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別看了,我又跑不了。」林言忍不住嘀咕。
你到底怎麼了?他捉著蕭郁的手腕,之前不是好好的麼。
我說過不趕你走了。
蕭郁像聽不見一樣轉過頭看著窗外,不知道為什麼,林言覺得他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很悲傷,像初見的雨夜在路燈下獨自站立的影子,隔著車窗靜靜等他打開車門的那一天。
不過這段時間也有一些奇怪的進展,林言發現當自己集中精力時他能閉著眼睛感知到蕭郁的方位有一團人形的青黑影子,窗檯的蝴蝶蘭則浮蕩著暖烘烘的淺黃光暈,但比山上看到小道士身上的稀薄許多,林言在一本專講道術的刊本裡找到解釋,世間活物皆有陽氣,當鬼物假扮人形無法分辨時,利用陰陽之氣往往能看透假象。
這種能力在古時稱為「開天目」,一般需要天長日久的練習,像林言這樣偶然獲得的極其罕見,他盯著紙上的驅夢符嘆了口氣,心想這也好,至少再碰到奇怪的人時他可以辨認出是活的還是死的,省的再碰上個小女孩把自己耍的團團轉。
自從那小姑娘在家出現後林言跟蕭郁幾乎寸步不離,這讓他冒出些難以啟齒的尷尬,不知道為什麼,蕭郁的存在似乎把他潛藏的慾望完全激發了出來,林言記得以前自己對那事並沒有太多渴望,現在被眼前的修長身形刺激著,三天跑廁所解決一次還漲的難受。
一次令人耳熱的夢後被他拋棄在青春期的習慣突然回來了,林言把衛生間的門反鎖,撐著門把手指伸進後面,慢慢找到那一點,按壓,摩擦,整個人像被點著了。林言咬著拳頭把呻吟壓在喉嚨裡,難耐的一根根增加手指,撫慰後面的時候前面漲的發疼,揉搓前端時身後的空虛讓他難受的想哭,不夠,怎麼都不夠,他扶著洗手池喘息,狠狠的用冷水洗臉把小腹的燥熱壓下去,「變態。」林言盯著鏡中的自己罵道。
幸好蕭郁不像以前一樣喜歡黏在他身上了,甚至幾次主動貼過去他都不動聲色的躲開,林言用毛巾擦了擦手,突然想起浴室裡的那次,莫名的覺得有點委屈。
文件夾教授的秘書打來電話的時間比約好的晚了幾天,林言正被天干地支和五行納音折磨的死去活來,聽到電話裡甜膩的女聲時被嚇得打了個寒噤,自從紅衣女孩之後他本能的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有種恐懼心理,女秘有些抱歉的說隊裡與風水師聯繫過的工作人員出差剛回來,正在整理那次明墓考古的人員名冊。
「這樣,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或者後天您哪天有時間?可以直接來一趟研究所,看看哪些資料是你需要的。」
「明天吧。」林言隨手在紙上畫了個活符,道術入門騙小鬼的符咒,「上午十點到,麻煩你了。」
「沒問題。」女秘說完猶豫了一下:「嗯……能不能別告訴教授我現在才給你打電話,我剛來不久,讓他知道挺影響形象的。」
林言掛了電話,把秘書的號碼存進手機裡,再抬頭時蕭郁還保持同一個姿勢坐著,根本不在意電話的內容似的。他扔了筆拱進沙發,額頭往蕭郁肩膀蹭了蹭,輕聲說:「你的事情有線索了,明天跟我一起過去?」
蕭郁的眼神冷了下來,林言猜到他會是這種反應,嘆了口氣說:「知道你不高興,不過我覺得從進你的墓開始整件事就在被人牽著走,咱倆反正是綁在一條繩上了,現在連仙姑的鬼魂也被扯進去,俗話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說不定那個把我帶進你的墓的人會知道點什麼。」
「很危險。」蕭郁蹙起眉頭。
「我知道。」林言拖了只抱枕摟在懷裡,想了想說:「不是還有你嗎,真的,你在我特放心。」
蕭郁不置可否,輕輕摸了摸林言的頭髮,深邃的眼神裡藏了些他看不懂的東西,林言忽然緊張起來,下意識的攥住蕭郁的手腕問道:「你會陪我吧?」
蕭郁依舊沉默著,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給阿顏送晚飯時林言說起被蕭郁逼著在家學道術的事情,小道士很興奮,晚飯都顧不上吃便拉著他普及基本知識,說別看書上寫的簡單,其實每一道符咒背後都需要相應的心法作為支持,單純把符號描摹出來,有天賦的人也許能夠實現十分之一二的的效果,但大多數人得到的只是一張廢紙,沒有任何作用。
「等、等出院了我教你。」小道士蒼白的臉色泛上一絲潮紅,眼睛晶晶亮亮的:「雖然沒師父教的好,入門擋擋小鬼肯定沒問題。」
林言哭笑不得,抱著頭往隔壁病床一躺,盯著病房天花板發呆,心說自己也夠倒霉的,不久之前還好好的坐在教室裡跟班裡膽小的女生胡侃自己的考古經歷,講到屍骸時把幾個女孩子嚇得一驚一乍,宿舍老三指著坐在角落的小道士對林言說你看那個人,小心點,傳聞大一時得罪他的人都說自己見到鬼了呢,說完擠著眼睛扮鬼臉,引來大家一陣哄笑。
可現在他被一隻鬼盯上,被兩個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東西惦記著,還買了一罐硃砂打算跟小道士學驅鬼術,林言長長嘆了口氣,感慨道:「哪真想學這個,還不是被我家那祖宗逼的。」
「他最近怪怪的,天天心事滿腹的樣子,問他也不說。」林言揉了揉臉,「阿顏你說鬼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
小道士沉默了半晌,答非所問道:「你很在意他。」
林言翻了個身面對著阿顏,手指在床單上無意識的畫圈子,無奈道:「不在意他我在意誰去,都快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了,女朋友都沒這待遇。」說完掃了一眼手機,一皺眉從床上翻起來:「不行我得走了,薇薇過生日,早答應好了的,老遲到說不過去。」
「薇薇?」
「講座時給咱們換票的那個。」林言心虛的朝蕭郁瞥了一眼。
被子上的一截線頭被阿顏啪的扯斷了,小道士把棉線往手指上鬆鬆纏纏,尖削的下巴朝蕭郁抬了抬,若有所思道:「他放你去?」
林言剛想點頭,突然反應過來這話不對勁,順手把枕頭朝小道士丟了過去,樂道:「這有什麼放不放的,被鬼纏也有人權吧。」
小道士把下巴支在枕頭上,搖搖頭道:「我、我看的出來,他喜歡你。」
林言的表情一僵,語氣有些不自然起來:「少胡扯,都大老爺們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林言一邊收拾飯盒一邊匆忙轉移話題:「明天想吃什麼,家裡有排骨,煲湯給你?」
阿顏盯了他好一會,他的皮膚很白,眼睛卻很黑,甚至連瞳仁也比別人大些,加之總蒙著一層潮濕的霧氣,乍一看有點像某種爬行動物,被他看的久了林言只覺得全身都寒浸浸濕漉漉的。阿顏抽了抽嘴角,眼底閃過一絲冷意,輕輕的說:「鬼對自己想要的東西相當執著,別惹它們。」
林言停下手裡的動作,阿顏話音落下後他突然覺得病房裡安靜的讓人發慌,視線從蕭郁的後背往下滑,一直落到皂靴踩著一小塊地板,林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放心我有數,人鬼陌路,我也想過回正常日子。」
一直以來林言都避免跟薇薇在同一場合出現,但這次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非去不可,提前答應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在於最近被關禁閉一樣鎖在家裡實在太憋悶,看著貼了滿屋的符咒和床上,桌上,沙發都堆滿的線裝書林言只覺得他成了童話裡的老巫婆,只缺把掃帚就能從十二樓飛出去。實在太想聽到點人聲了,林言嘆了口氣,除了蕭郁,阿顏,尹舟之外,正常人類的聲音。
但實際上找到聚會地點時林言就後悔了,薇薇一向喜歡熱鬧,晚飯他沒趕上,出現在聚餐飯館時直接被拖到後海進第二場,夏夜溫暖潮濕,酒吧一家挨一家比鄰什剎海而建,晚風裡瀰漫著荷花的清淡香味,這種調調讓林言莫名的回憶起從前的日子,那時吃過晚飯後他和薇薇牽著走在湖邊散步,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爵士樂手摘下帽子對他倆吹口哨時薇薇便毫不客氣的拋飛吻回去,林言在一邊縱容的微笑。
平心而論他和薇薇的過往還算美好,雖然沒有轟轟烈烈,但平淡的溫暖人心。
那時候他也曾認真的替薇薇套上戒指,小心翼翼的幻想著身邊的人會陪他走完一生。
但是後來呢?
酒吧的背景音樂令人狂躁,強烈的鼓點一下下敲擊著他的鼓膜,甚至連心臟都跟音樂節奏同步了,林言悶的發慌,坐在角落裡一杯接一杯灌兌了紅茶的芝華士,黑暗中男男女女盡情擁抱,在酒桌間狹小的空隙扭擺身體,像一場瘋魔的盛宴。不知不覺杯子的紅茶越摻越少,那酒也烈的直割喉嚨,喝的多了林言只覺得天旋地轉,暈蕩蕩的伏在桌上,一遍遍呢喃一個名字。
……蕭郁,蕭郁。
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麻木的不聽使喚,林言反應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你他媽就是一變態。」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32、
舞台亮起雪亮的銀藍燈光,一個齊劉海的黑髮姑娘被簇擁著站上高台,精緻的下巴向後一揚,鼓點配合的一絲不差,新的一曲開場了。舞池中男女在高聲歡呼尖叫,加上隔壁桌搖骰盅的聲響,鑿子般硬生生往林言太陽穴砸,再變成細線把頭顱一寸寸收緊,林言灌下杯底的酒液,叉開手腳攤在沙發上,雙眼無神的盯著舞台。
人群爆發出一陣口哨聲,薇薇被台下的幾個男生推上舞台,先是尷尬的連連擺手,發現沒有退路之後便乾脆笑著跟上黑髮女孩的舞步,她跳的甚至更好,工裝褲和貝雷帽爽利又幹練,舉手投足像換上便裝的皇后,每一個自信的表情都生機勃勃。
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不僅來給薇薇過生日的同學,甚至整間酒吧的客人都停下來為她喝彩叫好。林言頹然的笑笑,這場景太令他熟悉了,去年的今天他們也曾這樣充滿激情的玩鬧和瘋狂,那時他輸了遊戲,被罰衝到舞台上脫掉襯衫,裸著上身跟薇薇接吻,在幾乎要掀翻酒吧屋頂的起鬨聲中賺足全場羨慕的眼光。
林言把視線投向天花板,亮藍色小射燈被放大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朦朧的醉意讓所有感官都遲鈍了,意識卻分外清醒,周圍一道堅硬的空氣牆隔絕了人群的歡樂與喧囂,他一個人沉溺在黑暗的角落,孤獨而淒惶,沒有一種感覺比目睹舊人的繁華更令人失落,林言狠狠往杯中倒滿酒,半融的冰塊卡啦卡啦撞在玻璃杯壁上,燥喉的酒汁,滾燙的臉……
一陣陰寒覆上他的手,林言甩開他,嘴巴無聲的呢喃,別管我,你別管我。
我很煩。
我的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的,蕭郁,你知道麼,這才是我該過的日子,我受夠了,每天為看不見的東西提心吊膽,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活,天天被關在家裡學他媽操蛋的茅山術,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偏偏挑中我?
「林言!」薇薇在舞台上用力衝他揮手,被汗水打濕的臉頰煥發出光彩,她整個人像一隻在燦金閃粉中撲簌的蝴蝶,「過來過來,一起玩。」
林言扶著桌子想站起來,腿卻軟的不聽使喚,搖搖晃晃的又撲通坐了下去,趴在桌上無力的地衝薇薇搖了搖手。
皇后輕巧的躍下高台,分開舞池的人群朝他走來,偏瘦的身形配著鬆垮的工裝褲顯得風姿綽約,幾個上前搭訕的男人都被她不耐煩的推開了,薇薇在林言對面抽了把椅子坐下,用手當扇子不停往臉頰搧風:「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給個杯子,姐們陪你。」
「用這個。」林言把自己的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拎起芝華士瓶子朝薇薇晃了晃,不等她回應便自顧自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直衝胃袋,「還沒跟你說生日快樂,乾杯。」
他覺得自己在笑,儘管他笑得比哭還難看,醉眼朦朧中薇薇的香檳色眼影像一層細密的鱗片在他眼前晃著,熟悉而又不可觸碰,像過去那些一去不復返的美好日子。就這麼醉死過去吧,醉了就什麼都不用想了,林言解了襯衫的兩顆鈕子,仰頭枕在沙發靠背上狠狠的又灌了口酒。
「怎麼了這是,熱情陽光積極向上的林言同志喝悶酒,聞所未聞。」瘦長的手擰開一瓶紅茶,一串銀鐲子隨著手腕晃動叮噹作響,薇薇把飲料遞給林言:「摻著點喝,一會要吐了,本小姐壽辰舉國歡騰,你把自個兒灌醉了我可要當你舊情未忘,採取措施了啊。」
林言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朝薇薇轉過臉頭,混著酒氣的暖熱呼吸噴在她臉上:「什麼措施,要不以身相許?」
蕭郁坐在一旁,冷冰冰的視線如一道刺芒紮在林言心上,他躲避著蕭郁的眼睛,酒精作用下最近發生的事彷彿是封閉空間裡的可燃氣體,被不斷加壓,憋悶的人想捂著耳朵狂喊一通。但他不能說,說了也沒人信,唯一能做的就是獨自睜大眼睛在黑暗裡尋找出路,林言煩躁的扯了扯衣領,拎起薇薇的手腕把她按在沙發背上,一傾身對上她塗著金粉的眼睛,憑什麼不能,憑什麼不可以,這才是他該有的人生!
