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伊布也和我一樣從來沒見過貓。」走進電梯時約書亞道,「他很喜歡小動物的,曾經養過金魚,後來被他喂死了。」
電梯門緩緩關上。「你和他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阿洛伊斯酸溜溜地說。
殺手挑眉,還未開口就被青年打斷:「好吧好吧,你愛交什麼朋友就交什麼朋友,我管不著。」
約書亞忍不住笑了,伸手抓抓阿洛伊斯的腦袋,「又生氣了?」
「沒有!」
「伊布對槍械很懂行,所以和他聊了很久。」
兩個人直挺挺地瞪著前方,誰也沒看誰。電梯下降的過程中搖晃了一下。
「你……」阿洛伊斯偷瞄殺手一眼,「你不用向我解釋的,我們……」
哢嚓!
電梯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後停止了運作。頭頂的燈也在垂死閃爍幾下之後熄滅。狹小的空間裡一片黑暗,只餘一盞應急燈發出微弱的光。
「喂喂,不是吧?這都能出故障?」阿洛伊斯狠戳緊急報警按鈕,半天沒有反應。「雷歐?雷歐你能聽見嗎?」他衝著牆壁喊叫,也沒有回音。相比是電梯的線路出了故障,連人工智能的回路都被切斷了。「這下可完了。只能等雷歐的自檢系統發現故障。」阿洛伊斯雙手環抱,不耐煩敲打金屬牆壁。
背後的呼吸聲陡然沉重起來。
阿洛伊斯轉過身,看見殺手弓著身子倚在角落裡,一隻手緊抓著另一隻手,像是在努力阻止自己做出什麼不聽使喚的舉動。
「約書亞?你怎麼了?」青年跨出一步。
「別過來!」殺手低吼。
「你沒事吧?」
「別過來……」聲音低了下去。約書亞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驚恐地環顧四方,彷彿狹窄的電梯裡藏著什麼敵人一樣。事實上也差不多。黑暗就是他的宿敵。
阿洛伊斯徹底搞不清狀況了。約書亞現在似乎很糟糕,臉色蒼白,搖搖欲墜,一副快虛脫了的樣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閉恐懼症?」
「知道了就別來煩我!」約書亞惡狠狠瞪他一眼,卻著實沒什麼威懾力。「說點兒什麼事讓我分分心。」他說,「什麼都行!」
阿洛伊斯撓頭,在腦海裡奮力搜索最近聽說的趣聞:「呃……船長讓雷歐天天帶巴普洛夫去跑步,從船頭跑到船尾,這樣來給狗減肥。」
「繼續!」
「雷歐在貨倉裡找到了一箱塑膠顆粒,可以當做薛定諤的貓砂。等到了新威尼斯我們可以給它買更好的。」
「還有呢?」
「還有……約書亞,」阿洛伊斯戰戰兢兢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你要是害怕就、就靠過來吧。」殺手一言不發,於是青年壯著膽子牽起對方的手。約書亞的手很冰冷,掌心沁出一層冷汗。看來他真的很驚惶。
竟然會怕成這個樣子。阿洛伊斯不禁揚起嘴角。真像個小孩子。
但他的得意沒有持續多久。約書亞猛地將他按在牆上,緊緊鉗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唔!」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溫柔的親吻。殺手霸道地撬開他的牙齒,狂野地掃過每一寸口腔,壓制他的舌頭,在其中翻攪著,攫取著每一分呼吸的空間。直到阿洛伊斯快要窒息,身上的禁制才略略鬆開。他喘了口氣,緊接著襲來的又是狂風暴雨般的激吻。
約書亞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分心方法。和阿洛伊斯接吻的時候他可以暫時拋開所有的顧慮,拋棄黑暗的過去和如影隨形的恐怖記憶。吻得越深,心中就越清明。殺手害怕黑暗,這聽起來簡直像個天大的笑話,然則事實就是如此。他在漫長的殺手生涯中不止一次面臨黑暗,在那壓迫的恐懼感中,他只能強迫自己儘早完成任務(結果委託人因此非常開心)。每當身處幽閉的空間,他心中就會冒出血腥和殺戮的慾望,這時任務目標便成了他破壞的對象。瘋狂而精準的屠殺之後,約書亞往往覺得自己從地獄裡走了一遭,又從墳墓裡爬了出來。
悼亡人。有時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哀悼誰的死亡。
