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林言搖搖頭。
老人笑笑:「你的手一伸過來,聞味道我就知道不是他,宏生的手什麼樣啊,一股油煙和泥巴味,干苦活的人,你那隻小手乾乾淨淨的,肥皂香的人打噴嚏,橘子味都蓋過去了,能騙的了我?」
林言也忍不住笑了,把手掌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但只有濃烈的橘子香,他有點詫異。
「自己聞不到,喜歡你的人才能記住,我現在想想啊,宏生的手,掌紋刀子刻似的亂七八糟,都摸不出生命線來,右手手背有個大疤,為我跟小混混打架,被割了一刀,赤腳醫生縫成個蜈蚣,手指甲和腳指甲都翹著長,老是頂破襪子,十根手指就一個斗,九個簸箕,窮命,食指比無名指長一截,小指剛到無名指第二關節,手心糙的像砂紙……」
「記得真清楚。」林言拎著暖瓶給老人倒水,搪瓷缸子在暖瓶壁輕輕一磕,轉身笑道:「感情好得讓人羨慕。」
「對喜歡的人,沒眼睛也看的清楚,不喜歡的人,長四隻眼都沒用。」老人靜靜的說:「就那麼雙手護了我一輩子,我從沒親眼見過,可熟悉的跟在眼前似的。」
「你要是有一天也能這麼說上來,就真離不開一個人了。」老人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饒有興趣地問林言,「小夥子也二十來歲了吧,娶媳婦沒有?」
林言搖搖頭,心裡一個影子一閃而過,被他強壓了下去,說:「沒,談過一個,差點結婚,女孩兒不願意,最後還是分手了。」
老人惋惜的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孩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天天叫著沒房沒車,性格不合,都把自己愛的跟太陽似的,恨不得對方把全世界都捧來放你面前,那是談戀愛麼,我們那時候連張床都買不起,就有顆真心,湊合過了,到死都沒後悔過。」
「不是這個原因。」林言無所謂的又拿了個橘子剝開,往嘴裡扔了一瓣,想的是薇薇的臉,他真不好意思告訴老人自己不喜歡女孩子又差點跟人家訂婚。老人的精神卻很好,不依不饒的繼續問他:「你就按我剛才說的也形容一遍,我看看你倆還能成不。」
林言撲哧一笑,坐直了腰,他擔心老人說多了話累,又覺得這話題好玩,便開始扳著手指頭數薇薇留給自己的記憶:「她……她……嗯,很漂亮,下巴尖尖的,喜歡熱鬧,性格獨立,喜歡……」
話說得磕磕絆絆,林言努力想把薇薇描述給老人,卻發現自己對她幾乎毫無瞭解,那是曾與他在同個屋簷下生活一年多的人,給過他最平淡的幸福和快樂。他皺眉回憶她繫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奇怪的是腦海中薇薇的影像只有稀薄的背影,桌上擺著煎蛋和牛奶麥片,明晃晃的陽光落了一地,林言想,這場景為什麼這麼熟悉呢?
身材頎長的公子哥兒手裡抓著一條凍魚,小心翼翼地說:「我想給你做早飯。」
玉似的皮膚和他臉上明朗的笑近距離浮現在眼前,以為癲狂的一夜後林言算是答應了他,像個終於得到糖果的孩子,滿足地抱著他的腰,下巴支在他肩上,溫柔的說,下次我輕一些。
沒有下次,一根針狠狠紮在林言心上,疼的要滴出血。
忘記了誰說過,兩人之間要是只剩愛情,愛情就狗屁不是了,但現實中又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讓他心神顫動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運見識最醇的愛情,外面的次貨都再看不上眼。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年近五旬,金銀滿倉,畫棟雕樑,兒女繞膝,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誰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是愛情?能偕老的人,不一定有心,有心的人,不一定能終老,命運淒豔而詭譎……可惜怎麼過都只有一生。
心事九轉輪迴,再說不出話,老人有點失望,咕噥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把手放進被子裡捂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似乎被老人臉上些許輕視的表情刺激了,林言收斂了笑容,深吸了口氣,眼睛朝向窗外,灰濛蒙的雨,灰濛蒙的城市,有一個人走在看不見的遠方……
他夢囈一般輕輕說著:「他很高,肩膀很寬,腰卻很窄,喜歡皺眉,皺眉頭的時候眉心會有一條線,總眯著眼睛看我,鼻樑很挺,有一個小小的節,面相說鼻樑帶鼻節的人脾氣不好,他比我還犟,生氣時老憋著不說話,真把我惹毛了又會服軟……很愛吃醋,什麼醋都吃,他的手指又長又細,骨節明顯,整個人冷冰冰的,頭髮長到腰下面一點,他的樣子不會變,但指甲和頭髮會長長,跟農村人說的一樣,他走前我想幫他剪指甲,沒來得及……」
心裡的角落綿綿密密的疼起來,林言憋著口氣,繼續說道:「他走路時背挺得很直,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總有皂角香,不是沐浴乳,是皂角。他會彈琴,書法和畫都很好,但他連頭髮都不肯自己梳,衣服也要我幫他穿,不會切菜,非要給我做魚……賴著我的床不肯下來,趕都趕不走……」
他想他是出毛病了,為什麼喉嚨哽的難受,為什麼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他有時候很凶,但都是為我好,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去衛生間他都要在門口等,他驕傲的讓我想抽他一嘴巴,但他又能為了我一直等……在最卑微的地方等著,他穿什麼都好看……他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他買……我……我……」
臉埋在手裡,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來:「我想他,我他媽真想他……」
林言狠狠的用手指摳著額頭,大拇指撐在下巴上,胸口裂開似的疼,通紅著一雙眼,壓抑多日的情緒再不受控制。他不想失態,捂著嘴,又摀住眼睛,無措地轉了幾次臉,終於在老人面前泣不成聲,把臉埋在膝上嗚嚥著:「怎麼辦啊,他不要我了,他不回來了……我怎麼辦啊……」
老人慢慢摸索到林言的頭,乾枯的手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撫摸,柔聲道:「好孩子,好孩子,不難受,這麼喜歡怎麼還散了呢,看給孩子委屈的。」
林言搖頭,啞聲道:「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跟宏生受人白眼一輩子,還不是過完了,沒有能不能,只看你想不想。」老人慢悠悠的安撫。
「我們跟您和宏生不一樣,我們根本過不到一處,總在吵架,脾氣都倔的要命,都覺得對方該體諒自己,再這麼折騰下去實在受不了了……」林言紅著眼睛掙扎,想起那鬼在醫院裡冷淡的眼神和死都不肯妥協的架勢,心裡又是一陣委屈。
他以為老人會質疑他們之間的性格矛盾,誰知老人撲哧一聲笑了,像聽到一個三歲孩子的任性:「真是傻孩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越喜歡才越雞蛋裡挑骨頭,你別看我跟宏生好啊,年輕氣盛時急了也動過手,鬧過算過,誰還真當回事。」
林言倔強的咬著下唇,不說話。
老人笑的更厲害了,粗糙的手摸了摸林言的下巴,問道:「你跟別人吵不吵?」
「不吵。」
「他呢?」
「也不吵。」林言憤憤道,「他根本不搭理別人,一天到晚就黏著我。」
「是吧,誰會花精力跟沒關係的人死磕到底,還不是越喜歡就越在意,我想想都覺得有意思,倆小孩在家裡天天較勁,多熱鬧哇。」聽出林言語氣裡的不服氣,老人顫巍巍的嘆氣,「肯吵架才是夫妻,你們的感情值得你們吵這一架,還不夠麼,到我這年紀,想吵都沒人了。」
老人有些感慨,林言沉默著回想老人的話,感情,他和蕭郁,他一直認為是變相的宿主與寄生,一切都是被預謀的巧合,實習,遇鬼,陰謀與殺戮都詭秘離奇,背後黑手至今不見蹤影,林言咬著下唇,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只有那個人,只有他的守護和等待,是真的。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偏偏挑中了他,是他的不幸,他的倔強和不屈服,又何嘗不是蕭郁的不幸?
林言轉過臉,輕輕地說:「沒用,他已經走了,不回來了。」
老人沉默著,佈滿皺紋的臉慢慢浮現出一種特殊的堅定表情,自言自語似的說:「拆不散的,他走了,你不會去找嗎?誰能保證自己沒個掉鏈子的時候,要是他在來約會的路上昏倒了,你還能等不著,也這麼一甩頭不管他了?」
林言揩了揩鼻子,在這個毫不猶豫的老人面前他突然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尷尬,收拾乾淨一塌糊塗的臉,反問道:「那您呢,您和宏生吵架,他要是賭氣走了,您去找他麼?」
「找,肯定找,我眼睛看不見,他以前再生氣也沒敢走過,要是真走了,我怎麼也得把他找回來。」老人緩緩的說,那種沒來由的堅定從表情蔓延到話語,像面對虛空做出一個鄭重的承諾,「再剝個橘子吧,以後想吃也吃不到了。」
林言以為老人在感傷戀人的離去,從塑料袋裡摸出一隻大些的,一邊剔去脈絡一邊承諾道:「我以後常來看您,您想吃就告訴我。」
老人不置可否的笑笑,不說話了。
第二天又來了,陰雨連綿的天氣,原先擺攤的小販都不見了,林言連跑了好幾家超市才找到老人喜歡的冰糖小橘子。醫院的電梯依然沒有修好,一路爬上六樓,推開門時林言忽然發現老人睡的床空著,兩名護士正在換床單,整間屋子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梁老呢?」林言站在門口,拎著塑料袋問道。
「走了,今天凌晨四點,突發心力衰竭。」護士面無表情的把搪瓷缸和暖瓶都扔進臉盆裡,用腳往外一踢,「你是家屬?正好,把東西收拾收拾。」
林言急了:「昨天還好好的說話吃東西,怎麼突然走了?」
另一個護士接口:「人老了嘛,哪還像年輕人那麼耐折騰,橫豎是這兩天的事。」說完有些唏噓,「其實早上救過來了,醫生走後沒多久他醒了,自己拔了氧氣罩……早上來查房時人都僵硬了,聽說是個孤老頭子,大概是活夠了,可憐。」
塑料袋從手裡滑落,橘子滾了一地,林言呆呆的看著空出來的病床,突然明白了老人昨天說過的話。
他沒有失約,梁青去找他的宏生了,彷彿是最簡單,最理所應當的一件事,在天堂,在通往黃泉比良的路上,用死亡完成一個諾言,從此執手相伴,不離不棄,永無孤獨。
從太平間走出來老遠林言還在恍惚,停屍床上老人的表情很安詳,甚至在微笑,像沉浸在一場美夢中忘了醒來。雨下的稍小了些,林言暈乎乎的朝前走,臉上冰涼涼的,使勁仰起頭,細密的雨絲落進眼睛裡,潮濕一片。
梁青和張宏生的所有存款加起來剛剛夠在這地價昂貴的城市買一塊墓地,老人沒有子女,沒有親人,來送別的只有林言和他從老人家裡抱出來的一隻小黃貓,餓的瘦骨嶙峋,見林言帶鎖匠進門,軟綿綿的喵了一聲,林言給了它兩根火腿腸和一盒牛奶,摸著它的腦袋說你的主人走了,不行湊合跟我過吧。
天空佈滿厚重的淺灰色雨云,氣溫卻溫暖,一人一貓在墳前默默站著,黑色大理石墓碑並排刻著兩個名字,一個直通「永遠」的家。
有些約定可以跨越生死,生同室,死同穴,甚至化成鬼也一路相依……林言抱著小貓,撐開一把黑傘往回走,視線漫無目的的在公墓裡環視,自言自語道:「我也要去找一個人了,那人脾氣討人嫌的很,據說貓能看見鬼,你要是見到他,一定得替我狠狠撓他兩把。」
人生苦短,命運無常,誰敢奢望十全十美,不如就跟一個愛上的人,及時行樂,做一場春秋大夢吧。
42、
世界這麼大,城市這麼大,找一個人已經不易,去哪裡找一隻漂泊的鬼?
林言抱著枕頭在床上輾轉,一邊聽窗外的雨聲一邊醞釀睡意,自從蕭郁走後一直都睡不安穩,總擔心睡的太熟了,會聽不見他回來的腳步聲,然而今天打定了主意去找他反倒輕鬆了,林言把鬧鐘定在凌晨兩點,決定睡一會再出門。
夜晚黑暗而曖昧,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潛藏在拐角,門後,只等他睡熟後慢悠悠地走到床邊,用沒有五官的臉靜靜盯著他,盯著他……
林言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到眼睛上,他已經熟悉了這種背後發涼的恐懼感,一開始他怕蕭郁,後來怕那小女孩,怕仙姑的鬼魂,再往後他甚至找不到恐懼的根源。什麼最可怕,不是小巷裡搶劫的混混,不是鄉下見人就咬的土狗,最可怕的東西來源於「看不見」,只有看不見的東西才能引發人心深處的恐懼,比如一隻關著門的櫃子,一塊沒有刻名字的墓碑,一雙時刻在背後盯著自己的眼睛,看不見的人心……
鬼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無處不在,它知道你所有的聯繫方式,在午夜打來一個不出聲的電話,在門口放一隻紙糊的棺材,在樓道黑暗的拐角一閃而過,留下一串陰沉沉的笑聲,把人逼入絕境,甚至精神失常。
鬼一旦現身在陽光之下,鬼就再也不是鬼了,它變成一個普通的人,渴望與人交流,甚至等待愛情。蕭郁就是這麼一隻倒霉的鬼,毫無掩飾地站在林言面前,放下所有令他恐懼的東西,變得無力,脆弱,小心翼翼,林言想,是他從那鬼手裡奪走了武器,然後狠狠趕走了他。
他對那鬼的出現和離開都有著不可避免的責任,他必須找到他。
夜晚像一團迷霧,在被子裡憋久了,林言探出腦袋換氣,藉著晦暗的夜色,他突然看見衣櫃門上掛著一樣東西,黑色,或者紅色,這兩種顏色在黑暗中分不清楚,似乎是件衣服,一身小衣服。
破舊的棉襖棉褲,直楞楞的叉開手腳,像個扎出來的紙人,褲管下和領口以上卻隱匿在黑暗之中,沒有手腳,也沒有頭。
這是什麼東西?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屋子裡霎時亮了,林言後背一陣發涼,掛在衣櫃上的是那小女孩的衣服,消失多日之後,在他決定要尋找蕭郁時突然再次出現,精準的分秒不差。
剩下的部分也出現了,一雙腳,白的發青的腳向下垂著,腳趾的顏色很深,似乎已經腐爛發黑,往上看去,破棉襖的領口上方顯現出一截脖子,橫著深深的青紫縊痕,小女孩的頭軟綿綿的向一側歪斜,眼睛凸出來,紅舌頭露在外面。一根粗麻繩吊著她的脖頸,小小的身子在空中晃悠。
小女孩的手裡抓著一隻沒有頭的破布娃娃,眼睛猛地一睜,黑洞洞的視線直直盯著林言。
林言在黑暗中與她對視。
我不怕你,林言攥著拳頭,鬼利用的是人心底的恐懼,遠離顛倒夢想,就能遠離恐怖和幻覺,如果蕭郁不在,他只能靠他自己。
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小女孩的身體像一隻懸掛著的米袋子搖搖擺擺,手裡的娃娃也跟著晃悠兩條長腿。
有哪裡不對勁,是哪裡不對勁呢?對突發狀況的適應讓林言的意識很清醒,他慢慢摸索到床頭櫃的檯燈開關,啪的一聲,燈亮了,整間屋子充滿光線,衣櫃門空空如也,沒有麻繩,也沒有被吊死的小女孩。
她好像特意來告訴自己她的死因……吊死鬼,林言倒吸了口涼氣,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在恐懼和幻覺背後被忽略很久的事。
只有瞭解那個潛藏在黑暗中的力量想做什麼,他才能有對策。
一個炸雷落下來,手機鈴聲催命一般響了,午夜兩點,林言換了衣服,關燈出門。
一連四天,林言每天都開車在城市裡遊蕩,無邊無際的雨,踽踽獨行的路人,橙黃色路燈和燈下斜飛的雨絲,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鬼,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唯一的精神動力是尋到蕭郁,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蕭郁是否還留在這裡。
他有很多話想告訴他,他想知道蕭郁是否安全,他下了那麼大的決心才承認自己的心意,那鬼卻不回頭的走了,沒有下一點痕跡,也沒有一絲線索,林言甚至懷疑蕭郁故意躲著他,隱匿了行蹤,穿透黑暗逐漸走遠。
他會在哪?林言把著方向盤,四天時間他把兩人共同去過的地方都找遍了,高架,沈家園,醫院,墓地,家裡的角角落落,甚至去了西山的小廟,找不到他的影子。林言把車停在路邊,行人如魚群從車窗前游過,沒有一個人停下敲一敲他的車窗,拳頭在方向盤上狠狠砸了一下,林言咬牙道,只要你還在陽間,不管多久,不管多遠,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他甚至訂好了去山西的機票,再過三天,如果還找不到蕭郁,他要返回那座明代古墓,像當初他把蕭郁從黑暗中帶出來一樣,再次走進虛空之中,等那隻鬼的歸來。
雨又開始下了,風呼呼地吹著行道樹,紅綠燈亮了又滅,整個城市的霓虹在雨中發霉腐朽,夜晚長的沒有盡頭,五道口的蘋果標誌閃著白瑩瑩的光,他曾經在這裡擁抱過一隻鬼,林言拔下車鑰匙,在雨裡漫無目的地走,繁華滿目瘡痍,找不到一個歸宿,找不到一個出走的戀人。
一個人要走多遠的路,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林言捏著一聽可樂,走過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天橋,每一條亮著橙色燈光的過街地道,走過一個個賣唱姑娘和沒有家的少年,錯綜複雜的道路像一張網,千織萬紡,只剩一條斷線,唯一的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天橋的欄杆結著冰涼的水珠,汽車尾燈如流星一樣一條條劃過,風呼呼吹過額角,心裡一個聲音在喊著,蕭郁你在哪裡啊,跟我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了。
老人說真正在意你的人永遠都不會離開,任何時候,只要你回頭,他總在身後,林言邊走邊往後看,背後卻只有逐漸合攏的虛空。
如果蕭郁根本不像自己想的一樣在意自己呢?就像小道士所說,他只需要一個命格相符的人,同年同日同時出生的人有多少,一個個查過去,如果他站在另一個林言的背後,該如何自處?
