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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之女王與烙印之子 (第一卷)》第10章
9.包圍戰

東方七公國會盟於普林齊諾坡裡所訂立的結盟條約,被後世的史學家評為歷史上最愚蠢的協定之一。雖說這個盟約後來在弗蘭契絲嘉-德-札卡利亞主張下解除,並且締結了新的軍事同盟。然而,在此之前普林齊諾坡裡盟約始終都是東方公國聯合軍的一道枷鎖。這其中最大的問題在於,普林齊諾坡裡盟約之中有這麼一條僵化卻具有不可違逆性的盟國安全保障條約:即盟國之中有哪個國家遭受攻擊,其它六國就非得出兵協助不可。

  「要是我早個十年出生,我絕不會讓大家簽下那種同盟條約!」弗蘭契絲嘉坐在馬車中,咬牙切齒地說:「這只會令盟國的部隊被人家任意擺布而已嘛,真是愚蠢到不行的合約!」

  對於她的說法,長期待在聖王國軍中的克裡斯也不由得點頭同意。聖王國軍中甚至有將軍語帶嘲諷地說,我們只要付出少少的損失,就可以將公國軍玩弄於股掌之間;就好像你壓住小孩的頭,他沒辦法反擊而只能胡亂揮舞自己不夠長的手腳一樣。

  「可是盟國間為什麼會締結這樣的條文呢?」寶拉一邊磨著草藥,一邊對著弗蘭契絲嘉開口問道。

  「還不是為了要保護遍布各國的帕露凱教會。都是因為那個大主教哭著要大家幫忙,結果使得爺爺他們只好答應。」弗蘭契絲嘉說。

  由於聯合公國軍反抗的對象是以杜克神為信仰的聖王族,需要另一個可與之抗衡的精神象征來凝聚他們的信念,這樣就非得藉助帕露凱教會的影響力不可。也因此,這次的會盟才沒有在盟國的領土境內,而選擇了帕露凱教會的聖座所在地-普林齊諾坡裡。然而,聖王族早就看穿了聯合公國軍跟帕露凱教會之間的羈絆非常脆弱,因此率先踏破了所有的主教領土,甚至攻破了帕露凱教會的聖地普林齊諾坡裡,逼使教會最具權威性的大主教捨棄了神聖的大教堂而逃到梅德齊亞公王旗下的聖卡立昂尋求庇護,也使得東方七國之間最後只剩下完全沒能發揮正面效益卻令大家做起事來絆手絆腳的普林齊諾坡裡盟約。

  「七公國當時認為,如果要結盟組織軍隊的話,最好的方式就是依附於教會名下。然而,大教堂沒多久之後就被攻陷了,當然也就沒有機會組織聯合軍隊了。說起來,聖王國軍的眼光還真是挺銳利的呢。」

  克裡斯忍不住別開了視線——因為致使普林齊諾坡裡大教堂陷落的關鍵人物不是別人,就是克裡斯。

  「難道不能由札卡利亞公爵出面號召其它國家、在札卡立耶斯戈集合各國的部隊組織盟軍嗎?畢竟其它各國對於札卡利亞公爵都非常敬重呀。」

  聽到寶拉的問題,弗蘭契絲嘉聳聳肩說:「不行啦,如果真要對聖王國的女王陛下揭起反旗,那麼就非得要以帕露凱教會的名義作為號召不可,因為唯有在宗教信仰的號召之下,人們才會願意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呀。話說,我們如果真要樹立一個能夠和女王陛下匹敵、且具有號召力的旗幟的話——」

  「夠了吧?我們不要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好不好?這件事跟是否擁有具有號召力的旗幟,根本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們只要把整個聖王國消滅掉就好了。」

  打從好一陣子以前就已經顯得非常不愉快的米娜娃,冷冷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她的視線始終放在克裡斯身邊的窗子外頭,話中的語氣卻顯得非常具有針對性,讓克裡斯的心髒冷不防地抽了一下。

  他和米娜娃兩人才剛從毒傷的死亡深淵中歷劫歸來,算算打從他倆清醒之後已經過三天了。從那天開始,米娜娃就沒有再和克裡斯說過話。然而,因為他們大病初愈,身體還很虛弱,弗蘭契絲嘉暫時仍強迫他們待在馬車裡頭跟著部隊移動。在這狹小的車廂中,克裡斯和米娜娃總得在收納武器的木箱和竹簍之間扭動身體來找尋舒適的棲身空間。然而,即便他們兩人的雙腳都已經緊鄰到幾乎碰在一起的程度,兩雙目光卻從來沒有交會過,當然就更別提這中間有說過什麼話了。這對克裡斯來說簡直就是一場酷刑。然後,她久久才開口一次,沒想到脫口而出的又是這種充滿針對性的言詞和語氣。

  弗蘭契絲嘉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容作為響應。米娜娃此時將目光移到寶拉身上,「所以我們現在去梅德齊亞就是為了給大主教賣個人情嗎?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能不能在聖卡立昂被包圍以前趕到還是個問題呢。」

  此時馬車前方傳來的馬蹄聲忽然加劇——

  「弗蘭殿下!」

  吉爾伯特從側面車棚的小窗子外掀開布簾探出頭來。此時他正騎著馬和馬車並行著。

  「一剛方四英裡之外有聖王國軍的陣仗。他們似乎已經開始對聖卡立昂展開包圍網了。」

  「結果我們還是沒趕上呀……那沒辦法了。我們先跟其它同盟國的部隊會合吧。」

  「所以妳原來打算如果趕得上的話就不會先跟盟軍會合、直接帶著部隊沖進城去嗎?」

  克裡斯對弗蘭契絲嘉的說法感到相當意外,因此想都沒想便反射性地將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當然呀。」弗蘭契絲嘉憂郁地撥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我可不想跟一群腦袋脫線的指揮官一起研討作戰計劃。再說,要攻破敵方的包圍網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呀。」

  傍晚,聖王國軍已經集結在聖卡立昂的街道外頭。普林齊諾坡裡同盟的七個公王國除了梅德齊亞之外,其它六國的軍隊也已經聚集到了聖卡立昂城外、一處能夠望見整片區域的丘陵地上了。其中札帕尼亞公國的騎士團等幾支部隊,雖然早就已經收到了聖王國軍即將派兵包圍聖卡立昂的報告,卻在昨天早一步抵達的時候什麼戰略也沒有地待在這座山丘上,等待與其它國家的部隊會合,眼睜睜看著聖王國的部隊一點一點完成了聖卡立昂的包圍網。

  ——看來我們之前攻打修道院改建成的要塞、延緩他們部隊集結的工作也幾乎是白做了……

  ——這些聯合公國的盟軍如此愚昧,會被人稱作烏合之眾實在也怪不得別人。

  克裡斯還待在聖王國軍陣營時,所聽到的那些調侃公國聯軍的笑話,現在要他馬上想起來大概也可以講出不下十個。然而,當他親身處在公國聯軍陣營裡頭,竟發現笑話本身敘述的內容還遠不及現實情況那般可笑。

  「聽說梅德齊亞公王現在正在跟柯尼勒斯大公交涉呢。」

  「唉呀呀,這麼一來在他們達成確切的共識之前我們也不能隨便出手了呢。」

  「是啊是啊。」

  一頂寬敞的帳棚之中,六國的指揮官們正以悠閒的態度坐在會議桌前。克裡斯坐在弗蘭契絲嘉身後觀看著他們開會的過程,他看到吉爾伯特臉上一副事不關己的冷面模樣,覺得這人還真有十足的耐性,虧他面對眼前的情況竟然還能夠坐得住。

  「聽說王國軍只要梅德齊亞公王交出大主教,他們就願意退兵是嗎?」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求交出聖卡立昂這座城池呢。」

  「在我們確定梅德齊亞公王的意思之前,我們實在也不能做什麼動作呀。」

  克裡斯覺得現在根本不是說這些蠢話的時候。畢竟梅德齊亞公王人還在聖卡立昂、在聖王國軍嚴密的包圍網之下,公國聯軍根本不可能跟梅德齊亞公王取得聯絡。再說,若是梅德齊亞公王真的交出了聖卡立昂城,那麼聖王國軍若想發兵六國,從出發到抵達就只需要五天不到的時間了。

