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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墳挖出鬼》第3章
21、附身

  第二天沒課,林言本來想睡個懶覺,誰知道一大早就被尹舟的電話吵醒了,正睡得迷糊,尹舟羅里吧嗦說的一大串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似乎是什麼親戚遇見鬼……林言撂下聽筒坐在床上發呆,半晌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七點過五分,昨晚忘了拉窗簾,明亮的天光充滿了屋子。

  林言翻了個身趴在被子上想繼續睡會,清晨的風從窗戶灌進來,涼絲絲的觸覺讓他從肩膀到小腿都一陣舒爽,林言抱著枕頭,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似乎有什麼不對?

  肩膀到小腿?

  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低頭看了一眼光溜溜的身子,林言嚇得一把扯過被子裹住腰部,做賊似的四處張望。

  還好,蕭郁不在。

  林言鬱悶的趴回床上,邊攤開手腳伸懶腰邊回憶昨晚的事情,似乎跟那鬼一起洗了個澡,一起那個啥了一次,然後蕭郁正大光明的穿走了他的衣服,只留了一條濕透的短褲給他,畫面回放到摔門那一節時林言猛地打了個激靈,心裡暗暗叫苦,他竟然把一隻鬼給惹著了。

  在講座上兩人關係剛剛有所緩和,一句要送他走的話又讓他徹底翻了臉,林言把下巴支在枕頭上悶悶的想,不知道那鬼有什麼不滿意的,雖然昨晚的事說不上誰佔誰的便宜,但一隻鬼動不動宣稱要他的命要他的人還不許他反抗,是人都受不了,要不是看在他剛幫過自己的份上早該發飆了。

  再說擼管這麼私人的事……林言覺得自己臉紅了,把腦袋埋在被子裡拱了半天不想出來。

  話說回來,那鬼呢?

  林言換好衣服,抓著亂糟糟的頭髮往外走,轉到客廳時哈欠正打到一半,隔著迷離的水霧看見眼前的景象時林言驚得頭皮一麻,差點叫出聲來。

  蕭郁正坐在沙發上冷冷的盯著他,清晨的陽光裡投射下來,一身質地良好的淺灰軟緞反射著細膩的珠光,明明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樣子,此時卻讓人感覺說不出的詭異和陰寒。

  腦袋裡迅速浮現出四個大字:冤家路窄。

  林言拽著襯衫下襬尷尬的站著,情況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古墓裡撿到一隻索命鬼,但這鬼和電視或者鬼片裡的都不一樣,不會附身,想不起自己的死因,記不得自己是誰,天天除了黏著他之外也沒別的事,聽起來弱的很,但他卻能隨時保持形體,甚至連太陽都不怕。林言偷偷往沙發上瞄了一眼,心想下次見到小道士一定得問個明白。

  問題是現在怎麼辦?沙發上的人明顯來者不善,雖然隔著幾米距離,林言還是能感覺到周圍空氣在噼裡啪啦爆出大戰前的火花。

  片刻猶豫過後他決定主動出擊,在敵方發難之前制敵於死地,從而將一切暴力隱患掐死在萌芽之中。林言暗暗運起真氣,打開任督二脈,氣沉丹田,中氣十足地干笑一聲:「蕭公子早上好!」

  簡直能聽到一隻氣球在炸開的瞬間漏氣的聲音。

  「你……餓不餓?我去做早飯?」林言想討個饒,雖然他覺得鬼應該用不著吃飯,吃人還差不多,吃人……林言的臉又開始燙了,右手使勁拽著左手手指,挪到沙發跟前,用膝蓋輕輕碰了碰那鬼。

  蕭郁掃了他一眼,沉默著把臉轉向窗外。

  「不生氣了,都讓你親了摸了,過不了幾天小命也得給你,再甩臉色說不過去啊。」林言好聲好氣的哄他。

  那鬼依舊一聲不吭的坐著。

  「不說讓你走的話了還不行麼,你昨天掐我掐那麼狠,也算扯平了。」林言覺得一張老臉快丟光了,心一橫,厚著臉皮湊過去:「喏,再讓你親下,算賠你的。」

  「好啦,那我親你總行了吧。」

  沒等林言俯身,蕭郁一甩袖子,往旁邊挪了挪,正襟危坐看著他。

  蕭郁的反應讓他徹底知道什麼叫熱臉貼冷屁股,一早被吵醒的煩躁混著此刻的火氣騰的升上來,壓都壓不住,憑什麼啊,天天被整的死去活來,他還得變著法子哄這鬼高興?

  林言攥著拳頭朝蕭郁吼道:「你到底想怎麼樣?讓哥哥躺平了給你干?他媽就是個活人還得問問哥願不願意呢,我是挖了你的墳不是干了你的人,你這麼死纏著我不放有意思嘛?啊?」越說越來氣,順手抄起茶几上一隻玻璃杯子呯的一聲給砸了,玻璃碴濺了一地。

  「行,隨你,你不是不想走嗎?一天不弄死我這事我還就得查下去,到時候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兩不相欠!」

  一大清早的客廳,兩個人一個黑著臉坐在沙發上,一個滿臉怒容站在跟前,誰都不願意多看誰一眼。一地晶瑩剔透的碎玻璃反射著陽光,窗檯上的蝴蝶蘭開全了,兩枝細長的枝條落滿了顫巍巍的白蝴蝶。

  一副夫妻起床拌嘴的架勢。

  當事人可完全不這麼想,林言扯了扯牛仔褲的腰帶心煩意亂的往廚房走,拿了四隻雞蛋打進煎鍋,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準備了兩人的份量,油花噼裡啪啦的爆,快熟時從醬料盒裡抓了把白糖灑進去,再一低頭林言恨不得把鍋摔了,心一急放錯了調料,現在荷包蛋上灑著厚厚一層味精。

  沒法過了這日子。

  褲兜裡手機突然響了,尹舟的短信彈出來,寫著某某醫院的地址,附加一句:「早上九點半開始允許探視,趕緊過來。」林言盯著手機愣神,突然想起來早上接了個不知所云的電話,似乎說尹舟的親戚遇上什麼邪門的事,讓他帶著小道士趕過去看看。

  林言抱著手機哭笑不得,邪門,他自己遇上的邪門事還沒解決,現在又加上別人的,好像全世界的鬼都約好了似的衝到他跟前一臉奸笑說嗨。林言關上天然氣,把短信轉發給小道士,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調整表情,多少年沒正兒八經生過氣倒有點找不著感覺,刻意繃著一臉嚴肅,盯著蕭郁肩膀後的牆說:「我要出門,你要實在看我不順眼就在家待著,最晚晚上回來。」

  說完站在門口換鞋子,一回頭又跟蕭郁臉貼臉對上了,距離近的能在對方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影子,林言嚇得差點蹦到鞋架上。

  「玩冷戰還非得跟著,什麼人嘛……」林言嘀咕著,從掛鉤上取下車鑰匙開了門。

  上午九點半,在早高峰中剛衝鋒陷陣完畢的林言出現在北三環一傢俬立醫院門口,醫院的派頭讓人直咂舌,高樓清一色淺藍玻璃幕牆,花壇裡的灌木修剪的一絲不苟,門口主路雖然被車流擁堵著,進了醫院大門卻一路順暢。林言按照平面圖的指示找到住院部,在樓下超市買了一籃貴的離譜的蘋果走進大門,在電梯口掏出手機重新看了一眼尹舟發來的地址。

  是這裡了,林言吸了口氣跨進電梯,按下了十七層的按鈕。

  電梯裡林言破天荒的期望那鬼做點什麼緩解現在的尷尬,但蕭郁只是跟他保持一臂距離,掛了一臉非禮勿動的神態。

  當林言被護士領著走進病房時尹舟和阿顏都已經到了,正坐在凳子上比比劃劃說著什麼。單人病房乾淨整潔,靠牆一張寬闊的病床鋪著淺藍色被縟,並沒有病人,妝容精緻卻愁眉苦臉的中年女人坐在床頭剝橘子,見林言進門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招呼道:「小林來了,坐吧。」

  「阿姨您好。」林言抽了張椅子坐下,這女人是尹舟的姑姑,過年時去尹舟家拜年常常見到,記憶中很風風火火的一個人,喜歡笑嘻嘻地開林言的玩笑,還說等閨女大了要嫁給他當小媳婦,直到見過薇薇才不提這一茬了,但又改口天天問他什麼時候結婚。

  「小陽在那呢。」女人指了指窗戶,窗玻璃前穿病號服的女孩子背對林言站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林言沖尹舟使了個眼色,「這怎麼回事?」

  尹舟拉了把椅子讓林言坐下,指了指窗邊的女孩:「我表妹,過年老跟咱倆一起放鞭炮,記得不?最近得腎炎住院,一個多月了。」

  「記得,我小媳婦嘛。」林言笑了笑,沖窗口的女孩喊道:「小陽看什麼呢,過來過來,看看誰來了。」

  女孩像根本沒聽見,依舊佇立在窗前一個勁往外瞧。

  林言有點奇怪,記憶中這女孩活潑調皮,說話跟小大人似的,十三四歲的年紀跟他和尹舟聊起來一點代溝都沒有。那時候過年,尹舟悶在臥室打遊戲不願招呼親戚,林言一個做客的倒成了主人,陪這小姑娘看電視聊八卦,從哪個男孩長得帥到誰偷偷給誰寫了紙條。小姑娘鬼精鬼靈還知道仗義,林言和尹舟偷偷帶她去湖上滑冰,結果一腳踩進冰窟窿濕了個透,誰料小姑娘哼都沒哼一聲,回家替倆人瞞的滴水不漏。

  一屋子人都不說話,突如其來的安靜弄得林言有點手足無措,半晌床頭的婦女突然抽抽搭搭的哭起來:「這做了什麼孽,病剛好一點又碰上這事。」說著指了指窗邊的女孩,大聲道:「四天了,不吃不睡就知道站在窗口往外看,醫院能查的都查遍了,說是癔症又治不好,再這麼下去鐵打的人都撐不住吶。」

  「啊?阿姨您別急,慢慢說。」林言聽得一頭霧水。

  「你自己看吧,解釋不清楚。」尹舟指了指在窗戶邊直挺挺站著的女孩。

  林言疑惑地把果籃放在床頭櫃上,走到窗邊在女孩身後站了一會,見她半天沒動靜,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陽,想我沒?」

  女孩這才回頭,不像普通人扭頭時先動脖子,而是直挺挺來了次原地一百八十度轉身,跟林言臉對臉站著。一看見女孩的臉林言啊的叫了一聲連退幾步,立馬發現了異常,她的眼睛沒有黑眼珠,眼球整個翻上去,一頭亂發間只剩下眼白死死盯著林言,幽幽地吐出一句:「還沒來麼?」

  「怎麼還沒來呢?」

  22、捉鬼

  「這這這怎麼回事?」林言被小陽的樣子嚇得直往後退,最近他被蕭郁磨練的心理素質整體上了個台階,但女孩的樣子實在太詭異了,睡衣寬鬆,亂發垂頹,一雙沒有黑眼珠的眼直勾勾的「盯」著他。但奇怪的是沒等林言緩過神,女孩彷彿很失望似的又轉過身,呆呆的望著窗外。

  「都四天了,每天就站在窗邊,問她話不是回答『還沒來麼』,就是『怎麼還沒來』,醫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是心理問題讓家人多疏導,哪來的心理問題呦,我家小陽多好多活潑的孩子,突然就成這樣了。」小陽媽抽噎著說。

  「撞、撞客。」阿顏把林言往後拽了拽,戒備的看著女孩的背影說:「她被鬼附身了。」

  林言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蕭郁,輕聲說:「你是說……像我一樣?」

  小道士搖搖頭:「不、不是,鬼也分等級,覓上她的這個看樣子剛死不久,還只能附在人身上耗人精魄,但這種更危險,女孩陽氣弱,又在病中,估計最多還能撐一個星期……」

  單人病房很安靜,儘管小道士已經盡力壓低聲音,但小陽媽還是聽見了後半句,呆了半晌後突然哎呀一聲淒淒哀哀的抹起眼淚來:「那怎麼辦?我們沒招誰沒惹誰,偏偏讓她碰上這事……」

  「阿姨您別慌,我們不正想辦法麼。」林言被這動靜弄得心煩,一把揪過小道士對小陽媽說:「阿顏懂這個,讓他先給看看。」接著低頭沖阿顏小聲嘀咕:「沒問題吧?」

  「我、我試試。」阿顏說著從書包裡找出羅盤在手中端平,林言湊過去看,新家擺家具看風水時見人用過這東西,那時指針只略微偏移了幾度,但現在阿顏手裡這只羅盤卻像出了問題,指針抽風似的三百六十度快速旋轉,時不時大幅度往後抽搐一下,最後像被一股無形力量牽拉著,顫巍巍的徑直指向林言。

  林言嚇了一跳,指著鼻子說:「我是鬼?」隨即便反應過來,指針指著的是在他身後半步距離的蕭郁。

  小道士撥了兩下羅盤,皺著眉頭說:「不、不行,你帶他出去,陰氣太重,他在這兒就測不出別的東西。」

  林言只好拖著蕭郁在門外等,透過病房門的玻璃往裡看,這次似乎沒問題了,阿顏盯著羅盤輕舒了口氣,從書包裡把硃砂,黃符,香火等道具一樣樣擺出來。林言以為他要像在小廟裡一樣用紅繩擺陣,但阿顏只是用手指蘸水化開硃砂,在黃紙上龍飛鳳舞的畫了個符夾在右手兩指之間,接著走到小陽身後,左手使勁一拍她的肩膀,跟上次一樣,女孩僵著脖子來了次原地一百八十度轉身,臉對臉的瞬間阿顏猛地將符往她腦門一貼。

  「散!」隨著一聲怒喝,詭異的景象又出現了,黃符「啪」的一聲無火自焚,燒成一簇鮮亮的火苗飄飄擺擺往地上落,與此同時阿顏舉起桃木劍從女孩頭頂凌空向下一劈!