薇薇的表情僵了一下,費力從林言手臂中掙脫出來:「你喝多了,車鑰匙給我,送你回去。」
又一陣猛烈的暈眩,天花板在不停轉著圈子,林言忍不住彎腰幹嘔了兩聲,胃裡翻江倒海,他踉踉蹌蹌的撐著桌子爬起來往衛生間走,沒兩步又支撐不住要倒,身子被一雙手扶住了,林言混混沌沌的回頭,正跟薇薇撞了個照面,舊人舊事都未曾變過,變的只有他,在世界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被看不見的力量拖拉進深淵,一直下墜,找不到借力的地點。
擁抱柔軟而溫暖,帶著女孩子特有的體香,不像那個來自異界的人,陰寒,冷硬,無法觸碰,他修長的手指,瘦韌的腰……隱蔽和罪惡的幻想讓林言顫慄不已,從裡到外都燒成了灰。
「離我遠點。」林言喘著粗氣,用手捂著嘴想要壓制住嘔吐的衝動:「我現在他媽就是一瘟神,誰沾誰倒霉。」
被薇薇送回家時他像只麻袋一樣倒在汽車後座上,不斷往車裡灌的冷風也保持不了最後一絲清醒,他不記得薇薇纖瘦的身子怎麼把他扶進電梯,黑暗中他本能的抓住身邊的人,甜橙味道的唇膏,她的肩膀窄的無法倚靠……
一角紅衣從樓梯拐角一閃而過,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從走廊深處響起,林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這晦暗的樓道直通黃泉。
林言掙紮著掏出鑰匙,薇薇的手臂從身後纏上來時他咬著嘴唇,重重的推開她,「我不是那個意思。」林言抓著頭髮痛苦道:「快走,別留在這。」
「我們試試重新開始吧。」薇薇捏著腕上的一大串銀亮亮的鐲子,「我也一直一個人。」
「我有人了,我要結婚了。」林言咬牙道,脊樑一陣陣發寒:「快點走,你聽不見麼!」
「你還是不要我,你每次都先招惹我再不要我。」薇薇的眼神絕望起來,「我到底哪裡不好,你跟我有多大仇非這麼耍我?」
「走,馬上走。」林言的視線越過薇薇的肩膀,停留在她身後那個高挑的黑影上,冷峻的臉怒意凜然,他看到蕭郁扣在薇薇喉嚨上的手和突出的手指關節,獨斷,霸道,自私的眼神,林言搖搖頭,踉蹌兩步摔進客廳,狠狠的在她面前關上了門。
我只是想回到從前的生活,有什麼錯,有什麼錯。
蕭郁冷冷的俯視他的醜態,黑暗中縈繞著陰寒的身形像一場完不了的噩夢。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步是地獄。
林言跪在地板上,腦袋枕著沙發,像個孩子一樣哭哭笑笑,為什麼我有的你都要拿走,我想用我所有的東西換回原來的日子,沒有鬼怪,沒有不著調的詛咒,沒有死期將至的威脅,天天跟未婚妻回爸媽家吃晚飯,看無聊的新聞聯播,你肯讓我回去麼,你肯放過我麼?
劇烈的暈眩讓他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冰涼的手箍著他的肩膀,從腰下穿過去,橫抱著放在沙發上,林言無助的捂著腦袋,現在我他媽對著她連硬都硬不起來,蕭郁你個混蛋,你把我該過的生活賠給我!
冰冷的嘴唇印了過來,狠狠在林言舌尖咬了一口,用力吸吮破口溢出來的淡淡血腥氣。充滿佔有慾的吻讓林言透不過氣,臉憋的通紅,蕭郁卻突然放開了他,扳著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林言,別惹我。」
「誰他媽惹你,到底誰惹誰?」林言紅著眼睛瞪著他嗚咽:「你不就想讓我跟了你麼,我憑什麼啊,我跟你什麼都沒有,我沒法跟爸媽交代,沒法跟朋友說,在別人眼裡我要當一輩子老光棍,蕭郁你死了啊,你是個鬼啊,幹嘛非逼我,我有的都被你搶走了,我不想喜歡男人,不想被叫基佬,我他媽不想被當成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神經病!」
林言伏在蕭郁肩上連哭帶罵,他覺得自己有生以來沒這麼委屈跟丟臉過,然而蕭郁只是一言不發的坐著,臉色陰鷙的令人膽寒。
半晌他狠狠的推開林言,大步朝臥室走去,出來的時候懷裡抱了一大捧東西,仔細一看,全部是薇薇走時留下的,林言想留個念想,沒捨得扔。
「你幹什麼!?」林言顫聲道。
下一秒鐘他便明白了,林言蜷縮在沙發上,眼睜睜的看著蕭郁把屋子裡跟薇薇有關的東西一件件扔在他面前,睡衣,拖鞋,床頭裝戒指的首飾盒,沒來得及收走的包,小熊布偶,情侶杯,照片,當著他的面一一銷毀,陶瓷杯在地上砸成碎片,珊瑚絨碎屑揚雪一般紛紛落下,滿室狼藉。
「你給我住手,這是我家!」
嗤啦,嗤啦,撕碎布條的聲音電鋸似的碾磨他的腦袋。
「你不要太過分了……」林言啞著嗓子,頹然道。
強盜行徑還未停止,牙刷被折斷扔在地上,指甲油淋的到處都是,雨傘被劃了道長口子,那鬼在他的房間如入無人之境,很快客廳地板堆滿了雜物,椅子橫七豎八的翻倒在地上。
一條長裙的紐扣被蕭郁一顆顆拽下來,嗤啦一聲從中撕成兩半,飄飄擺擺落下來,蓋住了地上露出棉花的布偶。
最後一件東西被蕭郁挑在手中,是一隻絲絨首飾盒,他買給薇薇的訂婚戒指,蕭郁把那明晃晃的小東西取出來,咔吧一聲在指尖捏斷,用力砸在林言胸口,變了形的戒指彈進沙發的縫隙,找不到了。
「瘋子,就是個瘋子!」林言頭痛欲裂,摀住腦袋看著滿室殘骸,地上一張他和薇薇的合影被從中間撕開,薇薇臉的位置挖成一個深深的黑洞,他氣的渾身發抖,語無倫次沖蕭郁吼道:「你……你肯本就是個妒夫!發洩夠沒有,夠本了滾出去!這裡是我家!」
蕭郁抬著他的下巴,冷冷道:「沒有。」
「你他媽還想幹嗎……」
林言的話還沒說完,蕭郁已經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33、
咒罵和嗚咽都被蕭郁堵在口中,同時欺進來的還有他冰涼的舌頭,帶著懲戒似的粗暴和近乎瘋狂的佔有慾,越吻越深,整晚的憋悶和這鬼的霸道把林言徹底激怒了,酒精作用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任由蕭郁捏著他的下巴,軟膩的舌在口腔中出出進進。
吻得太激烈連呼吸都不順暢,林言使勁搖頭想擺脫他,可那鬼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把他抱到膝上一味的逼到沒了退路,所有情緒都在酒精作用下被放大了,哭罵時的眼淚還沾在臉頰上,幹了便是一陣陣的冰涼。
「讓我下去……」一吻結束林言坐在腿上委頓的嗚咽,「放開。」
「你他媽就是個妒夫,我就是想留個念想,你賠我,你賠我,憑什麼都得聽你的,這裡是我家,我家!」
蕭郁哭笑不得的看著懷裡的人,醉酒把他乾淨的臉染上一層酡紅,明明用了全力想掙出去腦袋還軟綿綿的枕在自己肩上,林言有各種表情來面對他,恐懼,抗拒,溫和,信任,甚至把他當做小動物似的疼愛,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倚在他懷裡像個孩子,任性朝他連哭帶喊。
「小潑婦。」蕭郁嘆了口氣,手伸到林言膝下把他挪到沙發上,林言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要走,踉蹌了沒兩步又一下子失去平衡倒了下來,跪在地上把臉一個勁往沙發裡蹭。
「你他媽才潑婦……」林言無意識的呢喃,洋酒後勁大,他只覺得腦子越來越迷糊,剛才發生的事情都記不清楚,混沌間只覺得一雙手從後面摟住自己的腰,一個勁把他從沙發往後拖。
林言不滿的扭了扭身子,手指死死扒著沙發墊,腦袋在抱枕下拱來拱去:「別……別煩,老子要睡覺,再煩做法收了你……」
「回床上睡。」蕭郁被他賴的沒法,摸了摸林言的後背,繼續箍著他的腰把他整個人往上提,林言煩躁的嘟囔了一句,像只土豆似的枕在沙發上不動了。
「你想在這跪一晚上?」
林言哼哼了兩聲,抱住一隻靠墊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
「起來。」蕭郁臉色一變,跪在林言身後摟住他的腰,扳著肩膀想把他橫抱起來,後背與人貼合的感覺讓林言無比安心,索性繼續往後靠,後臀正抵在一個硬硬的物事上,林言大大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的蹭了兩下。
摟在腰上的手臂收緊了,後面的人輕輕一顫,嘴唇貼上林言的耳朵,含著耳垂慢慢吸吮,最敏感的地方被觸碰讓林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手指無意識在沙發上掐的更緊,想往前靠躲開他,身後的堅硬卻抵的更重,耳畔傳來的呼吸聲也微微發急。
「你回不回去睡?」蕭郁的聲音有點啞。
「嗯……」林言從喉嚨裡低低的呻吟,襯衫扣在扭打中掙開了兩顆,露出大片脖子和肩膀,林言扭過頭把側臉貼在墊子上,緊緊閉著眼睛,顫抖的睫毛在暗藍天光裡呈現出奇異的媚態,嘴唇微張的樣子像是受不住,又像是邀請。
「蕭郁……」
軟綿綿的呼喚讓身後的人有如觸電,狠狠的吻上林言的後頸,箍著腰的手移到胸口撫摸他的胸肌,隔著襯衫找到胸前的小點左右揉搓,剛開始平坦的幾乎摸不到凸起,揉弄一會後就硬硬的立起來,輕啄著蕭郁的手指,略一撥弄林言便耐不住的喘,含混的話語混著氣聲:「我去睡……我……別碰,別碰那……」
「晚了。」蕭郁冷冷道,把林言的襯衫向上推上去,肉貼肉逗弄硬挺的肉粒,林言咬著嘴唇,呼吸越來越急,搖著身子想逃出去,這個姿勢讓他整個人卡在蕭郁懷裡,略一動作便蹭弄著抵在臀上的硬物,身後的人也像受了刺激似的壓的越來越緊。
「好熱……」林言啞著嗓子,顫巍巍的撫摸蕭郁的手背,沿著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去,略過他扁而光滑的指甲,指肚碰到自己的肉粒的側面,硬的,全身過電般的一陣顫慄。
「喜歡自己弄?嗯?」蕭郁一把攥住林言的手,不顧他的反抗捉住他的手指往肉粒碾磨逗弄,另一隻手拉下襯衫,露出大片肩膀和麥色的後背,蕭郁楞了一瞬,把頭埋進林言頸窩吻了上去。
林言的腦袋埋在沙發靠墊裡,從耳畔到肩胛骨被吮的潮濕一片,一股熱流往小腹湧去,過窄的牛仔褲擠的難受。胸口的刺激還在繼續,蕭郁不肯放過他,林言幾次三番想抽回手都被他擋住了,狠狠的掐著他的食指一下下往最敏感處碾磨。
「停下。」深重的恥辱感和難耐的快樂讓林言忍不住嗚咽,「求你了,別碰那……放開……」
本能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本能的察覺到危險,他開始反抗,但他所謂的反抗在蕭郁眼中像極了耐不住的勾引,肩膀處的吸吮更用力了,腦子裡一陣天旋地轉,蕭郁扳過他的肩讓他倚著沙發坐在地上,一邊揉弄他胸口的小點一邊吻上他的嘴唇。
舌頭的翻攪讓林言的口腔不斷湧出津液,被蕭郁度過來吞嚥,連嘴角溢出的一點也不放過,牛仔褲的皮帶被抽開,褪下內褲,已經抬頭的硬挺被蕭郁握住時林言劇烈的抖了一下,還沒等掙扎,蕭郁已經握著他的下身開始上下動作。