無計可施,蕭郁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
對失去的恐懼第一次超過死亡,林言把可樂罐一腳踢飛,煩躁的抓著頭髮。
濕漉漉的馬路反射著破碎的霓虹燈光,一位老嫗從林言面前走過,動作格外遲緩,似乎有關節炎,或者風濕病發作,徑直橫穿馬路。四周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霧氣,被街燈一照,黃澄澄的,老嫗的身形薄的像一片紙,走到馬路中央時,一隻老式布錢包從口袋滑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卻沒看到一樣繼續朝前走。
周圍只有林言一個行人,他想撿起那隻錢包還回去,走到離錢包還有兩米時,他猛然覺得老嫗的身形有點眼熟,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一個衣著破爛的小男孩不知從哪裡衝出來,大概是流浪的孩子,髒兮兮的手抓起錢包就要跑。
相同的時間,分毫不差,一輛黑色轎車以超過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拐過路口,朝小男孩疾馳而來,咚的一聲悶響,男孩的身子飛了出去,像只土豆在空中翻騰一陣後落在十幾米外的馬路中間,不動了。另一輛車躲閃不及,從男孩身上軋了過去,只一秒鐘,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變成一灘鮮紅的肉餅,森白的骨頭從肉裡戳出來,支楞著像沒剔乾淨的魚刺。
林言踉蹌著退了兩步,那老嫗從濃霧中回頭,衝他森然一笑。
二仙姑。
噩夢遠沒有結束,它們聽說他要找蕭郁,全部都回來了。
「吱——」兩輛車同時停下了,司機和乘客從車裡跌跌撞撞的衝出來,空曠的馬路上響起女人的淒厲叫喊,有人在嘔吐,有人在打電話報警,司機朝林言跑過來,語無倫次的說:「您都看見了,您幫我作證,是小鬼突然跑到路中間,跟我沒關係啊!」
視線轉移到路上的那堆爛肉,戳著一隻胳膊,染滿血的手裡拿的根本不是錢包,是一片破花布,藍底白花的破花布。
為什麼二仙姑那麼恨他?抓著布偶的小女孩出現想做什麼?警告,恐嚇,或者乾脆解決掉他?
馬路中間已經聚集了一幫記者和交警,警燈在不停閃爍,林言快步跑回車裡,他只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他甚至不願意回家,每一個獨處空間都埋伏著陰魂,他想聽人聲,想重新回到人群裡,他比任何時候都希望蕭郁突然出現,雨滴敲打著擋風玻璃,被雨刷一掃像小股噴泉,蕭郁沒來,扔下他一個人面對未知的咒殺。
林言委屈的難受。
他在一家電影院門口停下來,大廳燈火通明,情侶們挽著胳膊排隊買爆米花,空氣裡瀰漫著好聞的奶油香,林言在大廳的軟椅上休息了一會,一陣陣的噁心與驚悸壓下去後在窗口買了票,打算在影院沾沾人氣兒再出門繼續找。
放映廳裡的人不多,落座後林言回頭一看,後面一排幾乎都空著,同排卻幾乎坐滿了,旁邊一對情侶相互依偎,女孩一顆一顆往嘴裡丟爆米花,影片開場前的舒緩音樂讓人放鬆。
廣告結束,電影開場,林言低頭掃了一眼票根上的名字,沒有聽說過,很久沒關注新上線的影片了,似乎是部農村片,棕黃色老照片風格,演到回憶部分刻意用噪點增加氛圍。
螢幕上一隊人吹吹打打走過,每個人都沒有表情,天空陰霾,灰白紙屑洋洋灑灑,林言皺起眉頭,這演的什麼東西?怎麼像在送葬?
鏡頭推到隊伍裡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一個穿綠衣服,一個穿紅衣服,像一對燒給死人的紙人,直挺挺撐著胳膊,臉格外白,雙頰卻紅彤彤的,目光無神地走過屏幕。後面都是成年人,穿著大紅大紫的袍子,黑布鞋,歪著腦袋,嘴角往上咧,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沒台詞,沒背景音樂,僅僅是一隊穿著笀衣似的人靜靜的走,陰森的氛圍讓人毛骨悚然,鏡頭往後搖,隊尾的人露出臉時林言結結實實打了個冷戰,他穿著紙糊似的黃袍,手裡拿著一柄紙幡,風一吹嘩啦嘩啦的響,是那廟主人!
沒有一個人對電影內容發出異議,旁邊的情侶看得津津有味。
「林言。」
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好像離得很遠,又好像在耳邊,林言的頭皮一麻,這聲音太熟悉了。
「林言,出來。」
沒錯,是蕭郁的聲音。
他在哪,林言猛地回頭,放映廳黑漆漆的,只能看到後面兩排座位,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目光掃過去,沒有蕭郁,倒是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小男孩有些面熟,笑嘻嘻的盯著他。
林言想繞出去找,但兩邊都是人,無疑太慢了,他怕蕭郁離開,焦急之下一個箭步踏著椅背朝後翻了出去,顧不得被其他觀眾罵沒素質,敏捷的連跨過兩排椅子朝影院後的黑暗奔去,最後一排靠門處的座位上,一個白色身影動了動,站起來往門口走。
林言急的要喊,公共場合又不好意思,剛翻過第三排椅子,身後突然傳來木頭折斷的脆響,林言猛地回頭,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天花板上一條沉重的金屬橫樑,連帶一盞盞碩大的玻璃頂燈砸了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剛才他坐的那一排位置上!
屏幕黑了,玻璃嘩啦啦的摔成碎片,除了橫樑折斷的嗡嗡回聲,整間放映廳一片寂靜。林言驚恐的瞪大了眼睛,他突然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剛才的觀眾全都不見了,這間屋子根本沒有人,漆黑一片,他正獨自一人無措的站在一排排椅子中間。
「蕭郁!」他對著門口的白色人影失聲喊了出來,「你別走。」
他瘋了似的從座椅中衝出去,那影子似乎猶豫了一下,閃出門不見了,林言跌跌撞撞的跟出去,穿過漆黑的走廊,沒有一絲光線,連緊急出口的小綠燈都熄滅了,待衝進售票大廳時他忽然呆住了。
不僅剛才的放映廳沒有人,整間大廳死寂一片,幾道金屬捲簾門關著,寫著電影時間的led大屏幕一片漆黑,爆米花的玻璃櫥櫃空空蕩蕩,彷彿根本沒有營業過。
他明明買了票進場,剛才明明燈火通明,排隊的人呢?
蕭郁呢?
「誰!」一道手電的白光衝他照過來,晃得眼睛看不清東西,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誰在那兒?」
林言用手擋住光線,那人走近了,移開手電,林言才看清來者是個穿著制服的保安,他似乎也嚇了一跳,詫異的上下打量著他。
「想偷東西?!」
「我來看電影的。」林言焦急的在黑暗裡尋找剛才的白影子。
「別開玩笑,我們這兒裝修,已經一個星期不營業了,看哪門子電影!」
林言的臉一下子白了。
無論林言怎麼解釋,保安都認定他是個小偷,直到林言從錢包數出五百塊錢拍在他手裡才肯放行,林言從電影院出來,回頭一看,整棟樓漆黑一片,影院的廣告牌被大塊白布蒙著,腳手架還沒拆,他剛才進的竟然真是間沒有營業的影院!
他看到的電影,觀眾,爆米花,都是什麼東西?
林言突然反應過來,放映廳裡坐在後排那個頭髮亂糟糟的小男孩,不是別人,就是剛才公路車禍替他死去的流浪少年!他被一股力量拉扯著走進了一家在陰間營業的影院,看了場死者送葬儀式,而那力量的真正目的恐怕是那根突然斷裂的沉重橫樑,如果不是蕭郁叫他,此刻已經是死者的一員了。
蕭郁去了哪裡?林言倉皇的站在電影院門口朝四下張望,前方是燈火通明的主幹道,藏不住人,影院旁邊一條小吃街黑漆漆的,白衣一角一閃而過,林言拔腿跟了進去,在濕漉漉的花磚上奔跑,風在耳畔呼呼地吹,他喘的像一隻風箱,那背影卻不肯停住腳步,又到岔路口,白影一轉身,熟悉的側臉和那微皺眉頭的表情讓林言幾乎全身發抖。
43、
「蕭郁!」他失控的叫出來。
白影停頓了一瞬,想要轉頭,又控制住了,再次邁開步子。
「你別走了,我求求你別走了……」林言絕望的朝那影子喊道。
蕭郁慢慢轉身,他的臉格外蒼白,像雨夜出沒的一隻水鬼,黑髮濕淋淋地貼著臉頰,髮梢和衣角都往下滴水,衣裳下襬浸在泥濘裡,憔悴而狼狽,低著頭,抬起眼睛望著林言,身形像極了風裡一條飄蕩的白綾。
一人一鬼在黑暗的巷子裡對峙。
「回家吧,我天天在找你。」一瞬間竟啞了嗓子,林言把蕭郁的手放在胸口捂著,「外面冷。」
蕭郁的眼神空洞而悲涼,靜靜的抬起眼睛,林言忽然抖了一下,他覺得蕭郁看的不是他,無焦點的視線徑直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彷彿他是個半透明的影子,林言往回看,身後只有遠處巷口的小塊亮光,像一扇窗,汽車來來去去。
「蕭郁?」他猶豫著試探,「醫院的事我道歉,一開始就不該懷疑你,薇薇醒了,她說那天看見死了的仙姑,那小鈕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她手上,咱們太大意了,可你怎麼就是不肯說呢。」
「那什麼陽氣陰氣的咱們再想辦法,就算阿顏搞不定,總還有高人,咱們去嶗山,去南疆。」林言吸了口氣,頹然道:「跟我回去吧,我想你了。」
蕭郁緩慢地搖了搖頭,依舊不說話,林言覺得臉在發燒,低著頭不敢看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枚翡翠墜子想給蕭郁繫上,離的他近了,熟悉的陰寒讓人分外安心,那鬼卻像被驚擾似的往後退了一步,絲絛沒繫緊,墜子啪嗒一聲摔在地上,在污水裡滾了兩滾,不動了。蕭郁嘆了口氣,把懷古撈起來放在林言手裡,玉璧上橫亙著一條淺淺的裂紋,白底微瑕,格外觸目。
「別找我了。」那鬼終於說話了,寒涼的手撫摸著林言的臉,「人鬼殊途。」
林言倔強的瞪著他:「你說實話,這幾天你根本沒走對不對,你看著我大街小巷的找你,找到快瘋了,要不是今天那家電影院,你是不是準備永遠都不出現?」
蕭郁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後轉身往小巷黑暗的深處走去,冷雨打在肩上,那挺拔的背影看起來淒涼而落寞。林言盯著他的身形,嘴唇抖的像含了蠟油,說不出話,他太瞭解這鬼的脾氣,這是最後的機會,要怎麼才能留住他?要怎麼才能說服一隻驕傲的鬼?
瞬間的猶豫過後,林言急跑兩步跟上蕭郁,從身後狠狠抱住了他的腰。
蕭郁抖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動,林言聽到他幽幽的嘆了口氣,僵持許久,一雙冰冷的手扣上他的手背,沿著指節撫摸過去,最後抓著手腕用力一掙,林言固執的不肯鬆手,一下子火了起來,抱的更緊,積攢多日的情緒不受控制,連聲音裡都帶上了哭腔。
「你混蛋,你他媽混蛋,你非這麼逼我,這麼嚇我,非要我承認,非要我把心剖給你看,非要讓我親口說,我一大老爺們,天天想的都是一男人,離不了他,一天不見就想他,一天不被他上就難受?」
「你還想讓我承認什麼?我豁出去了,不就是不要臉麼,我都說!」
「跟我回去吧。」林言的側臉枕著蕭郁的後背,不知不覺便紅了眼眶,在那人耳畔呢喃,「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怎麼過的,實在太想你了……」
蕭郁猛地轉身,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林言,彷彿在忍耐和壓抑著什麼,再沒有一絲猶豫,林言摟住他的脖子,重重的吻上蕭郁的嘴唇,主動而熱情的把舌伸進他口中狠狠掠奪,蕭郁往後退了一步,林言藉機變本加厲地推搡著他,按在小巷的牆上,用力咬住脖頸一側的一小塊皮膚反覆吸吮,貓似的舔上去,最後撬開他的齒關。雨夜寒涼,蕭郁的身子也涼,兩個人全身都濕透了,在長滿苔蘚的牆上各蹭了一身泥濘,吻得天昏地暗。
一吻結束,林言摸了摸嘴唇,憤憤的盯著蕭郁:「你知道我現在想幹嘛嗎?」
「我他媽想把你按在這狠狠揍一頓,然後上了你!」
「本事還不小。」蕭郁撲哧一聲笑了。
分別近半個多月,空著的副駕駛室終於等到了他的主人,兩個人在車裡親吻擁抱,恨不得把對方吞進肚子裡似的急切,朦朧間林言的視線掠過車窗,正對上綠化帶裡兩雙眼睛,一雙老邁而渾濁,另一雙帶著森冷的笑意,蟄伏在茂密的灌木叢裡靜靜注視著他們。
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靜悄悄的樓道,靜悄悄的家,林言和蕭郁走出電梯,打開家門時那隻抱養來的小黃貓突然從門後竄出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著林言的鞋子撒嬌,接著便察覺了異常,發出淒厲的一聲貓叫,弓起後背擺出防禦姿勢,眼中一道冷光,戒備的盯著林言身後。
「介紹一下,這是蕭郁。」林言笑嘻嘻的把小黃貓舉到蕭郁眼前,「你走的這段時間我在醫院認識了一位老人,他走了貓沒人照顧,我就給帶回來了。」
「我看見了。」蕭郁的眼神有些異樣,似乎刻意躲著那小黃貓。
「你怕貓?」
「貓闢邪。」
林言尷尬的把貓放回地上,那小傢伙立刻沖蕭郁擺開架勢,全身的毛倒豎起來,喉嚨裡不斷發出警告的呼嚕聲。
「那你先進去,我把它送尹舟那去寄養幾天。」林言往褲兜裡掏車鑰匙,蕭郁按住他的手:「沒事,喜歡就養。」
林言歪著腦袋看著蕭郁,輕輕說:「你抱我進去吧,以後這裡就真的是咱們家了。」蕭郁沒做聲,一手托著林言膝蓋,另一手攬著他的肩膀把他橫抱進門,小心的放在沙發上,之後一個人在窗前站著,客廳沒開燈,暗沉沉的,林言點了根煙看著蕭郁的背影發呆,火星明明滅滅,一隻滿腹心事的眼睛。
電話機的小紅燈提示有未接來電,阿顏打來的,從在醫院分開後一直沒有接到小道士的消息,倒是尹舟在學校見了他幾回,說他除了打工就是在找那個失蹤的廟主人,林言把電話打回去,阿顏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猶豫著說他接到廟主人的消息了。
林言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
「我、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該告訴你一聲,師、師父今天說他要去山西辦一件重要的事,讓我好好上課別聯繫他,我記得你說那座墓也在那裡,不知道是不是有關係……」
頭皮微微發麻,林言瞥了一眼蕭郁,暗道一招不行竟然又來一招,小道士聽他不說話,吞吞吐吐道:「林言,我知道這個請求有點過分,如果……如果這事真的跟師父有關,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師父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阿顏懇求道。
林言沉默了一會,說了句放心。
「他肯放我們一馬,我們絕不難為他。」他聽見小道士在那頭鬆了口氣,接著反問道:「你、你們?他回來了?」
林言沒否認,小道士的聲音沉了下去,猶豫了很久,問他:「你打算怎麼辦?再跟他糾纏會要命的。」
林言心裡募得一涼。
小道士繼續道:「走、走了是好事,對你們都是個解脫,現在又回來,就、就算他喜歡你,他已經成了這種東西,你還指望能跟他過一輩子麼?」
「回頭是岸,鬼跟貓和狼一樣,天生喂不熟,留它們在身邊,說不定哪天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下。」阿顏說:「我、我是為你好,如果他敢害你,我就算拚命也、也要……」
林言輕輕地掛了電話。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沒了開燈的習慣,蕭郁不喜歡光線,兩人在家閒著時一直過得特別省電,對面居民樓的燈火給屋裡提供了一線光亮,那鬼坐在窗邊的琴凳上,寬肩,腰背挺拔,玉般的臉映著夜色的深藍,那貓則縮在一角緊張的窺視著他,杏仁狀的綠色鬼眼在某個角度看去亮的像兩隻燈泡。
他和蕭郁在沈家園訂的那張桐梓木古琴送到了,連同琴架和木椅一起擺在窗前,古色古香,潮濕的夜風把紗簾吹的鼓脹如帆,蕭郁的手指勾了勾琴絃,悠長的一聲弦響穿越時空而來,空曠而寂靜,那人撩起衣袖,坐在琴邊靜靜思索,指尖一闋《幽蘭》如空山鳥鳴,未乾的白衣貼在身上,顯現出好看的背部輪廓。林言掐滅了手裡的煙,走上前從身後摟住他:「乖,先來洗澡換衣服。」
低頭時貼上蕭郁濕漉漉的長發,琴聲停了,斷在一個撫了一半的高音上,一個沒有下文的故事,蕭郁回頭吻上林言的嘴唇,纏綿許久放開他,青白的手按在琴面上,輕聲說:「怕我麼?」
「你都聽見了?」
蕭郁不否認,林言嘆了口氣,碰了碰那鬼的腿,讓他往後騰出位置,林言坐在蕭郁膝上摟著他的脖子,疲倦的說:「我怕你不要我。」
蕭郁環著他的腰,另一手隨意在琴絃上撥了兩下,不知是什麼調子,在寂靜的夜色裡只覺得格外悲涼,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烏云後移出一輪明月,五百年前的月亮,滴在宣紙上一滴逐漸氳開的淚。
林言怔怔的望著蕭郁,夜色裡他的臉像青玉的雕塑,冷的,生硬的,再怎麼溫柔也是裹了塑膠的瓷胚,心裡一重重的涼,他不是普通的亡魂,他是個索命鬼,初回人世滿身戾氣,手上要見血才使陳年的怨氣稍稍平復。角落裡傳來軟膩的貓叫,蕭郁的指尖抖了一下,林言抬頭看他,他突然發現蕭郁其實是駭人的,他就像一隻貓,敏捷,森冷,無法馴養,隱匿在暗處窺視著自己的獵物,貓肯伏在人的懷裡從來不是因為臣服,誰知道它們想的是不是等你死了我可以一口口吃掉你的屍體?