  「哎呀!這是干什麼!」小陽媽急了,一邊喊一邊往前衝,被尹舟從後面一把拽住:「沒事!傷不了人!」

  阿顏用的明明只是木劍卻帶起一陣勁風,女孩的頭髮揚起,朝四下重重一展,劍尖在距離頭頂一寸的位置猛然收住,喉嚨裡發出「咯咯」幾聲怪異響動,女孩向上一翻眼睛,隨即整個人像突然被切斷電源似的軟綿綿往下倒。

  林言推開門往屋裡沖,尹舟和小陽媽趕上來,小道士反應卻快,在女孩倒地前已經一手托住女孩後背,另一手使勁掐住人中。

  「陽陽!陽陽!」小陽媽被這怪景象嚇壞了:「這怎麼回事?她怎麼了?」

  小道士緊緊蹙著眉頭,把手指挪到女孩鼻下試了一會,抬頭迷惑道:「她、她沒事,睡著了。」

  「啊?成了?」林言問。

  「沒,那東西還在,就是……躲起來了。」阿顏搖搖頭,在屋裡環視一圈,視線又落回到女孩身上:「這一個好奇怪,既不反抗也不跑,一震它就躲。」阿顏說著退後兩步讓出空間,小陽媽已經快被這陣勢弄崩潰了,把女孩橫抱回床上,一疊聲喊著閨女名字,待確認真的只是睡著之後噙著一泡眼淚回頭哀求小道士:「我相信你了,她四天在窗前沒動過,你能讓她睡覺,能不能趕緊把她身上的東西弄走?」

  阿顏一向跟陌生人說話就緊張,別說被求著做事了,一下子臉漲的通紅,拽著拽林言的衣角小聲說:「我、我要把她身上的東西引出來才能動手,不過可能方法不太好……林言哥哥,你幫忙……」說著偷偷指著小陽媽。

  林言勉為其難的點點頭,聯合尹舟一人抬著一隻胳膊,邊安慰邊把小陽媽架回到椅子上。一旁的阿顏不知搞什麼名堂,從包裡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依次打開往小姑娘身上潑,有些是粉末,有些則是黏糊糊的不知名液體,一擰開瓶蓋就冒出一股腥臭,沒多時整間病房的味道熏的人直欲作嘔。別說小陽媽的表情越來越難看,連林言和尹舟都忍不住交換眼色,各自出了一腦門冷汗。

  連續七八種東西潑上去,女孩還是毫無反應,攤手攤腳在床上呼呼大睡。

  「這、這個肯定行。」阿顏結結巴巴的說著,在額頭上抹了兩把,擰開最後一隻罐子,褐紅色的粘稠液體混著黑色結塊撲哧一聲全潑在小陽臉上,再加之前的各色粉末,女孩的臉跟調色盤似的熱鬧無比。

  林言看著女孩在粘液裡被浸的濕漉漉的頭髮,厭惡地別過頭問阿顏:「這什麼東西,怎麼看著跟血似的?」

  「就、就是血,狗血。」小道士舉著桃木劍對準床上的女孩:「狗、狗血驅鬼最靈。」

  女孩睡的越發沉了,房間裡甚至響起一陣輕微的鼾聲。

  林言滿臉黑線,回頭一看,蕭郁正百無聊賴的坐在椅子上,聽到狗血倆字的時候往上翻了翻眼皮,那副樣子擺明了在看好戲,估計要是這時候甩他盤瓜子他還真能嗑出聲來,林言氣的恨不得掐死他,咬著牙對小道士說:「要不我幫你先潑他試試,不都是鬼麼,有用了再換過來。」

  尹舟也憋不住,揉著手指關節抱怨:「哥們到底行不行啊?」

  小道士的臉紅的要滴出血,緊張的手都開始發抖,吶吶的說:「這、這鬼大概怕生……」

  小陽媽看著自己閨女被整的慘不忍睹,臉色比惡鬼還難看,要不是小道士剛來時露了一手此刻怕已經要發飆了。林言膽顫心驚的扯了扯阿顏的衣服,湊到他耳邊嘀咕:「阿姨快暴走了,想想辦法,要不咱仨今天得交代在這裡……」

  阿顏低著頭猶豫了半晌,顫聲道:「只有一個辦法了,師父不在,我……我試試看!」說著把空瓶子往桌上一拍:「大家都先出去!」

  三分鐘後,林言和尹舟拽著小陽媽出現在走廊上,病房裡暗沉沉的,小道士拉攏窗簾,在門口和窗口都灑了香灰,手握一支硃筆開始一張張畫符,畫完便往牆上,椅子,桌子,窗戶一一貼過去,角角落落都貼滿後小道士乾脆用筆蘸著硃砂往牆上直接塗寫,窗玻璃上更寫了一串鮮紅而巨大的「急急如律令」。他寫的很快,不過一會兒潦草的大紅符號已經弄得滿室狼藉,看起來說不出的怪誕。

  收鬼除妖的事情對於現代人來說太少見了,尹舟和小陽媽扒著門框往裡瞧,林言在拜託廟主收蕭郁時見過類似陣仗,此時便不感興趣,靠著牆耐心等待。再一抬頭時突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林言往四周環視一圈,蕭郁呢?

  心急火燎的衝到門前,只見蕭郁正坐在女孩床頭,見林言在門口跳腳只抬頭冷冷的掃了一眼,又若無其事的扭過頭去。

  昏暗的屋子異象大起,小道士用二指捋過劍身,把木劍豎在胸前,嘴中唸唸有詞,隨著他的吟誦房間四面牆壁的鮮紅符號像通了電似的泛著幽光,床上的女孩突然動了,先是五根手指開始顫抖,再是胳膊和腿,接著全身都像發羊癲瘋似的抽搐起來。

  林言急的恨不得衝進去把蕭郁拖出來,心裡一個勁的罵這鬼氣性怎麼這麼大,哄了一上午沒用又拿這事嚇唬他,再定睛一看蕭郁臉上並沒有痛苦的表情,彷彿對小道士的法術還存了幾分蔑視似的,便把心一橫,憤憤道隨他去,被收了煉丹活該。

  符號的輝光越來越明亮,女孩猛地睜開眼睛,直挺挺的坐起來,爬下床僵著四肢朝小道士一步步挪過去,腦袋軟塌塌地垂在胸前,頭髮披散下來把臉遮的嚴嚴實實。

  劍尖徑直指向女孩的胸口,她卻無知無覺似的僵著身子往前挪……

  這一幕把門口的三人驚呆了,尹舟死死摳著門框,林言把拳頭塞進嘴裡努力壓抑住想大叫的衝動,旁邊的小陽媽則突然抽了口冷氣,雙眼一閉仰面昏了過去。

  「哎阿姨,醒醒!」

  「姑姑!」

  「我的女兒啊……」小陽媽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哀嚎一聲就想往屋裡沖,林言和尹舟手忙腳亂的拖住她,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屋裡突然傳來一聲爆炸般的悶響,兩扇窗戶齊齊向外彈開,香灰散了,阿顏手中的木劍掉在地上,那女孩也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門口的幾個人跌跌撞撞衝進屋子,尹舟扶著小道士,小陽媽抱住女孩,林言拖著蕭郁,他也不知道怎麼了腦子一熱先沖蕭郁來了,黑著臉抓著他的袖口,抖著聲音吆喝:「你不要命了,傷了怎麼辦!」

  小道士咳嗽著撿起桃木劍,指了指女孩,斷斷續續道:「不……不行,那東西死拽著人身不放……要殺,得連人一起殺……我只能……只能自己把陣法破了,保她一條命……」

  林言心裡涼了半截,問道:「很厲害?」

  小道士蒼白著臉搖搖頭:「很弱,但女子體虛,被它趁虛而入合二為一,要動它,先傷人。」

  23、童鬼

  二十分鐘後,三個臭皮匠每人抱著瓶鮮橙多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發呆,剛剛被護士以打擾周圍房間病人休息的名義罵了一頓,都顯得有些灰頭土臉。阿顏的氣色倒恢復了一些,喝了兩口飲料定定神,說道:「沒、沒法直接收,只能想辦法找出這東西的根源,說不定比硬來效果好。」

  林言問什麼意思,小道士解釋道:「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個女孩雖然病中體弱,但醫院這麼多病患偏偏找她肯定有其他原因,解決了可能它自己就走了。」

  「它、它一直在重複『怎麼還不來』,可能是哪個心願未了的遊魂,陰氣很弱,剛死沒多久。」

  林言心裡動了動,他突然想起蕭郁,便忍不住把最近的疑惑一股腦兒對小道士講了,半晌轉頭看著跟在身邊的鬼魂,輕聲說:「上次只顧著弄走他,很多事都沒問清楚。」

  阿顏坐在椅子上蜷成一團,邊用牙啃飲料瓶瓶蓋邊聽林言說話,樣子乖的像小貓一樣,醒了想說:「鬼有等級之分,今天這個只能靠附在活人身上才能活動,人死了它也沒了,但跟著你的這只很強,非常強。」

  阿顏繼續道:「鬼魂初成並沒有形態,但如果魂帶怨氣,屍身又葬在陰氣極重的地方,很可能化為厲鬼害人。厲鬼百年修為幻身,時日再久成真身,成真身時不必像今天一樣借助『撞客』,甚至能不畏陽氣在白天活動。與其說它們是鬼,還不如說它們是妖或者牲畜。」阿顏掐著手指:「最難應對的惡鬼稱為萬宗真身,需用特殊陣法,再加天時地利人和方能克制,一旦過程出了岔子,施法者很可能被活溺喪失神智,反而被惡鬼所害。」

  「上、上次擺陣,師父做了一個替身糊弄那鬼,他才露出空檔,要不然想除他恐怕要集十五個以上童子的元陽佈陣才有希望。」阿顏突然詭異的沖林言一笑:「那還是他剛重入人世處於混沌中才騙的過,現在恐怕……林言哥哥,不出預料的話,他應該已經想起些什麼了吧?」

  林言回憶起講座發生的種種和這鬼越來越像人的舉止,暗驚道難道這鬼真的在恢復記憶?他點點頭,答道:「講座那天好多事情是他告訴我的,他能說話,但不多。」

  阿顏神經質的嘿嘿一笑:「你、你四柱純陰,是最適合養鬼的體制,他跟著你時間越久越成氣候,想起的事情也越多。」

  「不過……」阿顏夢遊似的朝遠處看著,手指緊緊捏著飲料瓶,回過頭對林言咧開嘴:「小心,小心。」

  「我只能說萬事皆有因果,別的我幫不了你了。」

  不知道為什麼,林言覺得小道士在說這些話的表情和語氣好像在暗示什麼,養鬼……林言使勁吸了口醫院混著消毒水味的空氣,皺眉道:「不說這個,咱們得先把阿舟小表妹救出來,要找附身的原因,是不是得先找到死者是誰?」

  阿顏點了點頭,尹舟托著眼鏡有點迷茫:「沒幾天時間了,醫院一個月死幾十號人,挨個兒找根本來不及。」

  林言嘆氣道:「那也沒辦法,先去調醫院近期死亡的人的記錄,說不定有什麼線索。」

  說歸說,幾個人經過剛才一番折騰都累得夠嗆,癱在長椅上動都不想動,林言正暗自調整狀態,蕭郁忽然走到跟前,蹲下來雙手按著他的膝蓋。

  林言轉過臉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不是不想搭理我嗎?」

  蕭郁沒回答,輕輕低下頭把側臉枕在林言膝蓋上,長發瀑布似的鋪在背後,林言習慣性的想伸手摸他腦袋,轉念一想自己也還生著氣,便端起架子,寒著臉不說話。

  半晌蕭郁抬起頭,雙手在林言腿上用力按了按,站起來轉身往走廊深處走。

  「你幹什麼去?」林言壓著聲音問,見他不回答只好緊走兩步跟在後面,蕭郁悄無聲息的回到小陽病房門口,徑直從門板中穿了進去。林言滿心疑惑,隔著門玻璃小心往裡觀望,只見屋裡小陽媽哭累了正坐在床邊,胳膊撐著額頭打瞌睡,女孩則又保持林言他們進門時的樣子等在窗戶旁。

  蕭郁走到女孩背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來的事讓林言目瞪口呆,只見翻白眼的女孩轉身靜靜的「看」著蕭郁,臉上第一次露出正常的人類表情,嘴角往下咧著,一副委屈的要哭出來的樣子。蕭郁身量高挑,此時便乾脆蹲在女孩面前,很柔和地撫摸她的頭髮。他們在交談,林言睜大了眼睛,儘管他聽不見,但兩人的表情和微動的嘴唇讓他相信,他們確實在用一種自己不懂的語言交流。

  小道士和尹舟這時也跟了過來,好奇的扒著玻璃往裡看,見到小姑娘此時的樣子也都不由吃了一驚。

  「她在自言自語?」尹舟驚道:「這是說什麼呢?」

  「殮文。」小道士沉聲道:「古時祭祀用來與死者溝通的語言。」

  林言看著屋裡和諧的畫面,手指不自覺的摳著門縫,邊磨牙邊憤憤道好你個蕭郁,在家凶的要死,出來跟小姑娘說話一副柔情似水的樣子,你就是看人小姑娘長得漂亮,這麼小都不放過,朱子理學都學狗肚子裡去了,這個你再想也沒用,我早定下了,等她再大幾歲我帶她去看電影逛遊樂園,看你個遺老還拽個什麼勁……

  「哎?跟著你的那哥們在裡面?」尹舟在林言肩上拍了一下,林言正在心裡咒蕭郁咒的興起,冷不丁被這麼一拍,嚇得寒毛都豎起來了。

  「我靠你什麼時候過來的,一聲不吭想嚇死人啊!」林言捂著心口抱怨。

  「我剛吭那麼大聲你沒聽見?!」尹舟詫異道:「……哎你臉紅個什麼勁。」

  阿顏聞言深深看了林言一眼,沒做聲。

  房間裡的交談似乎結束了,蕭郁站起來,俯身揉了揉女孩的頭頂往外走,小陽則又不依不饒的轉身扒著窗戶。林言咬牙切齒的等在門外,暗道再也不信他那套伎倆,反正跟誰都會使……

  走神間蕭郁已經站在面前了,林言賭氣別過臉不看他,蕭郁卻無所謂,從林言口袋裡抽出便箋條和特意買的軟頭水筆開始寫字。

  「我靠神了!」尹舟看著懸空的筆和紙,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蕭郁把紙條往林言手裡一塞,隨即退回到他身後站著,林言一低頭,淺綠色的紙條寫著兩行字,第一行是一串大寫數字:「參伍壹零零肆」,第二行則是一句話:「他在等他父親。」

  「父親?」尹舟看著紙條上的字,忽然一拍巴掌:「哎我知道了,怪不得它找上小陽,小陽是單親,我姑父去年去世了,上星期我來醫院守夜還聽她說想她爸來著,八成她身上那東西覺得自己跟她同命相連……那這行數字是什麼意思?」