「嗯……」林言咬著下唇竭力克制住要溢出來的呻吟,清秀的臉染上一層情慾,他全身都像燒著了,燥的無法控制,雙手攀上蕭郁的脖子不得要領的掙扎和扭動:「你想幹什麼,你……你到底……」
下身漲成紫紅色,蕭郁停下套弄,扶著柱身用拇指沾著粘液在鈴口劃著圈子,一下下的摩擦,恰到好處的勾起林言心裡的渴望又不肯給予任何安慰,黑暗中兩人近距離對視,林言褪到一半的牛仔褲露出結實的腿根,朦朧著一雙醉眼,張開嘴唇,隨著蕭郁的手指急促的喘著,每揉過鈴口便提起一口氣,磨擦過去又失望的吐出,胸膛起起伏伏,像一條缺水的魚。
「你說我幹什麼?」蕭郁把外層的軟皮往下一拉,露出敏感的凹陷,俯身沿著那裡重重舔過去,林言低低的呻吟一聲,連眼神都開始渙散,眼前畫一般的臉,頎長而有力的身子,包裹至脖頸的交領帶著禁慾似的冷靜和清明,泛著冷光的黑髮垂在他手背上,他忍了多久,想了多久,林言咬著牙喘息,傾頹而來的慾望把他剝皮蝕骨,像一場地獄的業火把他燒成了灰。
「來吧。」林言深深吸了口氣,「有本事就來拿。」
黑暗中他們像兩個要決鬥的劍客相互瞪著,下一秒就狠狠的抱在一起,瘋狂而強悍的相互親吻,林言拽下蕭郁的褲子握住他身下的巨物一下下取悅,舌頭在他口中不得要領的衝撞,兩個人在滿地雜物中滾成一團。
牛仔褲被他一用力瞪掉了,兩條修長而筆直的腿繞著蕭郁的腰,蕭郁的手指撫摸到柔軟的入口,剛待擴張時林言突然摟住他的脖頸抬起身子,酣醉讓他的無力的往一側垂著頭,啞著嗓子道:「不用。」
「直接進來。」
「會疼,等一等。」蕭郁耐心的吻吻林言的臉,手指往那溫暖的地方摸去,林言撥開他的手。聲音抖了起來:「我說了不用!」
感覺到對面人的詫異,林言轉過臉靜靜道:「從後面進,別讓我看見。」
蕭郁的表情冷了下來,林言嘆了口氣,湊過去從他的眼睛慢慢親到嘴唇,含著他的下唇輕輕吸吮,最後吻了吻他的喉結,輕聲道:「我真的想要你,做吧,等不及了。」
「我第一次,慢一點。」林言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攀上沙發,蕭郁跟過來時他摟住那鬼的腰,撩開直綴的下襬把臉埋在他小腹上,慢慢把他的硬挺從上到下舔濕,吞進去用舌頭撫慰。
蕭郁抓住林言的頭髮用力往他嘴裡頂,抵到喉嚨口的軟肉時輕輕喚了聲他的名字,退出來磨了磨林言的嘴唇,不肯再進了。
蕭郁伏上來時林言整個人篩糠似的抖,但那鬼完全沒有平時的霸道和強悍,動作溫柔的像對待一個孩子,一邊在他耳畔親吻撩撥林言的渴望,一邊分開臀瓣一點點往裡進入。
連醉酒的遲鈍感都掩蓋不住的疼痛讓林言出了一身冷汗,牙齒咬的咯咯直響,整支沒入後他像受完一場酷刑,把臉埋在沙發裡喘息,身體裡的異物讓林言感到莫名的淒惶和絕望,整個城市燈火闌珊,屬於他的只有最黑暗的一隅,像一隻隔夜饅頭,被遺忘在巷子里長出菌絲和黴塊。他在滿室狼藉中跟一隻鬼交合,荒唐的性事讓他厭惡又無法抗拒,林言從地上撈起條碎布矇住眼睛,天知道他多想光明正大的撫摸愛人的身體,一邊索要他的吻一邊欣賞他情動的樣子。
至少跟現在不一樣,林言迷惘的抱著靠枕,襯衫還穿在身上,伏在他後背的人近乎衣冠整齊,他們只是在這裡做著動物的事,暗無天日又走投無路,情慾是最下等的快樂,林言回頭摸了摸蕭郁的臉,「動吧,我沒事。」
「疼了告訴我。」蕭郁在他耳邊說。
萬家燈火透過落地窗投射進屋子,一間頗有格調的客廳像被暴風捲過,茶几和小書櫃被撞得七扭八歪,地上堆滿破損的衣物和碎紙片,中間一張柔軟的布沙發卻完好無損,黑暗中迴響著奇異的曖昧水聲,身材頎長的古裝男人撐在沙發上,身下的男子枕著自己的胳膊,正咬著牙迎合他一下下的撞擊,每一次都恰到好處的摩擦過那一點,像早已經配合過多次似的。
「很舒服……蕭郁,我好舒服……」林言不得要領的掙扎,手指把靠墊幾乎要掐出水來,「還要……再深一點……」蕭郁把手伸到他嘴邊,林言便迫不及待的吸吮,五根手指在口中進出一遍後又舔上他的手背,最後濕漉漉的十指交扣住。
無邊的夜色讓人沉淪,快樂酣暢淋漓,毀天滅地的情愛像一場美夢。
蕭郁用力把林言的身子從沙發上撈起來,讓他往後仰在懷裡,配合著蕭郁的動作林言難耐的撫慰自己的前端,直到手被那鬼捉住,強迫他從身上拿開時林言難受的搖頭,但硬挺隨即便被蕭郁握住了:「我來。」蕭郁道:「眼睛閉上,叫給我聽。」
「蕭郁……」林言軟弱的呼喚,他是死了麼,他一定要跟這鬼一起死了,絕望,瘋狂,難以自拔,下面的小口緊緊夾著出出進進的巨物,兩不放過,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記得一夜到底換了幾種姿勢,不記得做了幾次,最後已經完全沒了力氣,汗水和精液一片黏膩。他被蕭郁抱著扔進臥室的床上,林言像小貓似的蜷在被子裡,蕭郁一件件褪去身上冗雜的衣衫,極有耐心的展開他的四肢,雙手在腹前扣住,肌肉緊實的腿與林言的緊緊貼合,像一對真正的情侶一樣用親吻當做情話哄林言睡著,醉的太厲害了,林言往後靠在蕭郁的胸口,一陣陣的暈眩過去,他慢慢的失去了意識。
34、
清晨的陽光斜斜照進屋子,在眼皮投射出一片明黃,林言扯開被子,迷迷糊糊翻身下床,雙腿一軟撲通栽了下去,坐在床邊一口接一口倒抽涼氣。
全身疼的像被大車軋過,每一條肌肉都在叫囂,林言晃晃腦袋企圖擺脫宿醉的暈眩,拽著掉了一半的被子爬起來。蕭郁睡過的位置已經沒人了,床上淺淺的一個凹陷,提醒他昨夜酒後的荒唐。
林言狠狠的敲著太陽穴,第一次他恨不得抹乾淨醉後的記憶,但越想忘就越清醒,甚至連那鬼凝視他的眼神都近在咫尺,黑如絲絨的一雙眼睛,失神的邊呢喃他的名字邊往裡撞擊,好像肉體離的近了,心就能走到一起。
跟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的人上過床,再怎麼收場?
蠢貨,林言罵了一句,套了件打籃球穿的長T恤扶著牆往外走,中途聽見蕭郁叫他,林言連回頭應他的勇氣都沒有,低頭踉蹌著奔進衛生間,反鎖上門。
鏡子裡的人雙眼通紅,臉頰浮腫,一串青紫色吻痕從頸下一直延伸到鎖骨,林言把T恤的領子往下一拽,看到胸口的慘狀後迅速扭頭,擰開花灑沖洗身子,水從臉上淋下來,一切想看的和不想看的都模糊不清了,身後隱秘的部位被熱水刺激讓林言疼的直抽嘴角,依舊咬緊了牙,惡狠狠的在身上搓洗著。
恨不得褪下一層皮。
林言擦乾頭髮,在霧氣蒸騰的鏡子上抹了一把,映出的依舊是清秀乾淨的一張臉,立領T恤恰到好處遮住脖頸的痕跡,林言撐著洗手台,對著鏡中人慘兮兮的笑了。
比起愛情,肉慾最簡單,一頓飯,一瓶酒,一句話就可以發生,甚至連衣服都不必脫下,做完了遺忘了,洗個澡繼續清清白白做人,誰會再提起昨夜的不堪?
他不能屈服給一隻偏執的鬼,滿大街正人君子,誰知道昨夜對哪個畜生張開大腿,下一夜又蝸居在哪個角落野合?
杯盤的叮咚響聲從廚房傳來,從狼藉的客廳穿過去,推拉門打開的瞬間,眼前的景象讓林言愣在原地,半天都沒回過神。
淺金色陽光落了一地,倜儻的公子哥鬢髮凌亂,蹙緊了一雙長眉,小心翼翼的在水龍頭下衝洗一條凍魚,幾天前林言買回來扔在冷櫃中忘了拿,凍的硬邦邦的,魚眼珠蒙了一層白霜,大張著嘴巴,從手裡露出來的腦袋有點呆頭呆腦。燉鍋架在天然氣上,水已經快開了,案板上幾塊姜塊和蔥段切得大小不一,姜忘了去皮,木頭疙瘩似的老大一塊。
聽見門口的動靜,蕭郁轉過頭,眼睛裡藏了一汪笑意,嘴角柔和的往上翹著:「這就醒了,不再睡會?」
「……反胃睡不著。」林言臉上一陣發燒,躲避著他的視線,走過去關了水龍頭,「你拿這東西幹嘛,餓了?」
強裝鎮定的:「你不是不用吃東西嗎?」
「想給你做早飯。」蕭郁指了指水槽裡的魚,「它凍得太硬了。」
「解凍要放微波爐,這樣一天都化不開。」林言掃了一眼案板上的七零八落的蔥姜,「再說哪有人一大早起來吃魚的,那麼腥。」
蕭郁在水槽前站著不動,尷尬的拎著魚尾巴:「……我只會這個。」
林言抽出平底煎鍋,把燉鍋從天然氣灶移下來:「胃不舒服吃不了這東西,你別管了,我自己隨便做著吃。」
「你想吃什麼?我試試。」蕭郁說著去翻冰箱,剛拉開一條縫又被林言啪的一把關上了,聲音不自覺高了起來:「說了別管,你別一副在自己家的樣子,我的客廳已經這樣了,等會廚房還指不定出什麼事,蕭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不勞您大駕。」
說話時不自覺把『我的』兩個字咬的格外重了些,刻意把他排除在外,不留一點餘地。
一夜情什麼的似乎對他來說太超前了,但總不能上過床就得以身相許吧。對面的人愣住了,眼睛裡滿滿的期待黯了下去,有點無措的捏著魚,像做錯了事情,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林言不敢看他,掙紮著從冰箱中取出雞蛋和冷牛奶,煎鍋倒油,喀嚓兩下把蛋打進去,一回頭蕭郁還在原地站著,凍魚把手指冰得發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垂著眼睛,時不時瞄他一眼,怕他生氣似的。
林言沒說話,取出鍋鏟把煎蛋翻了個面,身後依然疼的要命,每走一步都是煎熬,那鬼看出他的不自然,在身後站了半天,猶猶豫豫的放下魚,討好似的纏上來抱他,把下巴支在林言肩膀上,冷冷的一團寒氣,像冰箱門忘了關。
「疼得厲害?」蕭郁的語氣從未有過的柔和,「下次輕一些。」
林言深吸了口氣,昨晚的記憶隨著蕭郁的觸碰又浮現眼前,雌伏在一隻鬼身下主動求歡,無法自控的放浪和當場被揭穿的恥辱感讓他忍不住焦躁,面無表情的打斷他:「沒有下次,昨天晚上是我喝多了,咱們都當沒發生過,該怎麼樣還怎麼樣,行不行?」
身後的人聞言顫了一下,環著他的胳膊鬆開了。
林言有點不忍心,掩飾著撥弄鍋裡的煎蛋:「你在這也幫不上忙,替我找片胃藥,在臥室抽屜裡。」
蕭郁思索了一會,低聲問他:「胃藥……是什麼樣的?」
「你什麼都不知道。」林言嘆了口氣,把鍋鏟放下,轉身壓著心裡的邪火:「求您出去,我心情不好,沒空說好聽的哄你高興。」
蕭鬱沉默了,半晌慢慢放了手,抬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林言,眸中浮動著些他看不懂的東西,像是悲傷,從頭到腳把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側過臉輕輕的說:「林言,你別作踐我。」
再回頭時那鬼已經不見了,林言慢悠悠的把煎蛋盛進盤子,強壓住胃裡的絞痛開始吃飯,擁抱的觸覺似乎還停留在身上,他下意識抖了抖肩膀,臉上一片木然。
什麼叫作踐,林言回憶著那鬼的話和他的眼神,好驕傲的公子哥,從不知道哪裡的角落衝出來,強佔他的家,他的床,他的人,他的時間和他的……大腿肌肉一陣陣抽搐,林言用手慢慢從膝蓋揉到後腰,最後乾脆放下筷子把臉埋在手心使勁搓揉,不自覺的紅了眼圈,到底是誰作踐誰?
