿酸腰軟外還算順利,快到東山山頂時尹舟在林子裡踩到一條花裡胡哨的蛇,嚇得幾乎要爬到樹上去,好在小川離得他近,抓住蛇身順著脊樑往下一捋,一刀把苦膽挑出來塞進嘴裡,尹舟被瘆得表情扭曲,好半天才恢復過來。
太陽西斜時一行人趕到北山,架起鍋煮掛面,狐狸看看面條,又看看大川背簍裡的活雞,嘟著嘴生悶氣,林言只好給他開了聽肉罐頭解饞,饒是這樣還被撓了一爪子。
天邊的晚霞從一絲一縷的淺粉變成燦金,很快像燒糊了似的呈現出暗沉沉的紅,最後一縷天光黯淡下去時,隊伍按照預定的行程趕到了西山,在一大片招搖著淡藍色野花的蒿草地停下步子。
「大概就在這附近。」大川把砍刀掖進褲腰,比劃從腳下到山頂的一大片坡地,「小時候我和小川打獵、找草藥時在雜草叢裡見過那塊斷碑,這麼多年風吹日曬的也不知道去哪了。」
「沒事,我們自己能找。」林言嘆了口氣,把登山包扔在地上,抹了抹臉上的汗。
尹舟沒心沒肺,全然把挖墳當露營,招呼著要支帳篷點篝火,林言和小道士卻都皺著眉,尹舟見就他自個兒剃頭挑子一頭熱,有點洩氣:「嗨,走了一整天腳都要斷了,好不容易到了,咱們不慶祝一下?」
阿顏轉頭看了看林言:「你、你認為呢?」
林言拉開裝備包,蹲在地上擺弄手電和帳篷,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想了半天,抬頭問阿顏:「你是不是也覺得……咱們好像太順利了點?」
阿顏把羅盤取出來,指針蹭的一下指著蕭郁的方向。
「我也看不出,算了,先、先休息。」
獵戶星座在東南方漸漸顯現出來,山林的第一個夜晚在無聲無息中來臨了。
60、
暮色四合,陵山的夜晚靜謐而黑暗,從半山腰往下俯瞰,四下連綿起伏的群山彷彿酣睡中的巨獸,天邊墜著細細的一鉤月牙,櫟樹橫伸出樹杈,一隻麻雀停在上面。
山裡溫差大,七月的夜晚,饒是穿長袖衣服仍涼浸浸的,結束一整天的跋涉,大夥兒搭好帳篷,圍坐在篝火旁吃晚飯。段家兄弟用石塊架起燉鍋,速溶湯料和牛肉罐頭熬成的濃湯在火上咕嘟咕嘟冒著泡,尹舟摘了幾隻嫩玉米,插在樹枝上翻來覆去的烤。
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燒,亮光映著每個人的臉。
加了固體酒精的木柴燒的格外旺,很快肉湯被煮的噴噴香,掛面也差不多熟了,大家趕了一天山路都已經飢腸轆轆,此時誰也不跟誰客氣,端起碗大吃大嚼。林言跟小道士裹著一條薄毯禦寒,時不時與尹舟打打鬧鬧互相搶碗裡的肉,蕭郁不動筷子,一個人在篝火對面靜靜坐著。
「哎。」尹舟輕輕捅了捅林言的胳膊,餘光瞥著蕭郁,「這哥們還沒從那段什麼涵的家譜上回過神來呢,你去勸勸。」
「……他的心結他自己解,我勸有什麼用。」林言放下筷子,表情僵了一下。
尹舟不知道昨夜林言的表態,嘖了一聲,恨鐵不成鋼:「他要是和他家那口子兩情相悅咱們教訓他一頓自認倒霉,現在看來墳裡躺著那個也沒把他怎麼當回事,你不是喜歡他麼,不趁火打個劫?」
「一整天看你這彆扭樣我都覺得憋屈,要麼上,趕緊的把人追回來,要麼一腳踹了明天順手燒棺材出氣,非得不遠不近裝沒事,騙鬼呢?」尹舟不屑的搖頭,「你敢說你現在沒盼著他立馬回心轉意跪下唱征服?」
林言把玉米一把塞進尹舟嘴裡:「你談過戀愛麼跑來指點江山,哥哥這是用實際行動把個人利益置於身後,保住一份可歌可泣的愛情……」