  除此之外,其它五國的將軍在談話中總不時將目光飄向弗蘭契絲嘉,這點克裡斯也從很早前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些視線中夾雜著許多復雜的情緒;諸如弗蘭契絲嘉這麼一個女孩子家出現在戰場上實在有點不知道分寸,但她又是札卡利亞公王的女兒,不能對她失禮,加上在場所有人過去立下的戰功都不及她一個人來得多,讓他們對她心生畏懼。

  此時,弗蘭契絲嘉猛然從座位上起身,讓周圍五國的將軍們全都嚇得心髒碰咚抽了一下。

  「請問諸位盟國的將軍,除了我們札卡利亞公國軍之外,還有哪一國有帶破城槌的?」

  她這麼一問,讓周圍的將軍們全都呆愣著面面相覷。

  所謂破城槌即部隊攻城時用以突破城門的板車,上面裝載著一根巨型的木槌。

  「怎麼會有人帶破城槌呀?我們是來兵援聖卡立昂的,怎麼會需要帶破城槌來!」

  「我們攻破聖卡立昂的城門干什麼?這麼做只會讓聖王國覺得驚喜而已呀!」

  「我們現在這樣光是袖手旁觀根本就無濟於事。多虧了梅德齊亞公王幫我們延緩了聖王國軍發動總攻擊的時間,我們現在應該要直接朝著敵方兵力最弱的東門破門而人才對。」

  弗蘭契絲嘉的發言讓軍帳內即刻一陣嘩然——在場沒有人夠資格頂下公國聯軍的總指揮官職位,因此其它五國的每名將軍聽了弗蘭契絲嘉的話,沒有一個人坐得住的。

  「弗蘭契絲嘉殿下,拜托您別再開玩笑了。要是我們攻破了聖卡立昂的東城門,聖王國軍就會從那邊殺進去了呀!」

  「是啊,我就是要他們這麼做。現在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從哪裡攻擊聖卡立昂,這麼一來我們根本連防守的余地都沒有;然而,要是我們在河堤上鑿開一個洞,那我們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洪水會往哪裡去了。接下來只要你們追著聖王國破門的部隊背後展開攻擊就成了。」

  克裡斯目瞪口呆地聽著弗蘭契絲嘉在會議桌前的發言。

  「如果我們要求聖卡立昂自己開門,那麼敵人肯定會知道這是我們的誘敵戰術,所以我軍要以攻打聖卡立昂的氣勢去破門。畢竟如果大主教就這麼繼續滯留在聖卡立昂城內,等著柯尼勒斯攻破城池的同時順便擒住他,那麼想必柯尼勒斯也會覺得接下來的仗打起來太沒意思,掃了他的興吧。」

  弗蘭契絲嘉的發言繼續讓其它將軍啞口無言地相互張望,而這位年輕的騎士團長繼續以冰冷的語氣開口說道:「既然沒有其它公國的部隊有帶破城槌,那麼就沒有商量的必要了。就由我們銀卵騎士團明天天亮前展開攻勢吧。」

  「等一下!札卡利亞的——」「妳不可以擅自決定!梅德齊亞公王跟聖王國的交涉還沒——」

  弗蘭契絲嘉說完便轉身走向軍帳的出口,克裡斯趕忙追了上去。最後留下來的吉爾伯特,在用眼神制止了帳內眾人的喧噪聲後,也步出了軍帳。

  弗蘭契絲嘉在走回銀卵騎士團營地的路上對著眾人說:

  「這場聖卡立昂包圍戰最糟糕的結果就是梅德齊亞公王打開城門、讓兩軍在沒有任何傷亡的情況下交出大主教。所以我們得在聖王國軍的包圍網還不夠完備的情況下打開聖卡立昂的東城門。這麼一來等到聖卡立昂被聖王國占領了之後,我們要再把它打下來,那裡就會成為我們最好的突破點了。」

  「所以妳打算放棄聖卡立昂城嗎?」

  克裡斯帶著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對著弗蘭契絲嘉開口——他從方才那句話中了解到,弗蘭契絲嘉提出的作戰方案已經是站在聖卡立昂城被聖王國軍占領的立足點上了。

  「不然能怎麼辦呢?這場仗根本不可能守得下來呀。公國聯軍完全是一盤散沙——唉,要是大主教不是逃到聖卡立昂,而是逃到我們札卡立耶斯戈城來的話,事情就不會這麼棘手了……」

  克裡斯從這句話裡頭才真正讀出了弗蘭契絲嘉的意圖。她打算在聖王國軍的包圍網完成以前殺進城內,先把大主教人給救出來。因為要是梅德齊亞公王真的答應和聖王國軍的柯尼勒斯大公面對面坐下來談,那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大主教給交出去吧。此刻大主教看著城外滿布著紫色旌旗的光景,整顆心恐怕早就已經揪在一起了。因此,弗蘭契絲嘉要救出大主教,當作讓她掌握公國聯軍的後盾——為了讓整個公國聯軍全都歸附於銀卵騎士團的銀母雞之旗下。

  「克裡斯,你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嗎?」

  弗蘭契絲嘉問話的同時沒有特別回頭。克裡斯不知道他點頭的動作對方有沒有看到。

  他的手傷已經痊愈,每天為他看診的尼可羅終於不用每看一次就驚訝一次。早先他四肢上那種癱軟無力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也許是因為之前一直坐在馬車上的關系,現在他只覺得身體的靈活程度還有些遲鈍而已。

  ——不過我該置身在戰場上的哪處好呢?在這個陣營裡頭好嗎……

  ——我可以……繼續待在米娜娃的身邊嗎……

  克裡斯內心的猶豫彷佛早已被弗蘭契絲嘉識破,「我要你再為我們打一次前鋒——還有蜜娜也是。」

  克裡斯先一步回到團長和親衛隊一同使用的大帳棚內,因為他身上的烙印此時競開始發出炙熱的溫度。他不明白為什麼,現在距離新月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才對,然而,當他在軍事會議結束之後遠眺著包圍聖卡立昂外頭的聖王國軍時,前額和兩手的手背便開始傳出陣陣刺痛。

  ——是因為毒劍傷到手掌的關系嗎?還是……

  克裡斯懷疑,這也許是因為他看見在那片比落日余暉更加濃艷的紫色旗幟上頭,飄揚著由兩只獨角獸合拱徽章的旗印。

  柯尼勒斯。在克裡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烙印也對他起了反應。不過那天是新月前夕。

  ——那家伙到底是什麼人……

  ——他太危險了……一想到他就讓我覺得渾身發冷……

  ——不單單是他的妖劍讓人覺得可怕;不單單是他的殘忍讓人不寒而栗……

  ——他身上有一種……更、更令人生畏的……

  克裡斯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可以確定的是,他身上的烙印正在發燙,令他覺得刺痛難耐。因此他沒讓弗蘭契絲嘉跟吉爾伯特知道,自己一個人逃回營裡來了。

  這頂軍帳裡頭沒有其它人。也許是因為明天天還沒亮就要發動攻勢,因此所有人都為了部隊出擊前的准備工作而四處奔走吧。

  眼看著夜晚就要降臨了。

  再過不久,克裡斯即將再度跟米娜娃一起搭檔,進行突擊作戰。過去他已經成功在至少兩位數以上的突擊作戰中立下決定性的戰果,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弗蘭契絲嘉將他安排在先鋒部隊裡是正確無誤的判斷——純粹就戰術方面來考慮的話。

  ——她明明知道我是『噬星之獸』……

  克裡斯過去成就的突擊作戰全都是站在犧牲了所有同伴、一個人平安歸來的基礎上。而弗蘭契絲嘉明明知道他就是這麼一頭受了詛咒的野獸……

  ——我甚至連保護米娜娃免於受到毒劍攻擊都辦不到……

  ——還是就是因為我待在她身邊的關系,所以她原本應該可以避過的死兆、又被我身上的這頭野獸給喚回來了?