然而現在他必須節制自己破壞的衝動。這裡不是屠殺場,他身邊的人也不是任務目標。他不可以傷害阿洛伊斯,不能以施加痛苦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內心負擔。
他選擇親吻。或許略嫌粗暴了些,但出發點總是好的。最初的狂亂過後,約書亞放緩了節奏,不再用強,而是儘量溫情地唇舌交纏。有幾次阿洛伊斯還主動索取,這讓約書亞心中的負罪感稍稍減輕。至少阿洛伊斯沒有抗拒,沒有討厭他。
於是勤奮的修理工伊布•笛卡爾用扳手撬開電梯門後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約書亞將阿洛伊斯按在牆上激烈地親吻。阿洛伊斯則滿臉通紅,動彈不得,任由殺手為所欲為。
哐當。扳手掉在了地上。伊布後退數步,結結巴巴地說:「抱歉,我不是、不是故意打擾。」
熱吻中的兩人沒有分開。約書亞微微側過身子,抬起眼睛丟來一個冰冷的怒視,黑色瞳孔周圍的金環仿若燃燒的火焰。伊布現在才明白「深淵之火」所描述的是怎樣一雙可怕的眼睛。他撿起地上的扳手,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
阿洛伊斯推開約書亞,好不容易才呼吸進新鮮空氣。窒息的感覺太糟了。好吧,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伊布他、他全看見了……」他覺得要向機械師解釋,不然肯定會產生誤會。等等,能誤會什麼呀?誤會才好呢!他巴不得全船人都誤會他和約書亞是情侶關係!
「我去和他解釋一下。」約書亞說。
「不不不!」阿洛伊斯慌忙阻攔,「別去,這種事情越解釋越完蛋,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所以還是什麼都不要解釋比較好!」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著謊。
「嗯……」殺手沉吟片刻,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阿洛伊斯鬆了口氣。
事後他們誰也沒去向伊布解釋,雖然兩人懷抱的目的大相逕庭,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在這件事上,目擊者伊布•笛卡爾則有著迥然不同的看法。
「那個,我一直覺得阿洛伊斯和約書亞的關係有點問題。」事後的某一天,伊布在維修艙裡不無擔憂地對雷歐說,「我看見他們在電梯裡接吻,但是阿洛伊斯好像很不情願。明顯是約書亞在強迫他。嗯嗯,我知道船上的生活很無聊,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對夥伴使用性暴力吧?」
「……」即使智慧如雷歐,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艱深複雜的問題。
幕間
新雅典。位於帝國與聯邦的邊境,原本是一顆毫不起眼的殖民地行星,卻因穿越了千年時光而來的地球遺民的改造而一躍變為銀河系學術與科技的中心。
兩百年前第三批地球遺民降落在了新雅典。與前兩批極富政治野心的同胞不同,他們是古地球最精銳的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帶來了遺落的古地球最頂級科技——高端人工智能。他們在新雅典建立城市,由三名高端人工智能——貝雅特麗齊、蒙娜麗莎、大衛管理;為了保衛家國,他們打造了三艘宇宙級航母,以古希臘的智者為其命名,它們就是拱衛城邦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了傳播文明,他們開闢了新雅典學院,接納每一名有志於鑽研學問的人前來學習。
兩百年過去了,新雅典成為了銀河邊境的一顆不落的明星,昭示著文明與科技之光。
莉娜仰望著新雅典學院上空懸浮的全息時鐘,它正按照順時針方向緩緩旋轉著,外圈顯示銀河標準計時,內圈顯示新雅典行星計時。現在尚是白晝,全息時鐘彷彿與湛藍的天空融為一體,而一旦夜幕降臨,它就會變成高懸在學院上方的炫麗光環,讓一切星辰都黯然失色,彷彿標誌著人類的科技終將支配銀河、光耀宇宙一般。
每當仰望全息時鐘,莉娜都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身為新雅典的公民,這種驕傲可謂與生俱來。尤其是莉娜還進入了學院的中樞,作為院長的秘書為城邦工作奉獻。雖然這工作繁瑣又忙碌。
