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分鐘後,藍和雷伊裝備齊妄地站到靶道前,雙雙舉高手中雖是練習用、卻也是真槍實彈的致命武器。
感覺子彈射出所帶來的後座力震動槍身,享受著那陣陣煙硝味和震耳欲聾聲響帶來的刺激,雷伊只有在此刻才能暫時忘卻自己屈從在藍身下的悲慘境遇。
一發發子彈不斷從槍口蹦出,眼前很快即是一片煙霧瀰漫。
在手中的槍枝已是炮盡禪絕後,他才心甘情願地放低右手,並取下護目鏡和耳罩,轉過頭訝異地發覺藍正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凝視著自己。
「什麼事?」
注意到藍手中的槍械根本沒上膛,更別說是出手射擊,但耳罩和護目鏡卻是一應俱全,雷伊不禁困惑地看著他動也不動的模樣。
「不,沒什麼。」清了清喉嚨,藍苦笑地搖搖頭:「看看你的成績吧!」
雷伊不解地頷了下首,按住檯子上的綠鈕,遠方的鏢靶緩緩向兩人靠了過來。
人形鏢靶的心臟部位被射穿一個大洞,槍孔雖沒有集中在同一點上,每一個洞口卻也接近得相互貫連;稍微拿遠一點看,說是一個大洞也不為過。
「看來你黑暗之眼的名號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的。」藍淡淡說著,眉毛也沒挑一下,不知是褒還是貶。
沒花心思理他,迅速掃了眼自己的成績,雷伊知道疏於練習是不行的。
彈無虛發是理所當然的,要是這是在幾個月前,他還能將這些洞口打得更加密集,讓直徑一公分的子彈在靶心上最後只打出直徑約一.五公分的槍口。
不過,他並不打算對藍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就是。
「你不動手嗎?」他看了藍一眼,疑惑地問。
建議來此打靶兼散心的人是他,說先在這裡熱熱身手的人也是他,可是都進這靶場十多分鐘了,卻還沒見到他開任何一槍。
「等會兒。」
話說完後,藍總算轉過身去,舉高持槍的右手,在瞬間瞄準後,毫不猶豫、快得嚇人地接續扣下扳機。
十二發子彈很快地在令人目不暇給的動作中成為絕響,從未看過藍大顯身手的雷伊在此時開了眼界。
那是幾乎和自己並駕齊驅的驚人技巧,不僅具備身為一個狙擊手該有的快、狠、準,那熟練的動作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名職業殺手。
想起之前他那聽來像是稱道的評論,讓明明不比自己差勁的人讚美自己,雷伊有種怎麼想怎麼彆扭的感覺。
「你似乎不怎麼需要保鏢才對。」這是他對藍高超技巧的結論。
對雷伊而言這已是他竭盡所能的讚揚了,怎知藍卻輕笑一聲,順手轉了下那不算輕的槍桿後旋即將已彈盡的槍枝歸位。
「但跟你比起來可差得多了。」他的輕歎實在令人聽不出這話究竟是當真還是暗諷:「我這不過是彫蟲小技而已。」
他那要是叫彫蟲小技的話,這世上沒幾個能出師的槍手了!
雷伊皺起眉頭掃了唇邊掛著淡笑的藍一眼,不懂他這麼說的意思。明明是個在各方面都自以為是、並妄自尊大得教人厭惡的男人,不可能在一夕之間就學會何謂謙虛美德吧?
「再練個幾回合吧!」美得不似凡人應有的薄唇仍舊漾著一絲淺笑,白皙而修長的手指將裝滿彈藥的手鎗遞給雷伊。
怎麼,藍是忘了他是他的敵人這件事嗎?