  ——果真如此……那麼我……這次也許真的會將米娜娃逼入死亡的命運之中……

  米娜娃的巨劍就靠在軍帳內側的一根柱子上頭。當時米娜娃就是用這把劍將克裡斯手中的劍——那把在既定的命運之中應該要取走她性命的劍——給砍斷了。

  忽然間,克裡斯的注意力被一件掛在米娜娃巨劍上的布匹所吸引,那是米娜娃出入戰場時總會穿上的一件白衣。這件白衣的衣襟和兩袖是一體式的剪裁,當她穿在身上,揮舞著巨劍時就好像一對翅膀一樣拍動著。

  她為什麼一定要穿這件衣服上戰場呢……克裡斯每看到這件衣服腦中總會浮現這樣的疑問。

  米娜娃曾說她之所以不穿鎧甲上陣,是因為她總能夠預先看穿敵人所有的攻擊路徑,而身上穿戴著沉重的金屬防具反而會妨礙她的閃避速度。然而,以克裡斯這麼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來看,卻總會因為過於擔心而覺得難以釋懷。因為米娜娃在戰場上並非完全不會受傷。

  ——與其在夜裡穿上這麼一身顯眼的衣服、帶著一對妨礙行動的寬袖作戰,倒不如穿一件能夠擋住弓箭的輕防具……

  克裡斯抓起染上一點點淡紅色的衣襟部位。

  ——這是……

  在衣服背部的內側有一幅使用不同顏色的棉線織成的圖樣。由於軍帳內光線昏暗,使得克裡斯沒辦法清楚辨識這個圖樣的形狀。他繞過柱子、在軍帳角落蹲了下來,拉起厚厚的帆布,藉助外頭的光線照亮手中衣服繡著圖樣的部位。當他清楚看見這幅圖案時忍不住硬生生地咽了一口氣。

  衣服上描繪著伸展雙翼的車輪圖樣。是聖王族專屬的——杜克神的象征。

  ——米娜娃身上穿的衣服是聖王族的……

  ——那……米娜娃真的是……

  忽然間,帳外一陣足音響起。克裡斯猛然回頭,看見一個站在軍帳入口處的人影。她有著一頭紅發,一件無袖衣裳裸露出纖細的肩膀——是米娜娃。克裡斯反射地抓起衣服就藏到巨劍後頭的陰影處,屏息躲在這頂軍帳中的死角。

  ——我在干什麼呀?為什麼我要躲起來?

  米娜娃走進軍帳,將軍帳入口處的帳幕拉下來,軍帳內忽然陷入一片微溫的黑暗中。克裡斯原本打算站起來叫喚米娜娃,卻被這股微妙的氣氛絆住而沒有行動。

  輕柔的足音朝著克裡斯的方向靠近。

  在足音停下來的地方,傳來一陣衣物的摩擦聲。克裡斯嚇得差點要驚叫出來。

  他在昏暗的空間中看到米娜娃的上衣從她纖細的胴體上滑落。微光之中,那一身柔嫩的肌膚在白皙的色澤間反射著淡淡的淺藍色。

  ——糟糕!這下子我可不能出聲了!

  克裡斯感覺到臉頰上有如火燒。接著,耳邊傳來一陣怦通怦通的聲音,他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到,這其實是他自己止不住的心跳聲。

  米娜娃在昏暗的軍帳中赤裸著上身,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呼出的氣息吐露了內心的憂郁。克裡斯告訴自己不能看不能看,但一雙眼睛卻怎麼也無法從米娜娃的身體上移開。然而,當米娜娃伸手欲解開自己的腰帶時,克裡斯再也忍不住而慌慌張張地趕緊用手捂住眼睛。這個動作不巧碰到了一旁的巨劍發出聲響。克裡斯心髒一抽,猛然站起了身子——就在這一刻,他的視線和米娜娃正面對上了。他看見那一雙渾圓的大眼睛張得大大地看著他。

  方才拿在他手上的那件白衣,在他發愣的同時掉到了地上。

  「你、你這家伙——」

  他慌慌張張地轉過頭去,卻也清楚察覺到米娜娃跑過來抓起了她放在柱子旁的那把巨劍,讓他慌忙地趕緊叫了出來:「等、等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啦!」

  「你、你少囉唆!快點給我出去,豬頭!」

  克裡斯被踢出了帳棚。他回過頭去,看到米娜娃漲紅的臉頰和坦露在雙肩底下的一對酥胸。她氣憤的眼神中燃起了一股熊熊的怒火和無地自容的羞怯,此時米娜娃正高高舉起自己的巨劍,在驚覺到一切不對的時候嚇得趕緊拉下軍帳入口處的帳幕,隔開她和克裡斯之間的視線。

  克裡斯屈膝跪到地上,像是要將內心的驚嚇全部吐出來般重重歎了一口氣。當時他的一雙目光停佇在米娜娃美麗的身體曲線上,怎麼也無法移開;腦中甚至忍不住對米娜娃身體曲線的美感發出贊歎,讓他對於自己這樣的反應感到非常羞愧。

  ——怎、怎麼辦……這下子她搞不好真的要生氣了……

  然而……克裡斯在接觸到冰冷的土地和士兵們在夜裡奔走准備作戰的肅殺氣息的同時,他便隨即取回了冷靜的心緒。

  ——我得問她,關於那個徽章的事……

  一會兒之後,帳棚入口處的帳幕被掀開,米娜娃從軍帳中走了出來。此時的她已經穿好了平時出入戰場的固定衣物——包含那件白色的連袖披肩;然而,克裡斯方才看到的徽章,已經被她身後那一頭火紅長發所遮蔽。

  ——不過那確實是聖王族的徽章沒錯。

  「克裡斯,你、你……你這家伙!」

  如同雷雨來臨的前兆,米娜娃的一頭紅發猛烈地顫抖著,嚇得克裡斯縮著身子不斷後退。

  「對、對不起啦,那、那個.我只是因為偶然的關系待在帳棚裡面,然後看到妳一下子出現忽然嚇得躲起來了,然後——」

  「你最好再有下一次試試看!看我不把你的兩顆眼珠給狠狠挖出來!」

  就在米娜娃丟下這句話、正經過克裡斯身邊打算要離開的時候,克裡斯從她身後出聲叫件她。

  「……那、那個……我、我看到了……」

  「不管你看到什麼都給我全部忘掉!我——我……我的裸體還沒有被男人……看過啦!」

  「啊、不、不是啦!不是啦——我說的不是妳的裸體啦!」

  說到裸體的同時,米娜娃露出了一副凶神惡煞般的表情轉過頭來對著克裡斯,讓他慌忙地揮動著雙手解釋:

  「我、我是說——我是說……我是說妳衣服背面的那個……」

  米娜娃的臉龐在瞬間變得僵硬,臉頰上那抹紼紅的光采頓時被夜晚的黑暗所吞沒,一雙瞳眸變得黯淡,籠罩著一層陰暗的、死亡的顏色。

  「……你、你看到了……」

  她說話時的語氣,仿佛正將一把短劍吞入喉嚨裡頭一般難受。而克裡斯只能默默地點點頭。

  「你別管,這件事你不用知道。忘掉吧,不管你剛才看到什麼,全部忘掉。」

  她丟下這句話後便用力地咬著自己的下唇,然後甩著一頭紅發打算轉身離去。

  「啊、等一下!」

  克裡斯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米娜娃的手腕將她拉住。米娜娃沒有甩開他,反而回眸和克裡斯的視線撞個正著。她的眼眸看來就好比新月之夜黯淡無光的夜空,讓克裡斯一時之間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曾說,她要消滅聖王族……

  即便克裡斯的揣測正確,其中的動機仍無法解釋。

  ——為什麼……

  「……為什麼?」

  他的唇齒間只能勉強擠出這般簡短的字句。只因他在茫然不知如何啟口的過程中,舌頭已經干涸僵硬,沒辦法旋即反應他想說的問題。

  米娜娃帶著一副落寞的神情別開視線。此時,克裡斯抓住了她別開的眼角中閃躲的意圖而緊接著追問:「為什麼……妳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戰的呢?」