尹舟睜大了眼睛瞪著他,林言嘆了口氣:「君既無情我即休,犯得著上趕著賤賣麼?」
「沒用。」尹舟呸了一口。
篝火旁的五人分作兩撥隔火相望,對面是蕭郁和阿澈,這邊林言,尹舟和阿顏三人擠在一條毯子裡禦寒,互不說話。
尹舟想解圍,咬了口玉米,嘴巴周圍沾了一圈兒焦黑,「這月黑風高的也沒副撲克,不如咱們講故事,哎最能吃的那狐狸,你帶頭說說狐狸精的事唄?」
阿澈不屑道:「那是窮秀才編出來騙人的,狐狸最自私最會自保,怎麼會跟人廝混,連我們住的地方都設置重重機關,不是我誇口,數百年還從來沒有活人走進去過。」
尹舟一挑眉毛:「不就是那野山?」
「那是你們俗物眼中所見。」阿澈搖頭晃腦,「要先涉水穿過山中仙洞,內有夜叉惡鬼攔路,水中遍佈屍骸,但對面仙山清溪碧草,一年四季開滿桃花,宅院簷角飛翹,便生蘅蕪薜荔,爺爺說那些房子是比照一個叫長安的地方建的,我雖然不知道長安在哪,但一定沒有我們那裡漂亮。」
尹舟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你真叫澈,狐小澈,小胡扯。」
阿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繼續道:「我家鄉的山裡住著各種山精水怪,睡在樹上的花妖,水裡有長翅膀的蠃魚,長右像猴子,總抱著桃子在啃,它一出現天就要下雨,離洞口不遠住著一隻骷髏,據說是個死了七百年的泥瓦匠,一天到晚敲石頭,煩人的很。」
「原先村子很大,一座山連著一座山,山盡頭的海上有蓬萊、瀛洲和方丈三座仙島,站在山頂一眼望不到頭,但現在越來越小,爺爺說過不了多久大夥可能就要散了。」
「為什麼?」林言問。
「因為沒有人相信了,沒人相信還有狐仙,也沒人相信太陽會落進山裡,沒人信女媧補了天,精衛填了海,海的那邊有女兒國,沒人信的時候,它們慢慢的就都死了,村子也快沒了。」阿澈的耳朵聳拉下去。
「爺爺說語言是符咒,當親口說出不相信一件東西開始,它就徹底失效了,不相信的人多了,本來有的也成了沒有。」阿澈搖搖頭,「沒有傳說的世界真可怕。」
尹舟一臉戲謔想繼續追問,被林言踢了一腳,一下子閉了嘴。阿澈的話讓大家想起一些小時候的故事和回憶,一時沒人開口,蕭郁把手放在他窄窄的肩膀上,語氣柔和:「阿澈是不是想家了?」
「不想,反正我沒有爸媽,爺爺又凶的要命,沒人管我跑到哪。」狐狸脫口而出,手裡撥弄著一根小木棍,在泥地裡摳摳挖挖。
畢竟是孩子,說完想起在家的生活,越想越心裡沒底,抽了兩下鼻子,委屈道:「好吧,其實有一點兒想,就一點兒,我還是第一次出遠門……」
阿顏忍不住笑了,放下手中的刻刀:「時、時間一長就習慣了,我五歲那年父母出車禍,被送回來的時候都沒人樣了,村裡人迷信,說日子觸霉頭不肯幫忙收殮,我跟屍體住了七天才有人來,大概因為年紀太小了,現在說起那時候的事一點感覺都沒有,印象最深的就是門一打開好多人撐著門在吐,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在屋裡跟屍體待久了聞不出腐肉的味兒來。」
「後、後來靠吃百家飯過了好幾年,我離開村子,賺錢供自己讀書,一開始也是天天想回去,時間一長早忘了想家的滋味,再一晃兒連家裡小妹都嫁人了,我也快畢業了。」