  林言捏著紙條也很不解,問蕭郁時他卻搖頭不說話,林言忍不住嘀咕:「什麼嘛,又摸腦袋又笑的說了半天,也不問明白了……還不是看人家小姑娘好看……」

  「鬼、鬼魂的記憶是殘缺的,他們只能記得想要的東西,能記得數字就不錯了。」阿顏突然開口,目光銳利的朝林言削過去。林言的臉一燙,趕忙低頭掩飾,心說明明查人呢,怎麼動不動就想到奇怪的地方……

  話說自己怎麼老被個死人搞得心神不定啊,這樣不行,不行。林言暗自捏著拳頭。

  尹舟見兩人都不對勁,雙手往腦後一抄,在走廊裡四下環視了一圈,看到樓梯口值班護士面前的電腦時眼睛突然亮了,輕佻的吹了聲口哨:「看哥哥的,有得玩了。」

  憑著林言一副討女孩喜歡的清秀長相和尹舟一連串嘴上抹蜜似的恭維,很快三個臭皮匠就把護士姐姐的電腦騙到了手,尹舟聚精會神的盯著屏幕,十指在鍵盤上飛竄,鼠標點的咔咔直響,十五分鐘後往上一扯嘴角,整個人猛地向後靠在轉椅椅背上,眯起眼睛叫道:「搞定,竟然是醫院的信息,比查外面方便多了。」

  林言湊到電腦前一看,主頁上赫然顯示:「351004,周錦天,男,11歲,5月11日死亡,死亡原因:內臟破裂引起腹腔大範圍出血。」底下附了一份遺體認領表掃瞄件,右下角家屬簽字的位置龍給鳳舞寫著兩個大字:「周墨」,旁邊蓋著小小的紅章。

  「從數據庫裡扒出來的死者信息,這行數字是停屍房的床號。」尹舟摸了摸腦袋:「這鬼是個孩子,怪不得就知道扒著窗戶,敢情眼巴巴等他爹接他去上學呢。」

  林言用手機把頁面拍下來,笑著在尹舟腦後推了一把:「好樣的。」

  醫院對面的酸辣粉店。

  林言一向不喜歡在醫院附近吃飯,總覺得到處都是愁眉苦臉的病人家屬和隨處飄散的傳染病菌,但這家酸辣粉格外有名,林言把車開出去老遠,做了半天思想鬥爭還是折回來了。林言舀了勺熱湯,心滿意足道好吃的晚飯絕對是成功人生的一半。

  小道士去打工的餐飲店上班了,尹舟留在醫院看病人,順便查資料,林言一個人坐在小吃店裡,面前一張油膩膩的橘黃塑料桌上擺了兩份熱騰騰的酸辣粉,一份放在自己面前,一份推到對面,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人」正坐在對面椅子上側著臉發呆。鬼似乎真的不用吃東西,林言嘆了口氣,對著空氣小聲問道:「你不吃不睡,天天跟著我到處跑,累不累?」

  蕭郁沒理他,修長的手指撐著下巴,側臉的輪廓在漸暗的天光裡分外好看,桌子位置靠窗,路燈的暖黃色光暈刷過他修挺的鼻樑,皮膚細的像瓷,摸起來也像瓷,冷冰冰寒浸浸的。

  還是一副別彆扭扭的樣子。

  「不好意思,椅子能借一下麼,我們坐不開。」少許稚嫩的男音響起,林言一抬頭,一個高中生打扮的男孩正抓著蕭郁的椅子背,見林言愣神,指了指隔壁一大桌正嘰嘰喳喳的男生女生,女孩妝容誇張,男孩子帶著耳釘,校服用藍黑水筆畫滿塗鴉,店裡人多,他們缺了好幾把椅子。

  「有人。」林言沒好聲氣兒的答道。

  「我看你坐在這好久了,沒人吶。」男孩不屈不饒。

  「我說有就是有,現在沒有等會也會有。」林言有點不耐煩。

  「神經,不就一把椅子,凶什麼。」男孩嘟囔道,臨走回頭沖林言翻了個白眼。

  「不好意思。」林言對著男孩的背影小聲說,不知道為什麼,沒人看得見蕭郁這回事總讓他有點焦躁,林言猶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動伸手摸了摸蕭郁雕塑品一樣的手指,輕聲說:「很寂寞吧,全世界那麼多人,只有我一個看得見你,還對你不好。」

  24、內情

  林言盯著窗外川流不息的公路嘆了口氣:「我有時候會想,如果一個人走在街上卻像是隱形的,拚命招手也沒人回應,拚命喊也沒人聽見,這種感覺一定會把人逼瘋的。我一個人坐在自習室時常常覺得所有人的熱鬧都跟我沒關係,恨不得衝進人群大喊我寂寞的快死掉了,如果有一個人,不管他是誰,只要他肯耐心聽我說話,我一定會死死抓著他,悲傷,愛戀甚至絕望的抓著他。」

  「但是我說不出來,沒人願意承認自己寂寞,總是要做出歡樂的樣子來成全自己的驕傲,一邊向別人炫耀牛逼閃閃的生活,一邊關起門來偷偷哭泣,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蕭郁垂下眼睛攥住林言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安慰似的。

  林言默默轉過頭,小吃店的孩子們吵鬧不休,臨街櫥窗上粘滿了各色心形小紙條,林言翻了幾隻來看,上面有些用螢光筆寫著我愛誰我等誰,有些寫著保佑考試及格,筆記稚嫩而青春,最單純美好的願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願望,或許簡單,或許複雜,生活的不如意讓他們把願望寫在紙上,盼望有一天神靈能夠看見。林言默默的想,不瞭解的人總是光芒萬丈,但熟悉了才知道他們的殘缺,比如他自己,家境良好學業優良,但一直不敢承認自己不喜歡女孩;比如尹舟,完美大家庭出身卻偏偏只願意在虛擬世界當王子;再比如阿顏,阿顏甚至沒法做一個別人眼中的正常人。林言苦笑一聲,誰會聽聽他們祈求呢?

  大概是高中生通風報信的緣故,隔壁桌一群孩子正對著他指指點點,有人說了一句精神病患者,林言無所謂的笑笑,從口袋裡抽出便箋條,寫下一行字:「希望能順利幫周錦天找到爸爸。」隨手把便箋貼在一張畫著愛心的螢光紙下面。

  他今天聽說了一個孩子的願望。

  他、尹舟和阿顏在查到男孩的記錄後闖去太平間打聽,看門老大爺耳背,林言把鬧鬼啦三個字喊的震天響老人家也沒明白,一旁做清潔的護工倒突然插話了,問他那孩子是不是還沒走,接著放下掃帚直說可憐。

  「我知道那孩子,我和他姥姥是鄰居,他媽幾年前死了,他爸做生意顧不上他,孩子跟姥姥住,有一次錦天發燒的厲害,他爸回來看了一趟,從那之後錦天就記住了。一天趁姥姥不在,他從三樓陽台翻了下去,以為摔傷了他爸就能陪他看病,結果活該孩子短命,落地時被馬路牙硌了一下,內臟破裂引起大出血,送到醫院沒撐幾天就過去了。」

  「骨灰埋在咱們市最貴的公墓,出殯那天我還去了,可惜他爸在國外出差,一直到兒子過世兩天才趕回來把遺體領走,最後一面都沒見上。」護工唏噓道:「聽說孩子在迷離時一直念叨爸爸怎麼還不來,醫生騙他已經在路上了,結果孩子天天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等,嚥氣時還睜著眼吶。」

  這個故事讓林言幾個人有點心酸,但阿顏說這種魂魄好處理,沒有怨氣也不想害人,只要找到他執念的人去墳前燒紙,陪他多說說話應該就散了。但孩子的鬼魂又最單純執著,如果那人一直不來,孩子等久了化成小鬼就是極難對付的怨靈。

  「鬼、鬼就是人心哪。」阿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頗有些失落。

  「叮。」林言的手機響了,尹舟把周墨的詳細住址和聯繫方式發了過來,竟然是本地人,住在本市最偏的一個區,開車過去得三個小時。林言嚥下最後一口酸辣粉,順便把湯裡的花生米扔進嘴裡,勾著唇角對蕭郁說:「走啦,這次的任務是幫小朋友找爹,比搞定你容易多了。」

  說著抓了他的手腕往外走,開車的時候忍不住邊吹口哨邊笑,心想要是所有麻煩事都像今天這樣就好了,不管他最近多倒霉,親情總是溫暖人心的。

  周墨家在城鄉結合處,當導航顯示的目的地到達時林言簡直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頗有氣勢的別墅,仿歐式院門上掛著一塊牌子:私人宅邸,外有監控。林言不由暗暗咋舌,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擁有這麼一套房子的人,就算孩子在美利堅住院天天往返也夠了,怎麼能連見孩子最後一面都沒趕上呢。

  把車停在院外,林言叫醒在副駕駛犯迷糊的蕭郁,哄孩子似的說:「我知道我趕你走你不高興,但這事我特想辦好,等會別搗亂,喏?」說完倚著靠墊愜意道:「我特理解那個小男孩的心情,我小時候爸媽也忙,一星期才回一趟家,我自己做飯自己睡覺,怕黑怕的要命,就盼著爸媽能突然回來。」

  「但我知道爸媽也特想我,他們雖然忙,但每次回家不忘買一堆好吃的。」林言換了個姿勢側身躺著,捉住蕭郁的一縷頭髮在指間繞圈,興奮道:「雖然人鬼殊途,但父子相逢總讓人期待,對吧?」

  蕭郁點點頭,嘴唇在林言臉上一啄,緩緩道:「走吧。」

  「蕭公子您終於肯跟我說話了,真難伺候。」林言嘀咕著開了車門。

  主人的院子打理的很精緻,各種時令花朵盛放,等在門外就能聞到浮動在夏夜裡暖融融的暗香,不遠處一隻淺水池裡擠擠挨挨養著好些錦鯉,搖頭擺尾時蹭出的拍水聲讓人感覺說不出的慵懶和愜意。

  林言等了幾分鐘,別墅裡跑出一位保姆打扮的婦女,隔著鏤空院門戒備的打量他,林言解釋自己是為了周錦天的事來的,保姆顛著步子又跑了回去。這次足足等了快二十分鐘大門才打開,林言理了理襯衫,穿過鋪著花石子的小徑,嵌響了小樓的門鈴。

  吱呀一聲,維多利亞風格的沉重木門打開一條縫隙,一名中年男子從門口探出頭來,猶豫道:「您是?」

  林言禮貌的笑笑:「我叫林言,是X大的學生,您是周先生吧,我為您兒子周錦天的事來的。」說著畢恭畢敬的把學生證遞過去。主人疑惑的檢查一遍,確認沒問題後將門縫開大了些,但仍沒有讓他進門的意思。

  「我兒子前段時間剛去世,您有什麼事?」

  雖然是背光,林言仍看的出中年人臉上典型的商人表情,勢力,倨傲,斤斤計較,他只穿了件絳紫色浴袍,鬆垮垮的在腰間繫了根帶子,露著胸膛,身材微胖,但看得出年輕時底子很好,現在耳朵下面積了點贅肉,不愛鍛鍊,或者只把高爾夫當鍛鍊的緣故。

  罩著鎧甲的有錢人。

  「您兒子的事我很遺憾,是這樣,我有位親戚在L醫院住院……」別墅正廳的水晶頂燈明晃晃刺人眼睛,林言在腦海中努力組織語言,中年人卻突然打斷他:「你是給哪兒打工的吧?該付給學校的錢我都付了,醫院和公墓的帳也結清了,小賣部也不欠錢,你來做什麼?」

  林言急忙解釋道:「不不,您誤會了,不是錢的問題,我知道這事說出來挺荒唐的,您可能也不信,但您兒子的魂魄確實還留在醫院沒走,他在等您去看他。」

  中年人的表情古怪起來,手拉著門把手做出要關門的樣子:「你有病吧,什麼我兒子的鬼魂,錦天早下葬了。」

  林言皺起眉頭,哪有這麼當爹的,聽說自己兒子的事,哪怕再不靠譜也不能立馬下逐客令啊。

  「是這樣,您知道錦天為什麼會出事吧?他沒對您沒見上他最後一面的事一直覺得很遺憾,到現在魂魄也不願意投胎,正附在我親戚的女兒身上等您回去看他,您可能不懂,但小姑娘被鬼附身處境很危險。」林言急的比比劃劃道:「就跟電影裡演的一樣。」

  「您要是不去,錦天的鬼魂就一直不能輪迴,時間一長不僅他自己痛苦,更可能四處害人,到時為了我親戚女兒的安全我只能打散您兒子的魂魄了。」林言邊說邊冒冷汗,這種話擱一個月前他肯定覺得自己腦殘了,活脫脫就是個跳大神騙錢的,但不這麼著還能怎麼辦,您兒子強烈的腦電波引發醫院電磁場紊亂,致使十三歲無辜少女陷入幻覺生命垂危?

  中年人這才皺起眉頭,放在門框上的右手抽回來,緊了緊浴袍的帶子:「這樣吧,這事我知道了,我最近忙,你跟秘書聯繫,要多少錢能把錦天送走你開口,我叫他開支票。」

  「我說了跟錢沒關係,如果您不去見他一面就算把銀行搬來我也沒轍!」林言這回真上了火,這人腦回路搭錯了麼,自己兒子的事他怎麼只想到錢呢!

  「爸爸幹什麼呢,媽媽在叫你!」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突然從中年男人身後繞出來,摟著他的腰撒嬌,突然發現站在門口的林言,把拇指放到嘴裡吮了吮,大睜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林言。中年人慈愛的把孩子抱起來扛在肩上,再看著林言的時候便擺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你到底誰啊?法師?大晚上賴在我家門口說胡話,再不走我報警了!」

  「誰啊在門口杵了半天,又是要賬的?老娘沒錢,讓他哪來滾哪去。」大門猛地被拉開了,穿絳紫色浴袍的年輕女人氣勢十足的站在林言面前,身段窈窕,蕾絲胸衣裡雪似的胸脯若隱若現,凌厲的眼神像刀片刮著林言。

  林言已經被眼前的陣勢完全打亂了陣腳,結結巴巴道:「呃,我,我是為您兒子周錦天的事來的……」

  還沒等他說完,女人霎時變了臉,聲音高亢道:「有完沒完了,為那黃臉婆留下的種花多少錢了,住最好的醫院買最貴的墳,他兒子自己短命不爭氣,還蹬鼻子上臉?」說完把小男孩往林言面前一塞:「看好了,這是我兒子,我就一個兒子!」

  說完根本不顧及自己丈夫難看的臉色,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林言握緊拳頭站在黑漆漆的門道里,心裡一陣一陣發寒。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車裡,從車窗往外看時只覺得整棟別墅霎時醜陋起來,連院子裡怒放的玫瑰都像膿瘡似的。他從來不信所謂有後娘就有後爹,只覺得親情是世界上最溫暖堅固,也最不可動搖的情感,但這一次他卻實實在在見識到人心的冷漠與涼薄。

  不要考驗人性,千萬不要,因為它根本不堪一擊,林言坐在車座上努力調整呼吸,但火氣還是蹭蹭往上冒,眼前浮現的全是小陽委屈的要哭的臉,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要思念父親到什麼地步才有勇氣從三樓跳下去,他在天有靈知道今天的一幕,會不會覺得自己死的不甘?