  「……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我要消滅掉聖王族。」

  「為什麼?妳這麼恨聖王族嗎?還有,為什麼妳會被杜克神的神官盯上呢?」

  「——我不是叫你全部忘掉了嗎!這件事跟你沒有關系,你不用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呀!」

  「什麼——」

  米娜娃的嘴唇在驚訝中發出了顫抖。她望著克裡斯,瞳眸中的冰霜開始逐漸融化而煥發出光芒。

  「不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呀。」克裡斯說:「之前那次我甚至差點讓妳被人給殺了……我不要這樣!」

  克裡斯不知道該從誰的手上保護米娜娃的安危。

  「你、你——」米娜娃將臉湊到克裡斯的面前,「你別忘了你只是個奴隸,你明明只要把我夢中那些被殺的景象全部吃掉就好了!」她握住了克裡斯的右手,將那只手舉在胸前。那一雙黑玉般的眼眸浸潤在盈眶的淚水之中,閃爍著淚光。

  「我才不想成為你母親的替代品呢,你、你明明是我的私有物,卻每次都奮不顧身地將自己置身在死亡的危險之中……」

  「——不是!」

  克裡斯反過來用力抓住她的手。口中斷斷續續的語句,讓米娜娃的眼中浮現出困惑的神邑。

  「我沒有!這跟我的母親沒有半點關系!」

  ——也許剛開始……我確實是將妳當成媽媽的替代品,可是……

  「這也許只是我的任性……可是,可是每當我看著妳,我心裡就覺得難過。妳在睡覺的時候流著眼淚,卻在臉上沾染著鮮血的時候露出笑容,我不想看到妳這個樣子。」

  ——如果這就是妳的命運……

  ——如果真是這樣……

  「你、你——」

  米娜娃扭動身子甩開了克裡斯的手,激動得連耳根子上頭都因為澎湃的血潮而顯得紅潤。

  「為什麼我非得聽你說這種話不可——」

  她轉過身從帳棚中飛奔了出去。克裡斯看著她那一頭紅發緩緩消失在營火間的夜色之中,卻沒辦法教自己追上去。

  ——對呀……為什麼我可以說我要保護她?

  ——即便到了現在,我得用手中長劍殺死她的惡兆,都還沒有消失呢……

  ——讓米娜娃覺得痛苦的人……在米娜娃身上喚來死亡的人……也許就是我呀……

  打從入夜之後,克裡斯就一直靠在帳棚內的柱子上,雙眼直視著被他拿在手中拄在地上的劍鋒。

  「如果你只是用看的,劍是不會因此而變得鋒利的。去找塊砥石來磨吧。」

  一道唐突的聲音忽然竄過來,嚇得克裡斯趕緊從柱子上起身,差點要抓不住手中的劍柄。從帳幕外頭的人影腳下延伸出來的影子朝著克裡斯的方向緩緩伸展,落到了他的腳邊。是吉伯特。

  「這有,那把劍的劍身上一定要塗丁香精油,而且要塗得夠。」他說。

  「……啊、嗯。」

  聽到克裡斯應了一聲,吉爾伯特朝著他走了過來。克裡斯在他腳下聽到零落的金屬碰撞聲,驚訝地一看,發現那是吉爾伯特堆在他面前的一副質地輕盈的胸甲、一對肩甲,還有一對可以伸出手指的護手。

  「這……這個是?」克裡斯問。

  「是鎧甲呀,你看不出來嗎?」

  「我、這個……我知道這是鎧甲呀,可是,為什麼你要……」

  「你的鎧甲還放在札卡立耶斯戈修理吧?我去幫你找了一副形制跟重量相近的替代品給你。畢竟要是穿著不習慣的鎧甲上陣可是會因為一點小閃失就丟掉性命的。」

  克裡斯忍不住盯著吉爾伯特的臉看。

  ——他、他為什麼要幫我做到這種程度……

  「你這次不用擔任弗蘭殿下的護衛,死了對她也沒什麼影響,所以你想死就死吧。不過那把劍我只是借給你用,你就算死了也要把它帶回來還我。」

  克裡斯才剛想驚叫著怪他怎麼可以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卻連忙又噤口。

  ——他、他其實是想告訴我要活著回來吧……

  現在想想,克裡斯覺得他這時候就應該把吉爾伯特借給他的劍還給他。因為在米娜娃預知到的命運之中,克裡斯就是用那把長劍殺死米娜娃的。

  ——不、這麼做沒有意義……

  ——米娜娃說過了,既定的命運不管以什麼樣的形式,一定會實現的……

  克裡斯想到要是他在這時候把這把長劍交還給了吉爾伯特,即便荒謬,不過既定的命運也許會讓吉爾伯特用他的那把長劍刺穿米娜娃的眉心。

  「這是給你替換的繃帶跟止痛傷藥。你什麼傷都好得快,唯獨被火燒傷的情況不一樣吧。我知道你的小腿肚上挨了火箭的燒傷還沒有痊愈,別放著它不管。」

  「啊、嗯、嗯。」

  吉爾伯特強把傷藥和布塞進了他的懷裡,讓克裡斯難掩驚訝地瞪大了一雙眼睛,對於吉爾伯特敏銳的洞察力久久沒辦法反應過來。

  除了這件事情之外,吉爾伯特還告訴克裡斯,在突擊隊使用破城槌沖撞城門的時候得要塞住耳朵,還要在嘴上纏布,免得撞破城門飄下來的碎屑跑到嘴巴裡頭,同時將這些東西也塞給他,讓他整個人一愣一愣地說不出話來。

  「……謝謝。」

  呆愣一會兒之後,克裡斯才終於想起自己該出口道謝,同時也將長劍收回了刀鞘,把鎧甲和繃帶抱了起來。

  「不用謝我。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借你的劍。」

  吉爾伯特用他一貫面無表情的那張臉吐出這麼一句話然後起身站了起來。離去時背對著克裡斯口中念念有詞地說:「你也不會永遠都是頭野獸吧……」

  克裡斯目送著那一身穿著黑色鎧甲的身影遠去,心想:他真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克裡斯猜不透吉爾伯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不過吉爾伯特幫他找來的這套鎧甲,每一件裝備都非常合身。他驚訝於吉爾伯特為什麼會知道他的尺寸,猜想著難不成吉爾伯特光用目測的就可以如此精准……

  ——不過吉爾伯特……

  ——對不起,我可能沒辦法把這把劍還給你了……

  克裡斯決定,如果他無法吃掉糾纏在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屆時他便會抱著這把劍跳入水中。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任何方法保護她了。

  ——沒想到我真的會想要去保護某個人……

  ——沒想到……我也會以這樣的方式跟某個人邂逅……

  他感歎著將吉爾伯特借給他的長劍系到腰上,從地上站了起來。

  破城槌原本只是將樹干綁在板車上組成的工具,在演變過程中漸漸板車和木槌愈做愈大,甚至鋪設在木頭上、用以防止敵人用火箭攻擊的獸皮,也在改良過後被屋簷取代,幾乎成了一架移動式的小型要塞。

  克裡斯和米娜娃兩人站在板車前端兩側架設的盾牌中間。現在夜分剛過,距離發動作戰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為什麼我們要被安置在這麼狹窄的地方……米娜娃想當然地對弗蘭契絲嘉提出了抱怨。然而……

  『我說呀,我之所以把你們安排在那個位置,為得就是想在最後一刻才讓聖王國軍看到你們藏在那裡。』

  年輕貌美的騎士團長如此提出了她的想法:

  「這次的作戰計劃最好的情況,就是在敵我雙方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沖進聖卡立昂,然後當大家發現的時候我們已經擄走了大主教正要撤退了。所以發動作戰的時機絕不能等到天亮。」

  在弗蘭契絲嘉的安排之下,共同參與這次作戰計劃的銀卵騎士團百名精銳並沒有和克裡斯與米娜娃一同待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頭,而是和一般同類型的攻城方式一樣,是在攻破了城門之後才沖進去。因此,若是他們這兩名親衛隊員的身影太早被看到的話,這個作戰計劃真正的意圖——即從聖王國軍包圍的聖卡立昂城中救出大主教——就會被識破。她說:『因為「灑鹽的家伙」跟「噬星之獸」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很多人早就已經看過了。』