他沒本事馴養一隻鬼,人在黑暗面前永遠是弱者,偏偏他不聽勸,走錯了一步。
林言試探著問他:「蕭郁……你是怎麼死的?」
那鬼的眼神一瞬間漫上詭異的怨毒,蹙緊了眉,手指微微的顫,半晌才松了口氣,搖頭道:「槍殊刀殺,跳水懸繩,總有種死法,記不甚清楚,好像從最近時日開始才清醒了些,之前一直昏沉沉的走,生前的事情過去太久了。」
死去百年的鬼,初回人世,渾渾噩噩,循著本能一路往前,不知道從哪裡來,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帶著前生的不甘和哀傷,背負著重擔逃亡人世,憑空遇上了一個人,把生前的愛恨轉嫁到他身上,誰知道他和生前的自己有什麼關係?就算有關係,世世輪迴之後,人還是原本那個人嗎?
孟婆的一碗湯水是神對弱如螻蟻的世人最真切的同情,敲一敲木碗,免了下一世的孤獨,誰像蕭郁?
林言蜷在蕭郁懷裡,眯著眼睛往他頸下蹭了蹭,輕聲說:「日本的妖怪有一種叫雨女,一個人立在雨中,碰到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共用一把傘,她就會跟著他,從此男子一直生活在潮濕之中,不多時就會死去。」
「是一種很寂寞的妖怪。」林言感嘆道。
「倭奴。」蕭郁不感興趣,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林言吻了吻蕭郁的臉,忽然認真起來:「咱們如果一直這樣,我還有多長時間?」
蕭郁不說話了,林言一驚,猜測道:「一年?」
「半年?」
黑暗中只有放大了的心跳,林言抓著蕭郁的手,越捏越緊,那鬼抱著他,冰涼的手指摩挲他的脖子,搖頭道:「林言,我不該跟你回來,你還有親人。」
林言怔怔道我去沖個澡,從蕭郁膝上滑下來,搖搖晃晃往浴室走,連衣服都沒脫便擰開花灑,水是冷水,淋在身上冰涼一片,眼前一道水簾,想看的,不想看的都模糊不清了,林言倚著牆坐在地上,冷水嘩啦嘩啦從頭頂澆下來,他開始自嘲的苦笑,笑著笑著便捂著臉哭了。
浴室的門打開了,蕭郁把花灑關上,把濕淋淋的林言從地上拽起來,兩人相對擁抱,林言把臉埋在蕭郁肩上,半晌抬起頭,啞聲道:「這他媽不是耍我嗎……」
「我跟你一點關係沒有你非纏上我,現在好了,我喜歡你,你又不要我了……憑什麼都是你說了算,你是誰啊?」
人有人的執念,鬼有鬼的執念,誰比誰心意堅決?林言很快冷靜下來,摸了把臉上的水,沉聲道:「算了,我認栽,橫豎我也放不下你,有始有終吧,我幫你實現生前的願望,當個無牽無掛的好鬼,跳下還陽崖然後好好的過,別再漂著了,幾十年幾百年,最後魂飛魄散,太殘忍了。」
「咱們回山西,去墓裡,書裡查不到,墓裡說不定有線索。」林言咬著嘴唇,「廟裡那老頭子已經過去了,我怕他再折騰你。」
蕭郁搖頭道:「跟我在一起折陽笀。」
林言慘慘的笑了:「我知道,你不是一開始說七月十五麼,咱們中元節為限,有線索,要殺人要報恩要娶老婆都隨你,我不管,要是找不著,咱們一拍兩散,就當沒認識過,行不行?」
浴室裡蒸騰著暖熱的水汽,兩個人離得似乎很近,又遠的無法觸碰,連互相對視一眼也不敢,各自洗盡一身泥濘,做人的做人,做鬼的做鬼,林言小心翼翼的褪盡蕭郁身上濕透的衣衫,只覺得心酸,自視甚高的公子哥,連一場城市的暴雨也躲不過,他不管他,便要日復一日的飄蕩下去,成了徘徊在他樓下的孤魂,日日看著樓上亮起的燈光,等不到開門的人。
林言把臉埋在蕭郁胸口,手指在他冰涼的皮膚上劃著圈子:「蕭郁,要是事情能辦成,你下一世做了人,還會記得我嗎?」
「我一定回來。」
林言便笑了,摟著他的脖子:「那要快二十年吧,只要你到時候不嫌我老,我就跟你。」
有時候我們睜大眼睛,自以為看清了這個世界,實際上並沒有,世界分為黑白兩個部分,我們再努力,總還有一半隱匿在黑暗之中。
有些真相只有死亡才能看到。
睡前林言在網上改了機票的時間,之後給父母打電話,只說考完試出門旅遊,他獨自生活慣了,父母也沒有多問,囑咐了幾句便掛了電話。林言坐在床邊發呆,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貓叫,撒嬌似的,毛茸茸的身子蹭著他的後背,那小黃貓佔據了雙人床的另一半風水寶地,警惕的盯著蕭郁,那鬼目光陰沉,一大一小對著生氣。
林言笑的要岔氣,把小貓從被子裡拎出來放到搭好的窩裡:「乖,以後你只能在這睡了。」
蕭郁不客氣的在空出的位置躺下來,林言過來纏他,臉貼著蕭郁的後背,呢喃道:「你終於回來了。」
「轉過去,我抱你睡。」蕭郁掰開林言的手,林言搖頭,緊緊箍著他的腰,輕聲說:「我怕我一睡著,你又偷偷走了。」
夜色像一張溫柔的毛毯將兩人包裹,窗外一輪雨後灼灼的月亮,亮的詭異,屋裡的兩人擁抱而眠,絲毫不知道他們正一步步走入一個預謀好的圈套,而那收網的人正在數百公里之外,在同樣的月光下緊張安排著什麼。
44、
接下來的幾天,林言一直憋在家裡查閱各種資料,風水墓局,陰陽五行,蕭郁生活時代的背景,閒下來就跟蕭郁梳理討論手頭的線索,他從古書裡翻出一條訊息,那就是蕭郁離家出走的這段時間之所以沒有東西敢找他麻煩,完全歸功於把整個城市泡成一座孤島的暴雨。
連續多日的霪雨阻隔了盛夏灼熱的太陽,五月端陽在即,烈日炎炎,家家戶戶在門上插茱萸驅蟲避穢,陰物無處遁跡,未成道行的野鬼像一粒火爐上的水珠子,嗤的一聲被烤至皮焦肉爛,露出腐爛到一半的骸骨,林言晚上出門買東西,路過陰濕地時常冷不丁被過路的野鬼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自從能看見鬼,他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場現實版的聊齋誌異。
放晴之後蕭郁的日子也不好過,林言每在烈陽下往返一遭,回來便看見他臉色發青,倚著沙發緩老半天才回過神來。端陽節苦熱,饒是拉緊窗簾不讓一絲陽光射入,那鬼依然不舒服的扶著額頭,眉目間的怨毒和混沌酷似初見的情景。
林言一個勁後怕,要是有人想在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收了蕭郁,在這個節骨眼分開他倆恐怕是最有效的辦法。
好在連天氣都幫著他,林言覺得這無疑是個好兆頭。
此外令他疑惑的是那座古墓,之前聽阿顏說起還不覺得有什麼,把《葬經》看完後他才深刻體會到小道士的一臉疑惑所代表的含義,墳冢選址低窪,一條河脈近乎將墓地圍了一圈,墓葬見水為大凶之象,容易積攢怨氣陰氣引發屍變,根本是連亂葬崗都不用的地方,再加上奇怪的牌位和消失的史料,林言懷疑蕭郁生前得罪過什麼高人,那鬼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知了叫的人心煩意亂,積水被太陽蒸乾後整座城市又恢復了它火爐似的本來面貌,瀝青路面被曬化了,踩上去粘鞋子,每個毛孔都在往外蒸騰水汽,在陽光下走的時間長了,全身皮膚呲拉呲拉的響。本學期最後一週,林言撐著把遮陽傘,專揀樹蔭處往教學樓走,尷尬得不敢抬頭,情侶這麼溜躂也就算了,他一個大老爺們,娘兮兮的遮太陽算怎麼回事?
偏偏家裡唯一一把能遮紫外線的傘是他老媽留下的,粉色傘蓋,綴滿了小藍花。
林言感覺自己掛著塊絕世小受的牌子在風中凌亂。
大夏天帶鬼出門真麻煩……林言嘀咕道,蕭郁整個人膩在他身上,冰涼涼的,像隨身帶了只冰箱。想起早上出門時的情形又忍不住想笑,那鬼精神不好,窩在床上不願意起來,林言連哄帶勸,膩歪了半天,快遲到時才從箱底翻出把遮陽傘拖著蕭郁出門。
端陽盛夏對所有陰物來說都是道檻兒,林言的體質對那鬼來說是最好的庇護,他不敢把蕭郁一個人扔在家裡。
同班的幾個女生走過來,詫異的瞥了林言一眼。
「班長這是怕曬黑?」妹子嗤笑。
「我怕下雨。」林言咬牙道,伸手使勁在蕭郁腰上掐了一把。
考場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這是假期前的最後一場考試,同專業的學生已經按捺不住假期在即的興奮,在教學樓門口捧著書,臨陣磨槍也不專心,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討論熬夜複習的成果,不時爆出一聲三十分萬歲的呼喊,引起一陣笑聲。
考的是跟他一早結怨的服飾史,教室一早就安靜下來,只聽見電風扇轉動的嗡嗡聲響和監考走路時敲擊地面的高跟鞋聲。林言吸了口氣,掃了一遍試卷,滿紙各式各樣的繡花,挑線,卷耳紋,忍冬紋,四季花,單獨截出的領口和袖口,每一張都差不多,黑壓壓一片,林言使勁揉了揉臉,睜開眼再看一遍,都有印象,就是不會。
蕭郁倚著課桌,陽光透過百葉窗投射在他臉上,微微蹙眉的側臉線條流暢的像一幅畫。
「喂。」林言拽了拽蕭郁的袖口,用牙縫往外擠話,「幫個忙。」
蕭郁看也不看一眼,搖了搖頭:「不幫,考場舞弊,為人不齒。」
林言氣的想把那鬼團成個球從窗口扔出去,不敢大聲,用唇形一個勁比劃:「哥們,最近所有時間都貼你身上了,哪有時間複習?」見蕭郁一臉正經,不甘心的把拽著袖口的手滑下去,握著蕭郁的手腕輕輕搖晃,「及格就行,要不然下學期要重修的……」
話還沒說完,教室正前方忽然傳來一聲裝腔作勢的咳嗽,是那穿高跟鞋的監考,正翹著腿剪指甲,十片鮮紅的指甲像尖尖的小船。
「角落的同學答自己的題,不要說話。」
林言立刻縮小了一圈兒,那鬼卻忍不住笑,伏在他的課桌上,一挑眉毛:「怎麼謝我?」
「林大仙自制驅鬼符一張,值十兩銀子,賞你了,愛去哪去哪。」林言不客氣的反擊,蕭郁一攏袖口,斜睨他一眼:「恕不奉陪。」
「這麼個小忙還討價還價,不夠意思。」林言氣鼓鼓的坐直身子,見蕭郁沒有妥協的意思,只好小聲說:「回去給你親行了不?」
「沒聽見。」俊朗的臉湊到跟前,額前的劉海直蹭到林言臉上,他覺得自己臉紅了,憋半天提高聲音道:「回家給你親吶!聽見了沒?」
教室一片寂靜,說話聲格外清晰,考場發出一陣哄笑,林言的臉刷的紅透了,那紅指甲監考剛才只注意剪指甲,沒仔細觀察教室的情況,冷不丁聽見這一聲,黑著臉用指節敲了兩下桌子,不耐煩道:「聽見了,要調情出去調,這麼大動靜,別人還考試呢。」
如此反覆幾次後,林言根本沒來得及做一道題就以破壞考場紀律的名義,在一片笑聲中被請出了考場。
去教授辦公室的路上林言一邊走一邊逮著那鬼一通狠揉,怎麼掐都不解氣,好好的一場考試,被他弄的沒時間複習就算了,在考場上以調情的名義被當眾請出去,簡直突破了他二十多年規規矩矩人生的底線!全校學生都在考場裡,走廊很安靜,蕭郁不知好歹的繼續過來纏他,兩個人推推搡搡,走到辦公室門口也沒有察覺,林言正大聲威脅:「罰你一個星期都不准上床睡覺!」後背倚上木門,誰料那門虛掩著,承不住重量,撲通一下子栽進了辦公室,屁股著地,姿勢特別銷魂。
爬起來的時候,林言看到屋裡的倆人,四隻眼睛,正用一種看二逼生物的表情注視著他。
其中一個穿西裝的乾瘦老頭不是別人,正是林言剛被蕭郁纏上,在課上做噩夢,霸氣的一拍桌子,當著一百多號人大喊惹急了我跟你拚命時,站在講桌前哭笑不得的服飾史老師。
林言欲哭無淚,恨不得讓一萬頭狂奔的草泥馬把蕭郁踩進草原上的土撥鼠洞穴。
片刻猶豫之後,林言決定再艱難也要為不重修奮鬥一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小心道:「老、老師,我是您服飾史課的學生,剛才在考場發生了點誤會,還沒考完就出來了。」
老頭把林言上下打量一遍,面無表情的說接到監考的電話了:「考場有紀律不准交頭接耳知道吧?」
「知道。」林言小聲辯解,「想起點急事,跟考試沒關係,不是討論考題,真不是。」
其實是還沒來得及,蕭郁不懷好意地捏了捏他的後頸,癢的哆嗦了一下,沒敢動彈。
老頭眼鋒一轉,打量著林言:「同學,有點面熟啊。」
林言心虛地想了想,決定不把當堂摔了老師的書,拍了老師的桌子,外加武力威脅的糗事說出去,只好低頭裝沒聽見。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不是林言嗎,怎麼不去考試來這兒了?」
林言嚇得趕緊抬頭,這才發現在辦公桌另一邊捧著杯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研究明史的文件夾教授,包裝紙很有氣派的閃亮亮,正斜眼饒有興趣的盯著他。丟大人了,哀嘆一聲,林言恨不得把自己連同蕭郁一起埋進土撥鼠的洞穴裡去。
林言把被趕出來的經過講了一遍,當然沒提跟蕭郁有關的部分,也沒敢說他沒複習過,就算真考也考不出什麼來,但那老頭在知道他就是摔了教授的香爐的人後對他倒突然產生了興趣,笑眯眯地說:「考試都進行一大半了,現在放你回去也來不及,怎麼辦?」
「能補考就行,不到三十分明年要重修,實在太麻煩了……」林言嘀咕道。
服飾史老頭跟教授對視一眼,有點為難,林言求助地望著文件夾教授,教授對學生考場上種種令人髮指的行為習以為常,再加上欠林言個人情,便幫襯著說了兩句好話。老頭不好駁教授的面子,沉思一會,指著桌上的一隻錦盒說:「要不然這樣,我現在出道跟這門課有關的考題,答對就破例給你次補考機會。」
「你來之前我跟陳老師正討論這個,這東西冷門,來說說名稱和用途,看看你是不是跟傳的一樣神。」
長盒子印灰色提花,很是細緻,盒蓋放在一旁,老師從裡面取出一塊錦帕似的物事,小心翼翼的展開,因為年代久遠,絲絹已經氧化成煙黃色,絹面繡金絲蟾宮折桂,五色挑線,繡工極其精緻,有錢人家的做派。錦緞寬不足一尺,卻有近一米多長,林言試了試觸感,薄的能透過紗絹摸出手指紋路,做腰帶太寬了,做衣裳又太窄,他甚至從來沒從教科書裡見過這種東西,林言想拿在手上細看,胳膊卻被蕭郁拉住了。
「別碰。」蕭郁的神色不太自然,「不乾淨。」
難不成是上吊用的?又不夠結實,林言縮回手,他以為蕭郁的意思是這玩意陰邪,但那鬼的神色卻忽然曖昧起來,想笑又忍著,嘴角往上勾了好幾回,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林言聽完直搖頭,不信任的盯著蕭郁,那鬼卻很肯定,眯著狹長的眼睛又解釋了幾句,一副公子哥的風流樣。
「想好了沒?」老頭押了口茶。
林言指著錦盒,猶豫著說:「裹腳布。」
文件夾教授用鋼筆戳了戳桌面,搖頭道:「你說說明清時期女子裹腳用什麼布料?」
「一般用白棉布或藍布,女子纏足用刀片劃爛足底,血肉模糊,爛了又好,好了又爛,棉布不傷皮膚,靛藍染料有促進傷口癒合的作用。」
「那這塊怎麼解釋?」教授接著問道。
「從開始纏足到腳底定型裹腳布不能拆開,陳年老傷,加上走路,出汗,一裹好幾年,那個味道……」林言尷尬的摸了摸鼻尖,「明清對女子雙足的重視達到變態的程度,她們嫁人時要由夫君親手解裹腳布,所以會在出嫁前夜洗一次腳換塊布,就是這種,免得把新郎熏死,這種帕子太貴重也薄了,普通人家用不起,富家小姐一輩子也只用一次,又因為規矩同房後不能洗,百年下來蟲蛀鼠啃,能保留下來的很少。」
「也有、也有富家子專門好這一口,肩上兩彎蓮瓣什麼的,也是種房中情趣……」
辦公室裡倆人一起笑起來,服飾史老頭對教授連誇真是人才,教授敲敲桌子,說這孩子懂不少冷僻東西,讀書靈氣,讓他下學期跟著補考算了。兩人討論時林言一個勁盯著蕭郁,從辦公室出來後拉著他找了間方便說話的空教室,把門一鎖,咬牙瞪著那鬼:「說,娶過幾房小妾?」
一雙弓鞋,寶藍根兒,繡著金辮子,紅如退瓣蓮花,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脖子一仰便吃鞋酒杯子……富家子的遊戲,本就是荒唐的時代,一面唸著朱學一面讀話本子,一頁頁白晝宣淫,正經面容下連放蕩都委婉,他有什麼樣的故事?自己能接受什麼樣的故事?現實從不如想像乾淨爽利,萬一,萬一,林言掐了掐手心,這是怎麼了,喜歡上一個人,連心都小了起來。
蕭郁搖頭。
「什麼煙花柳巷秦樓楚館,是不是天天去?」
那鬼繼續搖頭。
「不信。」林言一咬牙,坐在桌上抱臂瞪著蕭郁,「那你研究這些東西……」
「吃醋?」蕭郁把手撐在林言兩側,嘴唇往他臉上輕蹭,癢癢的。
「沒有。」
「還有銀托子,淫器包,藥面兒,想試試?」蕭郁故意逗他,手從T恤下襬伸進去,在胸前的小點揉了一把,林言沒憋住,喘了口氣,臉上的表情一下子繃緊了。
蕭郁卻認真起來,理了理林言的T恤:「沒別人,一直都只有你。」
「你才認識我幾天。」林言嘀咕道,枕著蕭郁的肩膀,手指在他的衣帶上一圈一圈地繞,有點惆悵,「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要回那裡,有點緊張。」
「真想看看你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的,又怕你想起來,走了就再不回來了。」林言嘆了口氣,「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蕭郁額前軟長的頭髮披下來掃著林言的臉頰,吻了吻他的耳垂,林言抬手環著他的脖頸,委屈道:「咱們離遠點吧,我怕你走時我難受。」
窗外的知了不合時宜的聒噪起來,空教室裡兩人纏的卻更緊了。
端午節後第四天,林言收拾了東西,把貓送到父母家,帶著不知怎麼形容的複雜心情趕往首都機場。
過了安檢,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林言帶著蕭郁在免稅店四處閒逛,周圍沒有人時便小聲對他解釋每樣東西的用處,這個古時來的鬼,對什麼都陌生,又從來不願意開口問。路過一家專讓老外挑紀念品的中國古典商店,當代書法家的水墨畫卷,書稿,畫的是翠竹,下山虎,山水流金,團扇上侍女斜倚樹丫,彷彿風都吹的倒,價格高的令人咋舌,蕭郁的嘴角掛著絲輕蔑的笑,手指碾弄過一塊絲緞帕子,乾脆嗤笑出聲。
林言嘆了口氣,這個漂亮的公子哥,走在一個不屬於他的淒惶時代,腰比誰都直,又比誰都驕傲。
帶著蕭郁從免稅店出來,剛準備找家店吃飯時,林言忽然愣了,兩個人站在對面朝他不住揮手,一個穿髒兮兮的牛仔褲和條紋T恤,另一個一身藍布袍子,下襬露出一截蒼白的小腿,林言驚訝的張大了嘴,正是尹舟和阿顏,他倆怎麼來了?