  林言重重的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冰涼的手輕輕摸上他的臉,林言扭過頭,啞著嗓子說:「蕭郁你別惹我,我現在不想哄你,只想揍人。」說著往離合器狠狠踹了一腳:「我操他大爺的!」

  蕭郁耐心的拽過林言的手腕,扳著他的肩膀讓他朝向自己,一雙眼睛帶了狠毒:「想怎麼辦?」

  「能怎麼辦,回去讓阿顏想辦法讓那小鬼忘了自己還有個爹!」林言氣的直喘粗氣。

  蕭郁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夜幕中別墅的輪廓,緩緩道:「我來。」

  「你是說……」林言愣愣的看著蕭郁,突然懂了他的意思,沉默半晌後咬著下唇說:「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我挺善良的,沒什麼忍不了的事,不過……」林言灼灼的望著蕭郁:「我他媽突然想變態一回,算他該的!」

  「蕭郁,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看到他親自來醫院上門給他兒子道歉!」黑暗的駕駛室中,林言一字一句狠狠說道。

  蕭郁捏了捏他的手,輕聲說:「放心。」

  25、墓園

  「嗡嗡……」

  地震了?林言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茫然的環顧四周後把視線定格在茶几上。

  是手機而已,林言揉了揉臉,摸過手機按下接聽鍵,頓時尹舟中氣十足的咆哮從聽筒中傳來,震得他差點一頭又倒回沙發上。

  「林子你總算接電話了!」

  林言捏著手機遠離耳朵,咕噥道:「昨天凌晨才那孩子他爹家回來,剛醒。」順便抬頭看了一眼掛鐘,上午十點二十分,這不太科學,按照尹舟平時的作息規律,這個時間他應該還死豬一樣賴在床上跟周公約會。

  「趕緊來醫院!給你打了快二十個電話你都不接。」尹舟突然壓低聲音:「形式發展不太對勁。」

  「……啊?小陽怎麼了?」林言有點著急。

  電話那頭尹舟猶豫了一下,答道:「不是……你、你還是來了自己看,說不清楚。」

  掛了電話後林言匆忙洗臉刷牙往醫院趕,臨走前特意把每個房間都打開檢查一遍,沒有人,也沒有鬼,蕭郁一夜沒回來。

  趕到小陽病房的時候林言才明白尹舟說的奇怪是什麼意思,只見昨天被小道士折騰的不像樣的病房窗明几淨,牆壁上硃砂寫成的符咒不見了,窗戶也被重新擦過,床頭的小桌上堆滿了鮮花和營養品,女孩則一個人靜靜的蜷在被子裡,白眼球盯著天花板一個勁發呆。

  小陽媽不在,林言輕手輕腳的往裡走,病房另一角突然傳來咔噠一聲凳子響,定睛一看,昨晚牛逼哄哄對著自己摔門的中年男人正跟媳婦一人踩一把椅子,腦袋上頂著報紙粘的帽子,抓著抹布賣力的擦壁紙,一看見林言進門,男人跟見到救命恩人似的衝過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聲淚俱下控訴道:「大師,我知道我沒良心,你說的我都照辦,都照辦,您行行好放了我們吧!」

  這動靜跟演電視劇似的,林言差點以為他開門的方式錯了,正盤算著是不是該退回去重來一遍,周墨見他要走,趕忙伸出另一手抓住他:「我把錦天生前愛吃的,愛玩的都帶來了,病房也打掃三遍了,您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求您別讓那東西跟著我了,我家現在不能住人了啊!」

  「行、行您先放手……」林言使勁想把胳膊抽回來。

  「小林子你可算來了!」尹舟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林言回頭一看,只見尹舟和阿顏兩人正抱著一摞東西往裡走,見怪不怪似的瞥了一眼周墨,順手把包裹塞進他懷裡。

  「我、我檢查過了,能用就是太多,隨便挑兩樣帶著,再去買點香火紙錢,就、就夠了。」

  「都行、都行!」周墨抱著袋子,苦著臉回答。

  尹舟從袋子裡撿出一隻紙風車,看了看又給扔了回去,朝周墨一努嘴,對林言說:「這哥們看著挺氣派的,腦子不太對,來看兒子就看兒子吧,怎麼跟掉了魂似的,大早上西裝革履過來,拿起掃帚拖把開始幹活,誰喊也不停,護工還給攆出去了,這不連牆都擦上了。」尹舟攤攤手:「也中邪了?」

  「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哥們壞事做的有點多,昨天可能遭了點報應。」林言一臉輕鬆:「門敲得有點響。」

  小道士在旁邊撲哧一笑,尹舟還是一頭霧水,不解的搖搖頭。

  「說來話長。」林言撇了撇嘴:「阿顏,人我帶來了,咱們再怎麼辦?」

  周墨見沒人理他,拎著抹布愁眉苦臉的重複道:「小兄弟你可幫幫忙,我全家人都在外面飄著呢,保姆嚇跑了,孩子在奶奶家……」

  林言嫌棄的掃了他一眼:「我是專門騙你錢的,會請不會送,您另謀高明。」

  周墨兩條眉毛向下聳拉下去,想繼續說話又礙於面子,鼓著嘴巴像剛嚼了蒼蠅。林言指著躺在床上的小陽對周墨道:「你問他,你兒子要是原諒你,我就放過你。」

  周墨看著被子裡的女孩徹底無語了,半晌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他、他來了就好辦,等會咱們去他兒子墳前把他隨身的一件東西燒給錦天,再讓他擺兩碟水果上上供就行了。」阿顏說。

  「那現在走?」尹舟雖然沒全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著周墨身邊年輕的小媳婦也猜了個大概,同情看了小陽一眼。「讓那孩子早點投個好人家。」

  林言剛想點頭,突然看見門口蕭郁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了,正倚在門框正盯著他看。從這個位置看過去他頎長的身形沐浴著陽光,漂亮的像雜誌的廣告招貼畫,林言有些晃神,沖尹舟笑了笑,輕聲說:「稍等,我還有點事沒辦。」說完便繞過去走到蕭郁跟前,那鬼的眼神一變,伸手想抱他時林言卻搖了搖頭,拽著他往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走。

  這一層全部是配套單人病房,因此公共衛生間很少有人,確認各個隔間都空著後,林言咔噠一聲反鎖上門。

  「組織表示很滿意,說吧,採用了什麼非常手段?」林言撐著大理石洗臉台盆,歪著腦袋問蕭郁。

  蕭郁搖了搖頭。

  「組織表示很好奇。」林言挑著眉毛:「那人看著也沒傷,怎麼辦到的?」

  「真想知道?」

  「嗯。」林言點點頭。

  蕭郁用一根手指點著他的下巴,想了想說:「做好準備。」

  林言見蕭郁背過身去,一陣不祥的預感突然湧上來,不由脫口而出:「不行不行我不看了,啊!」

  誰知還沒等他閉上眼睛,一張猙獰的臉出現在面前,雙眼成了兩個深深的黑洞,腐爛到一半面部肌肉流出屍油和濃血,沾著一縷縷亂發,牙床露在外面,暗綠屍斑像豆腐上生出的黴塊。喪衣中一對陰白骨爪撐在林言身側,聲音如同破了洞的風箱,林言簡直能感覺到從那東西口中噴出的腐臭之氣:「你……兒……子……在……我……這……裡……」

  「啊!」林言狠狠把那東西推開,毫無心理準備的對視讓他頭皮都麻了,下意識別過頭死死摀住眼睛。雙手隨即被一陣冰涼強制性掰開了,眼前出現的還是那副英氣的面孔,林言被嚇的狠了,一急之下掐住蕭郁邊搖邊吆喝,聲音都帶了哭腔:「你……你嚇死我算了,嚇死我算了!」

  「林言……」見玩笑開大了,蕭郁把林言抱到洗手台上,環著他的肩膀輕輕在後背拍著,半晌林言才回過神,從蕭郁懷裡掙出來委委屈屈的瞪著他,兩個人臉貼臉大眼瞪小眼,最後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蕭郁雙手撐在林言兩側,兩人一個坐在大理石檯子上,一個站在他面前往前傾著身子,離得太近鼻尖都要撞到一起。

  林言莫名的有點心跳加快。

  好像事情發展不太對,他的迷迷糊糊的想,剛才還恐怖片,怎麼一下子就小清新了,他使勁推了推蕭郁的肩膀,想從他兩臂的禁錮中溜出去,可那鬼的胳膊像鐵釺似的,林言只能用膝蓋死撐著不讓他過來,餘光一個勁往門口瞟,悲憤的想他怎麼這麼不小心,把這鬼跟自己關在一起……不是惹事嘛!

  蕭郁索性掰開他的雙腿,擠進來貼上他的胸膛,還沒等林言使出下一個防禦措施,那鬼便不客氣的吻上了他的嘴唇。先是輕柔的磨蹭和點啄,接著壓上來含著他的下唇一下下舔磨,微涼而柔軟的觸覺讓林言覺得簡直像濡漉一片花瓣,接著幹脆利落撬開了他的齒關,把舌欺進來肆意吸吮。

  林言使勁搖頭想擺脫他,蕭郁把他往懷裡按著,舌頭粗暴的頂到喉嚨口,一手摸索上林言的大腿,沿著大理石檯面往他後臀擠過去。

  草泥馬狂奔而過,把草原踏出一片亂七八糟的窟窿。

  好像……有反應了……

  好像……反應有點強……

  林言悲憤的瞪著眼睛,近距離注視下那鬼的睫毛抖的像蜻蜓翅膀,放在他腰側的大腿下緣被他用手掌來回磨蹭,林言摟住蕭郁的脖子,一邊用舌軟軟的纏上他,一邊在心裡發誓這次結束一定得回去收拾他家不聽話的小兄弟。

  蕭郁騰出一隻手解林言的牛仔褲鈕子,因為不熟練,摸索半天也不得要領,林言被他撩撥的有點急躁,索性單手撐著台盆幫他。

  「哎不行不行……停!」林言忽然倒吸了口涼氣,整個人僵硬的往後倒著,扶著蕭郁半天才支起身子,不好意思的說:「我……我腰疼。」

  「昨天睡沙發睡的,疼的快斷了。」林言尷尬的解釋。

  尼瑪操蛋的人生,林言在被蕭郁攙著用一種詭異的姿勢走回病房時尹舟盯了他半天,當著所有人的面中氣十足大吼一聲:「林子你這是縱慾過度了麼?」

  林言一臉黑線,氣的恨不得擰了他從十七樓扔下去,轉念一想自己現在沒戰鬥力,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狠狠嚥了口口水,黑著臉說:「睡沙發抻著了……趁哥們還能動彈,趕緊收拾收拾把小鬼送了去。」說著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扔給尹舟:「你開車。」

  給小陽辦完臨時出院手續,又按照小道士的吩咐圍繞全城搜索一家家叫不出名字的小店湊齊需要的東西,趕到郊區的墓園時已經下午六點了,正值夕陽西下,餘暉將大片修剪的一絲不苟的草坪染上一層細膩的金黃。

  一行人安靜的跟著周墨沿著小道往裡走,在最正中的A區一座新墳前停了下來,墓碑上端正的刻著愛子周錦天幾個字,黑白遺照上一個秀氣的男孩睜著彎彎的眼睛,笑得天真燦爛。林言回頭看了一眼在旁邊獨自站著小陽,對阿顏說:「他肯走麼?」

  「沒問題。」小道士肯定的點點頭,把供果和香火在墓前擺好,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青煙裊裊升起,一件件玩具和紙糊的衣服被投入火中,嗶嗶剝剝的焚燒著,紙錢捲了火苗被風吹著在空中揚起又落下,很快墳前便均勻落了一層細細的灰燼。

  林言不願意近前,一個人走到遠處靜靜坐下,看著一行人忙碌的身影他忽然覺得有些辛酸,所有的錯都可以被原諒麼?他想,被親人背叛,遺棄,孤零零的留在黑暗與冰冷之中,真的可以一筆勾銷麼?