  除此之外,針對米娜娃而來的第二批、第三批刺客也有可能混入敵軍之中。因此,在這個一片漆黑的天候中,克裡斯要蹲在米娜娃的背後,和她背對背地處在這個充斥著燒紅的鋼鐵和焦炭氣味的狹小空間中,等著在天亮前作戰進行到需要他們出馬的時候再現身。

  米娜娃將手中的巨劍抱在懷裡,不發一語地和克裡斯背對背地貼著身子蹲在一起。這讓克裡斯的心裡頭感受到的壓力彷佛一塊鉛塊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上。

  ——現在其它的事情就不要考慮了,專心配合部隊作戰吧……

  ——最重要的是我得和米娜娃一起在這場突擊作戰中活下來……

  他愈是這麼告訴自己,背上傳來的體溫就讓他更是在意。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怦通怦通的心跳聲。不過這也許只是滾動的車輪碾過石頭時發出來的聲音罷了。

  「……克裡斯。」

  一個細微的聲音劃破了黑暗中的寂靜,克裡斯猛然一陣驚嚇,整個背部都僵直住了。

  是米娜娃的聲音。

  「……什麼、什麼事?」他勉強擠出聲音響應。

  「別轉過頭來,就這樣聽我說。」

  這句話像是釘子一般釘在克裡斯的身上,讓他將微微撐起來的身子又蹲了回去。

  「……好。」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事嗎?」

  克裡斯沒有吭氣,只是點頭響應。這個動作產生的身體牽動透過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的背部傳到了米娜娃身上。

  「你知道了又打算怎麼做呢?你一樣什麼也辦不到的。但這卻會加重你心靈上的負擔。」

  「可是,至少這麼一來……」

  克裡斯對著拄在自己面前的一把長劍,呢喃著說:

  「這樣妳心理上的負擔也許可以減輕一些吧。」

  接著車輪轉動的聲音掩蓋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克裡斯聽見米娜娃在深呼吸之後吐出了纖細的聲音娓娓而談:

  「在你殺死我的夢中……我聽到你好幾次提到了你的母親。你說她在你的面前被殺……」

  克裡斯合上雙眼,讓自己沉浸在身後這陣有如雪花飄落地面般細碎的聲音中。

  ——我在既定的命運中既然要取走米娜娃的性命,那麼又為何要對她說這些話呢……

  ——是因為躺在血泊之中的她,在我心裡跟母親的影像重疊了嗎?

  然而,這是已經被他們改變了的命運,因此,克裡斯怎麼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我跟你一樣,同樣也是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殺。」

  克裡斯強忍住促使他回頭的沖動,繼續聽著米娜娃把話說下去。

  「那不是什麼預知夢,而是我的母親就在我的眼前被殺。我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殺死了我的母親。」

  ——米娜娃那時候也曾說過,她跟我一樣救不了自己的母親……

  此時克裡斯感覺到背上傳來了米娜娃身上發出的顫抖。

  「妳父親,為什麼要……」

  在克裡斯問出這個問句之後,米娜娃卻只是不斷呼出冰冷的呼吸聲,讓克裡斯感受到了她不知道該不該把話繼續說下去的猶豫。

  「……我們家生來就擁有巫女的血統。家裡只生得出女人,而且以生兒育女的角度來說,體質都偏弱。而我這身預知未來的能力就是遺傳自我的母親,是我們家代代相傳下來的力量;從非常遙遠的過去就一直都是這麼傳下來的。」

  此時克裡斯感覺到米娜娃已經敞開心房,將自己身上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背上。

  「母親告訴我,這種力量是為了保護我們家的女人免於災害的威脅而存在的……它會預先告知我們死亡發生的經過,還有死亡時連帶產生的痛楚,為了讓我們能夠回避掉死亡的命運。」

  ——保護米娜娃一家免於受到災害威脅的力量……

  ——用以擺脫不幸命運的力量……

  「本來我們只能預見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死兆。然而,許多人得知我們擁有這樣的力量之後,便為了加以利用而聚集到我們身邊,同時想出許多改變這種力量的方法;比方說,他們找了方法讓我們能夠預知如果要生兒育女,將哪個男人招贅會是最適當的人選等等……」

  「——招贅……這是怎麼辦到的呀?」

  「所以我的父親就因此殺了我的母親……」

  克裡斯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米娜娃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因而焦躁地胡思亂想著。就在他正打算開口直接提問的同時,他卻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的解釋,因而忍不住生生吞了口氣。

  ——如果說米娜娃一家的女人永遠都只能預見自己的死兆……

  ——那麼只要定下規定,讓招進來的夫婿殺死自己的妻子……

  ——這麼一來,米娜娃一家的女人便只要預知到自己被殺的情況——預知到是哪個男人殺死自己就可以成立了……

  克裡斯忍不住舉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這真是可怕的設計,太扭曲了。這種規則不應該被訂立下來的……

  「他們就這樣一直利用著我們家族的能力。而他們為了讓我們能夠鮮明地預見未來發生的事,因而時常對我們使用能夠增加對於痛楚的感受性的藥物,我也被強迫喝了好幾次。與其那樣——與其那樣……」

  不知不覺之間,克裡斯沒有放在嘴上的另一只手已經緊緊握住了米娜娃的手心,而扣在他手背上的五根指頭正狠狠地掐著他的骨肉。

  夠了,別再說了……克裡斯想出聲制止,但喉嚨裡頭卻發不出聲音。

  「與其那樣,倒不如死了算了……然後我們又被拉著帶往各地,以預知戰爭、天災的情況。如此這般,我的母親、母親的母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我們家裡的所有女人便被當成了神靈一般崇拜著。」

  被當成神靈崇拜——克裡斯知道米娜娃說的是哪個神;即身上長著一對羽翼的車輪圖像所代表的,掌管命運之勢如何變化的女神。杜克神。

  「我們家的女人一旦在女兒出生之後,女兒的母親便會被自己的丈夫所殺,然後由女兒繼承家族血源遺傳下來的力量;這個國家就是建立在這種殺戮的輪回中。而我,其實原本也應該要繼承這個道統的……」

  ——對呀.那麼為什麼米娜娃現在會在這裡?

  「可是我逃走了。」

  米娜娃的聲音中帶著沉痛的哀傷。橫置在身旁的巨劍不斷地發出震蕩。

  「我一個人,逃走了……留下我的妹妹、力量遠不如我的妹妹,一個人逃走。而她,我的妹妹希爾維雅——她就成了我的替代品!」

  米娜娃像是欲將過往一直積在喉嚨裡的哭聲一口氣全吐出來般呼喊著:

  「她整個人被泡在藥水裡頭,就連眼睛睜開的時候都得浸淫在痛苦的深淵之中……她馬上就要被配婚、被迫生兒育女,然後被殺;這全是為了這個國家……我絕不……我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克裡斯從他所緊握的一只手中感受到米娜娃心中激昂的情緒。

  「我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我不能原諒……整個聖王國我都不能原諒,我要燒盡一切!我要阻止這個扭曲的輪回不斷發生——我要斬斷所有聖王族的血源!」

  此時克裡斯感覺到米娜娃手中傳來的體溫逐漸冷卻。

  ——消滅聖王族,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是……

  「在此之前,我不能隨便死去……」

  克裡斯在腦中回溯著方才米娜娃口中所說的話。

  我要消滅自己族人的血脈,在此之前我絕不能輕易賠上自己的性命——一直以來,每當那片艷紅的、美得讓人無法別開眼睛的死亡輝彩,照耀在米娜娃身上的時刻,她是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復著這句話。

  ——這麼一來……米娜娃她……

  此時,米娜娃忽然驚覺到一陣異樣而猛然抬起頭來。周圍的黑暗中開始出現強烈的噪音,破城槌的車輪碾過沙礫卷起的聲響、弓箭劃破天空的呼嘯聲,火焰燃燒的聲音中還可以聽見戰士們的咆哮。銀卵騎士團的突擊部隊已經開始發動作戰。板車砰地一聲傾斜,然後順勢沖了出去,在這陣沖力之中,米娜娃和克裡斯差點摔倒在板車的木頭地板上。接著,下一個瞬間,破城槌重重地打在門上產生的沖擊毫不留情地撼動了他們。