肉是帶血的最好吃,情慾越下等越快樂,性愛可以骯髒,但愛情不能,愛情是最乾淨的東西,容不進沙子。荒唐的一夜已經過了,明明兩相遺忘就能糊弄過去,可那鬼偏偏用溫柔逼他想起些與慾望無關的感情,心裡最柔軟的角落被重重一扯,林言咬了一大口煎蛋,喉頭被莫名的酸楚哽住了。
也許他厭惡的是昨夜放浪的自己,但又有什麼區別,林言默默的想,有些東西回不去了。
洗完碗給文件夾教授的秘書打了個電話確認見面時間,秘書直接給了他研究所的地址,安排好後林言收拾廚房,案板上一小堆切好的蔥和姜還原樣擺著,刀工笨拙,卻切的認認真真,林言用刀把它們從案板上剷起來,剛待扔掉時突然又猶豫了,找了只小碗裝好收進了冰箱冷藏室。
那傢伙應該已經找地方生氣去了,林言嘆了口氣,一瘸一拐扶著牆往外走,一件件讓他心力交瘁的事情接踵而來,他知道拿他出氣不對,但他實在抽不出精力去安慰一隻固執的鬼。約好的時間快到了,林言把筆和筆記本裝進運動包,走進客廳突然愣住了,蕭郁正背對著他收拾地上的東西,認真的挑挑揀揀,聽見林言進來便轉過身,手裡捧著幾件女孩子的小玩意,發卡,布偶,牛皮零錢袋,幾張勉強能看的照片。
「這些還能用,還你。」蕭郁小心的垂著頭,「剩下的無法賠你,我沒有你們用的錢,我有的你們都已經拿走了。」
陽光從半開的窗簾照進來,被風捲過似的客廳裡那鬼無措的站著,低頭的樣子像在妥協,放低了身段等著他原諒。
林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呆的站了半天,再開口時聲音就啞了:「一大清早的這是干什麼,非招我難受是不?」說完搶過他手裡的東西找了只垃圾袋裝進去,使勁把袋口一紮,「不要了,都不要了。」
心疼的把蕭郁拽進臥室,把牆角堆了一地的紙袋一隻隻打開,上次在沈家園買的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櫃裡,甚至連那件不吉利的殮衣都沒扔,仔細展平了用衣撐掛好,滿滿的櫃子塞著兩個人的東西,有家的味道。
「滿意了?過來我幫你梳頭髮。」林言拽了拽蕭郁的袖子:「約了今天去研究所問你的事情,我們快遲到了。」
世間所有的詞都比不上『我們』來的溫暖人心,林言握著蕭郁絹涼的長發,鏡子裡映著兩個人的影子,白紗一帳帳懸垂,花梨木櫃子貼描金花鈿,貝殼為葉玉做蕊,一屏牡丹花鳥屏風繁複旖麗,金碧輝煌。
林言滿意的用骨簪挽了個髻,額前的劉海垂落下來,鏡裡的人鬢如刀裁,劍眉星目,忍不住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打趣道:「公子長得真俊,就是不知道給你當小廝發多少月例?」說完又嘀咕了一句:「一串錢沒有,晚上還得陪睡,虧死。」
說話時手放在蕭郁肩膀上,冰涼的手指便纏上來撫摸他的手背,仔細的貼著骨骼的形狀遊走,像在品鑑一件玉做的珍玩。
「我其實都曉得,就是捨不得你。」蕭郁極輕的動了動嘴唇。
「什麼?」林言沒聽清。
「沒事。」蕭郁輕輕道。
教授工作的研究所建在一座深深的宅院裡,從主路拐上輔路找了好一陣才到,百年古樹掩映著低矮的平房,後面的來賓接待處倒很氣派,清一色二層小樓,開放陽台放著圓桌和籐椅,偶爾能見到白髮蒼蒼的外國人對坐喝茶。
跟門禁打過招呼後林言的車沒有阻礙的駛進後院,在一座中規中矩的灰色平房前停下了,九十年代風格的辦公處並沒有單獨設門,兩級台階通往暗沉沉的樓道。院子裡站著一位穿工作服的中年人,正拿著小紙片對比林言的汽車牌照,見沒問題後露出個憨厚的笑,迎上來替林言拉開車門,很是慇勤。
「小林吧,歡迎參觀,我姓陳。」中年人熱情的跟林言握手,「教授都安排好了。」
「陳哥。」林言規規矩矩的叫道。
「走走,外面曬,進去看,前兩天我出差,哎小同志你也知道,干咱們這行天天得出差,這不一回來就開始整理檔案,你進來找找有需要的沒。」
中年人說著帶林言往樓裡走,近距離看他其實還很年輕,因為在紫外線過強的地方工作過的緣故顯的滄桑而粗獷,眼神坦誠,皮膚曬成黑紅,一說話露出一口白牙。一句小同志讓林言想起改革開放前端著搪瓷缸子的老領導,眼前的人一下子在腦子裡抽象成另一副模樣,襯衫紮在黑褲子裡,中山裝披在身上,正一個勁朝大門比劃,一雙骨骼突出的大手出身頗有勞動人民的特質。
35、
平房被古樹環繞,常年不見陽光,走進去只覺得全身都冷颼颼的,淡淡的霉味和水汽讓人想起小時候的地下室和舊玩具,林言跟在中山裝後面拐進一間辦公室,老式木頭辦公桌,放著一隻很大的不鏽鋼保溫杯,台式電腦時不時發出嗡的一聲響,辦公室離得廁所近,待久了只覺得氨水味直衝鼻子。
「小林你坐會,我去把上次考古人員的聯繫資料取出來,還在櫃子裡鎖著。」中山裝說著用一次性紙杯給林言倒了杯水,「桌上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檔案,剛從檔案室調出來,你隨便翻著看。」
「麻煩您了。」林言客氣道。
「不麻煩不麻煩,年輕人有作為,上次官窯瓷那事我們都聽說了,真不錯,陳教授回來誇了半天。」中山裝嗨嗨笑著,慇勤的抓把瓜子放在林言面前,取了鑰匙出了門。
林言坐在桌前等,辦公室裝潢陳舊但質地優良,一張純牛皮老闆椅坐起來很舒服,窗外的濃蔭遮蔽了陽光,一隻麻雀在樹枝間輕巧的跳躍,拍了拍翅膀飛走了。
桌上擺了不少關於那座明墓的檔案,分門別類裝在牛皮紙信封裡,林言翻了翻,包括大量同時期背景資料,項目審批表,設備租用情況報表,報銷憑據等。一本標註著『工作人員明細』的信封吸引了他的注意,林言拍了拍灰塵把檔案袋打開,只見裡面裝了幾隻小些的信封,標籤上的鋼筆字已經開始褪色,最上面的一本標著「一九八七年山西考古隊工資單」,接著幾隻分別是名冊和聯繫方式等,最下面的一本赫然標註紅色『重要』兩字,標籤寫著:因公傷亡名單及賠償詳情。
傷亡?林言拎出信封,很薄,似乎除了牛皮紙袋子就沒東西了,封口處的膠過期老化,輕輕一撕就能打開,棕黃的牛皮紙因為放久了而變得硬而酥脆,林言小心的把手伸進去,空空蕩蕩,貼著信封摸索半天才找到一小片薄薄的紙,上面手繪表格的線條暈染了一大片,一看就知道當時急著畫,鋼筆墨水沒幹就急著拖動尺子的緣故。
走廊上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林言嚇了一跳,本能的把紙片往回塞,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已經得到過允許了,老資料總給他一種窺視時光的緊張感,像一個賊,輕手輕腳的從現代穿越回過去。
腳步聲又遠了,林言仔細看著手裡的紙片,表格文字也用鋼筆填寫,分了姓名,賠償原因,款額等幾項,林言一行行掃下去,邊看心裡邊泛起一陣後怕。
「李二莊,手骨骨折,賠償醫療費三十元,已領,簽字。」
「孫大鵬,精神分裂,賠償醫療費一百五十元,已領,簽字。」
「王愛國,精神分裂,賠償醫療費一百五十元,已領,簽字。」
「……」
下面一整排名字後填寫的賠償原因都是精神分裂,但診斷明細一欄卻清一色空白,後面的簽名寫的歪歪扭扭,有些鉛筆寫的淡的幾乎看不出來,那時候村民沒什麼文化,很多只會寫自己的名字,順著笨拙的筆跡往下看,到最後兩條時簽名欄卻空白了,往前一掃,賠償原因一欄寫著已死亡。
「君向東,蔣鶯……這是死的那兩個?」林言喝了口水,仔細把紙片壓平,小聲咕噥道:「賠償一千元整,咦,奇怪,這兩人的賠償金怎麼都寫的未領?一千塊在當時村裡算筆巨款了吧……」
林言疑惑的拆開收錄工作人員名單的牛皮紙袋,從裡面掏出一沓泛黃的紙,一張張看過去,除了大學派出的參與明墓發掘的學生資料齊全之外,剩下在當地僱傭的村民則比較簡略,只填了名字,年齡,性別和所屬村名,林言數了數,一共是十三個人,年齡最大的不過二十四歲,最小的只有十六歲,十七十八歲的孩子佔了大多數。林言回想著教授的話,不由感嘆,不知道這些孩子在墓中被噩夢折磨,親眼見到朋友以極其詭異的方式死在面前是什麼樣的感受。
還是太狠了些,林言回頭瞥了一眼蕭郁,那鬼正悠閒的負手站在窗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當翻到君向東和蔣鶯的表格時,林言詫異的發現比起其他村民歪歪扭扭填寫的信息,這兩個人留下的資料簡練的近乎空白,只有姓名的籍貫,旁邊用黑筆標註了「工資未領取」幾個字。
林言盯著籍貫一欄皺起眉頭,小聲道「都是外地人?怪不得死後錢都沒人拿……」說著把兩人的資料翻過去,一疊名冊只剩最後一張,這張的姓名填的是王忠,跟君向東和蔣鶯差不多,信息幾乎全部空白,也不是本地人,右上角寫著『工資未領取』五個黑字。
「王忠,王忠……這個人倒沒在賠償名單裡。」林言拿著幾張表格比來比去,嘀咕道:「這是被嚇得連工資都沒拿就跑了?」
林言正沉浸在幾份老資料裡,冷不丁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中山裝翻弄著手裡的一隻牛皮紙袋走了進來,一邊自言自語:「怎麼回事這是……」
聽見他的聲音林言急忙放下檔案袋站起來,中山裝兩大步跨進來擺擺手:「你坐你坐,你看我這記性,明明都出差前都收好了,怎麼就找不著了呢?」
「什麼找不著了?」
「陳教授說你來找山西明墓考古的工作人員名冊,我特意找好放一起了,剛才開櫃子,別的都在,就那算命先生那張沒了。」中山裝說著把牛皮紙袋塞給林言,「你看,這不都編著號,每個人都有一張,進隊的時候填的,我都保存了一份留底,發工資時好統計。」
林言翻了幾份表格,每一張都詳細寫著工作人員的姓名,身份證號,電話號碼,地址,工作時間和種類等,確實如中山裝所說,34號和36號之間少了一張,但從30號往後信息填的很簡略,有些甚至只有名字和電話,這幾個人都是臨時工,34號是被雇來開拖拉機的,36號和37號是臨時廚師,而表格到37號就截止了。
35號應該就是那個神秘的算命先生。
「那人沒跟隊伍,來了一趟用羅盤看了看風水,留了個主意就走了,跟我談了價錢,說等他的方法有用再來取,這不我們錢都準備好了,他倒一直沒來拿,要不然財會那邊肯定留底。」
做的好幹淨,林言盯著34號和36號之間多出來的一隻別針斂眉思索,連錢都不要,圖什麼?
「您再想想,是不是之前取出來放在別的地方了?」林言有點急躁,「或者別的同事拿走了?」
中山裝搓了搓手,困惑地撫摸手裡的鑰匙:「不太可能,櫃子的鑰匙只有我自己有,出差前我剛整理完鎖好了,這不一回來就沒了。」
林言心裡咯噔一下,這事情似乎太巧了,他忍不住回頭去看蕭郁,那鬼正眉頭緊蹙盯著門的方向思索,並沒有回應他。
見林言的表情不對,中山裝拿起桌上的紙杯在飲水機接滿,放回他面前,安慰道:「沒事,你坐著喝水吃瓜子,我再從別的地方找找,我記得那人剛來時說話神神叨叨的,沒人信他,他就留了個電話和地址,說我們以後肯定還得找他,這不真讓他說著了。」
「放哪兒來著……」中山裝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辦公室隨手翻弄起來,林言想幫忙,又被按回了椅子,只好盯著台式機的屏幕保護髮呆,黑背景上一團亮熒熒的變幻線,綠色,紅色,藍色慢慢變化,變大又縮小,滾動的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
「今天時間不湊巧,要是別的時候來還能幫你問問別人,這不今天休息,全樓都走空了,就我一個還是特意趕回來的。」
林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真太麻煩您了。」轉念一想隨口說道:「還有人吧,剛才我在屋裡聽見走廊上有腳步聲來著,剛過去,沒進門。」
中山裝本來在門邊的臉盆洗手,一聽這話突然停了停,抬頭道:「不可能,這樓都是檔案,辦公室就三間,我剛才看過了,都沒人吶。」
林言倒抽了口涼氣,看向門口黑洞洞的走廊,心裡突然升起一陣不祥之感。
也許是跟自己一樣查資料路過而已,林言安慰自己。適時太陽換了個角度,幾縷鬆散的光柱從樹葉的間隙透射進屋子,沒有溫度的淺黃,光線裡塵埃起起伏伏,落在深棕色桌面上,側光看去薄薄的鋪了一層,一棵仙人掌澆多了水,葉子沒精神的軟垂著。
「哎,想起來了,等等。」中山裝的聲音中閃過一絲興奮,在玻璃櫃的下層扒拉了半天掏出一件舊夾克,一個口袋接一個口袋翻找起來,半晌從襯裡一個小兜中摸索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翻來覆去研究了一會,念叨著:「對了對了,就這張。」
中山裝把紙條往林言眼前一拍:「地址,還有電話。」
林言的表情一下子鬆弛了。
時至中午,天氣熱了起來,中山裝打開風扇,扇葉的嗡嗡聲和文件被吹動的嘩啦聲響個不停,林言把電話夾在耳朵下面,另一手握著筆在筆記本上隨手塗鴉,因為緊張,筆尖都微微顫抖。
「嘟……嘟……」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連續四遍電話留言的聲音傳來,林言和中山裝交換了個眼色,扔下聽筒,疲倦的伸了個懶腰。目光移到紙條下半部分,用鉛筆隨手寫的地址看起來有些眼熟,在哪裡見過呢?林言煩躁的扯了扯領子,想把鈕子解開透透氣,突然想起來脖子上的一串吻痕,嚇得急忙把鈕子又繫了回去。
飲水機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接著是一串咕嘟聲響,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林言端著杯子愣在了原地,像一隻鎚子往腦子重重敲了一下,咚的一聲悶響。
「陳哥,您說的那個算命的長什麼樣?」
中山裝想了想,回憶道:「老長時間了,記不太清楚,看著四五十歲一男的,跟我差不多高,頭髮剃的很短。」
林言嚥了口口水,把地址輸進手機導航,綠色的路線圖一段一段顯示出來,朝西北角一路延伸。
沒錯了,林言盯著左上角那個表示目的地的紅點,在心裡輕輕念道,找到你了,廟主人。
36、
汽車在五環上飛奔,車裡一遍遍播放著往生咒,就像蕭郁跟隨他上電梯的那個晚上,林言煩躁的加大了音量,從記憶深處開始搜索跟小廟有關的一切。
那天凌晨林言在靈異愛好者云集的BBS發帖子描述自己遇上的問題,很快就有了回覆,或者說太快了,簡直像從一開始就等著他似的。先是被安排好的實習,然後是蕭郁的出現,阿婆被篡改的死亡時間和突然消失的檔案,林言揉了揉痠痛的太陽穴,時至今日他雖然還沒弄清那廟主的目的,但接踵而來的惡性事件告訴他,這人的存在絕非善意,並且他一直試圖讓自己隱匿於黑暗中不被發覺。
天天在樓下徘徊的紅衣女孩和莫名捲入其中的阿婆跟他有關係的麼?林言目不轉睛的盯著擋風玻璃,他第一次發現,相比自己的窘境,蕭郁似乎更處在危險之中,那廟主人第一次捉鬼已經毫不掩飾違背還是僱主的自己而痛下殺手,可惜由於阿顏的干涉沒能成功。這之後蕭郁慢慢恢復意識,阿顏說純陰體質適合養鬼,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事情急轉直下,不僅自己不再想殺他,蕭郁也開始護著自己……
「只要他在你身邊就會越來越強,現在普通陣法已經沒辦法收服他了。」阿顏在醫院時曾經說過。一個念頭劃過腦海,也許正因為如此那紅衣女孩才突然引他跳樓,林言瞥了一眼坐在身邊的鬼,詫異的想,難道從一開始就錯了,最近一啟啟靈異事件的矛頭並非自己,而是蕭郁?