  阿顏開始低低的吟誦地藏經,平和的調子在青翠的墓園中聽起來格外靜謐,接著令林言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直無知無覺的小陽忽然轉過頭,雙目直勾勾的盯著周墨,就在他以為要出事的時候,小陽慢悠悠的走過去,伸開雙臂抱住他的大腿,腦袋埋在周墨腰上。

  像個普通在校門口等待父親的孩子一樣,摟著爸爸的腰,歡欣雀躍的講學校裡發生的事情。

  可惜這個孩子已經沒了未來,沒了學校,林言想,他即將走上這輩子最長最孤單的一條路,一個人走下去,不管路的盡頭是不是開滿繁花。也許他會輪迴,也許他會去童話中一個叫做天堂的地方,對死亡世界的暢想不過是生者對亡人最後的哀思,但那有什麼關係,這麼一個好孩子,上天不會捨得對他太差的。

  儘管世界功利而冷漠,總有些感情不計回報,歷經傷害,背叛和遺忘,還能捧著一顆碎的不成樣子的心,努力伸開雙臂去擁抱。

  女孩軟綿綿的倒了下去,小陽媽終於克制不住撲上前把女兒一把抱在懷裡,這次小道士沒有制止她,只是抬頭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晚霞將一切都浸染在昏暗的燦金色光暈中,林言突然瞪大了眼睛,只見蕭郁牽著一個秀氣的小男孩從不遠處的一棵松樹下繞出來,男孩有些羞澀的咬著手指,飛快的看了一眼林言又扭過頭去。

  蕭郁在男孩面前蹲下來,溫和的摸摸他的腦袋,似乎在認真囑咐著什麼。夕陽給他全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橙黃光芒,甚至他們兩人都像是泥金塑的偶像,蕭郁和善的笑著,男孩則輕輕的點頭,半晌站起來一個人朝墓碑的方向走去,最後留戀的回頭環視一眼,從腳開始慢慢化成淡藍氣霧,在晚霞中消失不見了。

  蕭郁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被一個人牽住,穿白襯衫的清秀男人捉了他的手指,長長嘆了口氣。

  「我們講和吧。」林言轉過臉輕輕說:「不吵了。」

  蕭郁點了點頭。

  「走啦,回家。」

  墓碑前一行人還在忙碌著收拾東西,兩個人已經牽著手走出去很遠,夕陽下一座座墳冢默默無語,林言將步子放的很輕,儘量不打擾他們,觸摸著指縫中傳來的冰涼體溫,林言想,今天可以終於睡個好覺了。

  26、照片

  從南三環的天橋下來往右一拐,穿過一條被梧桐樹掩映的小路就到沈家園。

  成片的低矮樓房和兩側雜亂無章的地攤跟這座城市的現代化格格不入,但這裡卻是全國有名的古玩市場,每天數以萬計的人懷揣重金來到這裡,冒著被烈日烘烤中暑的危險在一個個攤點徘徊不休,盼望能在角落慧眼發現一兩件被埋沒的珍玩,行內人謂之撿漏。他們中不乏投機者,收藏家,觀光客,書畫名手,甚至賭徒,他們堅信一座數千年歷史的城市到處掩藏不為人知的財富,而正是這種心情給了他們相似的神態,陶醉而狂熱眼神像一條長長伸出的舌頭,水淋淋的舔過兩側小攤上粗製濫造的高古仿品。

  這裡是留給少年時的林言無數回憶的地方,他讀書的中學離這裡很近,放學後常常一個人背了書包來這裡,那時候人還沒這麼多,附近有一條污染厲害的河還沒被填埋,空氣總瀰漫著一股臭鹹魚的味道,擺攤的小販也還沒學會一邊懶洋洋的打瞌睡,一邊偷瞄客人的表情來判斷一筆生意能騙多少錢。

  舊日時光彷彿一卷泛黃的報紙,穿淺藍校服的少年穿行其中,用零用錢換一顆清末時期的琉璃,他蹲在攤點前挑挑揀揀,擺攤的老漢一邊抽旱煙,一邊講晚清琉璃廠的故事,林言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同年齡的孩子攢錢買明星海報時他只對舊貨店充滿興趣,就像當他們對親戚帶回的比利時巧克力津津樂道時他還數年如一日執著於校門口老奶奶掂著的一鍋蜂蜜纏糖。

  木頭,宣紙,舊物特有的塵土氣中有時光的味道,少年時代的林言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像一條落單的魚。

  下午三點的陽光明晃晃的鋪在地上,林言左手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袋子,右手握著一杯燒仙草奶茶,慢悠悠的在人群中踱著步子,草綠色V領T恤和棉麻七分褲的打扮在人群中顯得有些突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淘古董的人喜歡穿黑,風塵僕僕的像剛從地裡鑽出來。

  「喏,怪熱的,喝不喝?」林言晃了晃奶茶杯,冰塊撞上杯壁,撲棱一聲輕響,旁人看來他在對著空氣小聲說話,實際上一個看不見的人正走在他旁邊,幫忙分了袋子的一半重量,因此林言雖然提了不少東西,但並沒費多大力氣。

  蕭郁就著他的手低頭,在林言含過的地方抿了一口,使勁咬了兩下吸管轉過頭去。

  林言有點想笑,牽了牽嘴角把杯子拿回來。

  阿顏說蕭郁跟著他可能想起更多的東西,因此吃完早飯林言便帶他來了古玩市場,希望能藉著他那個時代的東西讓他記起些什麼,誰知一家家店舖走過來,東西買了不少,這鬼卻沒什麼起色。林言看了眼手裡的袋子,裡面塞的全是從沈家園一家有名的漢服店買的成衣,製作精良價格昂貴,一般人最多買一套來收藏,像林言這種一買一堆當日常用品的顧客還真是少見,連店員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蕭郁這人也不知道什麼公子哥出身,架子端的大,適應一下時代都不肯,林言翻了個白眼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倒是扔個銀錠子,自個兒當甩手掌櫃,讓他當小廝跟在後面付錢。

  剛從店裡出來還沒從肉痛中緩過神,路過一家木器行時蕭郁突然停下步子,林言望著店面華麗的裝潢和一件件花梨、紫檀家具,哭喪著臉說祖宗這個真買不起。蕭郁卻不理他,拖了他徑直往裡走,於是三十分鐘之後,林言在店員小姐的注目禮下刷卡結賬,買了一張漂亮的桐梓木古琴。

  「我家祖宗,還要什麼?」林言把木器店的送貨單往口袋一掖,轉過頭憤憤的朝蕭郁丟眼刀。

  蕭郁若無其事的搖頭。

  路上人多了起來,有些不知淘到了什麼寶貝,一臉藏不住的興奮,偷偷打量剛買的東西,有些則面容嚴峻,一副吃虧上當的樣子,還有三三兩兩的外國遊客,帶著雷鋒帽聚在路邊買皮影,時不時回頭好奇的打量著這座全部以中國風構建的古玩城。

  從店舖區出門往南是大片仿明清風格古建築,熙熙攘攘的窄街有些像水滸傳的場景,二樓的木窗推起來,用一根短棒支著,往上看能見到喝茶的客人,店小二一身短打,拎著大茶壺來回忙碌。

  窄街通往一大片翡翠攤,用塑料棚搭起來遮蔽陽光,林言帶著蕭郁剛走進頂棚的陰影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聲吆喝。

  「您看這綠多陽,這水頭多好,這個價格您就算跑遍沈家園也找不到第二家!」賣翡翠的小販挺著圓肚皮,一隻腳踏在凳子上,手裡舉著只通透的福鐲對客人唾沫星子橫飛,攤前的打扮樸素中年婦女一臉猶豫,接過鐲子翻來覆去的看。

  「太貴了,再給降點。」婦女誠懇道。

  「這麼綠,這麼透,才這個數,大姐您要是再壓價就是斷我活路,您走好不送。」小販鼓著眼睛一把把鐲子撈了回來。

  「給閨女買來當生日禮物,太貴了她摔了多可惜,您再給個最低價。」

  「這樣。」小販骨碌一轉眼睛,掏出計算器噼裡啪啦打了幾個數往婦女眼前一塞,「這行了吧?不能再低了!」

  林言忍不住湊過去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數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小販對他使勁擠了擠眼。

  林言搖搖頭,拿過鐲子對婦女說:「您別買這個,他忽悠你呢。」

  「哎哎說什麼說什麼,咱們這可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不信出去打聽打聽……」

  林言撇了撇嘴,把燒仙草杯子放在攤位上,捏著鐲子換了個角度,弧面正好倒映出塑料頂棚的一線亮光,對買鐲子的婦女說:「您看這反光的邊緣模糊,仔細看能看出表面有極細的網格交織。」林言將鐲子舉高讓光線透過來,「裡圈有紫色螢光,說明這鐲子經過酸洗充膠才這麼透明。」

  「還有這綠色浮在表面浸不下去,說明是後期上色,這東西就值一兩百塊,您別買了。」

  小販的鼻子眼睛皺成一團,乍一看像只乾巴核桃。

  「哎呀。」中年婦女急忙把裝錢的信封塞回包裡,對林言連連道謝。

  等她走了,小販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氣呼呼的扭頭不看林言,連圓鼓鼓的肚皮也好像比剛才扁下去了點。

  「逞什麼能,當人發財路。」

  林言使勁在小販腦門抽了一巴掌:「沒見人連個錢包都沒有,這樣的你也好意思騙,幾天不見長本事了。」

  周圍幾個攤位一起發出哄笑聲,小販把翻到頭頂的眼珠放回原位,抓過林言的奶茶把塑料紙摳開灌了幾口,卡拉卡拉邊嚼冰塊邊嘟囔:「咱這一行哪有騙人,自己眼力不濟怪誰,出門不退是規矩。」

  這是實話,古董翡翠玉器買賣靠眼力,哪家店擺出來的都是假貨多真貨少,全靠顧客一雙火眼金睛,打眼不退,出店自認倒霉。林言嘖了一聲:「人又不是圈裡人,這要讓你爸知道有你好看。」

  小販翻了個白眼,自知理虧不說話了。

  林言從小就是古玩市場的常客,自從大學選了這專業後更喜歡沒事就來小攤練眼,低價買高價賣撿過幾次漏,他人又也和善,常幫人鑑別東西,因此許多小販都認識他,比如今天這個,林言先認識的他父親,很耿直的老人,跟客人還價時甚至會把進價條拿出來,可惜林言高中畢業老人就病了,生意交給兒子打理,於是便有了眼前的小奸商。

  林言不跟他客氣,繞到攤位後從桌下搬出一隻銅皮箱子,裡面堆了些明清民俗工藝品,原攤主年輕時從附近的居民家裡收來的小玩意,都是家傳老東西,林言就是想起了這一筐擺設才特意拉蕭郁來看。黃銅鏡子,岫玉鐲,扳指,鼻煙壺,煙嘴兒,一樣樣看過去蕭郁卻只是搖頭,林言把最後一件扔回箱子裡,拍了拍身上的灰,有點沮喪。

  「這一筐扔這多久了也沒人動,你扒拉它幹嘛?」小販一直在旁邊斜眼看他忙活,忍不住問道。

  「找點明代的小玩意,上課要用。」林言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邊往回搬箱子邊應付著。

  「明代的?」小販已經不計較鐲子的事了,「劉老頭那兒藏了不少。」

  「不不不……」林言趕忙拒絕,想了想又嘆了口氣,「算了,逛了一整天,就剩他那兒沒去,我試試吧。」

  「別說錯話,祝你好運。」小販做了個鬼臉。

  劉老頭開的店在沈家園的頗有名氣,不僅僅因為別人賣古玩他只賣老照片,更因為那老頭脾氣出了名的暴躁,天天放著店不管,掛著一隻老式機械相機在園裡賺來賺去,去他店裡買東西從來找不到店主在哪,走在路上倒天天撞見他穿著件舊中山裝跳腳罵街,瘦的像螳螂似的臉歪歪斜斜掛著副眼鏡,鏡片有時碎塊蛛網,有時壓根找不著鏡片。

  他的店賣老城的舊照片,從地板密密匝匝一直掛到天花板,因為舊照片很難翻印,因此賣的也格外貴些。一八七二年的前門,大柵欄,夕陽中的舊日園林,穿長衫的路人面黃肌瘦,睜著麻木的眼睛。電視台來特意採訪過,但節目做到一半從攝影師到記者已經無一例外被劉老頭罵了出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於是店裡還是整日沒有生意,老頭也還是天天舉著相機在外面閒逛。

  店舖在沈家園的西北角,位置不吉利,門上掛了一隻風水名師設計的闢邪符,蕭郁進不了門,站在門口等林言。

  林言看著黑洞洞的店面,第一次覺得自己挺捨不得蕭郁的。

  不出意料,劉老頭不在店裡,一個穿紅小襖,七八歲大的小姑娘正背對著他,指著牆上的照片唸唸有詞,聽見有人進門,回頭對林言咧嘴一笑。

  林言有點詫異,這小姑娘是他鄰居,雖然不知道她住哪一戶,但常常看見她穿件髒兮兮的紅衣服在樓下院子裡跑來跑去的玩耍,有時候林言晚上出去買夜宵也見她在院子裡逗貓玩不回家。最近一個月倒不常見了,沒想到在這裡碰見。

  難不成跟那怪老頭是親戚?怪不得天天在外面瘋玩沒人管,林言想。

  「你怎麼自己在這?」林言放柔了聲音蹲下來問她。

  小姑娘瘦精精的,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林言,咧著嘴不說話,林言突然覺得這小姑娘的笑讓人覺得不舒服,那似乎不能叫做笑,只是習慣性的咧開嘴擺出的動作,嘴角向上揚,眼睛卻很呆滯,大夏天穿件舊小襖,整個人跟滿屋的老照片一樣有種被時代拋在後面的味道。

  林言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出去等那怪老頭。

  「你XX什麼東西,我XXXX……」林言正走神,突然撲通一聲響,劉老頭抱著他的破相機從大門口摔進來,以極其狼狽的姿勢四肢著地,趴在店裡唯一一塊能曬到陽光的地板上。

  「您、您您沒事吧?」林言趕緊衝過去扶,誰知老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翻過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拍了拍膝蓋上的土,不死心的繼續朝門外謾罵。林言尷尬的站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頭罵夠了,哼哼唧唧的爬起來,一回頭看見林言,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睜圓了眼,撇著公鴨嗓嘎巴嘎巴的說:「你在這幹嘛?」

  「我來買東西。」林言哭笑不得,出現在店裡的人,老闆的第一反應不應該是顧客麼?