  「停!停下來!把破城槌收回來,快點——」

  弗蘭契絲嘉騎著快馬從睥睨著城門的山丘上趕下來,帶著支持突擊部隊的弓箭隊在後方擺開陣勢,同時對著突擊隊的百人長大聲喚道。

  「什麼.叫我們停下來?是指放棄這次的作戰行動嗎?」

  「對!快點!」

  「不行!弗蘭殿下!」

  騎著馬從後頭追上來的吉爾伯特帶著渾厚的喊叫聲趕到現場。此時,火箭如雨交錯的戰場上忽然傳出一陣轟然巨響。黎明時分開始泛白的天空下,在昏暗的光線中城門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同時不正常的傾斜情況一覽無遺——城門被攻破了。突擊部隊也開始沖進了城內。

  「要是現在把部隊撤回來的話,會遭遇到城門兩側聖王國軍夾擊的!」吉爾伯特說。

  「可惡……」

  此時弗蘭契絲嘉也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她平時冷靜而明晰的判斷力。

  (不能終止的話我該怎麼辦呢?要調動整個部隊來確保突擊部隊的退路嗎?)

  (不對,還是確認了公國聯軍有了動作之後一口氣搗毀水閘門呢——不行,現在這麼做還太早!)

  (那麼要亡羊補牢地假裝要搶敵人的破城槌、佯作攻擊讓突擊部隊有時間撤離嗎……)

  她在腦中以飛快的速度思考所有可行的方法,然後刪除那些不適切的選項。

  「那、那個……」一旁的寶拉顯得有些畏縮地開口問道:「為什麼作戰計劃要忽然終止呢?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現在聖王國軍呈現一片慌亂,而我們也攻破了城門,現在只要等著蜜娜和克裡斯完成任務就好了不是嗎?」

  一如寶拉所說,弗蘭契絲嘉的作戰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當札卡利亞的銀卵騎士團將破城槌對准了——同為普林齊諾坡裡同盟國的梅德齊亞都城聖卡立昂沖撞過去的同時,整個情況讓聖王國軍陷入一片混亂——因為他們所看到的敵軍發動攻勢既不是朝著他們而來,也不是為了逃走——就在聖王國軍反應遲鈍地往東門聚集的同時,卻被銀卵騎士團引以為傲的弓箭隊從背後放出箭雨突襲,讓整個混亂的情況更是嚴重擴大。這時候,城門被攻破了。除了弗蘭契絲嘉唯一的失算之外,這起作戰計劃的每一個環節都進行得非常完美。

  (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察覺到這件事!)

  弗蘭契絲嘉咬牙切齒地要求部下趕忙向公國聯軍提出支持請求。

  這次的失算早就已經有征兆了。因為聖王國軍的反應太過遲鈍,這是因為指揮官不在的關系。然而弗蘭契絲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寶拉,我會在必要的情況下入城——我可不能讓我的部下因為我的失算而賠上性命!」

  「——失算?您所謂的失算是……」

  「梅德齊亞和聖王國之間的交涉地點是在聖卡立昂城內舉行的,我萬萬也沒有料想到那家伙竟然會孤身潛入敵國的城內,然後還逗留在那裡頭……」

  「那家伙是……」

  「是柯尼勒斯!」

  梅德齊亞為柯尼勒斯安排的房間位在聖卡立昂城堡主城的最上層。他掀開窗簾,看見中庭一片混亂的景象。此時聖卡立昂城堡內已經不單單只有禮卡利亞騎士團的軍隊,還另外加上聖王國軍和其它公國聯軍部隊而形成一場大混戰。

  (是札卡利亞的那個小妞兒呀?這家伙做事情還是一樣果斷……)

  柯尼勒斯換好衣服,確認了腰上的配件之後整一下衣領,臉上露出苦笑。

  「大公殿下,根據報告,那些反賊們的目標好像是帕露凱大主教的房間。」

  門外傳來了侍衛的聲音。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柯尼勒斯答完話之後,瞥了昏暗的寢室一眼。

  他早先不顧周圍的人反對,帶著四名護衛為了和梅德齊亞公國交涉而來到城內。他之所以住下來為的就是要讓梅德齊亞公王安心,然而一旦事情演變至此,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柯尼勒斯來到走廊上頭,在油燈的光芒中環顧著自己身邊的幾名侍衛。他比畫著手勢告訴他們只要留他自己一個人辦事就夠了。

  「我說,你們確定突擊部隊之中有一個紅發的女人沒錯吧?」柯尼勒斯問。

  「是我親眼看見的,這人大概就是『灑鹽的家伙』了吧。她的作戰方式非常洗煉。」

  其中一名最年長的護衛對著柯尼勒斯開口答道。柯尼勒斯對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滿意,不發一語地跨出了步伐。

  「還有,大公殿下,那個野獸之子也跟她待在同一個部隊裡頭。」

  侍衛後來補上的一句報告讓柯尼勒斯聽了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所謂命運的走勢還真是眷顧我這個『被神選中的人』呢。這次的相會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嗎?)

  柯尼勒斯早已經算到梅德齊亞公爵不會這麼輕易就把大主教交出來給他,不過他也已經調查出了藏匿大主教的場所。然而現在演變成這樣的狀況,大主教怎麼樣已經不是問題,柯尼勒斯甚至命令他的護衛不要阻止銀卵騎士團將他帶走。因為對方若是帶著大主教逃亡,選擇的逃離路線其實就會受到相當大的限制了。

  柯尼勒斯在走廊盡頭轉進了一座細長高塔的入口,沿著石磚砌成的螺旋階梯往樓下跑去。他從樓梯間聽見下方還有另一批人馬傳來的足音。

  (跟我猜想的一樣。)

  他從樓梯間的平台上又轉入一處架在兩幢高塔之間的石造弧形聯絡橋的入口,無數的腳步聲在此時全部停了下來;連緊追在柯尼勒斯後頭幾名護衛的腳步聲,也在這時候零落地從他身後消失。

  「你們干得其實還挺漂亮的嘛。」

  柯尼勒斯揚起嘴角的同時也拔出了配劍。

  數十名的年輕騎士們擋住了柯尼勒斯面前的走廊通道。在這些身著騎士鎧甲的人群中,柯尼勒斯看到了大主教身著黃色法衣的身影。然而,他的視線並沒有逗留在這個人身上。因為他關注的是敵人隊伍中央、那抹在昏暗的光線中仍顯得非常醒目的紅發身影。

  克裡斯從身旁的米娜娃臉上明顯地看到了恐懼。他緊握著手中的劍柄,定睛注視著弧形走廊地勢較低處的那名男子——沒錯,他就是之前那次遠征軍的指揮官,王配侯柯尼勒斯大公……克裡斯沒空去想對方為何會在這麼早的清晨出現在城堡之中。此時米娜娃終於從恐懼中回神,對著其它的騎士團成員大聲叫道:

  「往後面去!帶著大主教殿下快走!二隊留下來擋住這些對手!」

  克裡斯背後癡肥的大主教咿咿咿地叫了一聲,然後便聽到一隊十個人的部隊帶著大主教轉身飛奔出去的腳步聲。

  此時柯尼勒斯緩緩移動了身子,卻在下一個瞬間整個人從原來的位置上忽然消失不見——

  「什麼!」「嗯?啊?」「這、這家伙!」「嗚哇!」

  銀卵騎士團前列一字排開地擋在走廊這頭的幾名騎士,同時揚起了一陣哀嚎。被折斷的劍刃彈到天花板上,飛濺出來的血沬灑滿了石階;幾副鎧甲各個部位鏗鏗鏘鏘的摩擦聲不絕於耳,合起來勾勒出了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景。柯尼勒斯用他細長的劍身不過輕觸了幾名橫在他眼前的敵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銀卵騎士團的幾名精銳輕輕松松地撂倒在地上。