45、
「也出門啊,這麼巧,這是要去哪?」尹舟笑嘻嘻的先發制人。
「少裝,你們怎麼知道我今天走?」一看那副不正經的表情林言就猜到他想幹嘛。
尹舟臉皮奇厚:「太自戀了,誰說我們是來找你的,你應該問我們倆去幹什麼。」
「那你們這是去幹嘛?」
「旅遊。」
「找師父。」
林言冷著臉一臉不相信,兩人對視一眼,繼續無辜道:「陪他旅遊。」
「陪他找師父。」
不容他推脫,擅自闖來的兩個人動作極其默契,迅速找好座位把包一扔,一邊分炸雞翅一邊故意大聲說話,任他再怎麼問都看著天花板全當沒聽見。
林言被晾在一邊,有點感動。
他並不自信能單槍匹馬深入敵後,但他認為這是蕭郁跟他的私人問題,因此出發時間除了父母誰也沒告訴。尹舟太瞭解林言壞事自己扛的個性了,聽說有廟主人的消息後他根本沒跟林言商量,直接在網上用特殊手段查了訂票記錄,再找小道士一合計,兩人買了同航班的機票。
「你的防火牆太爛,木馬一大堆,搞定後我還順手幫你清理了系統垃圾。」尹舟語重心長的拍了拍林言的肩膀,「別覺得麻煩我們不好意思,多個人多個幫手,哥們手頭接的項目全做完了,錢多人閒,正好出去轉轉。」
小道士跟著插嘴:「我、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走,反正要去找師父的,跟你們順路。」
林言還想說什麼,兩人卻有備而來,打開背包,裡面地圖,指南針,水壺,常用藥,換洗衣服,現金,手電,甚至對講機和纜繩都一應俱全,阿顏更誇張,各種驅鬼道具備齊不說,厚厚的一摞黃表紙中間裹著桃木劍和羅盤,相比之下林言兩手空空,在機場閒逛的樣子倒更像是來旅遊的。
「我靠,你們不會以為這是野外生存訓練吧。」林言從包裡掏出一隻小豬形狀的手搖發電器掂了掂,順手又拎出件套頭衫的袖子,「咦,大熱天的帶這麼多黑衣服幹嘛?」
尹舟一把把衣服跟包搶回去,小道士接口:「他、他說這是夜行衣,這樣晚上出門就沒人能看見我們了。」
林言一陣凌亂,他突然發現保密工作不到位是一個很大很嚴肅的錯誤。
尹舟不屑,咔噠一聲繫上搭扣,教訓道:「還有一包裝備辦了託運,我帶了菜刀和鎯頭,誰知道邪惡勢力在什麼地方等著我們,這叫有備無患。」說完得意地拍拍登山包:「看在哥們這麼夠意思的份上,下個月我換房子,打掃衛生這活就交給你了。」
「我突然有種維護世界和平與正義的使命感。」尹舟抱著包感嘆。
「我也有種與傻逼同行的淡淡憂傷感。」林言咬牙道,心裡卻一陣暖,逞能歸逞能,之後會發生什麼他也沒底,現在多了兩個人,焦慮感竟暫時被驅散不少,林言把最後一塊雞肉塞進嘴裡,使勁鎚了下尹舟的肩膀,「謝了,到地方我請客。」
登機口的大屏幕顯示離出發還有半個小時,候機廳人很少,稀稀拉拉幾個商務風西裝男,各自在筆記本鍵盤上噼裡啪啦敲著什麼,空氣裡飄著一股西餐廳烘焙芝士的奶香味。
林言將蕭郁離開後的情形和幾天裡發生的怪異事件講給兩人,聽說那鬼回來,尹舟表情複雜的點了點頭,當知道他決定送走蕭郁時則頗有些詫異,小道士敏銳地盯著林言的眼睛:「下定決心了?」
林言十指交叉放在額前,低頭不說話。
陳教授發來了古墓最近的資料,說當地在籌建人文旅遊點,墓室和部分陪葬品正進行清理,很快就能開放給遊人,絲織品等容易氧化的文物被特殊封存,如果有需要,他可以跟負責人打招呼放他們進去。
古墓位於全省西南角的中條山北麓,與陝西毗鄰,南有高山,北為盆地,常年背陰不見陽光,最近的落腳點則是一個叫柳木鎮的小鎮,屬於夏縣,離武宿機場還有四個多小時的車程。
看過地圖後三人決定當晚租車趕到小鎮住宿,條件雖然簡陋但來回方便,林言用機場的無線網絡訂賓館,然而查來查去,全鎮竟然沒有一家賓館在網上註冊過,彷彿完全與現代社會絕緣。
「咱們這回算是上山下鄉了,得艱苦幾天。」林言盯著手機屏幕嘆氣,「不知道多久能有進展。」
「人生就是一場艱苦的旅程,宇宙的意義在於尋找。」尹舟故作深沉地點了點頭。
很快登機,林言跟一名旁邊有空座的大叔換了位置,靠窗,飛機起飛後他一直看著窗外,機艙一如既往的安靜和乾燥,下午的太陽烤的人全身暖烘烘的,無邊無際的云海如一大群奔走的白綿羊,耀的眼前明亮一片。
很難把這樣的好天氣跟鬼怪聯繫在一起。
每一段故事的發生都有一個契機,可能是特定的時間,也可能是特定的地點,當事人一腳踏入,在周圍還沒有任何異動時故事就已經悄悄啟動了。對林言來說蕭郁的墳冢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恐怖,森冷,壓抑,那裡是陽間與陰間的分岔口,所有人都在無聲工作,沒人回答他的問題,沒人告訴他棺槨中藏著厲鬼。
回憶起這一段他竟感到隱隱的心悸,流云從舷窗外飛馳而卻,那座古墓,神秘力量對他的通緝與蕭郁放在他身上的愛戀開始的地方,也是唯一交叉點,已經越來越近了。
置身事件內外的人對於事件通常有兩種不同看法,局裡中人認為只有不斷靠近中心才能看到真相,而局外人則覺得所謂探尋只不過是蚊蟲在蛛網上的垂死掙扎,越揮舞手腳,身軀就黏得越緊。
明亮的天光晃的眼睛想要流淚,蕭郁扯了扯他的胳膊,林言靠著椅背,轉頭把視線定格在那張俊逸的臉上,忽然有點難受。
「還沒走多遠呢,我已經開始想家了。」林言小聲說,「想一天到晚什麼都不干,跟你窩在床上看電視,看最土最俗的那種。」
「這次帶你出來,不知道回去是不是就剩我一個人了。」
走廊對面一對情侶正腦袋碰腦袋玩愛拍遊戲,親暱的令人羨慕,林言握著蕭郁的手,沿著手指骨節撫摸過去,他覺得好像有很多話要囑咐他,但又一句都說不出來,嘴巴張了幾次,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到達武宿機場時正值傍晚,西天剩下一抹殘紅,風裡一絲夜晚將至的稀薄涼意,林言拖著拉桿箱站在廣場上四下打量,附近旅遊團在清點人數,戴紅帽子的老人精神矍鑠,孩子歡欣雀躍,臉上寫滿了期待和好奇。
每個旅行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他大概是唯一的一個,牽著戀人的手,一步步朝著他的墳墓走去。
機場停車場一溜出租車在等客人,司機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吹牛,見林言幾個走過去霎時像打了雞血似的圍上來,但聽說他們要去柳木鎮卻都搖著手散了,最後只剩一個黑瘦的中年男子,想了很長時間,把煙一掐,說四百,四百就走。
「不是吧,四百,你怎麼不去搶!」尹舟叫道。
「嫌貴去東頭坐公共汽車去,不過我可告訴你那地方忒偏,到了得半夜,別說出租,連牛車都找不著一輛,你們自己掂量著。」司機不耐煩的拍了拍車頂,「去那裡我才虧,空車跑回來,不打表,三百塊錢愛走不走。」
為了趕時間三人還是上了他的車,一路迎著夕陽疾馳而去,確實如司機所說,從機場一帶開出去後四野越來越荒涼,先是亂而冗雜的市鎮,接著變成鄉村,路過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地,路邊時不時閃過一群穿著紅紅綠綠的孩子,好奇的回頭盯著他們的車看。
隨著車子的顛簸,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遠處顯現出的群山像躺倒的黑色巨人,很快最後一絲晚霞也寂滅了,月亮升上來,蜿蜒的山路鋪陳一層稀薄的銀色月光。
「好餓。」尹舟抱怨,「不知道到了那鬼地方還有吃的沒。」
林言沒搭腔,山路不比城市,窗外的月光照不進車內,黑暗濃的讓人窒息。尹舟覺得無聊,掏出手機按亮了,藍盈盈的光投射在他臉上,說不出的詭異。
「關了,還沒到地方,省著點電。」林言說。
「反正沒信號,有沒有電都一樣。」尹舟咕噥道,「帶對講機來還真對了。」
阿顏從書包裡摸出兩隻準備好的小木人遞給林言和尹舟,各貼著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黃表紙,他說這是替身,如果山裡有不乾淨的東西衝身,替身會先著道,從而給活人留出反擊時間。
大概是道士這種古老職業的關係,他在原始而黑暗的地方比城市要遊刃有餘許多,司機一直用後視鏡觀察車裡的幾個年輕人,忍不住好奇地搭話:「你們這幾個孩子還挺迷信。」
「在這種地方任何一種自然力量都比人強大。」林言想起一直盯著他的小女孩,表情不太自然,「師傅慢點開,路不好走。」
「你們去柳木看親戚?」
「旅遊。」林言笑了笑。
司機有些詫異:「那裡有什麼好玩?鳥不拉屎的地方。」
「來爬山,聽說風景很好。」
「噢,那個叫什麼來著,驢友,我知道你們這些人,背著老大個兒的相機,一有時間就專挑偏僻地方體驗生活,對不對?」
林言沒回答,反問道:「師傅,您知道那附近有座古墓麼,聽說最近要開發成旅遊區。」
司機說:「聽說過,前段時間來了考古隊,還上過報紙。」
林言說:「那您知道二十多年前那裡死過人麼?」
司機似乎覺得死人這個話題不吉利,後視鏡裡剛露出一點笑容的臉立刻繃緊了。
「不知道,我不是那地方的人,你們到了自己打聽吧。」
再往後無論三人討論什麼,司機都不主動搭話了。柏油路越走越窄,一片烏云遮住了月亮,連路面也看不清了,汽車轉過一道彎又一道彎,上完一道坡又是新的坡,夜風呼呼的灌進來,很快連尹舟這個話嘮也沒了動靜,幾個人靜默無語,望著窗外一片片閃過的樹林和黑黢黢的群山發呆。
重複的景色彷彿催眠,林言有點困,打了個哈欠,往蕭郁肩頭蹭了蹭,那鬼斜過身子,體貼的讓他枕著自己肩膀。
遠處出現了一點暗淡的燈火,一盞,兩盞,稀稀拉拉的黃色小燈打破了窒息般的黑暗,司機怕他們睡著,咳嗽了一聲,說快到了。
林言直起身子朝車窗外看去,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緣故,這裡比他想像的還要荒涼,甚至根本不像城鎮,直到路過一片連在一起的二層小樓才依稀看出與村子的不同,全鎮最高的樓不超過四層,煤渣路,沒有路燈,山巒是街道的背景。
「你們上次來也住這裡?」尹舟也有些驚訝,「太老了。」
「上次有大巴來接,出了機場直奔古墓旁臨時搭的三合板房,沒來過這。」林言苦笑,「都說了那回有人故意安排,我連去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就被帶進墓裡了。」
司機把車停下來,一邊抽煙一邊往下搬行李,林言付了車費,問他打聽賓館的位置,司機隨手朝馬路對面一指:「喏,就那,全鎮最大的一家。」
順著他手的方向看去,一棟二層樓房分成兩間相鄰的鋪面,左邊一家亮著燈的叫「友誼超市」,右邊一家叫「佳佳賓館」,不遠處還有一家髮廊,沒名字,門前的黑白格圓筒轉個不停。
出租車很快開走了,黑漆漆的街道上只剩三個背著行李的年輕人,夜風很大,吹的衣擺呼啦呼啦的響,四周草木淒淒,偶爾傳來一聲狗叫,一會聽起來在東邊,一會又好像換了方位,讓林言想起小時候過年回老家,村子裡似乎只有一條狗,無處不在但又從來沒出現過。
它彷彿只想提醒別人這裡有狗存在而已。
「走吧。」林言深吸了口氣,帶頭朝馬路對面走去。
賓館的玻璃門裡亮著黃色的燈,門已經很舊了,玻璃上佈滿油漬和手指印,沒有人想要擦它一下,「佳佳」兩個紅色的塑料字貼在門上,第二個「佳」人字旁的一豎脫落了,林言盯著它,總覺得有些不吉利。
店面實際比從外面看起來要大不少,進門往右轉是一間餐廳,沒有顧客,老實木頭櫃檯前一個穿黑套裝的服務員正托著腮打瞌睡,臉圓圓的,塗了很厚的粉,齊劉海,頭髮太少沒辦法全部遮住,一晃腦袋就露出一小塊額頭。
櫃檯上擺著些包裝俗豔,叫不出名字的飲料,牆上一塊白板寫著菜譜,大概天晚的緣故,最上面幾道菜名都劃上了黑槓。
店裡安靜極了,胖服務員被推門聲驚動,不情願的哼唧:「住宿還是吃飯?」
「住宿。」林言說,「也吃飯。」
服務員這才清醒了,腫眼泡因為瞌睡蒙著層水汽,她其實年紀不大,只是被圓鼓鼓的臉和過細的眉毛顯得老了,回過神後打量著眼前的顧客,視線落在林言臉上時忽然停住了,不自覺的攏了攏耳後的頭髮。
「住幾天?廚師下班了,只能做餃子,米飯和面條,來點什麼?」
林言猶豫道:「先住三晚上吧,要兩間房,一間標間,一間……嗯,大床房。」
「你們三個人?有三人間要不要?大房間,兩個衣櫃。」女孩很慇勤。
尹舟把包扔在地上,一下子來了精神:「要三人的,三人的,晚上聯機打遊戲,林子咱倆好久沒刷通宵了。」
林言有點為難,指了指身後:「我還帶了一個呢。」
尹舟不以為然:「他不是整天飄著就行?你讓他在外面看門,這地方連個人影都沒有,住著怪瘆人的。」
服務員好奇也跟著朝林言身後看,林言怕尹舟冒冒失失把帶鬼的事說出去嚇著她,剛想點頭湊合一夜算了,蕭郁從後面貼上來,二話不說箍住他的腰,一路摸到胸膛,柔軟的舌在耳垂上來來回回的舔。
林言不敢動彈,全身肌肉都繃緊了,那鬼變本加厲的隔著牛仔褲揉他的下身,呼吸一下子急了,林言的手在櫃檯上一撐,有氣無力的啞聲答道:「嗯……不行,不是,不是不行,不用三人間,兩間,要兩間。」
「你沒事吧?」尹舟關切道。
「晚上好好睡,明天還得早起。」說完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抓著蕭郁的手腕警告他不准亂動。
女孩不覺有異,從櫃檯下取出個掛滿鑰匙的大圓盤,取出兩串拍在桌上上,接著挨個登記身份證號碼,阿顏厭惡的扭過頭,背著包找了張空桌子坐了,盯著窗外發呆。
「別鬧。」趁女孩寫字的空檔,林言回頭瞪了蕭郁一眼。
三人點了兩盤牛肉餃子,邊等菜上桌邊聊天,賓館太小,廚師已經下班了,服務員去廚房煮餃子,怕幾個人無聊,隨手把一盤盒帶放進錄音機,竟然是迪克牛仔,外面的街道黑黢黢的,沒有路燈,一輛拖拉機慢吞吞的開了過去,車屁股後冒出一陣黑煙。
屋子裡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油花味。
「這裡真冷清。」尹舟皺著眉頭擺弄手機,「信號差的連網頁都刷不開,一連三天呆在這要無聊死了,不知道鎮上有網吧沒。」
「你們覺不覺得咱們好像回歸八十年代末了?明天去理髮店弄個中分,買條喇叭褲,背著吉他邊走邊唱,忒瀟灑。」尹舟感嘆道。
這句話讓林言覺得不太舒服。
「弄不好不止三天,等那姑娘過來,咱們問她打聽打聽墓裡的事,古墓離這裡很近了,以前發生過什麼本地人應該最清楚。」
尹舟踢了踢林言的行李箱:「怎麼帶這麼多東西?」
林言苦笑:「我家那少爺難伺候。」
尹舟沉默了一會,突然轉過頭說:「林子,知不知道你現在就像個小媳婦,我快不認識你了。」
林言聞言一驚,手裡拈著的勺子磕在瓷碗上,叮的一聲脆響,輕聲道:「失望了?」
尹舟搖搖頭,從鼻子哼了一聲:「沒,我就是想說,有什麼事別瞞著,不管怎麼樣咱們都是哥們,變不了。」