  「走走走,有什麼好買的,年輕人懂個屁。」老頭使勁扶了扶眼睛,不滿的繞到櫃檯後面,「你還站著幹嘛?不做生意沒聽見?!」

  林言懶得跟老頭再廢話,拍拍屁股轉身就走。

  「哎!等等!」老頭大喊一聲,林言剛走到門口,被這一嗓子嚇得一個激靈,只好又站住了。

  「你長得挺好,我給你拍張照片。」老頭突然幾大步又從櫃檯後舉著相機繞出來,揪住林言的領子把他往屋裡推,三兩下給推到小女孩旁邊,接著不由分說半蹲下去,咔咔幾聲快門響,老頭溝壑縱橫的臉從鏡頭後露出來,滿意的咂咂嘴。

  茲茲細響過後,幾張照片接連從相機頂部冒了出來,老頭捏在手裡看了一眼,抽出一張塞給林言:「你拿著。」

  林言這次又領教了一回老頭的威力,氣的一轉臉,揉著肩膀往外走:「我不要。」

  「拿著!」老頭在林言耳畔大吼一聲,震的整個腦袋鐘鼓不絕。

  林言無語的接過來掃了一眼,只見黑白畫面裡他像個木頭桿子似的,面無表情戳在牆邊,背景昏暗,他整個人像網上流傳的靈異圖片。

  有什麼不對……

  林言突然睜大了眼睛,腦袋裡一根神經突突的跳,他不由往後退了一步,打量著照片裡的自己,再看看拍照時自己站立的地方,一陣冰冷像水一樣從頭澆下來。

  剛才和他一起拍照的那個小女孩不在照片裡,靈異電影似的黑白背景中,只有他一個人。

  林言艱難的抬頭,紅衣女孩正站在他剛才站的地方,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破棉襖,咬著手指頭衝他咧嘴陰笑。

  「嘿嘿,嘿嘿。」老頭扶了扶歪斜的眼睛,一片鏡片啪的掉在地上。「照的真好,真好。」

  林言連滾帶爬的出了屋子。

  陽光凜冽毒辣,熙熙攘攘的街上人潮湧動,蕭郁正百無聊賴的站在門口,林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努力吞了口口水,幾大步奔過去狠狠抱住了他。

  27、招魂

  敵人和朋友其實可以相互轉化,比如之前林言一直小心翼翼的提防這隻鬼,而當新敵方出現時,他才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蕭郁和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林言的餘光瞥過那間幽暗的小屋,腦袋枕在蕭郁胸口,微涼的體溫讓他冒出一個莫名的念頭,自己竟然因為這只二十四小時守在身邊的鬼魂的存在而感到安全。

  「怎麼了?」蕭郁摸了摸林言的後腦勺。

  「沒……沒事。」林言臉一紅,從蕭郁懷裡掙出來,掩飾著低頭看老頭塞給他的照片,黑白畫面配上呆滯的表情像極了一張遺照,仔細看去,紅衣女孩站著的地方並不是完全沒有東西,林言使勁在照片上抹了抹,一團稀薄的灰霧浮蕩在他的腿邊,不細心分辨大概會當成照片的質量問題忽略過去。

  「豌豆黃,山楂糕,果料糖蜂糕,栗子涼糕、驢打滾,愛窩窩。」推著貨車賣小吃的商販見林言站著不走,撈起一條抹布使勁擦了擦貨車的玻璃櫥窗,愈發起勁的吆喝起來,「您來一份嘗嘗?」

  乾燥晃眼的陽光投射下來,小販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遙遠的讓人聽不清楚。

  事情在朝著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林言搖搖頭,拽著蕭郁漫無目的的往前走,一邊努力回想,他第一次見到這小女孩是在自家樓道里,那天電梯出了問題,他爬樓梯上十二樓,在三樓的拐角看到這小姑娘攀著扶手玩。後來幾乎每次回家都能在樓下碰到她,但林言到家的時間正值孩子放學,大群學生在院子裡踢球,他並沒有單獨注意過這小姑娘。現在一想,的確從來沒見她跟別人說過話。

  似乎已經很久沒再見過這小女孩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林言低著頭邊走邊踢一塊小石子,眼角餘光掠過蕭郁的直綴下襬,一隻鮮亮的白底青翠色懷古從云紋腰帶垂下來,隨著他的步子搖搖晃晃。林言猶豫著把視線投向身邊的鬼魂,記憶中蕭郁出現的那個雨夜,當林言失魂落魄的衝下樓時便看見小女孩站在雨中咬著大拇指看他,要不是他被鬼威脅一定會忍不住問清楚為什麼她要在下雨天獨自站在外面。

  從那一天開始林言的生活完全變了樣子,他默默的想,似乎也是自從蕭郁跟上他,紅衣女孩就再沒出現過。

  一個念頭猛地劃過他的腦海,林言幾乎站立不穩,抖抖索索的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撥通了尹舟的號碼。

  「嘟……嘟……」接電話,快接電話,林言暗暗催促。

  「……林子?」鈴聲響過七聲之後,尹舟含糊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睡覺呢,沒事我掛了啊。」

  林言鬆了口氣,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一邊掏車鑰匙一邊問:「阿舟,你記得上次找二仙姑驅鬼時她怎麼跟咱們說的嗎?」

  「神婆騙錢的管它幹嘛……」尹舟不情願的嘟囔,「好像是說有個小女孩來著,什麼在陰間沒錢沒衣服,還潑了你一身水,純扯淡。」

  林言心裡募得一涼:「然後二仙姑就死了,死亡時間被人故意改過。」

  「對。」尹舟打了個哈欠:「有線索了?」

  林言拽著蕭郁大步往停車處走,狠狠一關車門:「她應該不全是在胡扯,真的有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跟著我,我跟她一起拍照,但沖洗出的照片裡沒有她。」

  「我靠!」尹舟徹底清醒了,猛地從床上彈起來,「開什麼玩笑!又是鬼?」

  「還不確定。」林言擰鑰匙發動車,目光死死的盯著擋風玻璃,「那隻手,咱們去找二仙姑時拍在擋風玻璃上,差點害咱們出車禍的手,當時我覺得不對勁,但一閃就不見了,沒看清。」

  「現在想想那隻手太小了,根本不是住我家的那隻鬼。」林言瞥了一眼蕭郁,「還有去酒吧找你碰上鬼打牆那天我也看見過那小女孩,那時候還以為她是活的,我懷疑她和那次鬼打牆,還有二仙姑的死都脫不了關係。」

  「等會我去阿顏那兒問問,最近一段當心注意點。」

  尹舟沉默了一會:「……你注意安全。」

  林言掛了電話,小心翼翼的把車從停車位倒出來。沈家園關門的早,滿載而歸的淘金者們一批一批從大門口湧出來,魚群一樣略過林言的車窗,路旁的玉器店迴響著刺耳的砂輪聲,林言嘆了口氣伏在方向盤上等聚在車前的人群散去,轉頭看著蕭郁時便忍不住有些愧疚。

  「一直都不是你對麼?」林言小聲說。

  「第一次遇到你的那個晚上,我開車在立交橋轉了三個小時,直到看見你才找到出口。」

  淅淅瀝瀝的小雨,路燈下立著的孤單身影,像在等一個永遠實現不了的約定。

  「那時候還以為因為你才迷路,沒想到反倒是你把我帶出來。」林言回想起當時自己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立交橋兜圈子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把他嚇得半死的鬼現在天天分享他的屋子,分享他的副駕駛座,甚至分享他偶爾不受控制的性慾。

  蕭郁用食指和拇指撐著額頭努力回憶,阿顏說剛回人世的鬼魂處於混沌之中,它們只憑生前的一點記憶不斷找尋自己滯留於陽間的原因,有些找到的能夠順利投胎,有些一直找不到,心懷怨念越溺越深。林言掰開他的手放在手裡纏著,有點心疼,輕輕說:「算了,別想了。」

  忍不住苦笑:「現在有你忙的了,有人跟你搶我的命。」

  「……你是我的。」蕭郁回握著他的手,緩緩道。

  「我不是。」林言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進行到這個話題自己就特別固執:「到現在我也不清楚你是誰,不知道你想帶我去哪,一個月前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可是現在新認識的鬼比人還多,生活已經一團糟了,今天又碰上一個差點讓我死在高速路上的小姑娘。」

  喉嚨哽住了,林言抽了抽鼻子,不知為什麼心裡泛上一陣強烈的委屈:「我到底招惹誰了,為什麼都不肯讓我好好過日子呢?」

  蕭郁攬過林言的肩頭,下巴蹭著他的額角,林言咬著牙,眼睛的酸澀感更嚴重了。

  「等會要去阿顏那兒問小女孩的事,蕭郁你別動,讓我歇會。」林言摟住他的腰,弓著背整個人蜷在蕭郁懷裡,「實在太累了。」

  修長的手指撫摸著他的發跡,冰涼的,手勢卻很溫柔:「放心,我在。」

  「我知道。」林言把玩著蕭郁腰上的絳紅絲絛,撲哧一聲笑了:「這條命留著給你,別讓我死在別人手上。」

  林言把臉埋在蕭郁胸口,這話放在一個月前他肯定以為自己腦子出毛病了,但現在說出口卻很是認真,好像那鬼說讓他放心他就真的能放心了。他本能的察覺最近發生的事情遠遠不止巧合那麼簡單,就好像一個編制好的套索早已經放在路上,只等他無知無覺的走到繩圈中心,再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猛地收緊。莫名盯著他的小女孩,死去的神婆,被安排好的實習和執念的鬼魂,車窗外的遊玩的人群緩緩散去,林言抱著蕭郁的腰,忍不住想道,即便他真的掉進了一個不可預知的陰謀,總有些東西是可以抓緊的吧。

  他其實知道有一個問題是他們之間無法解決也無法調和,他小心翼翼的迴避,那鬼也第一次做出讓步,林言長長地嘆口氣,掙紮著直起身子,往右打方向盤將車從停車區緩緩開出去。

  還有時間,以後再想吧,林言在心裡說。

  阿顏住的樓道一如既往的昏暗,上次來時看到的蜘蛛網又結的大了些,一隻圓鼓鼓的灰白蜘蛛正吊在下面撥拉著八條長滿絨毛的腿,蛛網下面的破自行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大號寫著減肥茶廣告的紙箱子。

  阿顏這次沒點根蠟燭裝神弄鬼,客廳亮著燈,給林言泡了杯苦丁後阿顏藉著燈光仔仔細細查看那張黑白照片,面色凝重起來。

  「感覺不到另外的東西,按說再弱的鬼也有陰氣,但你說的我完全看不見。」阿顏奇怪的檢視林言周圍的空氣,又低頭研究照片。

  「自從蕭郁出現我也沒再見過她,今天是第一次。」林言指了指身後的鬼魂,不好意思道:「他叫蕭郁,好像沒跟你說過。」

  不知道為什麼在別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竟有點緊張,林言連忙咳嗽一聲做掩飾。

  「蕭、蕭郁,已經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小道士低聲自言自語,打開櫃子掏出上次驅鬼用過的紅漆大筆和盛硃砂的玻璃瓶,擰開瓶蓋,停頓了一下:「遇見你說的小女孩時他也在?」

  「不在。」林言回憶道:「那家店的門上掛了個闢邪符,他沒辦法進去。」

  「掛著闢邪符會有鬼,是什麼樣子的闢邪符?」

  林言憑著記憶用手機塗鴉板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圖案,像個變形八卦,下面一串龍飛鳳舞的符號用塗黑的方框代替了,小道士皺眉研究了一會,肯定的說:「這、這是專門驅鬼用的,這東西貼在門上再厲害的鬼也進不去。」阿顏細長的手指點著照片中林言腳邊的一團灰霧:「跟我想的一樣,這不是鬼,是咒。」

  「咒?」林言抱著杯子迷惑道:「電影裡演的詛咒?」

  阿顏從桌子下面拿出黃紙,硃筆蘸著硃砂粗略寫了道符,用打火機點燃了在林言左右肩膀和頭頂各點了一下,皺眉道:「不、不是,咒是一種由人操作的邪術,比如南洋降頭和苗疆蠱術,通過蟲蟻,替身,甚至鬼魂來傷人害人,它跟我們道術不一樣,道術只針對鬼,而咒針對人。」

  黃紙的火苗掠過林言肩頭時明顯增大了,發出細小的噼啪爆裂聲,小道士把黃紙在手中使勁甩了甩吹熄火焰,奇怪道:「用相機對自然形成的鬼魂拍照不可能拍出灰影,那小女孩應該被人用某種方法禁錮起來做成咒術,我幫你去去晦氣,碰、碰見這種東西很不吉利的。」

  「林言哥哥你最近得罪過什麼人,怎麼有人對你下咒?」

  林言喝了口茶陷在沙發裡苦笑著搖搖頭,他突然想起二仙姑說過的話,那小女孩被人關起來怨氣深重,那時以為她信口胡謅,沒想到竟有七八分可信,可惜人已經死無對證了。

  死無對證?林言詫異的回望了一眼蕭郁,如果人死了都可以有魂魄……

  「阿顏。」林言一把攥住小道士細瘦的手腕,沉聲道:「人死了還能說話麼?」

  小道士楞了一下,唇邊浮上抹笑意,視線在天花板盯了一會,輕聲說:「不、不一定,有些死的時間短可以,久了就不行。」

  「不到一個月。」林言把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濺出的水在黃紙上氤成一個個小圓斑,「我想招一個人的魂。」

  小道士若有所思的摩挲著硃筆的筆桿,猶豫了一會:「我、我試試,一個月應該還沒來得及投胎。」

  客廳燈光暗淡,整間屋子浮動著淡淡的藥草香,置身久了彷彿與正常世界越離越遠,林言掏出手機盯著明晃晃的屏幕想找到點人氣,通訊錄一條條往下滾,一條短信突然跳了出來。

  「有消息了,我叫秘書再確定一下,明天給你答覆。」

  發信人是週一開講座的文件夾教授。

  28、仙姑

  在南方某些偏僻的山區,苗疆女子用陶罐和經血飼養百種毒蟲,封口放置於陰濕之地,施以術法,白日之後毒蟲自相殘殺,剩下最後的一隻叫做蠱,用蠱做成的咒術能讓情郎一生一心一意,也能讓仇家夢魘,瘋魔,甚至死亡。養蠱女子獨來獨往,常對空氣喃喃自語,路人避之不及。

  南洋降頭,尋找剛死的嬰胎熬出屍油澆於木偶,以人血供養放置於家中,囚禁其中的嬰鬼可保家宅興旺發呆,但施咒者本人必遭報應,也有在木料上刻生辰八字詛咒他人致人凶死。

  咒術興盛於明朝,東廠閹黨作亂,大臣相互舉報,乃至於不敢大聲說話,每日以眼神交流,而咒術就作為道術的分支發展壯大,用以報復政敵。阿顏說用於驅鬼救人的道術日益沒落,邪術卻經久不衰,不可不說是道派發展的悲哀了。

  週六上午天氣晴好,陽光明媚但還不到毒辣的程度,遠山青黛在藍天下默默無語,鄉間林蔭小道中一輛黑色a4快速穿行而過,揚起一地煙塵,路邊一隻昂首挺胸的白鵝被汽車驚動,拍拍翅膀伸著脖子往籬笆後面躲去。

  汽車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戶農家小院停下了。

  院中一棵高大的蜀子樹伸展著茂密的枝條,看起來格外生機勃勃,相比之下整間院落卻奇異的呈現出頹敗的氣息,一口水井被磨盤覆蓋了,石子鋪成的小路長滿野草,三間土坯房大門緊閉,遮蔽門窗的稻草簾落滿灰塵。

  一切都跟一個月前大不相同,林言記得上次來時這裡養著母雞和兔子,穿藍花布的神婆正跪在蒲團上閉目養神,小院中到處充滿了鄉土的神秘氣息。而現在的院子給人一種屋主早已離去多年的荒蕪景象,實際上後山的新墳剛剛建好不足一月。農村人深信生人居住的房屋有神靈保佑,幾十年如一日遮蔽風雨,而一旦屋主辭世,神靈也就跟著離開,因此空屋無人常常不到半年就倒塌損毀。

  「仙姑在時村裡孩子生病發燒,大人撞客中邪,小年輕娶親掐算八字都找她,要錢要的多,算的也挺準。」村長夾著煙說。

  這個村的村長跟尹舟母親相識,聽說尹舟帶人憑弔二仙姑,特意等在村口迎他們,從村頭到二仙姑家一共十分鐘車程村長連抽了四根煙,尹舟被熏的直擠眼睛,林言和小道士則每隔半分鐘把腦袋扭向窗外透一口氣,明明煙熏火燎的車裡只有村長一個人嘮叨不停,林言卻簡直能看見三人一鬼的吐槽像旦幕一樣從車頂呼啦啦飛過。