阿顏的口吻很輕鬆,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但話音落下後很長時間都一片寂靜,抬頭一看,只見所有人都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他,小道士的臉刷的紅了,結巴道:「是、是不是特、特別嚇人?」
尹舟臉色都變了,想咬口玉米轉移注意力,一想起腐肉,猶豫了半天都沒下去嘴。
「阿顏你也太……」林言也說不下去,有點愧疚,「要是早跟你熟起來就好了,我就住學校對面,至少週末能請你來吃頓飯什麼的,你問尹舟,我手藝特棒。」
「那時候當班長夠不稱職的,見你被同宿舍的欺負都沒幫上忙,不行以後別住那個陰森森的地下室,搬到我家算了,還有兩間臥室空著,一間尹舟偶爾來住,一間給你留著。」林言說。
阿顏轉頭望著他,眼神清亮,臉紅的更厲害了。
啪的一聲脆響,對面那鬼掰斷了手裡一根樹枝,兩截合在一處投進火中,說了聲失陪,推開阿澈拂袖而去。
「怎麼了這是?」尹舟問。
「不用管。」林言淡淡道,「在意的時候他一皺眉我這跟天塌了似的,現在看開了,老子只負責挖墳辦喜事,別的隨他去。」
背影一停,雙手僵硬的攥起又放開,那鬼拉開一頂帳篷坐著發呆,側臉沉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裡。
山林的夜格外深沉,篝火燃的很旺,卻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周圍黑黢黢的。大夥正聊得興起,不知誰說了句什麼,談話突然中斷,一陣奇特的緘默。
「咦,怎麼沒人說話了?」
「聽、聽說一群人聊天,忽然沒人接話,是因為有鬼魂路過。」
「大晚上的別嚇唬人。」尹舟臉上還掛著笑。
話音剛落,松樹林的邊緣輕微一抖,細小的一陣嘩啦聲,好像被風吹動。
「噓。」小道士忽然緊張起來,食指往唇邊一擺,「聽,好像有東西在附近。」
樹叢動的更厲害了,密林深處傳來奇異的聲音,像有人踩著草地跳躍。
那鬼離樹林近,也察覺到了,猛地站起來往四周張望。
「嘣……嘣……嘣嘣……」樹林中一個黑影在慢慢挪動,看形狀像是人,身量很矮小,走動時一起一伏,比起走,它更像在一下下跳躍。
嘩啦——呼啦——咔——彷彿是動物的皮毛刮擦過灌木叢,腳掌踩碎落葉,蒿草伏在地上。
「殭屍?」尹舟的聲音有點抖,林言迅速往腰間掛著槍和匕首摸去,阿顏離他最近,輕輕按住他的手,從背包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油紙包,警惕的盯著黑黢黢的樹林。大川和小川獵戶出身,為提防野獸,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待在樹上往遠望眺望,此時聽見動靜,一邊一個從枝椏中探出頭來往下看。
火光影影綽綽,搖曳的光暈映得周圍灌木都晃動不止,那東西跳的近了,似乎不止一個,而是一小群,零零散散蹦出林子,當篝火的亮光把最前頭一個的輪廓映照清楚時,林言的耳朵邊嗡的一聲響,從樹林中緩慢往前跳躍的東西竟真的是「人」,皮膚灰頹,頭頂的黑髮稀疏而長,勉強稱得上有五官,但只有一條腿,腳朝後長,正一蹦一跳朝篝火處移動。