林言愣住了,喉頭有點發酸,猶豫半晌,點了點頭。
餃子端上來時冒著熱氣,味道很不錯,有股地道的農家味,牛肉新鮮,辣椒馨香,最帶勁的是醋,酸中有糧食醇香,幾個人在出租車上顛簸一路都餓了,很快一掃而空。店裡的女孩性格開朗,坐在櫃檯後一個勁扯著三人聊天,聽聞他們在打聽古墓,有點詫異,露出一臉要講鬼故事似的神秘表情。
「我知道那裡,以前聽奶奶說過,說那塊地本來就邪,前是山後是水,太陽都曬不著,種東西也不太長,附近的孩子不願意去玩,說風一吹冷颼颼的,可瘆的慌。我們這的人老拿那地方編故事,有一個我小時候聽的記得特別清楚,說那裡以前搬來過一戶外地人,房子剛蓋好,突然有一天不知出了什麼事,一家人都吊死了,後來每到半夜有人路過那房子,還看見那破屋裡面亮著燈,窗戶上透出個影子,搖搖晃晃的掛在房樑上,嚇死人!」
林言正喝餃子湯,含了一口在嘴裡,沒憋住全灌了下去,燙的臉都扭曲了。
蕭郁坐在他旁邊的空椅子上,很無辜地搖了搖頭。
46、
女孩索性抽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高深莫測道:「還有別的事呢,奶奶說我還沒出生那會兒,好些北京來的人要去墓裡,從鎮上雇了人,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沒個結果就散了,回來的人嚇得哆裡哆嗦的,說那兒啊……」女孩故作神秘的湊近林言耳畔,壓低了聲音,「鬧鬼。」
「呦,可離得不遠,你這不鬧鬼吧?」尹舟逗她。
小姑娘不屑的翻了個白眼:「我們店風水好,要不你們怎麼搶著來呢。」
女孩嘰嘰呱呱的又講了許多,誰家孩子在野地裡遇上了殭屍,誰家鬧黃鼠狼,誰家男人幹活回來鬼打牆被困了一夜的事全算在內,聽得林言直懷疑蕭郁是個村官,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嚇唬無知百姓。
房頂的野貓叫了一聲,夜越來越深了,幾個人沒心情再聽她胡扯,各自回屋睡覺。
房間在二樓,佈置簡陋,推門便聞到一股霉味,地方不大,只有床,衣櫃和一台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電視機,窗檯上放著只空啤酒罐,窗櫺是木頭的,塗著綠油漆,一隻褪色的絲帶風鈴掛在上面,林言開窗通風,銅鈴鐺被風一吹,嘩啦嘩啦的響。
衛生間的白瓷盆許久不用,結著一層水垢。
「地方破了點,能湊合麼?」林言問。
「你在就好。」
林言疲倦的點點頭,擰滅了檯燈。
「睡吧,東西明天再收拾,跑了一天累了。」
山間潮濕,受了潮的被子蓋在身上沉甸甸的,藉著一點月色,牆壁上的黴斑像一群大號飛蛾,林言翻來覆去睡不著,爬起來倚在床頭抽煙,一手隨意撥弄蕭郁的頭髮,那鬼閉著眼睛,黑髮委頓身後,皮膚顯現出病態的青白。
林言看著他的臉,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死時什麼樣子?穿一身白色的書生服,鮮血湧出來,臉上越來越沒了血色,嘴唇發紫,一個人躺在棺材裡,皮膚長出屍斑,腐爛,流出濃黃的屍油,白骨森森。
他被自己的想像力嚇得哆嗦了一下。
房間裡安靜極了,能聽見風從山間呼嘯而過,院裡的水缸翻起水泡,蕭郁捉住林言的手,輕聲說:「她說的那些,不是我做的。」
林言笑了:「知道,我家公子當鬼都當的有節操。」
蕭郁把他往被子裡拽,林言掐了手裡的半支煙,回頭吻上那鬼的嘴唇,四條腿相互纏著蹭著,吻得急了都不受控制起來。
硬硬的物事抵著林言的腿根,黑暗裡蕭郁盯著他的眼神像著了火。
「想要?」
蕭郁讓林言轉身背對自己,雙手扣住他的腰,臉頰埋在他頸窩裡,嗯了聲便不再動了。
林言沿著他的手指撫摸上去:「就一次。」
「不行。」
兩人對視一眼,都無奈的笑了,不多時平靜了些,擁抱著慢慢睡了過去。
天陰了,下起了雨,那條不知潛伏在何處的狗拚命的叫,林言從蕭郁懷裡掙出來,趿拉著鞋子推門下樓,一樓服務台沒人值班,過街不遠便是野地,遠處的山體黑乎乎的,一點月亮也看不見,到處開滿了不知名的小白花。
林言無知無覺的往前走,他總覺得有人在前方等他,走著走著,曠野裡出現一盞孤燈,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老式窗戶上蒙著白紙,透出一個長長的黑影子,像垂著肩膀的人,被吊在窗櫺上朝外張望。
他一下子想起女孩的話,加快了步子想繞過去,走到平房門口時那門忽然開了,一對農村夫婦走出來,慢悠悠的朝林言招手,女的扎麻花辮,男的瘦而高,他們的臉格外蒼白,動作也比正常人緩慢,林言不敢停,低頭小跑了起來。
群山環繞,再看不見城鎮的影子,四下荒無人煙。
蒿草越來越高,路開始難走了,林言折了根樹枝握在手裡,穿過大片野高粱,來到一處平整的荒草地,正前方出現了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棺材,被雨水淋透了,反射著濕淋淋的白光。
他認識這口黑黢黢的棺材,六十四枚銅釘封殮,金絲楠木打造,千年不朽。
一道閃電劃過,棺材忽然開了,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坐起來,穿大紅大紫的壽衣,黑髮垂頹,一雙怨毒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林言。
是蕭郁。
林言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蕭郁怎麼在這裡?他迷茫的想,一邊加緊小跑了兩步,難道他看到自己出門,特意在這裡等著?還是說……根本就是他叫自己來的?
棺槨中的人臉色慘白,像塗了粉,嘴唇卻病態的紅,青白的手指緊緊抓著棺材兩側,見林言上前,往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
「我等了你很久……」聲音瘖啞而緩慢,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怪異的噝噝聲,像哪裡漏了氣。
林言用袖子擦拭蕭郁臉上的雨水,心疼的把濕透的黑髮攏在一起。
「我不是來了麼,走吧,跟我回去。」
夜色裡蕭郁笑的陰森,冷硬的手扣住林言的脖頸,像金屬的爪,他突然覺得不對勁,然而脖子上的手卻扣的更緊。
「你看著我,林言,你看我到底什麼樣子。」
林言驚恐的瞪大了眼睛,那鬼的臉慢慢變了,一塊塊青綠屍斑長出來,嘴唇開始腐爛,露出森白的牙齒,因為嘴角肌肉萎縮,他看起來一直在笑,頭髮一縷縷掛搭下來,皮膚像蠟受了熱,啪嗒啪嗒往下掉。
一顆軟綿綿的東西落在林言手上,低頭一看,是一粒眼珠。
頭皮像被一萬根鋼針紮著,林言想推開蕭郁,手一碰到他的肩膀竟噗嗤一下滑開了,他的肌肉像泡爛的肥皂,軟的,滑的,一碰就陷進去……
林言失聲高叫,一邊胡亂喊蕭郁的名字一邊用力掙扎,按在脖子上的手已經成了枯骨,力氣卻奇大無比,骷髏靠近他,聲音高亢起來:「你看我到底是什麼樣子!」
「走開……你走……」林言咬著牙,胸口發悶,像壓了一隻米袋子,怎麼都動不了。
「林言,醒醒!」
有人在用力搖他的肩膀。
林言費勁的睜開眼睛,他自以為的大叫竟只是無意識的呢喃,檯燈光線暖融融的,蕭郁的臉近距離出現在視野裡,眼神關切,夢境中骸骨的影像浮上眼前,林言猛地翻起來,連滾帶爬往後退,靠著床頭瑟縮成一團。
「走開。」他委屈的說,噩夢真實的不像話,冷汗打濕衣服,冷颼颼的貼在身上。
蕭郁拉開林言抱著膝蓋的胳膊,不顧反抗把他箍在懷裡,安撫地從側臉吻下去,好半天懷裡的人才不抖了,仍低著頭不敢看他。
「魘住了?」
林言點頭,啞聲道:「我……我夢到一口棺材,還有你,你……」
「死後的樣子。」蕭郁平靜道。
「你怎麼知道?」
蕭鬱沉默一會,輕輕說:「林言,你很怕我。你經常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我突然會變成惡鬼山魈,瘟神,或者別的什麼。」
「若是不願看明日就別去了,早成了一堆骨頭,看完不知讓你再做多少個噩夢。」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多想了……」林言尷尬的想去抱蕭郁,被他不動聲色的躲開了。
兩人並排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林言盯著天花板,黑暗中牆上的黴斑彷彿放大了,他聽到蕭郁長長的嘆了口氣,但他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寬慰他,老式窗框關不緊,風從窗縫裡鑽進來,滋溜溜的響。
「你睡了麼?」
「沒。」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那鬼沒答話,林言自顧自的輕聲說:「是個很有名的鬼故事,說的是一對情侶跟朋友們一起爬山,半山腰上女孩走不動了,決定讓其餘人先上山,她留在營地等待,沒想到眾人離開不久就發生了雪崩,女孩戰戰兢兢的等了七天,本以為沒希望時突然看見一隊人從風雪裡返回,正是她的朋友們,但一群人裡惟獨少了女孩的男友。」
「朋友們告訴女孩,她男友已經死在雪崩中了,女孩傷心欲絕,三天後眾人圍在篝火邊取暖,一個滿臉是血的人突然從山上衝出來,正是女孩的男友,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說:『我們在山上遇上了雪崩,其餘人全死了,只有我一個活著。』」
「你說,到底死的是誰?」
蕭郁背對林言,接道:「你認為呢?」
「不知道。」林言嘆道,「不過如果換了咱們,我跟你走。」
那鬼沒答話,林言把側臉貼在蕭郁後背上,這次他沒躲,任由他抱著。
「不知道這一趟會發生什麼,但不管在什麼情況下,讓我選,我一定選你。」林言扳著蕭郁的肩膀,不好意思的小聲嘀咕:「轉過來睡,我是有點怕你……看不見你的臉,更怕了。」
蕭郁撲哧一笑,轉過身跟林言額頭相抵,伸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等會變成骷髏,看你怎麼辦。」
「熬大骨湯。」林言笑嘻嘻的把下巴支在蕭郁肩上,「滋補養顏……」
話還沒說完,他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窗戶外有一張臉,白的發青的一張臉正靜靜盯著他們,圓寸,穿空蕩蕩的土黃長袍,頭往一側歪著,見林言看他,竟往上一扯嘴角露出個古怪的笑,一晃便不見了。
窗外只剩下墨般的夜色和呼嘯而過的風。
林言指著窗外半天說不出話,蕭郁眉頭緊皺,心裡都禁不住咯噔一聲。
十分鐘後,尹舟,小道士和林言聚在賓館門口的土路上四下張望,幾個人都睡眼惺忪,尹舟被林言從床上拖起來順道從枕頭下抽了把匕首,此刻只穿著短褲,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顯得有些呆頭呆腦。
「林言哥哥,你是不是睡懵了看花眼了?」阿顏疑惑道。
林言搖搖頭:「我根本還沒睡。」
尹舟一改往日的迷糊勁,往著土路盡頭的濃重夜色突然開口:「林子,你看到的是什麼東西?」
「廟主,我確定是他的臉,他發現咱們了。」林言道,「咱們得小心……」
「不對。」尹舟盯著林言的臉,「你想過麼,你住的是二樓。」
林言愣住了,半晌他脫下腳上的拖鞋,看了眼鞋底,沉聲道:「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見我去了野地,見到一口棺材……問題是,這是賓館的一次性拖鞋,我從沒穿它出過門,鞋底怎麼會有泥和雜草?」
47、
幾個人打著手電在賓館周圍搜尋到凌晨才回房睡覺,阿顏仍不死心,被尹舟拽著胳膊拖了回去,為了安全,小道士往門窗上貼了符紙,林言怕蕭郁禁不起鎮鬼符便執意不肯,坐在床沿上拎著拖鞋左看右看,怎麼都想不通。
「從現在開始,不要一個人去任何地方,即便在夢裡。」蕭郁若有所思道,「記住你說的話。」
「我說的話?」
蕭郁凝視著窗外連綿起伏的群山輪廓,輕輕說:「別離我太遠,無論如何,相信我。」
噩夢中腐爛的臉在腦海一閃而過,林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飛快的瞥了眼蕭郁,點了點頭。
風颳得更厲害了,像是吹響了一隻尖銳而巨大的哨子,林言躺在床上從頭回憶經歷的夢境,一個突然冒出的細節讓他渾身發冷,他真的沒出過門麼?驚悸讓他朝蕭郁身側挪了挪,蕭郁順勢攬過他的腰,淡淡道:「睡吧,明日沿路走一趟便知道了。」
一夜無話,各自心事重重。
第二天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天空瓦藍瓦藍的,云很白,路旁的白楊樹被風一吹,嘩嘩的響。
賓館一樓的小餐館外支了早點攤子,已經開始營業,女孩動作麻利,從鍋裡一撥撥往外撈油條,林言跟她打聽了附近的交通情況,全鎮只有一路公共汽車,但並不走古墓的方向,山路難行,吃完早飯後幾人在路邊截了輛牛車,坐在車斗裡往古墓趕。
清晨的露水還沒幹,空山寂寂,能聽到布穀鳥的叫聲,晨霧被太陽一曬,飄飄蕩蕩,像軟垂的一幔乳白的紗,柿樹和松樹在霧氣裡若隱若現,空氣微涼。
「好地方。」尹舟讚道,「能散幾天心這一趟也沒白來。」
車伕穿著白布褂子,一邊趕牛一邊朗聲道:「你們幾個娃娃真會玩,我們這的風景出了名的好,可惜地方偏了點。」
「路不大平,坐穩了。」話音剛落,牛車駛過一個大坑,三人沒心理準備,被顛得差點摔下去,尹舟捂著屁股,車伕爽朗大笑。
阿顏一直望著遠處發呆,此時也難得的笑了笑,林言掏出瓶礦泉水遞給他,安慰道:「先別擔心,你師父既然露面了,至少能確定他在做的事跟咱們有關,早晚會再碰見。」
小道士緊緊地抱著他的書包:「我、我怕師父出什麼事……」
林言搖頭:「你別聽阿舟嚇唬人,我們昨晚雖然住二樓,但房頂並不高,四周又都是連在一起的平房,想爬上去很容易。」
「咱們還是擔心自己比較靠譜。」
阿顏聽出他話裡的戒備,沒再搭腔。
牛車吱悠吱悠的走,拐上一條鋪著石子的土路,道路窄而顛簸,兩邊酸棗樹的枝條壓的很低,時不時要彎腰躲避,石橋和磚瓦房都沒了影子,四處儘是壓來的青山和一重接一重的濃綠,群山環繞,形成一個天然的回音場,鳥鳴聲格外清脆婉轉。
趕車師傅把草帽扣在頭上,悠然地哼著不知名的小調,聲音高亢而蒼涼。
古墓比想像中好找許多,牛車繞過一片湖水,一片完工過半的停車場出現在眼前,停著運送沙石和磚塊的平板車。