  如果鬼也會吐槽的話。

  林言從小道士隨身的包袱中找出一卷香火點燃,將香爐放在土屋門口,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

  「上次我們走後沒多久仙姑就出了事,早該過來上柱香,學校的事多就耽誤到現在了。」林言撣了撣稻草簾子,積存的灰塵落了他一頭一臉,「咳,咳咳,這裡,這裡沒人管麼?」

  「哪兒有人管,你們城裡小娃不知道,幹這一行都是老天讓拿福笀換飯吃,仙姑二十來歲出來,不到十年家裡漢子跟倆兒子都死了,就剩她自個兒,這不連她自己也沒保住。」村長把發黃的條紋襯衫往褲子裡塞了塞,「甭覺得膈應,村裡每出個仙姑都脫不了這下場。」

  「走,走,你們幾個不是要到墳前看看嘛,我們這不興立碑,都是弄塊石檯子,就村裡人記得住,我帶你們上去。」

  日頭漸漸毒辣起來,幾個人各折了根樹枝一邊撥拉草叢提防有蛇,一邊踩著崎嶇的小道上山。農村墳地不像城市公墓整齊,而是各家認領各家的地方,家裡每死一個人就挨著上一個埋,一塊突出的土堆加上塊大石頭就是墳頭,有些年代久遠的甚至連土堆都看不出來了,草叢中開滿了淡藍色小花,一棵棵棗樹長得雜亂無章,走路時需要時刻留心腳下步子才不至於打擾了故人。

  二仙姑的墳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土堆很新鮮,除了一個扎的歪歪斜斜的花圈外跟荒蕪多年的舊墳沒有任何區別。

  這場景讓林言有些愧疚,他把一大串紙元寶在墳前燒了,用樹枝一邊撥拉,一邊在心裡默默說,阿婆,你要是還在人世,麻煩回來一趟告訴我們是誰害你,我們一定還你個公道。

  村長拿了林言送的玉溪在遠處蹲著抽煙,林言給小道士使了個眼色,輕聲說:「開始?」

  阿顏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照片,是剛才在二仙姑家鏡框裡找到的,照片中的仙姑還很年輕,穿著件花棉襖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

  「現在時間不好,太、太陽太大,山間陽火盛,鬼魂不一定招的出來。」阿顏說著,跳起來抓過頭頂一棵橫出的棗樹紙條,將包袱中的一張招魂旛掛在上面,拍了拍落在肩上的塵土,「有照片,有屍骨,嗯,林言哥哥,還借你的生辰八字用一用。」

  林言還沒來得及問,小道士已經利索的遞給他一柄匕首,不同於平時用的那柄桃木劍,這把是實打實用金屬鍛造,看刀柄似乎有些年頭了,刃尖在陽光中閃著明晃晃的白光。

  「一、一會你拿著這個,可能有點不舒服,但千萬別鬆開。」阿顏囑咐道:「我、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尹舟撲哧笑了一聲,又覺得這時候笑場不好,趕忙把笑聲在喉嚨裡變成一串咳嗽。

  其實阿顏每次講到道術和符咒都不結巴的,林言嘀咕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馬上接近正午時分,山裡的小棗樹擋不住火辣辣的陽光,站久了幾個人身上都起了一層熱汗,村長已經耐不住暑熱去附近的人家喝茶了,林言握著匕首站在墳前,用肩膀一個勁蹭流到臉頰上的汗,直希望這次能快點結束。

  小道士開始吟誦,那聲音聽起來並沒有實際的內容,但語速緩慢也不算難學,林言攥著刀柄,一句句跟著唸誦。誰知口訣念了還不到一半,林言已經開始感覺到不對勁,周圍氣溫開始下降,熱汗凝在後背上,他像中暑似的不停打冷顫,一股陰寒之氣從刀柄傳來,先是手掌的溫度被吸光了,接著是整條手臂,兩肩,從脊樑骨骨到後腦勺後麻嗖嗖的,彷彿手中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條在冷櫃最下層中放了一年的凍魚。

  頭頂的招魂旛開始動了。

  「好冷。」林言倒抽口涼氣,掃視著四周寂靜的山嶺,「招到魂魄了?」

  「好、好像找到她了。」小道士猶豫道,「咦……奇怪……」

  又念了兩句咒文,蝕骨的寒氣已經蔓延到小腿,林言的上下牙咯吱打顫,從牙縫裡擠出聲來:「阿……阿顏,你確定沒問題嗎……實在太冷了……」

  吟誦聲在繼續,小道士斜了他一眼,眼神寒光畢露,林言只能強撐著斷斷續續跟著念口訣,冷汗一重重從額頭冒了出來。

  「再撐一會,魂魄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我要把它搶過來。」阿顏咬牙道,一張符紙重重朝刀鋒一貼,霎時寒冷如海嘯一般撲面而來,林言全身都像被極細的鋼針紮著,疼的額頭都暴起了青筋。

  「姓顏的你在幹嗎?!」尹舟見林言嘴唇青紫也覺得不對勁,「這次招不來拉倒,人不能出事,林子,跟著你的那個鬼呢!」

  「就快了,別放手!」小道士的臉泛起病態的潮紅,口中飛快唸誦咒文,霎時頭頂的招魂旛被風吹得越繃越緊,嗤啦一聲脆響,整片綴著流蘇的布條被橫向扯成兩半,飄飄擺擺的落在遠處的舊墳上。

  「沒、沒事……阿顏你動作快點……」林言凍得舌頭都不聽使喚了,他試圖把貼著匕首的手挪到上面,卻發現皮膚已經與金屬凍成一體難以分開,顫慄從雙手蔓延到小腿,林言往後一踉蹌正踩在墳包的斜面上,搖搖晃晃的就要往後倒。

  一股力量托住他的後背,蕭郁的聲音適時響起,低沉卻不容許他抗拒:「鬆手。」

  蕭郁的手覆上林言的手背,相比匕首的溫度他的掌心竟是溫熱的,恰到好處的阻斷了不停灌入林言手臂的寒氣,阿顏一瞬間變了臉色,爆喝道:「孽畜退下!」

  「我他媽跟你拼了……」林言猛地一閉眼睛,掌心往刀刃一貼,頓時刺骨的涼氣如萬根鋼針從手心直扎到小臂,與此同時身後的寒涼在瞬剎間膨脹,再睜開眼睛時二仙姑並沒有出現,相反,蕭郁用完全無法抗拒的怪力狠狠掰開林言的手腕,硬生生將那把驅鬼用的利器從他的雙手間摳了出來。

  匕首脫手的一瞬間林言像從冰塊中撈出來被立刻扔進火堆,術法斷了,灼熱的陽光舔著他的背,整個人如要化開一樣麻癢難當。然而他顧不上身體的反應,下一刻發生的事情讓林言和在一旁乾著急的尹舟都驚呆了,只見蕭郁握著匕首一步步向阿顏逼近,冷到極致的眼睛殺意瀰漫,手掌與刀柄接觸時發出炙烤皮肉的呲啦聲響,他卻絲毫不以為意一般,一手拽住阿顏的衣領,另一手將匕首狠狠朝他的左眼猛紮下去!

  林言的腦子裡嗡的一炸,下意識衝過去抱著蕭郁的腰,使出全身力氣把他往回拖,然而小道士也不對勁,平時的懦弱之氣蕩然無存,雙眼被憤怒燒的通紅,一個翻身掙脫出來,利落的掏出一把硃砂朝蕭郁猛灑過去,聲音因為顫抖而變了調子:「孽畜就是孽畜,留你不得!」

  「操他媽的怎麼回事!」尹舟看不見蕭郁,只見小道士一個人在地上翻滾摸爬躲避一把錚亮的匕首,林言此時也急了,一邊拖著蕭郁一邊朝尹舟吼:「我他媽怎麼知道,你把阿顏拉住啊!」

  他從沒見蕭郁這麼憤怒過,正午陽光凜冽刺眼,那鬼的全身散發出隱隱青黑之氣,雙手指節爆凸,利爪般的陰白手指抓向小道士的後腦,林言以為自己看錯了,使勁一閉眼睛,那情景卻依然映在他的眼皮上,鬼影佇立的地方呈現出一團青黑,人的位置則是一團跳躍的橙火,糾纏在一起,那捧橙黃光焰漸漸寂滅……

  後來他才知道人有陽氣,鬼有陰氣,在精力極端集中之時能夠不被視覺所迷惑而直接感知陰陽二端,是為絕佳道術根骨,他竟在無意之間推開了一扇封閉已久的玄術之門。

  但當時的情況卻危機萬分,蕭郁單手扼住阿顏的脖子,匕首一寸寸割入小道士格擋的手臂,握刀的手與專克邪祟的煞刃接觸而炙烤至黑黃,阿顏的臉則漲成紫紅,眼球往外凸出。林言不敢再有一瞬猶疑,連滾帶爬衝過去把阿顏護在後面,噹啷一聲脆響,匕首滾落到地上。

  小道士從厲鬼手中掙脫出來,捂著鮮血流淌的傷口斷斷續續呻吟道:「林言哥哥……仙姑……仙姑的鬼魂被困住了……招不來……」

  林言扶著小道士的肩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鹿一樣柔弱的眼神跟施法時判若兩人。「咒術……小心。」阿顏低聲道,林言還沒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瘦小的身子再支持不住過大的體力消耗,雙眼一翻昏厥過去。

  林言和尹舟面面相覷,都被這莫名其妙的結尾驚的說不出話來。

  29、

  回城找到醫院時天已經黑透了,阿顏傷的不算重,胳膊上一處十公分長的刀傷縫了針,打破傷風疫苗時醫生一個勁的盯著灰頭土臉的幾個人看,邊推注射器邊數落年輕人幹點什麼不好非天天打架,林言和尹舟在山坡上滾了滿身泥,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只好唯唯諾諾的一個勁應承。

  血檢結果出來,醫生說阿顏長期影響不良導致嚴重貧血和血糖過低,需要住院休養,期間不能做體能消耗太大的活動,林言替小道士辦了住院手續,繳完費去房間看他,阿顏縮在床上吊葡萄糖,被子一直拉到只露出眼睛,見林言進來便紅著臉一個勁道歉。

  「剛、剛才是我心急了,師父說術法一旦開始就不能中斷,否則很容易造成厲鬼沖身,山上人少,我擔心出岔子沒法收場……」阿顏神經質的笑笑:「我沒想到你的體質這麼奇怪,林、林言哥哥,你要是學這個肯定比我有天賦多了。」

  「看你平時也不怎麼說話,發飆起來這麼厲害,我跟阿舟都被你嚇了一跳。」林言把他受傷的胳膊小心的挪進被子裡,指了指蕭郁對阿顏說:「先養傷,回去我替你收拾他。」

  小道士的臉又開始紅了,林言捏著手指,回憶起山上的蝕骨寒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看兩側的病床沒人,大概都去吃晚飯了,便低聲問他:「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招魂術是最簡單的道術,有屍骨和照片,你又是純陰命格,應該易如反掌,沒想到明明找到二仙姑的鬼魂卻帶不過來,好像被什麼絆住了,我一急,就、就……」

  林言皺起眉頭:「被絆住了?難不成在投胎的路上?」

  小道士的表情嚴肅起來:「不、不是,能找到就說明它還沒去投胎,人活著時很少會靈魂出竅是因為鬼魂把人身當做容器,死後這容器就失效了,簡單的術法就能把它招過來,但今天的情況似乎表示它找到了另一種容器,可能它像那個周錦天一樣附在別人身上,也可能它被人禁錮在什麼地方,來不了。」

  「我、我覺得後一種可能性大,我想試著把墳地的陰氣聚在你身上把仙姑的鬼魂引過來,對普通人來說這些陰氣不算什麼,但你的命局陽火衰微,壓不住……差點……」小道士低頭囁嚅了一句對不起,又自嘲的笑道:「不怪那東西生氣,我太莽撞了。」

  林言搖頭說沒事,坐在床邊隨手替他剝了個橘子,病房隱約飄著股消毒水味,窗外華燈初上,街道被來往的車流和路燈映成一條橙色光帶。林言心裡像壓著塊重石,最近一段時間跟他沾上的人都麻煩事不斷,先是仙姑,尹舟,再是阿顏,最讓他煩躁的是直到現在他都毫無頭緒,像被蒙起眼睛走夜路,明知危機四伏卻不知道該提防什麼。

  向前,後退,抑或站在原地都是錯。

  「住院費交過了,安心休息,想吃什麼給我打電話。」林言說,「明天再來看你。」

  背後一雙手纏了上來,安慰似的環著他的脖子,鼻尖在他頸窩輕輕的蹭,林言展開蕭郁被炙烤過似的手心,心疼的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再看向小道士的視線中便不由自主帶了些疏離。

  「阿顏,別叫他孽畜。」林言說,「他有名字,他叫蕭郁。」

  阿顏看著林言背後的虛空發愣,好一會兒才輕輕的點了點頭。

  林言把沾了血跡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從昨天在古玩市場買來的一堆成衣裡挑了一套放在浴室的小凳子上,倚在洗手池邊抱著藥箱挑挑揀揀,無奈道怎麼可能有藥能治符咒損傷,又不是哈利波特。

  浴室裡蒸汽熱騰騰的,林言剛沖完澡,趿拉著拖鞋從藥箱裡揀出一支云南白藥,旁邊黑白格塑料簾被嗤啦一聲扯開,那鬼用雙臂撐著浴缸邊緣,一個勁盯著林言看,見他半天只顧著擺弄藥瓶便有些不耐煩,指節在陶瓷浴缸壁上敲了敲,輕輕的叫了聲林言。

  水汽氤氳間那鬼的樣子出奇的好看,鎖骨很深,他輪廓分明的五官也像一幅畫,下巴枕在手臂上,懸在浴缸外的手露出指縫處的焦黑傷痕。林言捏著藥膏捉了蕭郁的手掌攤平,翻來覆去仔細查看,奇怪是燒傷的痕跡倒比白天淺了很多,燎泡消下去,掌根不算嚴重的部分甚至恢復了平時的樣子。

  「沒用。」蕭郁瞥了眼林言手裡的藥膏,搖了搖頭,「自己會好。」

  林言撇撇嘴,把燙傷膏丟到一邊。

  「你違規了,我說過我身邊的人不能動,今天要不是阿顏躲的快,命都快被你要了。」林言放開蕭郁的手,拎著花灑替他沖頭發:「看在光榮負傷的份上原諒你一回,下不為例。」

  「疼不疼?手拿遠點,別碰水。」林言小心的將花灑水量調小,「我以前連養倉鼠都沒養活過,一下子要養鬼,折騰病了都不知道往哪兒送去,聽話下次別跟阿顏包裡的怪東西較勁。」