搞不清楚這究竟是被信賴還是藍太過自信,雷伊瞪著他親自交到自己手中荷槍實彈的武器。
身為他的貼身保鏢,他平日雖也配有實彈槍械,但那感受和他親手將足以致命的武器交到自己手中的感覺大不相同。
「怎麼了?」看他接過手鎗後忽地沉默下來,藍取下耳罩不解地問。
「不……」
雷伊輕輕搖了搖頭,再次將右手舉高,射出第一發的彈藥;而在他扣下扳機射出第二發子彈前,耳邊傳來透過耳罩的細小震動。
就像是刻意和他配合似的,藍緊接著在他每一回的發射之間扣下扳機。
一聲接一聲、未曾停歇的槍響,就這樣在密閉的靶場內響徹一室,譜出一首富有節奏惑的合聲協奏曲。
身手利落地丟開已空的彈匣,迅速地換上裝滿實彈的彈匣,中間的空檔僅僅耗去不到一秒鐘,這首絕妙的協奏曲又再次彈奏。
手腕輕鬆承受子彈發出時的後座力,雷伊斜眼看著緊鄰自己、亦沉醉在射擊快感中的藍。
順手拉去耳罩,耳邊淨是聲聲不斷的吵鬧槍響,腦中亦一閃而過一個連自己都覺可笑的主意。
如果他趁這機會對他下手的話……
現在他有百份之百的把握一定可以除去藍,即使後方站著一群訓練精良的安全人員,他仍確信自己能在他們有所反應之前讓藍腦袋開花。
想像他頭骨迸裂、腦漿四溢的情形,雷伊很訝異自己並不特別開心。
或許是因為他的死亡就等於宣告費利斯和自己的死訊,他這想法無論如何都只能放在心底,不能力行。
心中的紊亂思緒表現在略顯遲疑的動作上,雷伊雖極力掩飾僅發生於轉眼間的閃神,身體的穩定度卻明顯受到影響。
想立刻矯正稍嫌偏移的重心,但身體的協調性卻影響準頭。
手上的左輪手鎗發出最後一擊,空空如也的彈匣清楚告訴他幻想結束。
眼角瞥見藍取下護目鏡與耳罩,他轉過頭去也將遮住大半視野的護目鏡摘下。
他不曉得自己眼中是否掠過堪稱失望的影子,也不確定藍是否察覺到那一瞬間的殺氣,只見他回視自己的眼神恁地深不可測。
不疾不徐地看了雷伊一眼,藍優雅地放下手中猶冒著白煙的手鎗,旋過身子對圍在自己身後的一群保全人員下了意想不到的命令。
「你們下去。」他淡淡地說著。
「迪菲爾斯先生?」居中的佈雷德不解地開口。
「全部出去,一個都別留。」
「但……」
「佈雷德,你是沒聽到我的話嗎?」命令被忽略讓藍很不愉快,秀麗絕美的眉心深深一蹙。
「我明白了。」身為區區的護衛總管,他自是瞭解主子的命令不可違抗,但事關主子安危,也不能就這樣無條件地退讓:「那讓第一隊留下來。」
「我不是說過全都出去嗎?」
「但難保不會有突發狀況,還是讓幾個人留守……」
「在這裡會出什麼意外?」只有一個出口的封閉式靶場會有什麼狀況?藍匪夷所思地打斷他,並嗤之以鼻:「而且有雷伊在,你擔心什麼?」
就是他在才危險呀!天曉得對迪菲爾斯先生敵視的修馬赫何時會心血來潮痛下毒手?若是等事情發生,一切就太遲了。
但佈雷德沒把心事說出口,因為他明白向正對雷伊.修馬赫深深著迷的主子說什麼都只是白費唇舌。
念頭一轉,他迅速推斷修馬赫是不可能在此行凶的。
一來他絕對逃不掉,二來他看重費利斯小姐的性命基於己身,所以不會在還無法掌握她的行蹤前就莽撞行動。
佈雷德冷靜、不著痕跡地觀察雷伊識時務的表情,他朝臉色已不大好看的主子深深一鞠躬後,領著大批的部屬們到擁有完善隔音功能的門外候命。
※ ※ ※
待封閉式的靶場只剩藍和雷伊兩人獨處時,藍毫無預警地轉過頭,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聲。
說那是笑聲也很怪,因為藍一直咬住下唇壓低聲音,所以雷伊聽到後來仍是無法確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做什麼?」他終於忍無可忍地詢問。
「你想被殺嗎?」
「什、什麼意思?」心頭一凜,雷伊怎麼也料想不到他竟會如此敏感,但還是下意識地矇混裝傻。
「我們離得這麼近,你以為我會忽略你身上散發出的氣息?」
這話已昭然若揭。
藍不是傻瓜,更非毫無經驗的外行人,異於常人的敏銳感自是不可能放過他情緒上一點一滴的改變。
「要是再明顯一點,恐怕連站在後方的佈雷德都會發覺。」藍好笑似地歎了口氣,又補充道。
那無奈的笑容、打趣的口吻,讓雷伊有種被譏諷的錯覺。曾經再三告誡他別奢想逾越本分,否則後果自行負責的是藍,但此刻他明明發現了自己的貳心,卻還一臉輕鬆愉快,甚至嘻皮笑臉的是什麼意思?