  柯尼勒斯並沒有置他們於死地。倒在地上的銀卵騎士團成員此時身上的四肢都還發出了微幅的顫抖。他們圓睜著雙眼,其實連意識都保持著清醒——這是我當時看過的那一套劍術……克裡斯察覺到的同時,肩膀上的肌肉已經完全僵住了。

  空出倒在地上十余名騎士的空間,原本站在柯尼勒斯背後的四名護衛一口氣沖上來圍繞著主子向四面散開。米娜娃蹲低了身子舉起手中的巨劍擺開架式,十分警戒地瞪視著柯尼勒斯一動也不動。

  「大公殿下,大主教他——」

  身邊的其中一名護衛用視線牽制著克裡斯等人,同時對著自己的主子開口問道。

  「別管他了,現在陛下的事比較重要。」

  柯尼勒斯帶著令人感到忌憚的獰笑對著自己的部下應了一聲,然後將一雙如金屬般冷硬的眼眸定睛直視著米娜娃。

  陛下——柯尼勒斯確實脫口說出了這樣的詞匯,不論是克裡斯還是站在他身邊的幾名騎士,都明明白白地聽見了。想必他們也察覺到這句話讓米娜娃整個人僵直住的反應。

  「女王陛下,好久不見了。上一次微臣和陛下您碰面的時候,應該是微臣身上還不能配劍的年紀吧。」

  柯尼勒斯一步、一步、一步……甚至毫不猶豫地踩過倒在地上的銀卵騎士團突擊隊員的身體,朝著米娜娃這頭緩緩靠過來。克裡斯將劍尖提到和他目光同高的位置,像是要保護米娜娃一般上前跨了一步站在她的面前。

  「希爾維雅殿下因為最近這一陣子時常看見陛下您的身影,因此說她非常想見到您呢。」

  「住口……我根本不認識你!」米娜娃毫不客氣地應了一聲。

  「您怎麼可以說不認識微臣這個也許有機會成為您夫婿的人呢?」

  柯尼勒斯冷冰冰的語氣聽來卻似乎頗為愉悅。這些話讓沒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幾名銀卵騎士團成員在一陣碎嘴聲中不時回頭瞟了他們自己的同伴-米娜娃。克裡斯的心髒忽然感受到一陣有如千刀萬剮的絞痛,一股黑暗的沖動席卷他的心頭,令他想將在場除了米娜娃之外的所有活人一口氣全部咬死。

  「陛下和希爾維雅殿下不同,不需要藥物也可以預見未來不是嗎?」

  在柯尼勒斯的一句話中,克裡斯從眼角余光瞥見了米娜娃舉起手中的巨劍,劍鋒反射出渾厚的金屬光澤。

  「你這家伙,對希爾維雅做了什麼!」

  在米娜娃的怒吼聲中,克裡斯看見她身後的一頭紅發晃蕩的瞬間,那一抹紅色即刻完全侵占了他的意識,體內的血液如同燒熔的鐵一般滾燙,竄過了身上每一個角落,驅策著他不自覺地沖了出去。他的口中揚起一陣宛如野獸般的咆哮,縱身一躍越過倒在地上的銀卵騎士團突擊隊隊員,筆直沖向柯尼勒斯。然而,之前守護在柯尼勒斯身旁的幾名護衛也趕忙舉起劍鋒沖了過來。

  「——呀啊啊啊啊啊啊!」

  出鞘的劍光一閃,激出一陣連同硬質金屬和骨肉同時劈裂的致命聲響,回蕩在石造的聯絡橋中。飛濺的鮮血玷污了克裡斯的臉頰。沒有穿戴鎧甲的四名柯尼勒斯貼身侍衛手腕、上臂、腹部同時被整個劃開,分成好幾段散落在克裡斯的左右兩側。而他同時又迎著這道砍劈帶來的慣性朝著柯尼勒斯一躍而起。面對這一記氣力萬鈞的刀鋒落下,即便是柯尼勒斯也不得不向後退開,用手上那把細長的長劍擋下這一記攻擊。

  克裡斯落地的同時,手中的長劍毫不猶豫地鑿穿了石磚鋪設而成的走廊地板。若不是柯尼勒斯動作快閃得過,這名王配侯恐怕也是要硬生生被砍成兩半了。克裡斯在咽喉發出的嘶鳴聲中拭去了沾染在劍身上的鮮血。

  「呵,之前那種程度的戰場果然殺不死你呀,野獸之子!」

  柯尼勒斯臉上浮現出笑容。在他的一雙目光注視之下,克裡斯這才察覺到自己身上的一對烙印正發出炙熱的溫度而傳出刺痛。

  「我真是太高興了,你也是在我的命運中不可或缺的配角呀。因為——」柯尼勒斯將手中那把刀鋒兩側寬度不等的細身劍舉在眼前,臉上露出一張令人忌憚的扭曲臉龐:「因為你必須是最骯髒的那一個。」

  「什麼——」

  別聽他的,不管他說什麼蠢話都不能聽……克裡斯壓抑住了回嘴的沖動,朝著石磚地板上用力一蹬。

  就在這時候——

  「克裡斯,要取他性命的人是我——」

  一道聲音從他背後竄出,同時一抹紅色的烈焰越過克裡斯的身邊沖了出去。下一個瞬間,刀刃渾厚的金屬光澤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朝著柯尼勒斯的頭部揮出去。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高亢金屬撞擊聲進了出來。柯尼勒斯用手中那把細身劍撥開米娜娃的巨劍攻擊,讓這道弧線轉了彎砍進了石磚地上。米娜娃拔出巨劍返身又是一擊,卻同樣又被柯尼勒斯借力使力地撥開。

  米娜娃的巨劍卷起的劍風讓克裡斯完全無法靠近。但前額和手背上的烙印清晰的脈動卻不斷搔弄著他的神經。

  ——這家伙是怎麼回事……

  ——他的力量到底是怎麼來的?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地撥開米娜娃手中的巨劍……

  此時,克裡斯察覺到了一個異象——柯尼勒斯的右手手背上和他同樣也煥發出藍白色光芒。

  「……可惡!」

  柯尼勒斯一擊將米娜娃的身體連同手中的巨劍一起彈開,在她跌撞在石磚地板之前,克裡斯反射性地將她抱住。他屈膝捧起米娜娃那一副纖細的身體,抬起頭來又將視線移到了眼前這名年輕的王配侯身上。

  他手上的光芒源自一幅比克裡斯手上的烙印更為華麗的圖騰。

  ——不會錯了,那是烙印。

  「怎麼,你覺得驚訝嗎?」

  柯尼勒斯說話的同時將手中的長劍舉到了自己面前,頗有炫耀意味地將手背上煥發著青光的烙印展示在克裡斯的眼前。

  「你難道從沒想過,如果你身上可以有受到詛咒一般的骯髒烙印,這世上就不會有另一個人擁有了代表幸運的、受到上天眷顧之人的烙印存在嗎?」

  克裡斯從柯尼勒斯語帶嘲弄的言詞中、感受到一股幾乎要將他身體撕裂的恐懼。

  ——這家伙……到底是什麼人!

  ——而我……又是什麼人……

  「……嗚、可惡……」

  此時米娜娃在呻吟聲中扭動著、欲從克裡斯的懷裡掙脫,握緊了手中的巨劍正打算站起身來。而這時候,克裡斯從柯尼勒斯的左手上也看見了同樣的烙印如血潮的脈動一般閃爍著光芒,讓他身體中忽然竄出一股由背脊直上心髓的惡寒。他在這陣詭異的不祥之氣中回頭,看到的景象差點讓他手中的長劍松脫掉到地上。

  原先始終趴在地上的銀卵騎士團團員們此時又從地上站了起來,將屈膝蹲在地上的克裡斯和米娜娃團團圍住。他們舉著劍的手臂呈現詭異的扭曲角度,踉嗆的腳步宛如爛醉如泥的酒客。

  ——不會吧!