「你回家等我,憑我現在會的那點東西等會護不住你。」林言覺得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經僵住了,直視著前方的公路,面無表情的說。
蕭郁輕輕笑了一聲,側身靠在椅背上休息。
「你能不能別這麼不屑,跟你說真的。」林言氣呼呼的騰出一隻手在蕭郁腦門推了一把,「我現在是你在陽間的唯一監護人,你得聽話。」
那鬼絲毫不介意,雙手撐在椅子上,變本加厲地湊過來吻了吻林言的臉。
「吱──」猛地一個急剎車,汽車在路邊停下了。
林言摸著被蕭郁親吻的一小片皮膚,感覺體溫正慢慢上升,真見鬼了,他深吸一口氣瞪著蕭郁:「你打定主意不走?」
蕭郁搖搖頭,一副懶得說話的樣子。
「好,等會被抓去煉長生不老藥喂猴子別怪我。」林言憤憤地掏出手機,自言自語道:「我就不信了,一個大活人玩不過你們這些邪門歪道。」說著按下三個數字,110。
「您好,我要報警,有人用封建迷信詐騙,地址是西山區XXX……」
「對,半個多月前付過錢,現在沒有一點消息了,不是,不僅是我,很多人都反應被騙過……我姓林,哎好,我現在正往那邊趕。」
掛斷電話林言在心裡默默念叨,我需要儘量多的人,什麼陰氣陽氣,人氣最管用,人多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接著撥通了尹舟的號碼,未立案急需調兵遣將的事一般得靠這傢伙神通廣大的父上大人幫忙,想了想又加了句話,「有空幫我去醫院看看阿顏,別告訴他我在哪,有什麼不對的事先拖時間,兩個小時後到。」
一個混沌的漩渦,所有事情都靜悄悄圍繞某個中心發生著,處在事件中心的人反倒無知無覺的被洋流推著轉圈。林言咬了咬牙,事到如今與其在家再等待一次莫名其妙的殺人事件,不如親自衝進漩渦中心看個究竟。
到達西山時暮色已經降臨了,山間古樹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林言把車停在小廟不遠處,坐在車裡朝廟中眺望,跟上次不同的是院子沒有點燈,門口兩盞白燈籠暗沉沉的,院中一棵歪脖子樹,上次來時掛著招魂旛,現在被撤了下來,只剩樹杈橫在水井上方。
又回到這鬼地方了,林言強壓下心裡的緊張,轉頭跟蕭郁交換了個眼色。警車隨即趕到,山路黑暗,顯眼的藍色警燈在路邊閃個不停,林言深吸了口氣,拔下了車鑰匙。
「你好,我是剛才打電話的那個,不好意思這麼晚麻煩你跑一趟。」
「林先生吧,叫我小李就行。」趕來的小警官很年輕,說話十分客氣,尹舟應該打過招呼了,林言默默的想,體制存在的意義就是給特權階級提供便利,不得不說有時候確實好用。小警官跟林言握了握手,帶著同行的兩人一起往院子走,趁這機會林言大致解釋了一翻驅鬼的緣由,警官聽完看看林言又看看黑漆漆的小院,忍不住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最近家裡出了點事,老人迷信非要請人,這不惹麻煩了,花錢不討好。」林言抓了抓頭皮,不好意思的解釋。
院子寂靜的像從來沒住過人一樣,一行人在小廟門口站定,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輕輕一推廟門就開了,屋裡漆黑一片,藉著幾支手電筒的黃光,只見屋裡的陳設跟上次驅鬼時並無區別,簡單的木桌上擺著供果和香爐,一盤蘋果脫水起皺,饅頭放久了硬邦邦的,成片綠黴從表面冒出來,屋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朽味,似乎上次點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沒人?」李警官疑惑道,伸手在桌上摸了一把,薄薄的灰塵印著手指痕跡,這座城市以塵土和乾燥出名,房屋不住人沒幾天就遍佈塵埃,手電筒的側光往桌面一掃,警官皺眉道:「快一個星期沒人住了,溜的真快。」
人去樓空麼,林言有些失望,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幾個人摸黑在屋裡翻騰了一陣,從香案後找到不少驅鬼用的道具和符紙,廟主離開時似乎很匆忙,幾乎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這玩意是拍電影用的吧。」李警官從桌下抽出一把桃木劍,凌空一劈,劍尖穿過塵土飛揚的空氣,發出嗖的一聲響,「真有用?」
同行的幾個人哄笑起來,老式木結構房子經不起人聲,房梁吱嘎吱嘎搖動,落了一地灰塵。
「別亂動。」林言蹙起眉頭。
「噝……你們有沒有覺得這裡好冷?」跟小警官來的另一位警員突然倒吸了口涼氣,摩挲著半袖制服露在外面的胳膊,剩下兩人在屋裡環視一圈後也紛紛應和,「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山裡天氣真不一樣。」
一隻冰涼的手拽了拽林言的手腕,蕭郁蹙緊眉頭,抿著唇道:「離開這。」
「怎麼了?」林言儘量不發出聲音,用口型問道。
「死氣,這屋裡有死氣。」蕭郁輕輕說,指尖劃過牆上貼的鍾馗像,「天晚了,先回去。」
林言把目光投向窗櫺,舊時糊著白紙,現在改成玻璃,木窗框不結實,風一吹哐哐作響,慢慢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漆黑的視野裡出現大量飄擺的青色人影,在窗前往來穿梭。林言不由往後退了一步,小聲道:「還不到八點,怎麼這麼多。」脊背一陣冰冷,古書講破廟聚陰,這裡毗鄰亂葬崗,平時有供奉還能夠束縛陰魂,現在廟主人不見了,再拖延下去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狀況。
「現在為止只有您一個人報案,數額暫時達不到要求,這樣,我們先把東西帶回去,有線索會再通知你。」小院門口,小警官客氣的對林言說。
林言點點頭,簡單填了筆錄和個人資料,跟警官握手表示感謝,閃身進了車。
趕往醫院的路上林言的手機短信鈴聲催命似的響個不停,把車停在路邊一條條翻看,全部是尹舟發來的。
「人呢,怎麼還不來?」
「喂幫你看人也給個理由,我和那死道士現在大眼瞪小眼沒話說,再不來天花板要被看出洞了!」
「醫院快趕人了,哥們拜託注意效率……」
「……」
林言把車扔在住院部樓下往小道士的病房一路狂奔,偏偏電梯維修,強忍著身後的疼痛爬樓梯,冷汗大顆大顆往下滾,林言一邊扶著樓梯扶手一邊怨念的朝身邊的人狂甩眼刀,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了洩憤……
「林言。」蕭郁拽了拽他的胳膊,「我背你。」
「不用。」林言揉著痠痛的後腰,朝樓梯間看了一眼,深吸口氣繼續往上爬。
蕭郁不依不饒的捉著他,兩個人在樓道中僵持,走廊的聲控燈滅了,夜晚住院部少有病人下樓,四周很快沉入漆黑與寂靜之中,那鬼的眼睛格外深邃,輕輕抿著下唇:「沒多少時間了。」
林言不明所以,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隨口道:「還早,沒事。」蕭郁搖搖頭,一手攬著他的肩膀,另一手從膝下穿過去,不由分說把他橫抱起來,沿著樓梯往上走。林言想掙扎,但蕭郁的表情說不出的嚴肅,每一步都像在履行一個古老的誓約。林言被他的神態嚇得不敢說話,半晌放棄了,抬手摟住蕭郁的脖子。
那鬼走路悄無聲息,黑暗中林言能聽見自己被放大的心跳,靠近蕭郁胸口時卻是寂靜,像一個被擺在櫥窗中的瓷製人偶,精細,冰冷,沒有生命。
從安全通道拐進四樓時周圍又恢復了光明,林言從蕭郁懷裡掙出來,貼牆走到小道士病房門口,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裡一片安靜,一切與平時沒有任何區別,尹舟正坐在小沙發裡撐著筆電打遊戲,不時打個哈欠,小道士背對房門蜷在被子裡。林言走過去推了推他,阿顏轉過臉,見是林言便趕忙爬起來,把枕頭放在床頭靠著,臉紅道:「我、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都過飯點好久了。」
林言不知道怎麼開口,拎了把椅子坐下,組織了半天語言才輕聲道:「阿顏,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把知道的都告訴我。」
「我剛從廟裡回來,你師父不見了。」
37、
夏夜的風蒸騰著潮濕的水汽,清新的泥土腥味如一隻剛剖開的西瓜,月光照著醫院花壇的老松樹,一條木頭長椅上兩人並肩坐著,阿顏用胳膊肘撐著膝蓋,把臉埋在手心裡,林言點了根煙,一邊聽小道士說話,時不時想起來抽一口。
長椅後悄無聲息的站著第三個人,雙手扶著林言的肩膀,月光徑直照下來,他的臉沒有陰影,玉似的皮膚格外澄明。
「遇、遇見師父時我十五歲,讀高一。」小道士說,「我很小父母出車禍去世,靠家裡教的風水術數幫人淨屋除穢賺錢。有、有一次接了宗生意,屋主剛搬家,新買的房子是棟凶宅,我趕過去時發現那房子不久前吊死過人,鬼魂不願輪迴,一直住在生前用的衣櫃裡,屋主見我年紀太小信不過,又請了除鬼的高人,就是我現在的師父。」
「我用家裡的道術把鬼魂送走了,整個過程師父一直在旁邊看,結束後他問我願不願意當他徒弟,那時我交不起學費,師父說以後有超度和驅鬼的生意都帶著我,可以賺錢,我、我就答應了。」小道士的視線盯著鞋尖,回憶道:「師父很嚴厲,但教了我很多東西。」
「你來廟裡驅鬼之前一段時間師父一直很奇怪,經常一連消失幾天又不告訴我在做什麼,我們老行當拜師有嚴格規定,師父的事徒弟不能隨便打聽。那、那天晚上他讓我去廟裡說有客人,沒想到是你。」阿顏的右手不停撕扯左手大拇指的干皮,緊張道:「師父本打算趁那東西沒成氣候收拾掉,沒想到你突然改變主意……你走後我跟師父求情,師父很生氣,甩手打了我一巴掌,警告說這件事不准我插手。」
林言詫異的看了小道士一眼,輕聲道:「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阿顏搖搖頭,蒼白的臉泛起一陣潮紅:「我沒有父母,師父對我來說就是父親,打一巴掌奇怪麼?但我還是決定幫你,你來找我的事我一直瞞著師父,最近他越來越忙,很長一段時間沒讓我到廟裡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沒想到跟你的事情有關係。」
「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不喜歡那鬼,師父厭惡異類,說它們破壞陽間的秩序……」阿顏的嘴唇哆嗦起來,臉色有些發青,焦急道:「我不信師父會用邪術,他雖然有時很凶,但、但我保證他是個正派的人。」
就算知道實習跟廟主有關,但女孩和阿婆鬼魂還沒有足夠證據,也許抽空該再檢查一遍那間小廟。林言默默點了點頭,吐了口煙對小道士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出院。」小道士握緊拳頭,「師父如同我的父親,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證據證明他沒有害人!」說完忽然變了臉色,抽了抽嘴角,指著蕭郁對林言說:「師父說不能相信鬼魂,不過我猜,你、你現在,寧願相信一個死人也不願意相信我吧。」
林言抬頭朝蕭郁掃了一眼,把手按在小道士肩膀上,輕聲道:「別瞎說,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事實。」
阿顏猛地站了起來,身體輕微發抖,月光下他尖削的臉有種異樣的中性美,睫毛密密匝匝的在眼睛周圍鑲了一圈,黑絲絨一般,顫抖讓他的聲音有些尖銳,像一道被甩到空中凝固的糖絲,薄脆而不連貫:「林言,你、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幫你麼?」
林言掐滅了煙正準備上樓,聞言突然停住了。
「大一時我被系裡的人趕出學校,你是唯一一個還肯跟我說話的人,我……我一直很感激你……」小道士的臉紅的要滴出血來,一緊張結巴的更厲害了,「我、我想說……」
林言倒吸了口涼氣,小道士總對他流露出羞赧笑容和晶亮的眼神忽然浮現在眼前,他下意識地抓住蕭郁的手,緊緊纏著那冰冷而修長的手指,他不想再聽下去了,這件事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出乎預料,林言轉過身,靜靜的打斷阿顏:「阿顏,我都知道。」
「對不起。」
面前的人愣住了,許久說不出話,空蕩蕩的庭院中他的身形分外單薄,像一張紙片在夜風裡飄飄擺擺,最後抬起頭,唇角漾出一個詭異的笑,「你不能喜歡他,你喜歡他,會死的。」
林言不置可否,轉身往回走,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話從別人嘴中說出來令他很不舒服,這是他跟蕭郁兩人的事情,他想,沒人有權力干涉。
住院部門廳燈火通明,尹舟正倚著門口的大理石柱抽煙,頭髮亂蓬蓬的,見林言和小道士一前一後回來,尹舟一把抓住林言拖到柱子後面,向外探出頭乾笑兩聲:「咳咳,你先上樓啊,我有點事。」
見小道士走遠了,尹舟把煙蒂往地上一扔使勁踩了踩:「你相信他說的話?」