現在,莉娜匆匆穿過仿古希臘的白色拱形迴廊,來不及向對她打招呼的學生們回禮,菲拉絨的長袍摩擦著腳踝,發出窸窣的聲響。她正趕往學院的第三溫室,它平時不向公眾開放,因為它屬於新雅典第一任執政官喬爾喬內。兩百年前,喬爾喬內率領第三批地球遺民降臨新雅典,當選首席執政官,盡職盡責地工作到退休。當時他70歲,以人類的平均年齡來說已經步入暮年,他的夥伴們大多已經前往彼世。喬爾喬內不甘心就此死去。「我還不能死。」他告訴醫生,「凱斯特還沒有到來。他一定不會丟下我們。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來到殖民地,來到新雅典,和我們會聚。」
於是他進入了冷凍睡眠。充滿液氮的睡眠艙可以減緩他身上時光流逝的速度,躍遷動力引擎發明前,人們就靠這種方法渡過漫長的銀河旅行。喬爾喬內每個月醒來一次,聽取院長秘書關於銀河系最新消息的報告。
第三溫室裡,數千種來自古地球的植物鬱鬱蔥蔥,一派生機盎然。依靠冷凍睡眠渡過了兩百年的前執政官就坐在一叢藤蘿下,端著一隻白瓷茶杯,杯子上畫著淺藍色的圖騰。前執政官白髮稀疏,視力減退得厲害,於是戴了副樹脂眼鏡。即使這樣老人也得眯著眼睛才能看清面前的電視。
「早安,喬爾喬內閣下。」莉娜雙手攏在袖中,向老人鞠躬。
老人顫顫巍巍地轉過頭,盯著莉娜思考了好一會兒。「早安,特瑞。」他說。特瑞是前任秘書的名字,老人怎麼也分不清她和莉娜。莉娜糾正數次無果後乾脆將錯就錯:「是的。您看起來氣色不錯。」
「還行。今天天氣不錯。」老人微微一笑,抬頭看了一眼晴空下的全息時鐘,「真希望凱斯特也能看見。」
凱斯特,古地球的傳奇科學家,高端人工智能之父。在古地球瀕臨死亡時,他選擇獨自留在故土,繼續未竟的研究。喬爾喬內是他的仰慕者,一直堅信著凱斯特會完成研究,帶著足以傲視全宇宙的成果踏上旅途,來到殖民地,與夥伴們重逢——雖然他的夥伴們現在只剩下喬爾喬內一人了。
「特瑞,最近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件。帝國和聯邦依舊打個不停。新威尼斯研製出了一種新型戰機,據說比戈多二式的速度還要快。」
「比戈多二式還快?」老人側目,「那全宇宙都沒人能駕駛它了。」
「啊,還有,號稱銅牆鐵壁的監獄星赫卡提出現了越獄者。」這可以算是近期的大事件了。雖然新雅典幾乎沒人關心它。
喬爾喬內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真的?當初他們要建那鬼地方時我就說了,那根本沒意義……」他揮揮手,像是在驅趕蒼蠅,「不過能從那兒逃出來也不容易。」
莉娜點頭:「是的。逃獄者之一就是胡安娜•拜格雷爾,你還記得嗎?」
老人皺眉,似乎想不起這位胡安娜是何許人也。畢竟他活得太久,胡安娜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已。莉娜朝電視一指,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帝國發佈的通緝令,上面有三名逃獄者的肖像。「您看到她的臉肯定就想起來了。」
老人盯著紅發女海盜的照片:「啊……是的……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個要我們造船的瘋丫頭嗎。」他轉向另外兩人的照片:「他們是誰啊?」
莉娜解釋:「那黑髮男子是一名殺人犯,曾是帝國皇家親衛隊隊員,卻背叛皇室,刺殺了王子的情婦。」
「唔……」前執政官沉吟,「他看起來很年輕啊,為什麼我覺得他有些眼熟?」
女秘書無力地微笑:「您肯定記錯了。我發誓你們絕對沒有見過面。」
「是嗎?」老人猶疑不定,「那第三個越獄犯……?」
「他是悼亡人,名揚銀河的殺手,他……」
莉娜還沒說完,老人猛然起身,簡直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手中的茶杯被丟到地上,發出啪的脆響。
「我的老天啊!上主啊!」前執政官激動不已地指著電視中銀髮男子的照片,「這不是凱斯特嗎?!」他顫抖地抓住莉娜的衣袖,「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凱斯特終將到來!他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