大川朝林言打了個手勢,意思是不算危險,接著又擺擺手示意大家別動。
「山魈,這裡怎麼會有山魈?」阿顏鬆了口氣,「它、它們一般不主動攻擊人,應該是被篝火吸引過來的。」夜晚寂靜,他的聲音很小,但每個人都能聽清楚。
「它們想幹嘛?」尹舟的聲音微微顫抖。
阿顏搖了搖頭,把紙袋打開,抓了把能隔絕陰陽的礞硝粉,往林言,尹舟和自己身上各灑了一把,「大概是路過,咱們別出聲兒,等它們走。」
林言點頭,一手攬著阿澈的肩膀,那狐狸卻很鎮定,攤平手掌,一團團淡藍磷火從掌心升起來,化作小小的光球朝樹林四散而去,藉著幽幽冷光,只見山魈共七八隻,離篝火越近,一小列山魈慢慢散開,活像被截肢的獨腳怪人,一蹦一跳朝幾人跳過來,長滿頭髮的腦袋彷彿一隻隻倒掛的拖把頭,隨著跳躍一抖一抖。
「我靠太瘆人了……」尹舟倒吸了口涼氣。
蕭郁無聲無息的擋在四人前面,山魈們似乎忌憚惡鬼,放慢了跳躍的步子。
適時連月亮也藏了起來,唯一的光源只有中央的篝火和飄浮的銀藍光團,照著這群此起彼伏的「人」,誰也不敢說話,各自屏息凝氣站在原地,山魈逐漸跳近,離得最近時林言甚至能感覺那東西的頭髮擦過自己肩膀,一股淡淡的屍臭味,低頭一看,腳是男人的腳,沒穿鞋,大拇指沾滿泥巴。
因為緊張,後背像被千萬道小針紮著,冷汗滲出來,把迷彩服外套浸的冰涼,貼在身上。
「嘣……嘣……」
山魈圍著轉了一會,從樹樁似的幾人之間穿過去,慢慢跳遠,最後一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後,大川和小川三下兩下從樹上翻下來溜到篝火旁,大家才松了口子,慢慢活動了手腳,從山魈出現到離開不到十分鐘,全身竟像站了數小時,從頭到腳麻嗖嗖一片。
「走了?哎呀媽呀,看樣子半夜就不能亂說話,說什麼招什麼……」尹舟捂著胸口。
阿顏表情並未放鬆,從裝備包中取出一柄寒光凜凜的匕首,是招二仙姑的鬼魂是用的那一把,看上去有年頭了,他在刀刃上撒了把硃砂,咬破舌尖噴上一口血霧,示意其餘人也跟著學,林言剛抽出匕首就被阿顏搶了去:「你跟那鬼廝混久了,就算舌尖血也陰氣太重,用我的。」
「這裡不該有山魈,大家都小心點,周圍再出怪事,或者哪個人……哪個人突然表現奇怪都要趕緊出聲兒。」
「沒事,這東西不咬人,俺們來這邊山上撿柴火打豬草看見過好幾次,都是蹦一會就走了。」小川見幾人緊張,認為是城裡人沒見過山精,憨憨的解釋。
阿顏疑惑道:「整片陵山都有,還是只這附近?」
「就這裡,這半片山坡。」小川往後一揚手。
「糟了……」阿顏若有所思:「山魈跟山精不一樣,它、它們雖然都是枉死路人的怨氣經百年所化,但山精長在風水靈秀之地,而山魈則只出現在邪術陣法或者下過降頭的地方,它們是變異的野鬼,這東西出現說明附近被人下過局,而且百年未破……」
「這個墓古怪,我去寫些符,大家明天帶著身上,動鏟子的時候也千萬小心,別碰到下了咒的東西。」
邪術這個詞讓林言猛地想到南洋降頭中的縱魂術,那個莫名被收做武器的阿婆和小女孩,怕讓跟著的段家兄弟害怕,沒敢沒明說,深深看了阿顏一眼,恰巧他也在用擔憂的眼神望著林言,半晌慢慢搖頭:「墓中下降術是為了防盜,一個已經難纏,不知這一趟我們能不能應對。」