林言皺著眉頭戒備的朝門廳掃了一眼,道:「不全信,他在維護那廟主人,話裡隱瞞了很多地方,但我覺得如果廟主真對我用降術,阿顏如果知道不會不管,幹掉蕭郁的事他倒當順水推舟了。」
「為什麼那廟主那麼恨蕭郁,千方百計讓我把他從墓裡帶出來,再利用我佈一個接一個的局等他往裡跳?」
尹舟打了個響指,把手往牛仔褲兜裡使勁一插,道:「你覺得那人跟二十幾年前的事情有關?」
林言勾了勾唇角:「夠默契,不愧是哥們。」說著嘆了口氣,朝蕭郁一努嘴,「真希望我家這祖宗能趕緊想起點什麼,也好指個方向,這麼沒頭蒼蠅似的查下去,不出幾天就損兵折將個差不多了,我是真怕你們再出事。」
尹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一低頭劉海直垂到鼻樑上,撇撇嘴道:「憑哥哥的智商還不至於這麼快被放倒,再等等,只要人在做,過不了多久一定露破綻。」
林言點頭道:「先去問問醫生能不能把阿顏的出院手續辦了,他在這也住的不安心……」
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陣強烈的暈眩伴著心悸襲來,頭皮麻嗖嗖的,林言猛地扶著柱子弓下腰大口呼吸,尹舟嚇得趕忙來扶他,林言擺擺手,呻吟道:「沒……沒事,最近老這樣,大概睡太少有點低血糖……」
話音剛落視野忽然黑了,像被人切斷了電源,林言膝蓋著地撲通跪在地上,強撐了幾秒鐘後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最後的記憶是尹舟在耳邊大聲叫他的名字,林言努力想睜開眼睛,卻發現全身沒有一個部位肯聽從自己的指揮,強烈的倦意如一柄大鎚往太陽穴重重擊打,咚的一聲悶響,彷彿一千個小人圍著他齊聲大叫:「睡吧,睡吧。」林言昏昏沉沉地答應,這就睡了,深不見底的黑暗壓來,他慢慢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來時林言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眼皮重的像灌了鉛,映入眼簾的是吊針的透明塑料管和一滴滴下落的藥水,消毒水味湧進鼻腔,林言動了動胳膊,藥水流進血管讓小臂傳來一陣冰涼,他忍不住吸了口氣:「噝……」
「我靠終於醒了!」尹舟手裡拎著倆煎餅果子不知從哪兒跨過來,一屁股坐在床上按著林言一通猛搖,林言被他晃悠的頭暈,一邊咳嗽一邊掙扎:「咳咳,要死了,別搖……」
尹舟這才住了手,大模大樣的伸了個懶腰:「哥們你真可以,昨晚說話說到一半竟然活生生睡過去,你到底是有多困吶?」
「我睡著了?」
「廢話,還以為你出了什麼毛病,背著你往急診室跑,結果檢查半天醫生說你他媽勞累過度睡著了,叫我們都別吵你睡覺!」尹舟從嘴巴裡嘖了一聲:「記得昨晚上的事吧?」
林言點點頭,回憶道好像昨晚在門廳說話,突然一陣頭暈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說完伸出沒掛鹽水的左手摸了摸鼻尖,扭頭朝向窗外,病房窗簾向兩邊開著,天色大亮,竟然在醫院睡了一夜。林言搖著沉澀的腦袋朝屋裡掃視,左邊是阿顏的病床,小道士正掀開被子往床下跳,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朝後看去,蕭郁靜靜地倚在窗邊,見他醒了並不過來,狹長的一雙眼睛直盯著他看。
「蕭郁……」林言輕聲喚他。
那鬼抿著下唇躲開林言的視線,修長的手撐著窗檯,陽光滾落在瀾衫的雪色料子上,頎長的身形漂亮的像一幅畫。
「你、你別叫他,他再離你那麼近你的身體要吃不消的。」小道士拽過林言的左手把兩指搭在脈搏上,擔憂道:「你這樣子多久了?」
林言躺回被子,回憶道最近一段時間確實總覺得累,每天起床都得掙扎半天,但沒出現過昏厥這種情況,一直以為是低血糖就沒當回事。小道士聽完面露憂慮,正色道:「記得我說過你的體質適合養鬼?」林言點點頭,阿顏繼續道:「人其實不能長時間生活在陰氣重的環境,也、也就是說養它你自己會損耗一部分,你的命格特殊,普通接觸並無大礙,但現在……」小道士的目光突然冷了下來,來回打量林言此刻尷尬的表情,「你們做什麼了?」
林言回想起前天晚上的瘋狂,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一個勁囁嚅沒做什麼,還沒想好說辭,在一旁沉默的尹舟突然按下手機的鎖屏鍵,表情複雜道:「林子,有件事得讓你知道。」
「我剛下樓買早飯時在電梯上碰到你那個小女朋友她老爸,說她人也在醫院,好像病了,要不要去看看?」
自從怪事開始,林言覺得他進醫院的次數比這一輩子加起來都多,這些人都像商量好似的跟他或多或少有點關係,有些是最近剛碰面,有些即將見面,然後他們無一例外的選擇了進醫院,進警察局,或者失蹤三條路途。林言聽到薇薇在醫院的消息時腦子裡嗡的一聲,沉默半分鐘後才嘲笑自己草木皆兵,也許只是感冒而已,他想。
薇薇住的病房在阿顏樓下,林言披著長袖病號服病蔫蔫的爬下樓,待看到走廊玻璃門口豎著的燈箱時突然愣住了:腦神經科住院處。
與樓上病房完全不同,從玻璃門穿進去,這條走廊從地板到天花板都用軟墊包裹,一扇扇病房門關的嚴嚴實實,林言在薇薇的房間門口碰上一名戴著口罩的護士,金絲邊眼鏡後射出兩道冷冰冰的視線,警惕的盯著穿一身病號服的林言:「走錯了吧,這裡不能隨便進。」
林言指著病房門不好意思的說我朋友在裡面,護士狐疑的打量他一會,嘀咕道見見朋友大概有好處,端著托盤走了。林言在門口調整了會呼吸,敲門進去。
單人病房比他和阿顏住的小,但乾淨精緻,一進門林言便注意到靠牆的小床上瑟縮成一團的女孩,半長發凌亂的垂下來,被子拉到鼻子上方,露出一雙載滿恐懼和迷茫的眼睛。
「薇薇?」林言朝曾經的岳父打了個招呼後徑直衝女孩走過去,「怎麼了這是?我在樓上住院,正好來看看你。」
薇薇的父親臉上覆著一層陰霾,陰沉道:「別問了,她不會回答的。」
床上的女孩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發生的事,白皙的臉浮腫的厲害,臉頰橫亙道道血痕,隔夜脂粉還沒有卸掉,香檳色眼影,跟生日宴那天用的一樣,相比舞台上的活力四射她像換了一個人,抱著膝蓋面露驚恐。
林言的手還沒有碰到她的肩膀,薇薇猛地一哆嗦,呆滯的哀求道:「不要割我的舌頭……不要割我的舌頭……」說完突然開始用指甲抓自己的臉,一邊聲嘶力竭大叫起來,林言驚得急忙後退,與此同時病房門砰的一聲開了,幾個護士衝進來按住薇薇,一針鎮定劑過後女孩顫抖著重新瑟縮成一團。
「過完生日第二天她就成這樣了,醫生說受了強烈的精神刺激。」薇薇的父親顯然已經習慣她這副樣子,愁容滿面的從兜裡摸出盒煙,剛要抽突然想起這裡是醫院,又塞回了口袋,「腦CT結果還沒出來,你坐會兒吧,她不認人,誰都不讓碰,翻來覆去只說不要割她的舌頭。」
「小林,薇薇過生日你去沒去,這東西是誰的知道嗎?」男人說著去掏口袋,「回家後她一直抓著這玩意,我把她的手撬開才拿出來,你認認是誰的,我他媽宰了那臭小子!」
寬大的手掌平平展開,一塊翡翠懷古躺在手心,瑩潤通透,掛一串絳紅穗子,林言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那東西是蕭郁的,在沈家園買來親手給他掛在腰上,怎麼會出現在薇薇手裡?
38、
單人病房的空間因為多了幾個人而顯得有些擁擠,阿顏,尹舟,薇薇的父親,主治醫師和林言一起圍在病床邊,阿顏不顧醫生反對畫了一張靜心符貼在薇薇額頭,不知是鎮定劑的作用還是因為阿顏的符紙,薇薇不再哭鬧了,只是大睜著呆滯的眼睛瑟縮在被子裡。阿顏把手指扣在脈搏聽了一會,翻了翻她的眼皮,回頭時表情放鬆了一些。
「沒大事,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嚇著了,用土辦法,准、準能好。」見大家都迷茫的望著自己,小道士只好解釋:「就、就是帶件她的衣服,去嚇著她的地方喊魂。」
幾個人開始討論薇薇從生日宴回來後都去過什麼地方,林言靜不下心,那天晚上蕭鬱憤怒的表情和遺失的翡翠懷古相互重疊,他曾差點失手幹掉小道士,林言咬著下唇從牙縫裡擠出話:「你跟我來。」
一人一鬼悄無聲息穿過寂寂的走廊,掩上房門,衛生間洗手台前一名穿條紋病號服的大叔正呲牙對著鏡子微笑,褲帶忘了繫上,白色的兩根面條似的垂著。林言耐心的等他離開,大叔轉身時嘴角病態的抽搐了一下,突然指著林言身後驚叫道:「呀,有鬼,有鬼。」
說完手舞足蹈地奔了出去。
據說精神病人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畫面,林言默默的想,有時候他甚至很難分清這種人究竟是智者還是瘋子,或者說兩者本身並沒有區別,人群應該分為平庸與特殊兩類,他想當前者,命運卻偏偏不放過他。
「蕭郁。」林言艱難的開口。
「要審犯人?」蕭郁沒等林言把下半句問出口,雙臂在胸前一抱,靠著大理石台冷冷道,「問吧。」
「我還一句話都沒說,你能別擺出一副這麼欠揍的表情麼?」林言覺得自尊心被這鬼的驕傲刺激了,壓著火耐心的說:「人就躺在那兒,我沒空跟你開玩笑,如果是你做的,請你告訴我地點,剩下的我絕不追究,如果不是,請你解釋清楚。」
蕭郁扭過臉不看他,淡淡道:「我說的你信麼?」
又是這種語氣,林言暗暗握緊了拳頭,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態度顯得溫和,柔聲道:「我知道這麼問你不高興,但你替我想想,那天我喝多招惹她,你在家門口差點把她掐死,進門又發了一晚上火,接著她被嚇成這樣,手裡攥著你的腰飾,誰有那麼大本事從鬼手裡拿東西……蕭郁,我沒辦法不多想。」
林言懇切道:「我只要你一句話,就一定相信你。」
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無可挑剔,但蕭郁只冷淡地斜了他一眼:「我也只有一句話,你懷疑,我無話可說。」
林言被他的反應氣的哆嗦,拳頭鬆開又握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沒辦法保持冷靜的頭腦跟這鬼談判,他厭惡蕭郁的苛刻和眼裡不容沙子的決絕,儘管他也容不得沙子。兩個人僵持著,誰都等著對方先退一步,事情的矛盾點已經從這鬼是否傷了薇薇變成了一場自尊的對峙,但此時林言卻根本沒意識到他自己到底為什麼生氣……
「你能別像個娘們麼!」林言忍無可忍的上前一步,「咱們就事論事,我不想跟你玩什麼愛我怎麼不信任我這種爛電視劇橋段,現在有人被咱倆的事牽扯進來,躺在醫院裡,我想把問題解決掉,就這麼簡單。」
「一句話,是,還是不是?」
蕭郁雙手撐著身後的大理石台盆,他也在忍,忍得手指骨節都微微發白,半晌才沉聲道:「林言,我答應過你。」
「你的答應有用,阿顏為什麼會住院?」林言打斷他。
「他當時想傷你……」
「那薇薇不是更過分?你根本就是個醋罈子!」
「所以認定是我?」蕭郁突然抬起眼皮,視線像刀似的扎過來,「林言,就算是死人,我也是有心的。」
「我想把你要的都給你,但我有的只剩心了,你不明白,你一定不曉得那滋味,無窮無盡的等待,伸手不見五指……」蕭郁抿著唇,眼神中帶著詭異的怨毒,「換不來你一句相信。」
說完一甩袖子推開林言往外走,整間屋子都是寂寂,沒有希望的執念,身後的人忽然追上來,扯著他的袖子,瘖啞道:「所以是我的錯?你是鬼了不起?你他媽以為我容易麼,放著好好的課不上,好好的日子不過,每天為了你跑來跑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出事,身體狀況越來越糟,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很累,蕭郁求你了,別在這時候跟我生氣……」
林言頹然的倚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喉嚨啞的說不出話,那鬼怔怔的看他,最後隨著他蹲下來,箍著他的肩膀輕輕捋他的後背,林言眼圈發紅,胡亂往口袋裡摸,啞聲道:「我抽根煙,你別管。」
冰涼的嘴唇吻了上來,輕柔地不帶一絲侵犯和情色,林言愣了一瞬,隨即摟住蕭郁的脖子回應,兩人坐在衛生間地磚上吻在一起,唇齒糾纏,吻得綿長而柔和,一副多情的姿態,彷彿這麼吻下去就能躲開俗世的蜚短流長和人情冷暖,彷彿沒有離別也沒有傷悲。林言攥著蕭郁的衣裳,一下下的吮他的舌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擁抱卻只感到絕望,像被獵人逼到死角的兩隻兔子,因為感到分離的到來而格外纏綿。
他的頭髮像酸涼的絲絹,從指間流瀉著,滿腹心事,說不出口。
即種孽因,便生孽果,因果循環,生生不息。
「你要我吧。」林言蹭著蕭郁的嘴唇,「我想了。」
「胡來。」蕭郁推開他:「還想去住院?」
相互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笑的淒愴,連心也微微地疼。