  林言覺得自己有點嘮叨,不過身邊的人倒毫不介意,眯著眼睛一副享受的樣子。

  「他差點害死你。」蕭郁慢慢的說:「離他遠點。」

  林言撲哧笑出來,在蕭郁腦袋上揉了兩把:「說的跟你想讓我活多久似的。」

  相比剛開始的嘶啞緩慢,這鬼的語言在逐漸流暢起來,像一個獨自住在深山中多年的人類棄兒在回歸社會後慢慢找回群居屬性,說不定有一天他們真的可以一起吃水果窩在沙發裡看電視,林言想,如果他不再不依不饒找自己索命的話。

  「今天被凍的不輕是真的。」林言苦笑道:「阿顏他也不是存心,半吊子道士沒出師就被拉來了,誰讓我最近老遇見鬼。」

  林言強迫自己不看蕭郁,視線從他胸膛滑過去,盯著後面的瓷磚,嘆了口氣道:「說真的,最近發生的事太多,我認識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可我連誰在搗鬼都不知道,實在經不起折騰了,你別給我添亂。」

  浴室悶熱,林言有些頭暈,替蕭郁沖完頭髮後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透氣,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是特別容易累,明明沒做多少事情卻疲倦的恨不得狠狠一覺睡倒,起床時間也越來越晚。林言隨手從桌上的一摞古書裡挑了一本翻著看,為瞭解蠱術特意從網上的舊書店淘來的,豎排版的繁體字很難閱讀,看久了整個人直犯困,眼前蒙了層水殼,腦袋反應都遲鈍了不少。

  書裡內容晦澀艱深,很多名詞他這輩子都沒聽說過,但跳著看下去有些地方還是吸引了他的注意,林言一頁頁往後翻,有一段的記載與操控魂魄有關,是說當鬼魂與活人一樣心懷怨恨時,活人的怨恨可以通過各種方式發洩,但魂魄卻只能通過超度或者殺人,它們無法投胎,而長久不能投胎又滋生新的怨念,久而久之便形成大患,俗稱「成氣候」。林言把抱枕墊在後背,躺在沙發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許多邪術便利用這些混沌中的鬼魂作為武器,為了激發魂魄的怨氣甚至不惜使用極端陰毒的手法,比如把剛剛下葬的死人從棺材中挖出來,裝進罐中封存,通過火烤,蟲咬,放置於聚陰地等方式來激發其殺心,再用邪術控制,厲鬼纏上某人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其中又以童屍為甚……

  疲倦海水一樣席捲而來,林言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沉的像灌了鉛。

  果然年紀大了就不能跟十七八歲一樣折騰,為了避開早高峰不到五點就出發去鄉下,臨天黑才跟尹舟兩人輪流把小道士背進醫院,腦子裡嗡嗡作響,像數千人在耳畔一起敲木魚似的,林言手中的書滑落到地板上,砰的一聲悶響……

  睡一會吧,蕭郁出來會叫自己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視野隨著睫毛的抖動微微搖晃,慢慢的連最後一絲清明的不見了。

  沙沙,沙沙沙。

  屋裡某處傳來有規律的沙沙聲響,卻不是浴室的水聲,林言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迷迷糊糊想著,蕭郁人呢,怎麼洗澡洗這麼久?

  沙沙,沙沙。

  仔細聽起來像有人用筆在粗糙的紙上來回塗抹,是誰呢?林言從沙發上坐起來,循著聲音往周圍看去,整間屋子暗沉沉的,黯淡的頂燈只照亮燈下的一小塊空間,灰塵起起伏伏,像六十年代的老電影,隔著不時出現的雜波和噪點,一個穿紅衣的女孩正背對自己趴在地板上用力塗著什麼。

  怎麼會有個小孩子在這裡,是誰家親戚的孩子麼?

  林言昏沉沉的扶著太陽穴走過去,只見女孩穿一件髒兮兮的舊棉襖,一截蒼白的後腰露在外面,正握著一支蠟筆塗鴉,剛才的沙沙聲就是筆尖劃過畫紙的聲音,白紙上歪歪扭扭塗著一個「人」,四肢折成詭異的角度,臉塗成一個黑球,兩隻眼睛的位置卻留出空白,嘴角往兩邊僵硬咧著,像在大笑,兩排寬大的牙齒涂的鮮紅,整個腦袋怪異地朝右下方聳拉下來,沒有支撐似的歪在肩膀上。

  女孩專心致志的畫著,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

  「你在畫什麼?」林言輕聲問。

  小女孩回過頭來對林言森然一笑,呆滯的眼睛像兩個黑洞:「嘻嘻,這是我啊。」

  「哥哥,哥哥。」小女孩把拇指往嘴巴裡吮了吮,指著林言嬉笑道:「哥哥。」

  30、

  叫我嗎?林言迷迷糊糊的點頭,腦袋裡一陣陣暈眩,小腿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客廳的光線更暗了,風從窗口灌進來,剛洗完澡頭髮沒有乾透,冷風一吹凍得人頭皮發麻。

  「怎麼一點都不像你呢?」林言說。

  小姑娘用黑蠟筆往畫裡的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叉,一道粗重的黑槓從牙齒中間劃過去:「怎麼不像?我死了就是這樣子的。」

  「哥哥。」小女孩站起來,歪頭盯著林言,腦袋斜斜垂到右肩上,拇指卻還含在嘴裡,過了一會拿出來時最頂端一截已經不見了,指甲被啃得只剩小半,女孩一咧嘴,滿口腥紅的血直流到嘴唇上。

  「哥哥你跟我走,跟我走。」小女孩扔了畫筆,拖住林言的手,把他往浴室的方向拽:「我給你看我死了的樣子,可好看了。」

  林言渾渾噩噩跟在後面,他本能的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腦袋像被砸進了一根鋼釘,一下下抽搐似的疼。

  風怎麼這麼大,誰忘了關窗戶麼?

  「哥哥給我買了新衣服,然後我就死啦,嘻嘻,阿婆也死了,爺爺也死了,都死啦。」小女孩拉著林言的手蹦蹦跳跳往前走,後腦勺的辮子用褪色的桃紅繩子紮著,蝴蝶結繫了一半,拖出一截長長的繩子垂在腦袋後面,「哥哥你也快死啦,等你死了我也給你畫一張。」

  「哥哥,嘻嘻,哥哥陪著我們。」小女孩扯了扯身上的舊棉襖,腦袋歪的更厲害了,像不小心就會掉下來似的,「快走,快點,趕不上了。」

  視野扭曲了,黑沉沉的走廊像張開口的巨獸,林言加快了步子,走著走著腳尖突然踢到什麼東西,林言下意識的爬上去,再往上一層,好冷,好大的風……

  怎麼還不到呢?

  「林言!」焦急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帶著遙遠的回聲:「回來。」

  好熟悉的聲音,林言扭動僵硬的脖子想往回看,手腕卻被小女孩重重抓了一把,用力拽著他往前走:「來不及了,快點呀。」

  林言點點頭,搖搖晃晃的往前一邁,這一腳卻踩空了,整個人失去平衡往下倒,墜落的瞬間巨大的阻力突然從腹部傳來,攬著他的腰往回狠狠一勾,清新的沐浴乳香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像被人突然從噩夢中喚醒似的。他茫然的朝四周張望,只見老電影似的晦暗場景恢復成平時的樣子,小女孩不見了,林言一低頭,眼前的景象讓他除了猛吸涼氣之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正站在自家臥室的窗檯上,窗戶大開著,窗簾被夜風吹的獵獵作響,半隻腳已經踏了出去,順著居民樓外牆往下看,十二層樓底的花壇和黑黢黢的樹影似乎近在咫尺,花園裡兩個模糊的人影正仰頭衝他揮手,一個是那穿舊棉襖的小姑娘,而牽著她的正是今天怎麼都招不到魂魄的二仙姑!

  「死啦,都死啦,你也要死啦。」小女孩的聲音在腦海裡迴蕩著:「快點,趕不上啦。」

  「蕭郁,蕭郁!」林言失魂落魄的喊出聲來,本能的往後退,卻一下子撞進後面人的懷裡,扣住他腰腹的手箍的更緊,推著他轉了個身,低沉的聲音一遍遍重複:「我在,我在這。」

  那具冰涼的身體從未像現在這樣讓人感覺溫暖,林言驚魂未定的把臉埋進蕭郁的胸口,但蕭郁並沒有過多親暱的動作,直接帶著林言翻下窗檯,關好窗後盯著樓下的花壇蹙起眉頭。

  林言看著蕭郁的側臉,認真的表情讓他在一瞬間幾乎忘了蕭郁也是個鬼魂,林言抿著嘴唇,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腦殘了竟然會冒出想讓他再抱一會的念頭。

  搖搖頭把這個古怪想法趕走後他扶著窗檯探身往樓下看,綠化帶樹影婆娑,鋪著花磚的小路空空蕩蕩,二仙姑和小女孩都已經不見蹤影了。

  「剛才那個小女孩,還有算命的阿婆就站在樓下。」林言結結巴巴的說:「它們朝我招手……」

  「我看不見它們。」蕭郁的神情很嚴肅,抬手理了理濕漉漉的頭髮,林言這才發現他似乎從浴缸裡直接衝出來的,衣裳鬆鬆的掛在身上,露著大理石似的胸肌,林言覺得自己臉紅了,趕忙側過頭掩飾。

  「它們跟我不一樣。」蕭郁合上窗簾,「別離我太遠。」

  林言沉默了一會,輕聲反問道:「……不一樣麼?」

  蕭郁沒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像拎小雞似的把林言從臥室一路拖回客廳,按在沙發上。就在林言以為他又打算強迫自己時蕭郁卻放了手,把掉在地上的古書撿起來強塞給他,認真道:「學會這些。」

  「哥們你開玩笑吧……」林言一目十行掃過書頁上大串聞所未聞的名詞,不由哭笑不得:「別說這玩意根本看不懂,就算一個個詞查明白看懂了我也不可能一天變成個道士啊。」

  蕭鬱沉默了一會,淡淡的說:「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說話時蕭郁的雙手按在他膝蓋上,神態像往常一樣馴順而溫柔,但似乎又有什麼不同,林言猶豫著低聲問他:「你會走嗎?」

  「你不是一直盼著麼?」蕭郁冷冷的回答。

  林言不知道說什麼,抬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臉,細膩而冰涼皮膚像上好的細瓷,慢慢把手掌貼上去,沿著他的側臉一直撫摸到下巴,蕭郁也不躲,安靜的伏在林言的膝蓋上,就在林言以為他睡著了想帶他回臥室時蕭郁卻突然直起身,把書攤開放在林言腿上,凝視他的眼神平靜的有些悲傷。

  「你真想讓我學這個?」林言詫異的問。

  蕭郁點了點頭,林言還想再反駁,看到他嚴肅的表情只好把話又嚥了回去。

  從網店淘來的書簡直包羅萬象,不僅有易經風水,陰陽五行,星宿地脈,符咒墓局,奇門遁甲,甚至有招鬼養屍續命之法,有些還算有理有據,但大部分卻自相矛盾,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林言越看越覺得無厘頭,困的直打哈欠,一夜喝了三杯咖啡抽完大半盒煙也沒找到一點頭緒,每次想扔下不管又被蕭郁殺人似的眼神給逼了回去,直到天亮才被允許睡了一會。

  封建迷信害死人,對於傳統文化我們要有選擇的吸收,取其精華拋棄糟粕,林言心虛的想起初中語文課本,嘀咕道沒想到受了多年無神論教育最後被鬼逼上梁山。

  真要學也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啊,林言迷迷糊糊的趴在蕭郁腿上,冰涼的手掌從肩膀沿側腰一趟趟撫摸下去,習慣了他身上的陰寒後倒覺得很安心,林言在沙發上窩成一團,腦子裡浮現的全是書中亂七八糟的符號跟口訣,赫赫陽陽,日出東方,斷絕噩夢,避除不祥……

  東邊天空開始泛白,他慢慢睡著了。

  接下來連續幾天過的異常艱辛,除了每天飯點跟尹舟輪流去醫院探望小道士之外林言幾乎全部時間都埋首在形形色色的舊書堆裡,蕭郁似乎鐵了心要把他培養成中國道術一代宗師,桌上攤著大疊白紙,每一張都被塗滿了從書裡摘出來的古怪咒文,有些根本不是漢語,只能用鉛筆照著描,邊記圖案邊對應它們的用途。

  最不靠譜的是他根本沒辦法實驗這些符咒的效果,林言趴在桌上斜眼瞪著蕭郁的背影,無奈的想只有這隻鬼能給他當試驗品,但無論什麼符貼在他身上都沒反應,換過十幾種之後林言的耐心終於被磨光了,他失控的把一桌書全掃到地上,狠狠一砸桌子沖蕭郁吼道:「你他媽是不是耍我呢?」

  蕭郁也不生氣,耐心的把地上的書一本本撿起來,翻到剛才看過的地方攤在林言面前,退到一邊靜靜看著他,林言覺得自己像一隻啞火的炮仗,還沒等爆炸就被一盆水澆熄了。恰逢連續幾天下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和翻書聲讓屋子格外安靜,林言拿筆畫第一千遍地脈走向圖,蕭郁卻比他更沉得住氣,無論林言在書桌前坐多久,蕭郁便在旁邊陪他多久,林言每次回頭都對上他的眼睛,只好打消了偷懶的念頭,點根煙強打精神繼續把自己埋進書堆裡。

  「你一直坐在這陪我,不覺得無聊麼?」林言嘆了口氣,「遙控器在桌上,屋裡有筆記本,我教你用,這裡也算你家,別跟我客氣。」

  「筆墨都有,要用自己拿,你們不是沒事就寫詩作畫的麼,我反正沒那修養,看看還行。」林言搭訕著幹笑了兩聲,「有點像拍電視劇。」

  依舊沒有回答,整間屋子彷彿都在陰雨連綿的天氣裡發霉了,再加上蕭郁身上不斷瀰散出的陰寒之氣,林言只覺得自己變成一隻在潮濕角落生長的蘑菇,之前蕭郁雖然不會說話,但一有獨處的機會總喜歡纏他抱他,現在恢復了些意識卻不太碰他了,僅僅是在背後看著,這種寂靜讓林言憋悶,又隱隱的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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