山魈的出現讓大家都有些心神不寧,七手八腳把搭在樹林邊的單人睡袋拆開,緊挨著篝火拚合成一隻足夠容納六人的大帳篷,大川和小川不敢違背村長的意思,執意不睡,棲在外面一棵百年老樹的樹杈上輪流守夜。夜露降下來,荒山的氣溫越來越涼,大家把帶來的幾條毯子全部鋪開合蓋禦寒,林言鑽進帳篷,把尹舟往左邊使勁踢了踢,在他和阿顏之間開闢出一小塊空地,擠進去蓋上被子。
「呦,你往這兒擠什麼,最左邊那位置是給你倆留的。」
林言指著外面用口型威脅尹舟,蕭郁還沒進來。
「行行,看你那點出息,睡吧。」尹舟不耐煩的翻了個身。
嚴嚴實實的蓋好被子,帳篷的門簾被掀開了,林言閉上眼睛裝睡,蕭郁看他一眼,竟扶著門簾不動,半晌淡淡道:「林言,你跟我出來。」
林言覺得自己該打呼嚕應景,胳膊被尹舟掐了一把,疼的哎呦一聲,漏了陷,只好不情不願的坐起來,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
「披件衣服,外面冷。」
篝火小了一些,那鬼抱來一捆木柴,默默坐在火邊,林言走出帳篷時連做了幾次深呼吸平復心情,蕭郁掃了他一眼,指了指身邊的空地,依舊凝視著面前的篝火。他的側臉很好看,鼻樑修挺,眼神裡的堅定許久未見。
林言彆扭的走到他對面,夜晚陰冷,一身穿長袖長褲還要裹著毯子來抵擋低於十度的氣溫,蕭郁依舊單薄的夏裝,不知寒冷為何物,往火堆中添了根木柴,靜靜開口:「過來坐,有些話現在不說就沒機會說了。」
見他仍不願靠近自己,冷笑道:「林言,你真不用像防賊一樣防著我,蕭郁雖不是人也不是沒人性的豬狗,你說了不再等我,即便你想事事順我,蕭郁也絕不會用那些下作事迫你。」
「今日之語,當做是我的遺言吧。」
林言心中一慟,跟蕭郁並肩坐下,盯著火堆發呆。
明明一直待在一起,卻好像很久沒這麼安靜的相處過了,依稀還是在家時,兩人日日同床而眠,總也是這麼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偶爾接吻,但大多數時候蕭郁都顧忌著他的身子,僅是牽著手,用指腹慢慢在他的指節處碾磨,他說學校的事,說小時候的事,說尹舟,說沈家園那條被填埋的河和放學時天邊一絲一縷的晚霞……後來到了柳木鎮,知道有段澤,再沒這樣過了。
林言盯著篝火,火苗像一條翻捲的舌頭,看久了整片視野都是鮮亮的紅。
「最近好麼?」林言突然開口。
「不好。」蕭郁轉頭看他一眼,「你呢?」
「也不好。」
林言苦笑一聲,蕭郁打住他,神色仍是淡淡的:「聽我說,記起逸涵之後,我一直在想拿你怎麼辦,想來想去大概只有把今生賠給逸涵,下輩子賠給你,十五年,十六年,至多二十年,我總能找到你。」
「用不著。」林言固執的扭過頭。
「我知道。」蕭郁笑了笑,「你不稀罕蕭郁這顆給過別人的心。」
「也許你不信,認識你後的種種我都記著,一刻未忘,蕭郁對你的心意從始至終也未曾變過,記起逸涵是我負你,但我寧願負你,蕭郁是一無所有的人,不知生前是否行善積德,但死後身上卻有人命,下一世大概只配轉生為牛馬雞犬,即便現在跟過去一刀兩斷,莫說你看不上現在這個放不下前世的蕭郁,就算你肯等,我也是害了你,惟願你如同當日的段澤,前塵盡忘,平安終老。」
「你說過想陪我剩下的二十天,蕭郁不稀罕,人之所謂的永遠也不過幾十年,比我要的,我能給的還差的很遠。蕭郁沒福氣,跟你做不成夫妻,這一別,恐怕永生永世都再不相見,林言,你比我想的堅強,我走之後,記住你說的話,好好的活,活給蕭郁看。」