又走了一段,牛車在剛修葺好的廣場上停下來,盡頭一道三重拱門的石牌坊通往墓道,青石砌成石階一路向上,兩側每隔一段距離安放石馬雕塑,石匠叮叮噹噹地鑿石頭,地上堆著些被剪了枝的月季,花匠正一盆盆往花壇裡擺。
周圍山體環繞,石階兩旁古樹森森,把墓道擠在中間,格外幽深晦暗,似乎終年不見陽光。
「這裡回鎮不方便,你們幾個娃娃玩到什麼時候?我在門口等你們。」車伕很淳樸。
「不用不用,也說不準幾點,回去我們另想辦法。」林言一邊付錢一邊揉被顛開花的屁股。
車伕對開發旅遊區很排斥,往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句作孽:「天黑前可一定得回去,這地方不吉利。」說著搖了搖頭,「昧著良心淨賺黑心錢,這哪是能玩的地兒!」
幾人下了車,在牌坊下站成一排。
阿顏摸了一把石柱,自言自語道:「剛建兩個月,苔蘚已經這麼厚了。」
「建的倒是挺氣派……怎麼感覺跟以前旅遊去過的陵墓這麼不一樣?」尹舟抱臂摩挲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你們覺不覺得氣溫降下來了?這附近特別冷,陰森森的。」
「記得明十三陵麼?」林言輕輕說,「明人建陵極講究風水,常不惜花費多年擇取吉壤,以十三陵為例,永壽山從東、西、北三面環繞一片小盆地,陵區建於山麓,坐北朝南,前有河流背靠青山,從高處俯瞰南面平原,視野開闊。」
「你看看這座有什麼不一樣?」
尹舟抽了件長袖衣服披上,噝噝直抽涼氣,抱怨道:「這哪是視野開闊,恨不得擠山坳子裡去,估計八百年也見不著太陽,凍死人了。」
「咦,這山方向不對,怎麼在南邊?還有咱們剛才路過一片湖……」
林言冷冷道:「全反了,山在南,水在北,那片死水湖呈半月形,像一張弓把陵墓圈在裡面,真難為當初選址的人找到這麼一處大凶之地。」
尹舟奇道:「還真是,不過弄成這樣有什麼用?」
「人住的房屋位置和家具擺放都有風水講究,比如廚房的像是刀,西南位為男主位,廚房建在家居西南角不利男主,易生暗病。再比如東南位為長女位,如果男主住東南,卦象叫天風姤,主外遇不忠,這都是活人用的風水。」林言皺眉道。
「死人住的陵墓更有風水講究,陵墓不吉,死者難以安眠,甚至無法投胎。」
小道士點頭:「對,明、明朝有個官員得罪皇帝,皇帝在他的墓裡鋪滿屬陽的赤硝和硃砂,棺材在正午時分下葬,形成一個人工『火海地獄』,死者魂魄日日經受火烤曝屍之苦,據說後人把他的屍身挖出來,屍骨焦黑碳化,極其慘烈。」
「陵、陵寢講究陰陽平衡,那官員下葬之處為至陽,這裡則為至陰,聚怨養屍,死者如受針扎冰凍,別說投胎,開館時辰不吉,要鬧殭屍的。」小道士用手搭涼棚,眯眼朝高聳的中條山望去:「死人不會反抗,這根本是個人造無間地獄,手段好狠毒。」
「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林言抿著下唇,「怨氣積聚不散,難怪厲鬼作祟。」
三人沿著穿過神道,沿石階拾級而上,時不時跟打赤膊,在肩上搭條白毛巾的工人擦肩而過,工人們很少見外人,挑著擔子,好奇的打量他們一眼。
尹舟和小道士走在前面,林言在後面跟著,此處跟他記憶中的荒草淒淒已經變了樣子,到處響徹水泥機的轟鳴,再過一段時間,將會有更多人來到這裡,度假,旅行,孩子們牽著大人的手,圍在棺槨旁蹦蹦跳跳,門衛室會販賣小冊子,印著每一件從墳塋中出土的文物,他生前愛的,用的,都將放在玻璃匣中供人參觀,再不屬於他。
他不知道蕭郁的家在哪,大概對鬼來說,墳墓就是唯一得以安睡的家。
「抱歉,弄成這樣。」林言小聲對蕭郁說。
那鬼沒回答,深深看他一眼,撩了撩衣裾下襬,大步往前走去。
古道森森,通向他早已記不起的前生。
林言看著蕭郁的背影,回憶起數月前的那次實習竟有些溫暖,他們初見和故事開始的地方,礦燈明明滅滅,空曠的墓室只有他一人,穿白衣的佳公子在不遠處靜靜的看他,眼神落寞,跟隨他再看一回五百年後的月亮,世界已經變了樣子,只有一個人可以依傍。
比任何時候都想跟他並肩,說一句幸會,說一句喜歡,林言緊走兩步,那鬼卻古怪,周身散發著詭異的森冷氣息,眼神也格外冷,他的手像裹了膠皮的瓷,五指蜷伸時骨節發出磕巴細響,彷彿一具行走的骷髏。
林言想追他,跟阿顏錯身而過時小道士拉住他,搖了搖頭。
「這是他的地盤,咱們小心。」阿顏聲音壓的很低,「你、你別總忘了他是鬼。」
「對我來說都一樣。」
阿顏輕蔑的哼了一聲:「這墓址選的蹊蹺,萬一他尋仇索命,冤死鬼什麼樣,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石階在拐上高點後直轉向下,通向一個方方正正的黑暗入口,門口用三合板搭建臨時一排平房,門開著,閃出一個面皮黑黃的中年人,老遠便看見三人,林言上前寒暄,聽聞是陳教授的學生後中年人立刻露出熱情的笑,隨即回屋取了串鑰匙,大步帶三人往墓道走去。
進入入口,周圍一下子暗了下來,只剩下兩側礦燈的昏黃光芒。
墓道位於古墓中軸線,左右兩側和上方的石牆都用青磚建造,極其堅固,古墓很深,越往下走越覺得寒冷刺骨,石道通風不佳,霉味刺鼻,好在走廊深處安裝了直梯,可以繞過墓道後半段,直接下到陵墓底層。
負責人引三人往裡走,邊講解博物館建造進度,林言聽得不甚仔細,只覺得周圍回聲很大,每說一句話都嗡嗡的響。
電梯直通正廳,與之前來已經大不相同,腐朽的木俑和碎玉料已被清理乾淨,廳內燈火通明,一圈玻璃展櫃貼牆而建,部分瓷器玉器等陪葬品被擺入展櫃,被黃橙橙的小射燈照著,正廳中間七八名文物修護人員戴著白手套,正仔細伏地工作。
負責人一一打過招呼,把一大串鑰匙從腰上取下來:「到啦,目前就開了這一間,先看點什麼?」
林言朝主墓室的位置看了一眼,新裝了防盜門,大門緊閉。
「棺床不能看麼?」
負責人和善的笑笑:「現在不行,你來時也看見了,墓穴選址與葬經背道而馳,難得這麼多年屍身和棺槨都沒被盜墓賊破壞過,怕屍身過度接觸空氣氧化,我們已經把屍骨封存起來,等專家到位進一步測體質,性別年齡和古病理研究,這不設備都到了。」說著指了指堆了一地的傳感器,「這個墓對研究古代生活現狀極有價值,怪不得教授讓你來學習。」
「過段時間可能取樣帶回實驗室研究,你要是想看就多等幾天。」
林言想像他們把蕭郁的大腿骨取走的場景,不禁毛骨悚然。
在前廳轉了一圈後,林言和尹舟壓低聲音討論對策,他有點心急,憑那鬼的脾氣,看見有人動他的棺槨怕又要出人命,然而兩人跟負責人商量了許久,中年人只是兩手一攤,表示是上頭的主意,無能為力,他沒有主墓室的鑰匙,更不可能讓林言接近屍骨。倒是小道士一直在仔細查看防盜門,趁負責人不在,悄悄湊到林言跟前,低聲道:「這門我會開。」
「除、除了驅鬼之外,師父還教過別的。」阿顏得意的一抬嘴角,「沒想到有用得上的一天。」
「你會開鎖?」林言詫異道。
「道、道術用於風水墓局,會開各種門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手藝。」
林言盤算了會兒,一把拽過尹舟,審視了一圈周圍情況:「技術帝同志,你表現的機會到了,這裡的電子防盜報警系統,搞不搞得定?」
尹舟眯著眼睛打量牆上閃著小紅燈的報警器,打了個響指:「沒問題,拆了就行……」
他說話的聲音太大,被林言狠狠踩了一腳,疼的直哎呦。
負責人轉頭,三人並排站著,笑得無限純良。
事實是林言從牙縫裡擠話:「你們帶的夜行衣呢?」
「常用常有,有備無患。」尹舟使勁眨眨眼。
48、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裡沒有燈火,初二的夜,月亮是一勾細線,彷彿天幕剪破了一道口子,漏下稀薄的月光,酸棗樹叉手叉腳,像站在黑夜中的怪物。
山林寂靜,偶爾能聽到風颳過樹葉的聲響,一隻山梟不知藏在何處,長一聲短一聲地叫。
陵區外不遠,三個穿黑衣服的人正蹲在齊人高的荒草叢中吃麵包。
「你們說……這裡不會有狼吧?」尹舟緊張兮兮地戳了戳林言,「拿瓶水,渴死了。」
「最後一瓶了,省著點,咱們出來沒帶夠吃的。」林言把剩了一半的礦泉水瓶遞過去,遠遠盯著三合板房的橘黃色燈光,結束一天忙碌的建築工人和守陵人正聚在裡面喝酒打牌。
「早知道要餓一晚上,說什麼都得把下午那大哥請的刀削麵吃完……」尹舟抱怨道。
說話間燈又滅了一盞。
「失策,該買點蒙汗藥下他們飯裡,省的咱們瞎等。」尹舟繼續嘟囔,啪的往胳膊上拍了一把,「媽的干革命都沒這麼慘,老子要被蚊子咬死了。」
四周長滿了蒿草和高大的野高粱,刮著冷颼颼的風。
「沒聽過麼,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林言掰了塊面包塞進尹舟嘴裡,「自個兒非跟來的,別怪我沒警告過你。」
「哎呦我聽聽,良心被狗吃了。」尹舟嘀咕了一句腿麻了,站到一半沒穩住平衡,一屁股坐進草叢裡,發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
小道士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遠處的平房,燈只剩最後一盞了,夜色把他蒼白的臉染上一層深藍,冷靜的眼神酷似一隻捕獵中的山貓。
「行啊,哥們練過。」尹舟跟他並排趴著,有些詫異。
林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把剩下的半塊面包塞進背包,眯起眼睛:「都睡下了,收拾收拾,再過半小時咱們走。」
「把手電滅了,先用我這支,你倆的留著備用。」林言看了眼手錶,夜光錶盤在黑暗裡發出綠瑩瑩的光芒。
「來、來人了。」小道士輕聲道。
一道手電的黃光晃過來,看身形是白天接待過三人的中年人,披著件外套,邊咳嗽邊把陵區的大鐵門關上,鐵鏈在門上繞了三圈,咔噠一聲鎖了,又踱步回去。
月亮往上移了一點。
三人貓著腰往大門口摸過去,都止不住有點興奮和緊張,一會踩了腳,一會撞在前面人的後背上,憋笑憋的要岔氣。
「哥幾個這身手絕對比得過當年紅軍地下黨,可惜沒生對時候,英雄無用武之地……」尹舟還沒說完,被林言一巴掌拍在腦門上,只好閉了嘴。
大門很高,鏤空欄杆有落腳的地方,不算難爬。
林言和尹舟從小玩到大,翻牆爬屋極有默契,一個助跑蹬蹬幾下躥了上去,鐵門被兩人的重量墜著發出一陣響聲,兩人對視一眼,先後慢悠悠的往下翻,落地後等了一會,工地無甚動靜才讓小道士跟過來。
阿顏瘦弱,往上爬還好,下的時候死死的扳著欄杆,本來就白的臉看起來更加沒血色。
「沒事,摔不著,我接著你。」林言伸開雙臂,阿顏小心翼翼的往下挪了兩步,往下一跳,正正好好撲進林言懷裡,差點帶著他一起摔倒。
小道士摟著林言脖子,臉一下子紅了。
淡淡的中藥味撲面而來,胸口被硬東西硌了一下,林言扶穩他,笑道:「戴了什麼東西?怪疼的。」順著他領口的黑繩一扯,小道士躲閃不迭,一隻小小的木雕被帶了出來,雕的竟是林言,栩栩如生。
阿顏的臉更紅了,急忙把木雕塞了回去,磕磕絆絆的解釋:「你、你第一次來我家時就說好要的,一直沒、沒敢給你……」
蕭郁徑直從欄杆中間穿了進來,臉色陰沉沉的,跟兩人錯身而過。
林言有些尷尬,裝作若無其事轉身追蕭郁,一邊想是不是該找個時間跟阿顏談談,阿顏卻先他一步,聲音很小,有點發抖:「我知道,你不用管我。」
他的臉色因為雙頰未褪的一點潮紅而顯得更蒼白了。
墓道兩側的礦燈熄滅了,黑暗深不見底,手電筒的一束黃光根本沒有用處,照不了幾米便被吞噬在透著潮朽味道的濃黑中。
好在電梯仍能用,幽暗中閃爍的小綠燈像一隻眼睛,隨著往地底深處下降,週遭越來越冷,寒浸浸的刺人骨頭。
咣噹一聲金屬落地的悶響在地宮迴蕩,三人放輕步子,躡手躡腳穿過最後一截走廊,每一絲細微聲響都被回聲無限放大,震得人心驚肉跳,眼前是一扇巍峨的墓門,為迎接遊客特意仿製的,並不是原先那扇,淋漓著森冷的紅漆。
手電光束往墓道掃視一圈,稀薄的黃光在黑暗中顯得幽昧而寥落。
無人驚擾的午夜時分,這座古墓才顯示出它本來的樣子,古老的青磚,半殘的穹頂,記憶淪落,一片腐朽的浮生陳跡,吱呀一聲顫巍巍的響動,門軸開啟,黑暗撲面而來,如一張沉甸甸的巨口,妄圖將人吞噬殆盡。
沒有什麼比墓地沉重,每個人自出生便在馬不停蹄的奔赴這裡,繁華只是過場,死亡則溫暖而永恆。三人並肩而立,沒人敢率先進入,竟是蕭郁,面無表情地繞出來,帶頭緩緩滑入屬於他的百年光景。
林言突然一陣心慌,怕被他拋下,緊走幾步跟上去,身後尹舟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指著蕭郁的背影驚叫出聲:「那是什麼東西?」
「我看見一個白影子,在咱們前面,這裡有髒東西,林子你快點回來!」
林言回頭苦笑:「他就是蕭郁,一直跟著咱們的鬼。」
「至陰之地,厲鬼顯形。」阿顏盯著前方,雙眉蹙緊。
尹舟的呼吸粗重起來,林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鬆,他不害人,沒事。」
「我靠你怎麼這麼淡定,他是鬼,我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鬼……」說話都語無倫次,林言煩躁的打斷他,「行了,又不是動物園看猴子。」
蕭郁視三人為空氣,目不斜視,他太熟悉這裡,這座冷寂的古墓如牢獄曾把他幽禁百年,他走的急切,徑直穿過黑暗的前廳,從主墓室的防盜門邊穿牆而過,看不見了。
尹舟目瞪口呆,唯有小道士鎮定,手電從墓牆一一掃過,嵌動按鈕,墓室一截截亮起幽暗的燈光,是壁燈,燈影裡依稀可見青磚打磨的極其光滑,接縫處連針也插不進。
展櫃中擺放各色陪葬文物,黑漆描花杯盞,銀筷銀匙,青花瓷器,菜玉擺件,一卷卷煙黃的書冊,筆墨,準備的細緻而認真,靠牆一面玻璃大櫃,並排三套衣飾用架子撐起,腐朽的看不出顏色,像被火烘烤過。
「這是什麼?」尹舟指著一隻展櫃,林言湊過去看,輕聲說:「木俑,都用蠟裹著,廢除人殉後陪葬多用這個,這些是奴僕,還有車馬,準備的好齊全,墓主生前應該衣食無憂,雖然這墓選址蹊蹺,但規格絕對是厚葬。」
「咱們時間不多,天亮前必須撤出去,幹活。」
「我倆把防盜措施卸了,你看看這些展品裡有沒有特別的。」尹舟吩咐。
尹舟和阿顏兩人分頭忙碌,一個攤了滿地的改錐和尖嘴鉗,另一個從包裡掏出各種工具小心撬門,林言心神不定,打著手電裝作檢視隨葬物件,一手捂著胸口,驚的要頭皮都陣陣發麻。
從進墓室便開始沒原因的心驚肉跳,夢魂離散,飄忽不定,每一樣東西,玩件,彷彿古早的琵琶和月琴響,企圖喚醒虛空中的一絲記憶,說不出所以然,只覺得熟悉。
上元燈節,到處掛綵燈,猜燈謎,一張花梨案,也是這般的黑漆描金碗,一樣樣擺了精細的小菜,樓下人影憧憧,熱鬧非凡,擺攤的,挑擔的,沽酒的,燈市如晝,遊人如織。