分明沒將他的蠢蠢欲動看在眼裡,這不擺明了只是將他當笑話看待嗎?
「既然如此,你何不要他立刻斃了我算了?」雷伊冷冷地反諷。
「你這麼健忘呀?雷伊?」藍美麗的嘴角微微揚起並輕輕歎口氣,身形往旁側及腰高的檯子靠過去,一手玩弄著還放在上頭的手鎗。
「什麼?」
「你似乎忘了,我說過你要是輕舉妄動的話,倒霉的會是費利斯喔。」
這話當場讓雷伊臉色蒼白,全身的血液彷彿從腳底被瞬間抽走般。
「藍!」他上前一步,不假思索地揪住他的衣領。
「聽到費利斯的生命受威脅就氣成這樣,自己的性命就無所謂?」
「什麼?」
看不出一絲感情的冰藍色眸子掃過雷伊驚恐惶然的雙眼,藍伸手扣住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帶到唇邊緩緩印下一個令人困惑不已的吻。
「不要忘了,我警告過不准你求死的。」
形狀姣好的唇瓣撫遍雷伊手指的每一處關節,低沉溫熱的氣息弄得他既不自在又一頭霧水。
「藍?」
「下次,再讓我逮到你有這種意圖時,就絕不寬貸!」藍裝腔作勢地狠狠說著,嘴唇仍舊沿著那略微粗糙的手背輕輕吻著,斜視的眼看來有種煽動人心的挑情:「懂嗎?雷伊。」
「嗯……」
他的手被溫熱的氣息遊走過的地方感覺好癢,想要將手抽回來,但藍那異於平時的挑引神情卻鎮住了他。
順著雷伊的視線,藍俊逸無瑕而充滿魄力的絕美臉龐迎了上去,吻住他那因訝異而微微開啟的嘴。
起初,進攻的唇瓣只是輕輕貼在毫無反應的唇上,然後稍稍拉開約一公分的距離,又間不容髮地貼了上去。
同樣的行為重複數次。
這輕柔得不似藍慣有的吻,讓雷伊詫異到忘了合上眼,他果然地凝視著藍那張和自己近得宛如電影拉近鏡頭的臉,為那美得出塵的容顏著迷,而後幾乎溺斃在那兩潭深邃不見底的冰藍色水眸中。
「唔!」
霍地,那原來只是在唇瓣上彷彿貓咪舔食般的輕吻遽然一變,靈舌又急又熱地探入他熾熱的口中。
藍的舌尖急切而熱情地探索著下意識反抗的唇舌,強悍而不容抗拒地掠奪雷伊口中火熱的氣息與甜美的蜜津。
齒緣被細細摩挲的感覺是那般地難以形容,雷伊不自禁地收緊抓在藍肩頭的手,感到渾身的力量在瞬間被抽空。
膝蓋頓時無力得幾乎軟下,他之所以沒摔倒在地,全賴藍鎖在他腰際和環過他腋下的支持。
這是個略帶火藥味的深吻,雷伊思緒混沌地思考著。
在這雖然寬廣卻密閉的室內靶場中,方才射擊過後留下的煙硝味此刻仍未全數散去,細微的硝煙味瀰漫一室,融入兩人的呼吸裡。
「嗯……」
粗重的喘氣聲充斥四周,雷伊驀地醒悟剛才的聲音是自己的呻吟,羞愧的紅潮馬上染遍他的雙頰。
不曉得算不算是不好意思的感覺,他下意識地掙扎想從藍的臂膀裡逃脫。
感受到他隱約的反抗,藍意外應許他地放了手。
雷伊猛喘著氣,幾乎酥軟的腰身險些直不起來,微微瞥見藍筆直注視自己、幾乎無動於衷的表情。
他生氣地察覺到自己竟是這般軟弱無力,又發覺自己是靠著他的幫助才不至於跪倒在地時,氣憤感與屈辱感同時蜂擁而上。
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雷伊已酡紅的臉頰霎時更是紅得冒火,他想也不想地推開扶持自己的雙手,向後退開一步,恰巧倚在射擊專用的檯子邊才沒倒下。
對於他的抗拒,藍顯然很不愉快。
他一個大步上前再度將雷伊攬在懷裡,無視他不安的掙扎。
窩囊、不甘和氣急敗壞全湧上雷伊的心中,他恨恨地瞪了藍一眼,氣極自己為何對他總無招架之力?