林言仍怔怔的盯著篝火,火光耀目,晃得眼睛發疼,忍不住狠狠攥緊拳頭,啞聲道:「就這麼把自己撇清了,你高大偉岸,你痴情不悔,那招惹我做什麼?我去跟誰算賬?」
蕭鬱沉默了一會,把手中最後兩根柴投進篝火,並不理會他的質問,繼續道:「這墓蹊蹺,既然你替蕭郁做到這一步,若有危險,即便散盡三魂七魄我也要護你周全,明日進墓別像今天一樣離我太遠,要聽話。」
「夜晚風涼,回去把被子蓋嚴了,我在外面守著。」
那鬼說完擺手示意他回去,自己仍坐在篝火邊,望著遠處黑暗的山崗,目光悠遠而平淡。林言臉色發青,踉蹌著倒退了兩步,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狠狠朝他砸過去,抖著嘴唇:「我他媽看看你會不會疼,變成鬼就不知道疼麼?」
石塊正砸中後背,白T恤上多了一個泥點,格外醒目。
「養條狗還知道報恩,撿你回來幹什麼,我日子過得太舒服了自殘麼?蕭郁,你他媽真就不如條狗!」
林言搖搖晃晃的往後退,只覺得自己是團沙子,在那鬼疏離的目光下五臟六腑都散做一團,潰不成軍。
忽然就散了,夏夜,細細的雨聲,婚服,小廟,他們拉著手逃出一群群搖晃的鬼影,迷霧重重,講座,廟主人,他一次次把自己從那女鬼手中搶回來……醫院別離,踏上征程,古墓,越離越遠……
「我真恨不得當時把你留在那廟裡。」林言咬著牙,沒來由的怨恨,恨不得將他壓在雷峰塔中,西湖牢底,五指山下不得超生,「滾。」
蕭郁轉過身看著他,眼睛裡沒有憤怒,甚至連悲傷也看不見,平靜的如同死水。
「林言,你其實沒那麼在意我,除了蕭郁是一個守著你,等著你的鬼,你還知道什麼?林言,我累了,前世今生的執念,心口插著把刀疲於奔命,我顧不上你,配不上你,我甚至不知道怎麼分清楚你們兩個,蕭郁沒你想的那麼堅如磐石,大概也會自私想在知曉所謂一生摯愛都是笑話時聽人說句沒關係……蕭郁等不到,不等了。」
那鬼走向他,理了理林言的衣領,低頭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林言,我愛你,可是若還有來世,蕭郁再不想見你。」
林言看著蕭郁的臉忽然慘兮兮的笑了,他想,心其實可以堅強像一塊石頭,無堅不摧,烈日嚴寒,從不畏懼,無悲無喜,無悔無驚。
「啊!我操什麼玩意!」營地忽然傳來一聲怪叫,帳篷被嗤啦一聲拉開了,尹舟打頭,帶著阿顏和阿澈依次鑽出來往篝火邊跑,山崗一望無際,剛才林言和蕭郁的說被淹沒在寂靜中,尹舟見兩人面對面,笑的比哭都難看,一下子站住腳,撓了撓頭。
「我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林言迅速用指尖往眼角輕輕一揩,清了清嗓子:「沒事,說吧,怎麼了?」
尹舟臉都發白了,指著帳篷說:「剛才……剛才睡到一半,突然有人使勁拽我的胳膊,還以為是你,忽然想起來你在外面,結果睜眼一看,你睡的位置從被子下面鑽出個髒不拉幾的小女孩,我靠嚇死我了,眼睛黑洞洞的直盯著我笑,拚命往我手裡塞東西。」
說著把手往林言跟前一伸:「喏,就這玩意,我一喊那小孩沒了,就剩下它。」
尹舟手裡的是個沒有頭的破布娃娃,脖頸處被人扯開,露著一團團灰白棉絮,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