忽然傳來敲門聲……
頭痛欲裂,他踉蹌兩步,大口喘息。
啪,啪噠。
噝的一聲細響,壁燈霎時熄滅,整間墓室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接著亮起兩道昏黃的手電光,尹舟扔下改錐:「搞定,我把門上傳感器的電閘切了,要開哪個展櫃再單獨弄,剩下看你的,道士。」
阿顏應了一聲,盤腿坐在防盜門前,把門閂橫向抽出,用細金屬條制住鎖孔裡的彈簧,反覆實驗,這種防盜門連上七重鎖,弄錯一道便會導致彈簧卡住,只能用鎚子卸門,因此分外聚精會神,時不時往褲子上擦把手汗,抹抹額頭繼續操作。
離魂乍驚,林言心臟狂跳,恨不得立刻從這鐫刻古早記憶的古墓中逃出去,偏偏得克制著,四下尋找蕭郁,那鬼獨自進了地宮棺室,把他一個人留在外面。
「成、成了。」小道士抹了把額上的汗,擰動門把手,往裡一推。
尹舟一個箭步跨過去,剛要進門突然觸電似的彈回來,聲音都抖了:「裡面……有……有死人是吧?」
林言沒接話,推開他,深吸一口氣,閃身進了墓室。
墨一般的黑暗讓人窒息,彷彿一步踏進了陰間,林言不是不緊張,喉嚨干的沙沙作響,連咽幾口口水都說不出話,手電光柱晃晃悠悠,沿石室掃視一圈。
一切與上次來時幾乎未曾改變,棺室狹長,靠牆砌一道二尺來高,十數平米見方的石台,叫做棺床,正中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棺靜靜安睡,年代太過久遠,木頭表的黑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硬而脆的木質,彷彿一碰就碎成薄片,棺頭供奉一盞乾涸的長明燈,無字牌位暗沉沉的,肅穆而悲涼。
為保屍身不被氧化,墓室不能通風,積聚多年的濃烈腐味辛辣嗆鼻,林言和小道士還好,尹舟一踏進來已經被嗆得咳嗽,捂著鼻子,表情扭曲直欲作嘔。
蕭郁站在棺前,一身素白錦衣,安靜的跟林言對視。
林言走過去捉了他的手,輕聲說:「我們要開棺,你同意麼?」
蕭郁不說話,他的手在發抖,死死的抓著林言,指甲扣進肉裡,生疼。
「你別這樣,我才怕,怕的要死了,看過那麼多屍骸,從來沒想過棺中的人跟自己有關係……」林言咬著牙,手心不斷往外冒冷汗,「我只告訴自己是在幫你,就什麼都撐的下來。」
林言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不說話我當你默認了。」
蕭鬱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尹舟舉著手電湊近棺槨,棺蓋被在之前的發掘中被挪開一條縫隙,上手一推,木頭噼裡啪啦的往下掉木屑,林言用餘光看見,猛地變了臉色,轉頭吼道:「別碰!」
尹舟嚇了一跳,趕忙縮回手。
「他不喜歡別人動。」林言疲憊道,「潔癖。」
「不是吧,都成骷髏了,能乾淨到哪去?」
林言搖頭:「你不明白。」
兩個月前他忐忑不安的走進地宮,一屋子人在前廳等他,那時還不似現在這般整潔,碎瓷片散了一地,罐子瓶子裹了泥,橫七豎八倒的到處都是,但每個人,看見他進門都停下手裡的活,目送他進入棺室。棺槨是他親手開的,屍身由他親手整理,潔淨慣了的人,即便化作屍骸,一生一世也只讓他一人染指……
心緒一時混亂,林言擺手讓兩人閃開,順勢翻上棺床,用細刷清掃滑槽,動作溫柔的像對待睡著的戀人,甚至不敢大聲呼吸。
蕭郁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目光悲傷,林言回頭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乖,去一邊等著。」
尹舟驚訝的想說什麼,被小道士拉了出去。
沉重的棺蓋一寸寸移開,當縫隙中剛剛露出逝者的頭頸時,一隻手伸過來擋在林言眼前,不肯放開。
「別看。」蕭郁說。
林言掰開他的手,轉頭兇殘地瞪蕭郁一眼:「你怕我嫌棄你?」
蕭郁目光閃爍,擋在他身前:「讓他們來吧。」
林言摟住他的脖子,疲倦道:「咱們還沒在一起時,我一邊說要結婚一邊在家看GV自慰時你嫌棄過我嗎?」
「……你怎麼樣都好。」
「那不就是了,不就是看骨頭,下次我去醫院拍X光片,拍出來也這樣,給你看個夠,扯平了?」林言逗他,「我現在覺得你可真實了,真的,特好看。」
蕭郁捏捏他的臉,繞至棺尾,兩人一起移開棺蓋,手電光線中,一副完整的骸骨躺在層層疊疊的繡品上,頭向一側微微歪著,彷彿睡著了。百年光陰和潮濕的環境讓屍骸鈣化,發黃黴黑,韌帶腐朽,關節脫落,手骨和趾骨一塊塊散落開來,部分頭髮仍完好,貼著頭骨一直蜿蜒至腰側。
壽衣最外幾層保存較好,在第一次發掘中已經被剝離出來,懸在前廳的玻璃盒裡供人參觀,裡衣林言沒敢動,怕遺骨損壞,天長日久與屍身朽爛黏合成黑黝黝的一長塊,依稀看得出肋骨的形狀。
他生前多清俊的容貌,死後如此,無端地令人觸目驚心。
心裡不是不難受,硬生生咬牙忍受,不肯讓他看出一點。
指甲把掌心掐的通紅。
尹舟和阿顏進來時林言正坐在棺床上休息,後背出了一層冷汗,被寒氣一浸,冰涼黏膩的難受,見兩人進門,林言擠出一絲虛弱的笑,指了指棺槨:「去看吧,別動手。」
那鬼知道別人怕他,自覺的退至墓室的另一頭,靠著牆發呆,昏黃光線裡一個模糊的白影,像恐怖電影剪輯出的鏡頭。
尹舟居高臨下注視林言,沉默了一會,從口袋裡摸出支煙扔給他:「出去抽,裡面有防火警報。」說完轉身大步朝蕭郁走去。
「你好。」宅男抓抓頭髮,有點無措,「初次見面,我叫尹舟,是跟林言一起長大的朋友。」
「我看得出來林子喜歡你,好好待他,要是對他不好,管你是人是鬼,哥們一定替他狠狠揍你。」
林言愣了,看著尹舟的呆樣和蕭郁一臉的驚詫忍不住轉頭偷笑,笑著笑著眼前便被一層水霧矇住了。
49、
這一幕讓林言覺得無比溫馨,即便他沒見過蕭郁對別的人類有除掐脖子之外的外交動作,剛想上前替他解個圍,那鬼卻一眯眼睛,學著今人的禮儀朝尹舟伸出手:「你好。」
即便隔了老大一段距離,他的表情和語氣裡的柔和只讓林言想起一個詞,如沐春風。
林言在心裡大罵虛偽,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響,突然覺得這場景很是眼熟,回憶了半天,第一次被薇薇帶著見閨蜜時他也這樣,一笑露出八顆牙,提前開車門,搶著買單,人模狗樣。
大概所有男人見媳婦的朋友都這副德行,他不自覺揚起嘴角,笑得傻呵呵,小道士深深看他一眼,林言嚇了一跳,忙轉頭掩飾。
那鬼的袖口用銀線繡著云紋,抬手露出一截手腕,青白的像玉。
這回輪到尹舟緊張了,猶豫半天,很輕地握了握蕭郁的手指,收回手時林言聽見他「咻」了一聲,鬆了口氣。
林言倚在墓道中抽煙,尹舟追出來,難以置信地把手往他眼前晃了晃,訝異道:「剛才鬼跟我握手了……」
「感覺如何?」林言逗他。
「涼,跟冰塊似的。」尹舟仍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我靠我真摸到他了,太奇妙太反科學太不可思議了。」
林言撲哧一聲笑了,抿著嘴唇:「習慣就好,我都不覺得他冷了。」
尹舟往他腦門推了一把:「話說回來,你小子不夠意思,要不是上次哥哥我找你的訂票資料時往你電腦裡裝了個遠程控制的木馬,想順手拷倆片兒,結果都是那種……現在還不知道被你瞞到什麼時候去。」
「他倒沒你以前形容的那麼變態無恥不好接觸。」
「你是趕上好時候了。」林言無奈的朝門後一指,「之前的黑化狀態差點整死我。」
尹舟突然湊近林言的耳畔,曖昧道,「哎,你跟他,誰上誰下?」
「那必須是哥哥我天天把他按在床上蹂躪啊……」
「不像。」尹舟乾脆的打斷他。
林言臉刷的紅了:「你閉嘴會死麼!」
「……懂了,我們算娘家人。」尹舟翻了個白眼,「穿得跟拍古裝片似的,長得倒真是好,把你比下去了,可惜沈薇那小妮子,輸的不明不白。」
兩人邊抽煙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林言覺得連這場面都酷似薇薇把他介紹給閨蜜時的景象,一大群女孩子把他關在門外,嘰嘰喳喳地躲在屋裡討論,他聽不見女孩子們在說什麼,只聞一陣陣笑聲。
現在的狀況完全反了,不知蕭郁是不是也躲在牆後,林言低頭摸了摸鼻尖,忍不住偷偷笑了。
返回時那鬼乖乖的在棺槨旁等著,表情頗有些忐忑,林言把他腰上的宮絛在指間繞了兩圈,笑道:「他誇你呢,說你比我好看,我怎麼就沒看出來?」
蕭郁也抿著唇笑了:「他看的不對。」
在棺室待久了,刺鼻的霉味似乎淡了些,林言把包打開,一一取出手套,紙筆,相機和手鏟等一系列小工具,深吸一口氣凝視那口黑色大棺,那一刻他竟覺得無比美好,他的朋友和戀人,無論屍骨還是魂魄都在身邊,即使他身處於種種詭異事件之中,前途未卜。
曾經他總是擔憂,怕肩負的責任,世俗的目光,未公佈的考試成績,然而凝視一口棺槨時反倒平靜下來,經歷了生死,精神變得頑固而強大,凡俗的紛擾都牽扯不到他,衰敗黴變的空氣中只剩下時光與記憶,生與死,愛與恨。
人在光陰面前才知道自己的狹隘,林言想,有情侶吵架,父子不合,帶他們來看棺材吧,只有觸摸過死亡,才發覺原先心心唸唸的,皆是不值得。
一顆心忽然悲涼而理智,彷彿置身之外,再不知恐懼為何物。林言把相機交給尹舟,手指從骷髏的面頰撫摸過去,鈣化出坑洞的面骨粗糙而乾燥,他輕聲的,怕驚擾了一個漫長的夢:「不會疼,你慢慢睡著,一會就好。」
蕭郁吻了吻他的手背,林言衝他笑笑,將手套戴上,擺正一截截頸骨,先是肩胛骨,滑至胸前,依次往下摸索。
「這有用麼,會不會屍身已經被白天那些人搜過了?」尹舟小聲問。
「拜託,你問阿顏,這是考古不是盜墓,文物現場保護永遠優先於研究,你知道一具保存完好的遺體有多寶貴麼,就地考察設備不到位沒人敢動,沒看見這裡還鎖著?再說收尾工作常歷時多年,明顯現在沒輪到這。」林言皺眉,「屍體是死者最後的話,也是一生中說過最誠實的話,先聽聽看。」
「遞把刀給我,殮衣蠟化了,黏在身上礙事。」
尹舟把防身用的匕首遞過去,驚得直咂舌:「真可以,不干是不干,一動手就這麼變態,你悠著點,這是你自家男人。」
「讓你看看什麼叫專業。」
刀刃挑起胸口的一點布料,縱向割開一道小口,用手指伸進去摸索。
「咱們這算違法吧?」尹舟舔舔嘴唇,「你剛才還說保護來著……」
林言冷冷地瞥他一眼:「除了生死,有什麼是值得擔心的?」
他的眼鋒凌厲,尹舟不敢說話了,小心翼翼的持著相機。
四周安靜得能聽見幾個人的呼吸聲。
一件小巧的煙黑色配飾從胸骨處被刀尖挑了出來,尹舟拿至一旁拍照,器型細節被閃光燈照的躍然於屏幕上,一連放大幾次,喚三人過來看。
是一件環狀器物,有缺口,花紋精細。
「玉玦?」阿顏詫異道,「這、這東西我只聽說在漢代前的墓葬裡出土過。」
林言用拇指在表面使勁一抹,搖頭道:「不對,看沁色是明仿西漢工,這東西有問題。」
尹舟本來聚精會神盯著顯示屏,聞言趕忙轉頭不看它:「裡面也有鬼?」
林言哭笑不得:「我是說東西,阿顏,這個咱倆熟,你看看前廳展櫃,有一件仿品麼?」
「有、有幾件宋鈞窯的瓷器和前人的書畫,但都看老,是真品。」阿顏很確定。
「就算喜歡這器型也該用漢朝老件陪葬才夠格,仿古工的玉玦在當時可不值錢,貼身放在胸口這麼重要的位置……有什麼含義?」林言自言自語,尹舟指了指蕭郁,說你問他唄,那鬼湊過來看了兩眼,搖頭說不記得。
尹舟同情看了一眼蕭郁,林言卻皺起眉頭,疑惑道:「這東西放在他身上時他已經過世了,沒得選,可能是收殮人的意思。」
又拍了幾張細節照片,林言把玉玦放回屍身,繼續檢查,沿著一條條肋骨往下摸索,在側腰找到一對脂白大懷古,因為沁色看起來黧黑兩團,玉質細膩,倒無甚特別,左右手拇指旁各放一枚碧玉扳指,脛骨末端都有一小截腐爛的線頭,看不出顏色,垂在腳畔。
阿顏打著手電仔細觀察半天,最後也搖了搖頭。
「這個位置,難不成原先掛著鈴鐺,一走路叮叮噹噹響?」尹舟打趣道。
「那是印度舞姬……」林言不感興趣,屍身處理完畢,索性摘了手套,往身下的被衾一一按壓,繡品跟屍身接觸,在肉體腐爛時浸透屍水,也已經黏成薄脆黝黑的破片,根本揭不開,慢慢找到一處凸起,用刀剜開,竟翻出一對好梳子,小葉紫檀製作,兩隻半圓湊成一個正圓,一隻雕蝴蝶,一隻雕蘭花。
「蝶戀花,這是定情信物?」林言問蕭郁,「這個你該有印象吧?」
蕭郁用手指抵著額頭,回憶了一會,輕輕說:「沒有。」
「怪了……」林言忍不住嘀咕,「上次仿唐寅的畫作他都能記得,為什麼這些入棺槨的貼身東西倒不行?」
他總覺得哪裡奇怪,跟小道士討論半天也沒有結果。
手指摸至腰下的繡品,圖案依稀是鴛鴦,針法為湘繡,很是精緻,一大片凸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刀尖一挑,駭的直吸涼氣。
「婚服!」林言把殘件勾出來,森冷的紅還未完全褪去,莫名的熟悉,仔細的看那殘片的紋飾,他驚的連退兩步,「我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棺中的東西,除了胸口的玉玦外,每一樣都是成對的,不管該不該成對。」林言奪過相機,一張張翻照片,臉上疑雲更重,「看這腰佩,哪有人在腰上掛兩隻一樣的懷古?」
「哪有人左右手各戴一隻扳指?梳子陪主人下葬該是重要的信物,怎麼也是一對,要是情侶間的東西,不該一人一隻保存麼?」
林言說到這,阿顏也驚訝的補充:「對、對的,在前廳我也一直覺得奇怪,外面的碗筷,筆墨,印鑑全是兩份也就罷了,連、連玉簪子都是成對的。」
尹舟抓抓頭髮:「這個我不懂,是不是一對比較吉利?」
林言搖頭,表情嚴肅:「不一樣,墳冢是墓主日常生活的複製和重現,如果在一家臥室裡,床是兩張,電視是兩台,兩隻衣櫃,兩張寫字檯,能讓你想到什麼?」
「一個人住是浪費,夫妻的話,大概快離婚了唄。」尹舟忽然緘口,把目光投向棺中壓在繡衾下的婚服,猶豫道:「這也是兩件,另一件在……」
「在我這。」林言沉聲道。
一副畫面閃過腦海,素白靈堂,淒淒哀哀的哭泣聲,有人蒼白著一張臉,將他的遺容一遍遍撫摸,錦梳一對,佩玉一對,素簪,扳指,碗筷,甚至車馬轎輦,新郎官的吉服一式兩件放入棺槨,不留隻言片語,化作一個神秘的,來自遠古的契約在光陰中遺忘……
想說明什麼?猛烈的一陣心悸,驚的臉嘴唇都煞白,林言跌跌撞撞的把胸口的玉玦扯出來,捏在手中反覆查看,口中唸唸有詞:
「玦有三意,一為信器,見玦時表示有關者與之斷絕關係;二為配飾,寓意佩戴者凡事決斷,有君子之氣,『君子能決斷,則佩玦。』三做刑罰,犯法者待於境或一定地方,見玦則不許還。」
每一樣都預示著了斷,把他遺忘於黑暗陰冷不見天日之地,死生不復相見。
他的人生,到底經歷過什麼?