衛生間的門板後兩個人並肩靠著,林言捉了蕭郁的手,視線集中在天花板的一點,輕聲道:「蕭郁,我一直想要一個人,一起過最普通最平淡的日子,陪我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每天回家吃晚飯,算計著薪水存款換車,換房子,有結餘時去電影院看一場傻逼美國片,週末跟我去見爸媽,在允許帶家屬的同學聚會上一起喝醉,在大街上邊走邊大聲唱歌,關上門在家裡的每個角落做愛。」
「我知道你一句都聽不懂,但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所有的願望,如果能找到那個人,我不介意出櫃……」林言強壓住喉頭的酸澀,「但他不能……不能……」
「不能是死人。」蕭郁安靜的接下去。
「你喜歡我,你比任何人都喜歡我,但我禁不起你的喜歡,代價太大了……」林言用手摀住臉,他不想讓蕭郁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薇薇的事我不問了,你走吧。」
「看在相處這麼多天的份上,放過我,放過我的朋友。」林言困難的說。
對面的人長久沉默,彷彿想了很多,也彷彿在說服自己做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會答應麼,他會答應麼,林言咬牙等待著,他承認自己自私,但現在他們互相早成了暗處敵人眼裡對方的把柄,再糾纏只會在編織好的陰謀裡陷得更深,陌路是最好的辦法。
蕭郁掰開他的手,冷硬的指尖擦過他的眼角和臉頰,第一次,認真的點了點頭。林言以為他會悲傷,然而那鬼卻是平靜的,像早已經準備好了一樣,半晌輕輕地喚了聲:「林言。」尾音拖的很長,細細的回味著。
「我送你下樓。」林言慌張的說。
蕭郁淡淡的笑了,搖了搖頭,嘴唇在林言額頭輕輕擦過,拉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去。走廊安靜而悠長,那鬼的背影格外挺拔,寬鬆的衣袂在風裡飄擺,像飛進了一群蓬蓬的白鴿子。
林言靠著牆靜靜看他,越走越遠,一如電影中的疊化鏡頭一般,慢慢消失在背景中,看不見了。
「再見。」林言默念道,從口袋裡掏出那包揉皺的煙,抖著手點著,狠狠的吸了一口。
一連三天,林言每天都來醫院照顧薇薇,小道士則跟尹舟天天出門到她生日當晚後去過的所有地方喊魂,第一天夜晚林言跟去一次,很像小時候回老家時農村的規矩,小孩子被髒東西嚇了,便由大人帶著衣服,沿掉魂人走過的路一邊走一邊喊名字,他們相信被驚嚇時人的魂魄會離體,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會回到衣服上,跟隨喊魂的人回家。
他對薇薇一直懷抱愧疚,不管是不是蕭郁做的,深夜讓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家這種事他根本不敢跟薇薇的父親提起,只能靠每天待在醫院倒水削蘋果來彌補。
林言小心的用紙巾擦拭薇薇臉上的殘妝,忍不住屏息等待,如果那個人還在,一定會用一雙冰冷的手從身後拉住他……林言的胳膊在半空僵了很久,沒有人,周圍一片安靜,薇薇睜著呆滯的眼睛望著他,整間屋子都像被世界拋棄了,寂寞的讓人心驚肉跳。
蕭郁走了,那個偏執的,暴戾又溫柔,不依不饒要帶他去另一個世界永遠作伴的鬼走了,同時蒸發的還有紅衣女孩和阿婆的鬼魂,生活恢復正常,除了薇薇還躺在床上,廟主下落不明,一切都像一個沒有交代結局的故事,憑空懸在那裡,蒼白而孱弱,吊著一口氣,不生不死。
林言回家收拾乾淨客廳,破損的物件全部打包丟進樓下的垃圾桶,桌上一本本記載古老道術的舊書原封不動,林言盯著滿室狼藉裡碼放的依然整齊的書冊,突然明白過來,蕭郁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他在自己還處在懵懂之時就已經準備離開,甚至交待好了後事。
學會這些……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盼著麼……
林言站在桌邊怔怔的回憶,他想,他終於成功了,他終於用他百折不撓的毅力和無堅不摧的勇氣,日以繼夜,堅持不懈地趕走了一隻等愛的鬼。
收拾臥室時打開衣櫃,一件件漢服昂貴而精緻,林言猶豫了半天,沒捨得動。
怕被家裡人看見,他把殮衣從裡面抽了出來,潮濕而鮮豔的大紅森森冷冷,以前從沒仔細看過,第一次,他把衣服鋪平放在床上,邊邊角角檢查過去,綢緞內裡一個個暗花團紋包裹的『囍』字觸目驚心。林言把殮衣的正反面細節拍成照片從網上傳給導師,半小時後QQ響了,導師回覆道:明制九鑲九滾錦邊冥婚用喜服。
那不僅是件殮衣,那是死者的婚服。
林言全身重重一顫,那鬼一開始就是來娶他的,儘管沒有聘禮,沒有花燭,沒有婚房,但他用了全部的心意來等待和守護,用近乎變態的獨佔欲和細緻入微的溫柔闖進他的生活,一個沉睡百年的鬼,一顆荒蕪太久的心,站在面前說要他。
空蕩蕩的浴室,廚房,客廳,空蕩蕩的家,床上兩個枕頭,地上兩雙拖鞋,剛換下還沒來得及洗的淺青色直綴,每一樣東西都在重複著一句話。
物是人非。
林言撐在鏡子前盯著自己的影子,水龍頭打開忘了關上,冷水嘩嘩的沖刷著黑色鋼化玻璃,等了很久,沒有人出現。那鬼的離去與到來一樣無聲無息,像一場消融的春雪,在他的生活中了無痕跡。
39、
這個家因為一隻鬼的消失安靜的像另一種形式的墳冢,林言不敢回家,找各種藉口賴在醫院,他本來就是細緻而溫和的人,幾天的照顧頗讓老爺子滿意,連嘆當初分手是閨女沒眼光。
「小林啊,我看你也忘不了小薇,要不然等她醒了,叔叔替你們撮合撮合,這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林言手裡的動作停了停,好脾氣的衝他曾經的岳父笑笑:「薇薇這麼好的姑娘看不上我。」見老爺子還想說什麼,便又接了一句,「學校事情忙,又要實習,不能白耽誤人。」
聽出林言語氣裡的婉拒,老爺子嘆了兩聲可惜,不發表意見了。
一連五天尹舟和小道士每天徹夜不眠,天一黑就出門找丟掉的魂魄,中途因為路過居民區弄出的動靜太大被戴紅袖章的老太太舉報擾亂社會治安,蹲了一夜派出所,幾天下來黑眼圈沒比林言輕到哪兒去。
事情在第五天的凌晨出現轉機,連續幾天下暴雨,整個城市變成一片汪洋,電視裡不停播報路人被困,橋洞底的民宅進水,司機淹死在車裡的新聞,尹舟兩人回來時淋得像落湯雞,小道士手裡抓著件濕淋淋的T恤衫衝進病房,結結巴巴道:「找、找到了,水路聚陰,差點跟著下水道流去不知道什麼地方。」
「魂魄生離人身渾渾噩噩,一般留在原地不會亂走,但水脈載陰,這大雨一下,萬一把魂魄衝跑了,過了七天就算找回來也沒用,肉身和魂魄融不到一起,人沒魂就跟傻子無異了,幸、幸好,趕上了。」
小道士搬了只火盆把一道道符紙和松香塊投進去焚燒,整間病房煙熏火燎,霧氣環繞極有古老鄉村的神秘氛圍,一個淡青色影子飄飄搖搖朝病床走去,尹舟知道翡翠懷古的事,偷偷拽過林言:「等她醒了問問清楚不就行了。」
「我不關心,人沒事就行。」林言冷著臉,猶豫了一會走出病房,在一樓大廳看玻璃門外的雨簾。
離天亮還有三個小時,大廳冷冷清清,角落裡輸液區一對母女掛著鹽水打瞌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小道士和尹舟一前一後從電梯走出來,看見林言心事重重的站在門口,尹舟撇了撇嘴道:「那東西走了他就沒笑過,中邪了真是。」尹舟沒注意小道士的尷尬,把翡翠扣往林言手心一拍,「人醒了,在床上喝粥修養呢,晚上的事也想起來了,說半夜在十字路口碰到個帶著孫女燒紙的老太婆,穿花布衣裳,扎紅頭巾,知道是哪一個了沒?」
林言愣住了:「二仙姑?」
尹舟攤攤手:「哥們你最近的邪性傳染的真厲害,沾上就跑不了,還好我陽氣重沒被波及。」
「這塊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手裡,問了好幾遍都說沒印象,還挺奇怪我們怎麼一直問她。」
為什麼消失的二仙姑和紅衣女孩會在那天纏上薇薇,這件事跟她毫無關係,蕭郁的腰飾又為什麼會出現在薇薇手裡,他一直很珍惜林言買給他的東西……腦子裡各種思緒絞在一起,林言突然想起之前的推論,如果紅衣女孩想通過殺死自己來阻止蕭郁靠他的命格恢復意識,整件事情,廟主的目的,阿婆被篡改的死亡時間,全都指向蕭郁,有人在撩撥他和那隻鬼的矛盾,這種進程並沒有因為廟主的失蹤而停止,甚至變本加厲……
如果「它」的目的本來就是讓林言跟蕭郁分開呢?
如果「它」一直在等待時機幹掉那隻不小心被林言從墳墓中領到人世的鬼呢?
讓鬼都無可奈何的是咒,操控咒的是人,躲在暗處的人,迷霧重重裡伸出的黑手……林言倒抽了口涼氣,望著黑黢黢的花壇,他會不會跟自已一樣處在危險之中?
尹舟還想說什麼,突然發現林言眼神不對,一個勁盯著門外漆黑的雨幕,半晌猛地回頭:「樓上有傘麼?我出去一趟,這天氣開不了車。」
「找死啊,困在外面的人救都救不過來,你幹嘛?」
林言一咬牙:「我去找蕭郁。」說著盯上保安的手電和雨衣,不由分說就想往外走,尹舟嚇得一把拉住他,「那也得等天亮了,再說找他幹嘛,你不是一直想送走他麼,好不容易他肯走,你還鬼附身上癮了?」
林言罵了句滾,焦躁的情緒不停往上冒,雨幕黑漆漆的,院中的冬青和松樹被狂風吹得直點頭,嘩啦嘩啦的雨水從房簷澆到大理石台階上,林言使勁甩開尹舟的手,焦急道:「你不知道,他不是這時代的人,公子哥一個什麼都不會,他沒地方可去……」
尹舟表情複雜:「你搞搞清楚情況,他是鬼,他哪裡不能去?說不定早投胎當娃娃了。」抓林言抓的更緊了,目光深不可測,「你不會看上那鬼兔兒爺了吧?」
「你難道也是……」
「沒有。」林言別過臉,「我只是可憐他。」
「別他媽扯淡,老子高中時離家出走,帶了二百塊錢坐火車去云南都沒見你這麼急過。」
林言沉默了,許久狠狠抓了抓額前的頭髮,問小道士:「阿顏,能不能招他的魂?我擔心他出事……你知道,你師父他……」
阿顏的眼神突然冷冽下來:「你、你以為我是無線電嗎?他已經不是我能招到的東西了。」
林言這才反應過來,病急亂投醫戳了小道士的痛處,任何對於那鬼的擔憂對阿顏來說無疑是種刺激,他訕訕地道了個歉,小道士心事重重地搖頭:「林、林言哥哥,你別找他了,找回來能怎麼樣?跟他再處下去會耗乾你的陽氣……最多還有兩個月,到時候你不死也得死,他走是為了你好。」
「至、至於我師父。」阿顏冷冷道,「他沒那麼厲害,當初殺那鬼要靠你的替身,現在就更不可能了,你可以放心。」
「他會去投胎麼?」
阿顏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一眯露出一個神經質的笑:「哪那麼便宜,畜生就是畜生,怨氣深重心願未了,大概回他的窩繼續害人了,八字純陰的可不止你一個,說、說不定哪天你看見他,早就跟別人了。」說完轉身走了,尹舟詫異的盯著阿顏的背影,對林言說:「吃錯藥了?怪裡怪氣的。」
林言搖了搖頭:「沒,我才吃錯藥,自作孽不可活。」
「荒誕的世界,無法理解。」尹舟翻了個白眼。
車裡空蕩蕩的副駕駛座,家中空蕩蕩的雙人床,扔在一旁的枕頭在等他的主人,林言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視線每次掠過那隻空閒的枕頭便一陣憋悶,忍不住一把抓過來拍了兩下,恨道你才見過他多久,賤兮兮的等什麼等,他不回來了。
他不要我們了,他去了一個黑暗的地方,等另一個肯接受他的人,或許等一年,或許十年,或許百年,他等得起,咱們賠不起。
狗屁的地老天荒,林言從床頭櫃摸了支煙,抱著膝一口接一口地抽,明明是白天,窗外也黑的像墨,暴雨瓢潑而下,把城市澆灌成一片澤國,人們用不同的姿勢在水中游曳,發脹,腐爛,流出綠色的膿水,隨下水道鋪陳在各個角落,身體化成數百平方公里寬,一團臭水,誰還認得出當時的模樣?
當夜做了一個詭異的夢,夢到一個空曠的十字路口,傳說路口是陰陽兩界相接的地方,濃霧深處傳來熟悉的聲音,蕭郁說好冷,這裡沒有被子。
林言說你等著,我燒給你。
我的衣服還在你的櫃子裡。
我也燒給你。
我的棺材呢,壽衣呢,我要一套冥婚的東西,我要娶親了,娶鄰村員外剛死的女兒,我要聘禮和定親的首飾,紙錢紅燭,先生算過八字,天造地設,以後必定兒孫滿堂。
林言站在霧氣重重的十字路口,凍得直打哆嗦,身上一套大紅顏色暗火囍字的綢緞殮服,胸前戴朵黑色的大花,騎著一匹慘白的紙馬,眼睛如兩個深深的黑洞。他朝迷霧深處呼喊,你娶親那我怎麼辦,就快趕到了,你再等等我。
來不及了,蕭郁說,你把東西燒來就夠了。
我成親了,鄰家小姐人品脾氣都好,我們就埋在村後大槐樹下,你別忘了多燒些錢糧,明年來墳上添土時再燒些娃娃的衣裳。
林言一下子醒了,夜晚昏昏沉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響個不停,臉上也冰涼一片,伸手一摸濕漉漉的,胸口又酸又疼,林言咬著被角,餘光掃過旁邊孤零零的枕頭,突然委屈的再睡不著了。
每一句「你走吧」的潛台詞都是留下,每一句「再見」渴望的答覆都是挽留,偏偏都被驕傲催逼著只肯說半句,於是人去樓空,人走茶涼,鑰匙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座位還好好的替他留著,那人卻不肯跨過界碑回到他的世界了。
就算全世界的窗簾都敞開,感情也是私密的,林言悄悄走下床,光腳摸進漆黑的浴室,搬了只小凳子在浴缸邊坐下,輕輕的說,我幫你洗頭髮好不好?