※ ※ ※
「你今天早上晃到哪兒去了?」
沒理睬雷伊的反抗,藍的大手按住他的後腦勺一使力,迫使他抬頭望向自己。
「咦?」定定看著那似乎隱含怒氣的俊臉,微微的缺氧讓雷伊的腦袋遲緩了一秒才瞭解藍是在問他問題。
「安檢會議有開到這麼晚嗎?」
「什麼?」
「你少說也晚到了十多分鐘,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會議比預期的長了點。」
「這點佈雷德已向我報告過,扣除那些時間,你比應到的時間遲了不少。」
藍的語氣明顯地帶有質問,雷伊有種自己彷彿是外遇的妻子,受到丈夫質疑逼問的錯覺。
怎麼也想不通藍為何就著這問題咄咄逼人?他困惑地皺起眉頭。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過是遲個幾分鐘而已,值得氣得大動肝火嗎?
但經他這麼一提,回想起早上當他趕到餐廳時那凝重的氣氛……他恍然大悟原來事情定這麼回事。
「讓你餓著肚子等我是我的錯……」微微調整向後仰的角度,雷伊設法不讓藍灼熱的氣息碰觸到自己。
「你知道我不是指這件事!」藍怒氣沖沖地打斷他,原本扣在他腦後的大手滑至他的頸子:「你到底是閒逛到哪兒去了?」
雷伊不是傻瓜,也沒天真到當真不瞭解藍想問的是什麼,但他自認問心無愧。
和那女孩相撞而被她灑了一身茶水,是任誰都料想不到的意外,簡單說來也就是無法事前預防的,因此他並不覺得這事有必要一五一十地向藍呈報。
又不是像從前在中情局工作時,每回任務執行完畢的報告,不需要做到連這種小細節都不遺漏的地步吧?
「我只是出了點意外。」他淡淡帶過。
然而,太過輕描淡寫的回答當然不可能滿足藍,那雙如海水般湛藍的眸子銳利地盯住那炯炯有神的漆黑眼睛。
不覺得自己的一筆帶過有何不對,雷伊一聲不吭地回瞪他。
「原因?」藍犀利的說。
「什麼?」
「我要知道原因,詳盡的。」
這種打破砂鍋間到底的性格還真是惹人厭!雷伊不自覺地蹙起眉頭,無奈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事實的確是沒什麼了不起,更不至於惹得藍動怒才對,倒是他這敷衍了事的態度比較可能惹毛他吧?
不想讓事態擴大惡化,雷伊索性將自己遲到的原委一一詳述,既然他連這種小事都想詳加掌握,就讓他獲悉也不無可以。
避開洛蕾塔的身家姓名,他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地說明,盡可能無一遺漏,以便滿足他的要求。
聽完雷伊詳詳細細的說明,藍臉上露出莫測高深的表情,居然追根究底地問:「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只不過是個剛巧碰上的意外而已,有必要連姓名都一併說出嗎?雷伊心忖。
不想給別人平添麻煩,雖說他也不認為藍會因此找上洛蕾塔,但基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信條,他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忘了。」簡單明瞭、乾脆利落的回答。
也不曉得是否相信了他的答覆,藍只是看了他一眼並沒有繼續追問,然後將唇靠近他的,以低沉但清晰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道:「以後,再也不准讓我等,懂嗎?雷伊,不管你有任何理由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