  「住、住手!」「這、這是怎麼回事……」「可、可惡……」

  此時所有人的眼中都還保持著清醒的意志,但身體卻仿佛無法經由自己的意念行動……

  忽然間,克裡斯看見其中一名騎士已經揮劍朝著他們劈了過來,他憑著自己的反射神經猛然抱起米娜娃在地上翻了一圈。瞬間,他們原本蹲的地方在鋼劍落下的同時進出一道火花。

  「喂,你清醒一點,那是我們的同伴呀!」「別靠過來!」「你瘋了嗎!」

  交錯的劍光之中,銀卵騎士團的騎士們此起彼落地驚呼著。米娜娃先一步從地上站了起來;克裡斯因為背部在牆壁上撞了一下,咳了兩聲才趕緊站起身子。剩下方才沒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幾名騎士拔劍擋開了同伴們的攻擊,哀叫著不斷後退。

  「住手——可惡!」「混帳東西!」「蜜娜!快逃!」

  三名同伴舉起劍朝著米娜娃攻過來的同時,口中也對著米娜娃發出警告,聽在耳裡不由得感到沉痛。米娜娃將巨劍擋在自己面前,辛苦地擋下了同伴們的攻擊。

  「喂,你、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呀!」

  「我、我不知道呀!身體自己動起來了!」「蜜娜,妳快點逃別管我們了,不然再這麼下去——」

  米娜娃將朝著自己揮過來的劍鋒給擋開,卻也被自己的同伴們逼到了牆邊。此時柯尼勒斯的笑聲從位在米娜娃面前的騎士們身後飄了過來:「這下你們知道厲害了吧?這就是我的力量,是司掌幸運之神眷顧之人才有的力量!」

  「柯尼勒斯!你這家伙——」

  米娜娃咬牙切齒地沖出去,卻被克裡斯一把拉住。他靠在石壁上探詢著退路,然而同伴們揮過來的劍鋒道道銳利,不斷地朝著他和米娜娃兩人手腳的位置攻擊。此時克裡斯為了從背後保護米娜娃而使得他的肩膀和大腿各挨了一劍,同時揚起一陣痛苦的驚叫聲。

  「只要不傷到他的眼睛和聲音就好,對准他手腳盡情地攻擊吧!」

  在柯尼勒斯命令之下,受他控制的騎士們全都痛苦地咬著牙而滲出血,卻不能自己地緩緩朝著自己的同伴們逼近。就在這時候,克裡斯前額上的烙印終於忍不住竄出如被火燙傷一般炙熱的疼痛。同時,腦袋中開始回蕩著體內那頭野獸的呼喚——

  (吃吧!)

  (吃吧!)

  (吃掉他們!)

  一道劍鋒刺向克裡斯的咽喉。克裡斯用左手將它一把抓住。劍尖刺穿了他的手心,同時戳傷了前額烙印的中央處。額上的烙印在血痕中閃耀著白光,淌出的鮮血流入克裡斯眼中,將他的視線染成一片鮮紅色。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裡斯張開喉嚨發出咆哮。此時這聲音已經不是來自於他的意識——不是人了。他手握著長劍猛力一揮,劃破阻礙產生的反震傳回了他的右手臂,那是一種彷佛橫向劃破一匹布般的觸感。在這一記揮砍之中,一雙手臂連同鎧甲一起被砍飛撞在牆上。對方噴出的血沫又將克裡斯的視線染成了更深更鮮艷的紅色,同時也完全覆蓋住克裡斯的意識。接著他又是一劍刺向一名彷佛在驚恐中乞求什麼的同伴咽喉,同時在他斷氣之後架著他的身體充當盾牌便朝著其它人沖了過去。劍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身首異處的腦袋甚至彈飛到天花板上。從鎧甲腰間的接縫處被斬斷的身體滾落到地板上、淌出了大量的鮮血,將地板染成一片赤紅色。

  走廊中充斥著眾人對克裡斯的呼喚,但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了。眼前的情景與其以殺戮名之或許已經不太恰當——是收獲。被割下來的屍塊在克裡斯的腳邊一塊塊堆棧了起來。柯尼勒斯那令人覺得刺耳的笑聲搔弄著耳膜,回蕩在四周。

  「——克裡斯,住手!克裡斯——」

  女孩的聲音像沉重的鍾聲一般不斷地呼喊著同一個名字,然而這聲音卻在克裡斯手中劃破活人骨肉的觸感下、輕易被排拒在意識之外。體內那頭野獸的聲音此時已經和克裡斯咽喉中呼出的咆哮聲徹底融為一體。

  當克裡斯內心的痛哭聲完全消失時,他已經置身在一片血海之中。

  ——好懷念呀……

  而此時第一個出現在他腦中的感想竟是那樣懾人的憧憬——像這般淹沒了腳尖的溫熱觸感,不正是我過去失去之後不斷在追求的景象嗎……克裡斯看著遍布在他周圍的屍體,心想,這不才是他的棲身之所嗎?

  還有人活著。這些失去了一只手臂和眼睛的銀卵騎士團團員,似乎在被妖劍攻擊過後失去自由的同時,就連肉身上傳出的疼痛也已經感受不到了。他們在血泊中抓起地上的劍,像是掙扎般爬向克裡斯。

  「克裡斯!你、你這家伙!」

  米娜娃的聲音刺穿了克裡斯的耳膜。

  「別看我!」克裡斯頭也不回地對著米娜娃大聲叫道:「別看我。我是……」

  ——我殺了自己的同伴……

  ——就和『噬星之獸』的詛咒一樣,我手刃了自己的同伴……

  「妳快逃,別管我了——」

  克裡斯對著米娜娃喚了一聲。柯尼勒斯手持著細身劍,臉上浮現出一抹冷冷的微笑。克裡斯盯著他。此時在柯尼勒斯身後的樓梯間又傳來了無數的腳步聲及呼喚:「大公殿下!」 「您沒事吧!」

  「克裡斯!你——」米娜娃對著克裡斯不斷呼喊。

  「蜜娜!住手!我們該撤退了!」「妳想死嗎!」「他已經沒救了!該放棄了吧!」

  「放開我!」米娜娃在同伴的拉扯中掙扎著,「克裡斯!你——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克裡斯!」

  米娜娃的呼喚,克裡斯已經聽不見了。克裡斯眼中含著淚水與鮮血,口中揚起一陣不成聲的哀嚎,朝著對他圍上來的同伴們沖了上去,像是摘掉昆蟲的翅膀般不費吹灰之力地殺了他們。他踏過了同伴們的屍體朝著柯尼勒斯舞著劍沖去。這名年輕的王配侯在嗤笑聲中一招招擋下了克裡斯的攻擊。

  「這樣的你才美呀,野獸之子!」

  石造的聯絡橋中出現了聖王國軍的士兵。克裡斯的四肢受到對方的長槍攻擊,在血泊之中倒下。一只軍靴踩在他握著劍的手背上頭。野獸之力對於殺戮的渴望似乎已經得到滿足,因而自克裡斯的體內一點一滴地緩緩消退。他倒在血泊當中,聽著米娜娃的哭號隨著無數的腳步聲一起逐漸遠去。

  「同伴的血味道如何?」

  柯尼勒斯的聲音從頭頂上落了下來。

  「我說過,你的命就是得要像這樣一個人掙扎、然後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這就是野獸的死法,是你無法違抗的命運呀。」

  克裡斯拾起頭,但一雙眼睛已經染滿了鮮血,什麼也看不見了。

  但他明白,這是他的宿命,是野獸的宿命。他得像這樣孤獨地一個人、在避開與任何人邂逅的同時,手中空無一物地曝屍在荒野之中。

  然而,他卻在人們圍在營火旁邀他一同靠過來的時候,天真地應邀湊到那一片充斥著體溫而顯得溫暖的營火周圍,試圖藉此扭曲他所背負的宿命。因此,這是他的報應。他得像現在這樣用手殺死自己的同伴——在米娜娃的眼前。

  克裡斯閉上眼睛,將一雙欲開口說話的嘴唇埋進帶著鐵銹味的、微溫的血海之中。

  ——不知道米娜娃是不是平安逃走了。

  ——逃到一個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會就此把我忘掉,把她心中的那個我給殺掉……

  ——如果早在那時候……

  ——早在那時候她便把我殺了,那該多好……

  終於,一片黑色的泥濘緩緩淹沒了克裡斯的意識,將他拉入深邃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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