沒有回答,一座冷寂的房子,一口陰寒的棺材,一座無聲的墳塋。
林言望著虛空微笑,他想自己一定是傻了。
薇薇身體其實沒多大問題,在小道士和尹舟成功找到走丟的魂魄之後恢復的很快,上午薇薇老爸給林言打了個電話說明天出院,林言夾著手機在廚房煲雞湯,順便給他上任岳父煮了面條,打包進保溫盒後坐在桌邊舒了口氣,心說總算能放下一件事了。
雨下下停停,暴雨的新聞傳遍大江南北,網上到處刊載被水湮沒的汽車和掙紮著把腦袋露出水面的行人的照片,林言作為一介土著在二十多年裡已經練就出抗洪抗凍防風沙等各項技能,渡水趕到醫院時人和午飯都還算完好,誰料醫院電梯進水維修,林言只好拎著保溫盒一層層爬樓梯,一不小心多走了一層拐進六樓走廊,還沒等他發現門牌號不對,已經被衝過來的中年婦女推著肩膀,一邊大嗓門吆喝:「下這麼大雨還來醫院可真不容易,回去我一定代表社區感謝你們志願者!」
大嬸聲如洪鐘,一頭酷似金龜子的短髮,穿同種風格的長款小鴨子T恤衫,兩條胖乎乎的腿塞在黑色褲襪裡,腳踝太細,相比之下穿船鞋的腳掌像鴨蹼似的啪嗒啪嗒在地上拍著,自說自話推著林言往裡走,絲毫不介意他一路的小聲辯解。
「你們領隊都囑咐過了吧?等會可千萬別說話,老爺子狀況不好,醫生說就這幾天的事了,咱就讓老人家舒心的走。」大嬸在林言肩上啪的打了一巴掌,「今天這小夥子長得真秀氣,我看著就喜歡。」
林言哭笑不得的拎著雞湯,一張嘴又被大嬸堵了回去,「我去忙了,最近大雨志願者來不了,各個病房都缺人,這邊你罩著,別出岔子。」
看她撇下自己要走,林言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學著大嬸氣沉丹田,氣勢如虹:「我、我走錯樓層了!」
「啥?」大嬸的細柳眉一下子豎了起來。
「我……我是說,我要去樓下看朋友,電梯壞了,多上了一層……」林言咕噥道,把保溫盒往眼前一送,「喏,送飯來的。」
大嬸愣了半天,忽然一咧嘴:「哎呀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耽誤我半天事!」她已經完全忘了林言解釋了一路的事實,抬手看了眼手錶,因為胖,表盤都卡進了白花花的肉裡,「這可怎麼辦,時間快到了人也沒個影兒,老爺子好不容易醒一回,哎哎……」
此時最明智的舉動就是舉著保溫盒迅速逃離現場,但林言千不該萬不該多問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讓他的生活如同一隻剛從淤泥中拔出的蘿蔔,還沒在水龍頭下衝乾淨,撲通一聲又幹脆利落地栽了回去。
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奇門遁甲布出的陣法,看似一個接一個的巧合,毫無章法,實際上每條拐角和岔路都早已安排好,在哪裡停頓,在哪裡調頭,無論怎麼掙扎最後都必須沿著預定的軌跡走下去,而操控這一切的正是我們的內心,與事件本身毫無關係。
只有早來與遲來的區別而已。
「我送完飯就沒事了,您要是真有急事,我等會可以幫忙。」林言小聲說。
轟地一聲,平行世界的大門開啟了,生活從這裡分為兩條路,一條滿是鮮花和陽光,他歡暢的回家看電視吃橘子,慢慢忘記跟蕭郁有關的一切,最後被偶然遇上的優質多金帥哥領走;而另一條則潮濕黑暗,在迷霧與亡靈世界中打著手電踽踽獨行,而此時的林言就站在岔路點上,不知不覺轉向了第二條。
40、
「那太好了,太好了!」大嬸搓著手,推推搡搡的把林言按在椅子上,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林言終於明白自己需要做什麼了。
心血管病房607室躺著一位雙目失明的孤寡老人,姓梁,心力衰竭住院,陷入昏迷已經兩個多星期了。老人經濟狀況很糟,靠慈善機構的錢才勉強維持治療,之前他的老伴天天來醫院照料,但連日下暴雨給病人老伴本來就不好的身體造成更嚴重的負擔,五天前在來醫院的路上突發心臟病去世,病人便改由社區志願組織輪流看護。
「小夥子你來時大爺剛醒,正需要人,我一急就把你當成來照顧病患的學生了。」大嬸說,「這屋的病人和他老伴關係很好,要是知道老伴過世的消息恐怕撐不住,你等會可按我說的假扮成他老伴,大爺要什麼你就遞什麼,別露餡。」
林言不由苦笑:「那哪瞞得住,盲人看不見也能聽見聲音吶,難不成我一直都不說話?」
「嗨,他老伴是個啞巴,本來就說不出話,還活著的時候就聽梁老爺子一個人在屋裡嘮叨,兩人一個看不見,一個說不出,感情可好得不得了,護士看著都羨慕。」大嬸壓低聲音湊近林言,「老爺子這會子精神還不錯,剛才說想吃橘子,醫生說久病臥床最怕突然沒理由的好轉,這是快走了,把命數燒乾淨了再看看這世界吶。」
林言掂了掂大嬸塞給他的一兜小橘子,點點頭說行,站在病房門口透過玻璃往裡看了一眼,小聲問道:「沒子女麼,看著比我爺爺年紀還大。」
大嬸忽然曖昧的一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告訴你你可小聲點,梁大爺的老伴啊,跟他一樣是個男的,就是咱本地話說的兔兒爺!」
林言條件反射的猛一抬頭,又趕忙轉過臉掩飾。
「嘖嘖,聽說倆人都一輩子沒結婚,年輕時可沒少遭人白眼,不容易啊,這不老伴兒一走,就剩他一個孤孤單單的了。」
「等會進去,走路拿東西都慢點,老爺子看不見,耳朵靈著呢,別讓他聽出年輕人的動靜來。」大嬸說著用眼神示意他做好準備,不放心的囑咐:「病的昏昏沉沉認不太出人,咱唬弄一天算一天,老爺子也沒多少日子了。」
林言本來只想應付著幫完忙就走,這時卻被事件的始末觸動了心事,點了兩下頭,認真道:「放心,交給我吧。」
病房裡一股特殊的「老人味」,藥香,棉布香,淡淡的潮朽和年代久遠的木家具的味道,讓林言想起鄉下爺爺的老宅。房間打掃的很乾淨,床頭櫃放著一隻寫著毛主席萬歲的白色搪瓷缸,旁邊一把陳舊的綠塑料暖壺,破了口的蒲扇蓋著老式黑色軟皮本,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常靠寫字來記東西。
除此之外桌上沒有其他東西了,儉樸而老舊,看得出病人的經濟狀況很普通。
病床上躺著一位七十餘歲的老人,左鼻孔插著輸氧管,遍佈皺紋的臉神態安詳,雙手交疊放在被子外面,聽見有人進門便輕聲喚道:「宏生來了啊。」
老人說話時並不轉頭,正直看向前方,林言從床尾繞過去時觀察了一下,沒有白內障的症狀,除了無神之外,老人的雙眼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視神經問題,失明很久了。
窗外的天空佈滿搓撤棉絮似的雨云,整間屋子灰濛蒙的,雨水下下停停。
林言不敢搭話,慢悠悠的抽了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把裝橘子的袋子放在床頭櫃上,拈了一隻大些的在手裡。
「聽聲音這雨還得下一陣子,來的時候帶雨衣了吧,別淋著。」
林言默默點了點頭,視線在病房裡環繞一圈,停留在老人枯樹皮似的手背上,等待著。
老人並不期待收到什麼回應,自顧自說下去:「家裡被子要晾,夏天雨水大,放屋裡發霉了。」
「貓喂了麼,咱倆天天耽擱在醫院裡,不知道餓瘦了沒。」
「我好像睡了很長時間,還夢見你來看我,跟年輕時一樣,就穿著那身西裝站在我床邊老半天,不聲不響的,那麼多護士看著你也不走,老大年紀的人了,不害臊。」
老人臉上浮現出羞赧的神色,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似乎年輕了,蠟黃的病氣都因此驅散了不少。大概是死去的老伴來告別的魂魄,林言覺得心裡被一隻手揪著,眼前不知不覺蒙了層霧氣,轉頭看向窗外,全當是被那陰霾的天光耀的。
給老人倒完水後林言開始剝橘子,細細剔去橘瓣的白色脈絡,橘子皮攢起來準備放在窗檯晾曬驅味,林言小心翼翼的把橘瓣遞到老人嘴邊,老人愣了一下,張嘴含了,因為牙不好,滑到腮後用牙花慢慢咀嚼。
「挺甜的,這季節還能買到橘子。」
一瓣一瓣剝好遞過去,老人嚼不動橘瓣的薄皮,林言便仔細剝淨果肉,老人很聽話,慢悠悠地吃著。林言覺得這辰光格外靜謐和溫馨,忍不住想像出一幅畫面,數十年後年邁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樣蒼老的戀人步履蹣跚,為他買一袋橘子,坐在床邊一瓣瓣剝給他吃,歲月渾濁了眼神卻渾濁不了的陪伴……寂寂的光陰,寂寂的相守……
愛情應該是這樣子,年輕爛漫的兩個少年在陽光下的曠野相遇了,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們一起闖世界吧。」於是他們拉著手走了,走過漫長的旅途和人生,看盡繁花與風景,一路笑語歡聲或者互相埋怨,但始終並肩扶持,不離不棄……直到美少年的臉上添了溝壑,挺拔的男子被歲月壓彎了腰,夕陽把他們影子拖的老長,老的再也走不動路,就穿的乾乾淨淨,手拉手躺在床上,說我們死吧,然後一起死了,像一雙南歸的雁,從始至終一路相隨。
不知不覺又紅了眼眶。
病房格外安靜,只剩下有規律的雨聲和橘子清新的香味,一整隻橘子吃完後林言掏袋子想再拿一隻,聽見塑料袋的簌簌響動,老人忽然開口了,靜靜道:「他走了吧。」
林言一下子抬起頭,捂著嘴不說話。
「別裝了,我跟宏生過了一輩子,你瞞的了別人瞞不了我。」
「你是誰?」
林言沮喪的把橘子放回塑料袋,他覺得自己做的無懈可擊,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怎麼會被認出來?
「我叫林言。」他小聲道,「您老伴最近有事來不了,我來幫個忙,過幾天穩回來。」
老人平靜的笑了,「看」了一會天花板,緩緩道:「別騙我,我知道,他再也來不了。」
相伴一生的戀人之間似乎真的有某種感應,老人朝他轉過臉,明知道他看不見,但林言還是覺得有兩道銳利的視線定格在自己臉上,沉默良久,他終於洩氣道:「您怎麼知道的?」
「我醒了他沒來,找了你假裝成他的樣子,還能為什麼……」老人緩緩道,他的臉在灰暗的天光裡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平靜,如一灘死水,沒有波瀾也沒有悲傷,彷彿只是安靜的闡述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事實。林言看不懂,他總覺得該是悲慟,傷痛,不能自抑等等強烈的情感,但屋子寂靜的讓人心慌。
「沒受罪吧?他走的時候。」老人淡淡道。
「沒有。」林言說,「聽醫生說很突然,心臟病。」
老人沉默了一會,「老傢伙失約了,說要死在我後頭,最後還是比我先走。」說完呵呵地開始笑,笑著笑著兩行渾濁的淚便沿著臉頰流下來了。
林言有些無措,他覺得自己該說些安慰的話,可在生離死別面前一切語言都是徒勞,只好抓著塑料袋尷尬的說:「您還吃橘子麼?我幫您剝橘子。」
辰光寂寞無聲。
老人沒回答,靜靜的躺回被子裡發呆,半晌說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會。」
有些悲傷只能獨自承受,消化,直到變成骨頭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躡手躡腳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屋裡很安靜,靜的彷彿根本沒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順利出院,被接回家休養,尹舟幫忙收拾打包東西,林言陪著伯父劃價辦手續,弄完後回到病房,薇薇已經換下了病號服,穿t恤短褲坐在床邊,晃悠著兩條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欄杆上。見林言進門便別過臉,伯父有些尷尬,提醒她快謝謝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問戒指還在麼?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蕭郁捏碎的蒂芙尼,搖了搖頭。
薇薇背著包走的時候,沒回一次頭,也沒再跟他說一句話,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來一趟醫院,路過超市時捎上些新鮮橘子,直接拐進六樓走廊裡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歡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訊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覺得老人的身體在好轉,一次查房後他追出去詢問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說你是家屬?準備後事給老人沖沖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進病房努力做出個微笑的表情,對老人說醫生說恢復的不錯,應該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現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準備回去時老人突然叫住他,蒼老的臉面對林言身後的窗戶,像在仔細聽那雨聲,半晌輕聲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會,我給你講講宏生的事。」
記憶是一張張老照片,被光陰染上一層暗淡的棕黃,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來就看不見,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十一歲時老院長見沒人收養他,把他送到鎮上一家聾啞學校學習盲文。說是聾啞學校,實際彙集了許多殘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閉,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樣奔跑跳躍的孩子們聚集在這裡,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和溝通,隔離於世界的小圈子,沒有歧視和排斥,他們互相舔舐傷口,互相溫暖和擁抱。
梁青是個內向的孩子,喜歡坐在學校唯一的一架鞦韆上忖度夕陽的顏色,儘管他從來沒真正見過色彩,對他來說世界不過是日復一日的黑夜,直到一個叫張宏生的人出現。
宏生是學校新聘來的年輕老師,斯文俊秀,戴一副金絲邊兒眼鏡,總是安靜的對孩子們微笑。他天生不能說話,但他可以熟練使用手語和盲文,讀過很多書,見梁青不愛跟人說話便找機會接近他,想要把這個小孩從孤單裡帶出來。
他給梁青用盲文轉述過許多書裡的故事,梁青說,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聲音。
宏生來學校的第三年,他們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著所有人的目光,用殘缺的身體演繹完整的愛和細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課後校長路過教室,不偏不倚撞見了兩人接吻的畫面,不出預料的,宏生因為作風不正被開除,梁青選擇了退學。
「那年我十六歲,宏生二十四,我們都沒有親人,索性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因為跟學生,還是男學生談戀愛,沒有學校肯再聘用宏生,我們很窮,住的地方經常漏雨,買不起床就睡撿來的床板,常常一頓飯分成三頓吃。他說一定要養我,沒有工作就四處打工,收廢品,撿垃圾,干最累最苦的活,賺的很少卻從來不讓我幫忙,有一回我看不下去,偷偷跑出去找師傅學按摩,他回家找不到我,急壞了,一條街接著一條街摸過去,挨家挨戶敲門。」
老人輕輕閉上眼,全身心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找到店裡時見我在給師傅端洗腳水,不由分說把我往外拖,那天是小年夜,特別冷,我怕他生氣,又凍得哆嗦,一邊走一邊哭,宏生怎麼哄都沒用,用身上所有錢給我買了袋橘子。」
「冬天糖橘子貴,他一個都沒捨得吃。」
「他一直讓我跟別人說我是他弟弟,但我倆瞞的再好,鄰居還是發現了,出門時小孩兒拿石頭扔我們,聚在路邊喊兔兒爺,宏生那麼個拿筆桿子出身的人,為我打架拚命,人家罵我他說不出話,急的汗都往下淌,我一摸,一手的水,有汗也有血,現在還留著道長疤。」
「現在都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但那時候再苦也真高興,打心眼裡高興,關上門外面的事就跟我倆沒關係了,他做粥,把米盛給我自己喝湯,以為我看不見,其實我聽的出來。」
「他睡覺一定要拉著我的手,在我手心兒裡寫字,說想這麼過一輩子。」
「我笑話他說一輩子多長啊,沒譜的事兒,他就急了,非跟我較真。」
「後來日子好點了,能吃飽飯,出門也沒人追著罵,我倆過著過著,不知不覺就老了。」老人的嘴角浮上一絲滿足的笑,彷彿他年輕時的戀人還站在面前從未離去一樣,「一輩子其實也挺短,這不,匆匆忙忙的就要過完了。」
「他老說要死在我後頭,他要是先死,怕沒人照顧我。」老人抬起頭,對著空氣輕聲呢喃:「宏生啊,你別以為這輩子只騙我一回我就不計較,等下去了再跟你算賬,咱倆還沒完呢。」
老人靜靜地說,林言靜靜地聽,手在輕微發抖,一個橘子沒捏住,滾到了地上。
老人沒詢問聲音的緣由,繼續問道:「你知道你來的那天,我怎麼猜出你不是他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