蕭郁臉色大變,從林言手中搶過那枚小小的玉飾攥在掌心,力氣太大,骨節微微發白,聲音瘖啞而悲慟,推著他的肩膀:「我要找到他,幫我找到他。」
素衣男子雙手扯著髮際,目光混沌,眸光中深重的痛苦有如癲狂,突然搶過林言的背包往下一扣,東西嘩啦啦散落一地,無法收拾,最後飄擺而下的便是那件大紅的冥婚禮服,它的真身早已腐朽,林言看到的,是「靈魂」。厲鬼將它擁在懷裡,慢慢蹲下來,表情怪誕而陰冷,抬眼望著林言。
「我等了很久。」那鬼喃喃道,「這裡又黑又冷,他一直沒回來。」
林言按著蕭郁的肩膀,被他猛地甩開了,眼神淒厲,啞聲道:「走開。」
「……你不是他。」
情深如斯,皆是笑話,形勢忽然急轉直下,林言踉蹌著倒退兩步,彷彿一盆冷水當空澆下,凍的全身麻木,無知無覺。
空氣中的黴朽氣息忽然濃烈刺鼻,進的氣沒有出的多,快要窒息了,幾人面面相覷,最先發作的竟是尹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蕭郁的前襟,重重的一記老拳砸在他臉上,阿顏把散了一地的雜物胡亂塞進包裡,拽了林言的手把他往外拖:「我們走。」
50、
月亮早已沉了下去,星子也黯淡了,東方一點魚肚白,天空是森冷的蟹殼青,蒿草的毛刷子沾著一點黎明的光,露水打濕鞋子。
「刷,刷。」三人的褲腳依次從荒草中趟過,嘩啦一聲,雙手分開擋路的樹杈。
眼前是一片藍幽幽的死水湖,蘆葦在風裡搖搖晃晃。
「休息會,走了仨小時了。」尹舟使勁嚥了口唾沫,連滾帶爬在湖邊撿了塊乾淨石頭坐下,撩了把湖水洗臉,「呸,早知道雇那大哥在山下等咱們一天,現在可好,回去連牛車都找不著。」
「也不知道咱們走的方向對不對。」林言跟著坐下來,使勁揉捏痠疼的腳踝。
「對,我、我一路看著呢,賓館和古墓呈癸丁線,翻過這座山就不遠了。」阿顏說。
湖水面積不大,由四面山澗流下的雨水匯聚而成,蒸發,補足,循環往復,周圍是沙地,零散堆著被沖刷成卵圓形的碎石塊。
阿顏並沒有休息,四處轉了一圈,抱來一大捧樹枝和玉米葉,從包裡尋出一罐固體酒精,嫻熟的點了火。
「天還沒亮,咱們得小心野獸,生起火安全些。」
夏天樹木枝條含水多,不容易著,酒精燒了好一陣子才嗶嗶剝剝冒起青煙,裊裊騰騰,與晨霧渾成一體,山間傳來布穀鳥的鳴叫聲。
林言看著小道士用木棍撥火堆的動作:「你們怎麼什麼都有?」
「這道士真是個行家,裝備都是他建議帶的,看著不靠譜,這不都用上了。」尹舟用拇指一指地上的裝備包,林言皺著眉頭,沒說話。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個白影子與林言他們隔了二十來米的距離,獨自一人望著湖水發呆,蒿草叢傳來嘩啦嘩啦一陣輕響,竟是只褐色皮毛的狐狸,探出頭觀察了一會,分開草叢懶洋洋踱過去,在他的腳邊磨蹭。
蕭郁把狐狸拎起來抱在膝上,手指搔弄它的耳朵,盯著湖面的目光悠遠而悲涼。
尹舟捅了捅林言的胳膊肘,朝蕭郁一努嘴:「哎,你不過去看看?」
林言不置可否,撿起塊石頭往湖心擲去,撲通一聲,平靜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那鬼仍靜靜的,沒回頭。
「還以為他打算在墓裡不出來了,結果還不是不遠不近跟了咱們一路。」尹舟嘀咕道,「他這是想什麼呢這是,跟哲學家似的。」
林言淡淡的說:「大概在想他生前的戀人,好不容易記起一點。」
「真他娘的不是東西,自己瞎眼認不清人,把咱們整的死去活來。」尹舟洗臉時沒吐乾淨湖水,往地上啐了一口,
林言用根長枝條往火堆撥了撥,幾個火星子跳了起來,往空中蹦去,低頭道:「其實我大概猜得出是怎麼回事。」
「你們可能不相信,自從遇上他,我總能看見古代的事,有時在夢裡,有時好像看見他活著時的樣子,周圍的陳設也是古代的,但明明在我家……」林言猶豫道,「我還在鏡中看見過自己穿古裝的樣子,跟蕭郁在一起,那人像我,又不是我。」
阿顏猛地抬起頭,林言沒理會他,盯著撥火棍的末端,已經被燒黑了,輕輕說:「以前總以為身邊多了個古人所以想像力氾濫,現在想想他之所以找上我,除了那個古怪的八字,大概他要等的人,跟我,不對,很久很久之前的我,是有關係的。」
「很久很久之前的你?」尹舟瞪大眼睛,「你穿越?」
林言看了眼小道士:「你說。」
阿顏沉默半晌,顧左右而言他:「孩童四歲前能保留部分前世記憶,很多小孩會突然對著不認識的人哭或笑,長大就不記得了,但碰到有些場景還會覺得眼熟,加以引導可能會想起什麼。」
林言冷冷道:「哪裡是前世,五百年,十世也過了,也許我中間曾轉生為橋,為樹,甚至為墓為蟒,跟他有半點關係?」
說完轉頭不語,撥火棍狠狠挑弄那火堆,火苗愈發旺了,火星一爆,啪的一聲,鵝卵石都染上一層黃光。
五百年前的石頭,水,山坳,他和他,綠紗窗下你儂我儂,一冊書,一齣戲,兩人點了燈在月下讀話本子,笑得前仰後合,寫一箋情話,賭書潑茶,鬧到床幃中去……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的等待跟他有什麼關係?他之後的九轉輪迴,跟那白衣翩躚的公子哥又有什麼關係?不知不覺咬緊了牙關,直愣愣地盯著掌心,人心最是不足,有過一見鍾情,還想問他賞識自己什麼,殊不知一見鍾情憑的是色相,大言不慚地說因為你的善良,忠貞,體貼……
他們之間竟連色相都說不上中意,他看上他,憑的是另一個打下基礎的人,他不存在於記憶中的「過去」。
尹舟見他表情古怪,搭訕道:「總是一個魂兒嘛,他也沒算找錯。」
林言冷笑:「一隻罐子裝了新的酒,你說還是原先那一壇麼?」
又起風了,蘆葦簌簌的抖,湖水反射著瀝青似的冷光。
人就像顆石頭,被生活打磨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有人倔強還留著棱角,有人已飽滿渾圓,人生不過是掙扎的過程,疲憊的,疼痛的,誰都希望有人護我憐我,把自己被生活打磨成的摸樣刻入腦海,將苦難的過往一一細數,放在心口說讓你永無傷悲。
蕭郁跟他算什麼?算看上一顆胚胎,看上一顆沒有萌發的種子,一縷沒有意識的「魂火」,林言悲哀的想,蕭郁想找回的是他們的記憶和經歷,如果有一天,那鬼提起當年的上元燈節,花市如晝,他怎麼應對?
能說的,大概只有「我高考那年……」或者是「我買的第一部蘋果薄本……」
指甲把掌心掐的生疼,思來想去都是不甘,原來他喜歡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是自己,這艱難的繞口令,在心上百轉千回。
原來說自己寬宏大量,都是因為沒遇上真心喜歡的人,遇上了,心比針還小,穿不過線,容不下一點沙子,怎麼肯?
尹舟握了把小石頭,往湖面一顆顆打水漂,許久突然開口:「林子,你以前總說找個靠譜的人湊合湊合就過了,我們班丑成那樣的你都說挺好,肯嫁你就娶,我反正沒談過戀愛,不懂,但哥們覺得吧,好不容易有個真喜歡的,有必要這麼苛刻麼?」
「有,我沒那麼下作。」林言憤憤道,「他不認我,我還要上趕著說什麼輪迴轉世當個替代品麼?再說你真覺得他那脾氣,容的下一個長相相同,記不得他的新人?」
聲音不自覺高起來,那鬼回頭看他一眼,沒說話,倒是褐毛狐狸被嚇了一跳,轉了轉身子往他懷裡拱。
心裡凜然一驚,林言忽然住了口,疼的要滴血。他是苛刻,可他根本沒得選,現在不是他不要他,而是那高傲的公子哥怎麼肯委曲求全,他要的人,紗窗下笑語晏晏的人,已經不在了,他記不起時覺得林言百般好,憶起自己有過的「那一位」,看著他愈加失望。
多情的人最無情,無情的人最專情,他有他心裡的人,看全世界都成了次品,包括他林言。
林言掏出剩的半瓶礦泉水,擰開蓋子灌了一口,心裡一股火,狠狠的朝那鬼扔了過去,正中胸口,冷水潑潑灑灑淋了他一身,狐狸急了,蹭地躥出來躲在蕭郁身後,露出半個腦袋打量林言。
「這裡沒酒,我他媽請你喝水,你等的人死了,我喜歡的人今天也不在了,咱倆同天失戀,普天同慶!」
三腳兩腳踢亂了篝火,把包往背上一拎,大步跨了出去。
尹舟看著林言發瘋,跟著後面喊:「你沒事吧?」
「好著呢。」袖子狠狠往眼睛抹了一把,走得步步生風。
回到賓館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幾個人疲憊不堪,鞋子沾滿污泥,眼下有淤青。
門口舉著湯勺賣早點的服務員見眾人狼狽,特意用一次性餐盒盛了包子和豆腐腦讓他們帶回房間,塑料袋打了個結,突然嚇得往後一蹦。
「呀,怎麼帶了隻狐狸回來?」女孩趕忙揀了只肉包子丟給它,責怪林言,「狐狸可是仙,好請不好送,這可怎麼辦?」
褐毛狐狸對肉包不屑一顧,撣撣尾巴湊到蕭郁跟前,那鬼從古墓出來後第一次面對林言,淡淡道:「它在山裡悶了,想跟著玩一日。」
「等一會去買只活雞,它不吃熟的。」
林言幾乎要被氣的吐血,二樓走廊沒人,疾走兩步把蕭郁按在牆上,推推搡搡間蹭了一身牆皮。
「玩?你他媽給我說清楚,什麼意思?」
阿顏想幫腔,被尹舟拖著回了房間,臨走前充滿敵意的掃視走廊:「當、當初厲鬼入人世憑的是本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都別當真。」阿顏囑咐道。
林言幾乎全身發抖,把包往地上一扔,沖蕭郁吼道:「你不是讓我走麼,你不是想起你要找的人了?還跟著我幹嘛?等我哪一天找到什麼往生記憶給你當媳婦?」
「你等的人早死了,我只是林言。」
那鬼的表情悲慼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走了多久?」
林言一愣,輕輕說:「沒弄錯的話,大約五百二十年了。」
「已經這麼久了……」蕭郁的視線沒有焦點,延伸至很遠的地方,「對,他若想來早就來了,何必等到現在。」
「你記得多少?」
「很少,大約是有這麼個人,你像他,哪裡都像。」
那鬼的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林言第一次看見他紅了眼眶,那一刻大腦好像不會轉了,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僅僅是從一個玩笑中清醒過來的麻木,林言盯著蕭郁的袖口,疲倦地擺擺手往房間走,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穿白衣服真是好看極了,下次去沈家園……林言兀的摀住嘴。
蕭郁跟進房間時,林言合衣躺在床上裝睡,蕭郁輕輕的嘆了口氣,替他脫了鞋子,一陣翻弄塑料袋的聲音,林言睜開眼睛偷偷打量,他正端著餐盒和小勺坐在床邊。
「吃點東西再睡。」
北方的豆腐腦,放了芫荽,韭花,辣椒油,骨湯和黃花菜熬成的鹵,沖鼻的香,攪一攪,稀里糊塗的一大碗,軟爛的一顆腦仁。
「你恨我吧?」林言靜靜的說,「我不來,總還有個念想,現在你都知道了?」
「他把你扔在那兒,自己享完半生榮華,一世世轉生,終於輪到我。」刻意惡毒地盯著蕭郁,「該放下了吧,能給你個說法的人早不在了,屍骨都不知道在哪,你還等?」
「閉嘴。」
林言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抱著枕頭跌在床上。
蕭郁在一旁安靜的看他,林言睡不著,許久又睜開眼睛,坐起來穿鞋子:「你在這吧,我找尹舟擠一晚上,省的咱們尷尬。」
恰巧門口傳來敲門聲,尹舟探進半個腦袋,見林言好生生的坐在床邊,跟阿顏一前一後推門進來,手裡拎著不知哪搞來的一隻兔子。
「呦,吃飯呢?」尹舟嗨嗨傻笑兩聲,手往林言肩膀上大力一拍,「小兩口就是好,床頭吵架床尾和。」
阿顏掩面無語。
「有事?」林言聲音哽咽,怕被聽出來,先清了清嗓子,不敢多說話。
「這樣,我們討論了一下,有個辦法,但還是得問問他的意見。」尹舟在房間裡打量一圈,離了山中陰氣,他已經看不見蕭郁了,沖林言一挑眉毛。
「說吧,他在。」
褐毛狐狸本來愜意的縮在蕭郁腳邊,聞見兔子的味,急的一個勁撓他,那鬼低頭摸摸它的腦袋,無辜地對林言說:「它餓了。」說著對狐狸一指林言:「去找他,我幫不了你。」
狐狸揚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尖兒是白色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高傲的用爪子拍了拍林言。
「我靠,這東西是聊齋裡出來的吧,真成仙了?」尹舟還沒說完,林言沖狐狸一點頭,小傢伙箭一樣衝出去,一口從尹舟手裡咬住兔子的咽喉,叼到一邊慢慢享用了。
尹舟把林言拖到一邊,小聲問他:「說實話,真沒事?」
「沒事,挺好的。」林言擠出一絲笑容,心裡疼的緊,故意木然。
「說是不跟鬼計較,這事他也做的太過分了,耍人麼這不是……」
「他也不好受,算了。」林言打斷他,「就當沒認識過,其實我喜歡他不過是因為他對我好,現在他都不要我了,就當快遞員派錯件,沒人認領時我保管兩天,知道主人是誰了還回去就是。」
「你還真想得開。」尹舟狐疑的打量他:「難受說出來,還有哥們呢。」
林言苦笑,餘光看狐狸撕扯獵物,格外鎮定:「真的,沒事,我這種人……想找個合心意的本來就比普通人難得多,我不強求。」
「這世上纏綿悱惻的感情都是為那些談場戀愛尋死覓活的人準備的,我們這些人,自己承擔壓力和責任,賺錢養家,什麼愛不愛的不是讓人崩潰的理由,也從不多眷顧我們。」林言淡淡道,「一切照舊,至少不用想怎麼跟鬼過一輩子了。」
故作輕鬆的聳了聳肩膀。
「那他你打算怎麼辦?」
林言嘆口氣:「照原計劃,承諾好的,我也不能把他扔這不管了。」
一個好男人該目空一切,像山一樣風雨無阻,巋然不動……自小便這麼對自己說,竟成了禁錮自己的魔咒,連拂袖而去都做不到,林言回頭看蕭郁一眼:「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
心口疼的像撕開一樣,笑得春風和煦:「你不是說有辦法,說說看?」
小道士湊過來,猶豫了一會,小聲道:「他、他要是只等他生前那一位倒好辦了。」
「林、林言哥哥,你聽說過冥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