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目光如刀劍交錯半空,殺氣頃刻瀰漫院落——
「這就是要我救的人麼?」一觸即發的局面被清脆話音驟然打破,孟天揚側眸,才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又多了兩人。
望了眼毫無聲息的司非情,紫衣青年突然一笑,原本斯文的臉竟因之璀璨生輝:「想不到凌霄城主所愛之人居然如此平凡,哈哈……」一撩袍角,向榻邊走近。
「做什麼?」孟天揚一掌揮出,卻被一股柔和力道消於無形,他一驚,直視那同紫衣青年一齊現身的中年文士。
「得罪了,只是我家少主人全身藏有毒物,樓主貿然出手,還怕毒蟲無眼,誤傷了樓主。」收掌入袖,中年文士彬彬有禮地拱手一揖,倒叫孟天揚怒氣無從發作。一轉頭,看到呆立一側的七少爺,那文士微微一怔,眼裡帶上幾分恍惚。
凌霄請此人來救司非情?孟天揚驚疑不定,見紫衣青年俯身探著司非情鼻息,一時也不敢妄動。
「如何?」凌霄近前,顫聲道。
直起身,紫衣青年從懷裡掏出個小小鐵盒,慢慢打開,指甲利索挑起一條細如髮絲的金色小蟲,放落司非情眉心——
「這是什麼東西?」孟天揚震駭得看著那金蟲蠕動間,漸漸通體變紅,竟似在吸司非情的血一般,他自然也聽說過蠱術,卻從未親眼得見,此刻只覺噁心中又一陣發毛。
紫衣青年也不理他,等金蟲全然轉為血紅,指一挑,已將蟲收回盒中,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這叫春蠶,能救得他性命,哼,也不知道是哪個鹵莽之徒,竟然將這重傷之人隨意搬動,害我紫冥白走一趟天山,還要平白無故多趕幾千里路。」嘴角微撇,橫了孟天揚一眼。
「……什麼?你說能救他?……」孟天揚又驚又喜,也不在意那紫冥話裡奚落:「他,他還沒死麼?」
紫冥臉一沉:「我要救的人,又怎麼會死?」望瞭望天色,轉身面對凌霄:「待到日正天心,我就將春蠶植入你體內,哈哈,你便可以同你這心愛之人相守到老了。呵,卻不知你打算何時除去我要你殺的人?……」
凌霄聽得他那句相守到老,寒眸掠過一絲痛楚,還未說話,孟天揚已漸聽出端倪,截道:「這春蠶入體跟救他性命又有何干係?」
有些不耐煩地皺了下眉,紫冥仍是不緊不慢地道:「蠱蟲融入血中,才可為所愛之人續命——」
「那又何必是他?」孟天揚回首怒視凌霄,冷冷一笑:「你斷他手指,逼得他想一死以求解脫,卻還假惺惺地裝什麼有情有義?哼,你以為他想起了一切,還會願意要你這傷害他的人來救嗎?」
雪衣一顫,凌霄退後兩步,臉蒼白一片,卻無言以對。
紫冥目光閃動,瞧著兩人詭異氣氛,不禁輕輕笑了起來。孟天揚旋身,神色肅然:「我自可替他續命,不用那虛情假義之人。」
噗嗤一笑,紫冥輕彈著手中鐵盒,也不答話。
「我一定要救他,至於他將來是恨也好,怨也好……我也不在心上……」凌霄長長一歎,冰冷眼瞳凌厲如劍投向孟天揚——那是我唯一可以償還司非情情意的方法了……
「啊哈哈,有趣有趣……」紫冥笑得滿面生輝,一指頭頂日色:「我也不來管你們,但時辰快到,你們就快快分個輸贏吧,哈哈,這春蠶可只有一條。」
一直望著七少爺出神的中年文士聞言,一蹙眉,少主又在捉弄人了,不知人命關天麼?看來他多年來的教育實在失敗,剛想開口,紫冥一擺手,竟是氣度威嚴,他生生又將話嚥回腹中,暗自搖了搖頭。
時辰將至了嗎?凌霄和孟天揚俱是一凜,瞳孔微微收縮,雪衣與錦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凝重的煞氣籠罩整個院落,天色似乎一下昏暗,誰也沒有發覺榻上司非情眼睫輕輕顫動著……
空氣好沉悶,壓得胸口生疼……我剛才暈過去了嗎?我還在院裡?那是孟天揚!啊,是凌霄……
雙眼陡然大睜,司非情眼光再也離不開那白衣勝雪的俊美男子,那讓他已分不清是恨是愛、卻捨不得移開視線的人……只是,他們兩人在做什麼?!又像那次在九重軒前一樣對峙著!
「你醒了也好,這兩個傻子正為你決一勝負呢。哈哈,你好好看著吧!」紫冥貼在司非情耳邊又輕又快地說道,一彈身,又站回原處,笑嘻嘻地看著聚氣斂神的兩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什麼?司非情勉力撐起身子,張著嘴,喉嚨一陣抽搐,竟喊不出聲——又要動手麼?可是,這一次,我沒辦法上去阻止啊!!!
我不要你們動手!我不要你們任何一個受傷啊!
誰幫我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口中像堵塞著硬物般發不出聲音,眼看著兩人緩緩揚起手掌,熱血衝上司非情咽喉,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揮手,打落榻邊小几上的瓷碗,參湯四濺,碗碎成幾片,但全神貫注於將臨決鬥中的眾人都未留意這小小聲響——
你們快停下來!不要動手了!司非情驚駭地望著渾身散發濃烈殺機的兩人——為什麼?我已經快死了,你們為什麼還要動手?
為什麼還要動手?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可以停下來?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不會再傷害對方?……
先於意識,手已撿起一片碎瓷,毫不遲疑向頸中劃落——
沒有預料中的切膚之痛,只是微微一陣涼意,像雨絲滴在脖上,眼角依稀瞥見幾點飛灑而起的血珠,濺上了疾衝過來的兩人衣衫——
真的不痛!司非情輕輕笑了,溫熱的暖流淌過肩窩,滑進胸口……溫暖的讓他安心的感覺……
彷彿第一次被孟天揚抱上馬背時靠住的胸膛那樣溫暖……好像和凌霄一起入浴的溫泉那般盈盈圍繞著……
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親手結束自己最珍惜的生命。可我一點也不感到後悔,是真的,一點不後悔……
姐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捨棄自己的性命,但現在,我想我可以瞭解你當時的心情。原來為了一份情,人真的是甘願為另一個人放棄生命的……
只為了一份情……
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明淨的眸子依依不捨地瞧著孟天揚震駭扭曲卻依然溫文可親的俊雅容顏,叫他安心信任的容顏……慢慢移向凌霄——
你,怎麼又哭了?
痛楚的佈滿婆娑淚痕的臉,墨冰似的染上千古哀傷的眼……
讓我心酸的淚!凌霄……
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真像我至今做過最長的一個夢。如果前半段是我不想回憶的噩夢,那後半段就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美夢……忘不了拉你陪我在大雪中堆雪人,忘不了月夜 下偷偷吻著睡夢中的你,忘不了溫泉池裡與你的無盡纏綿,忘不了我站在崖邊大喊著喜歡你……
忘不了……即使浮生如夢,我也不想忘記你在夢裡對我的好。即使此刻仍在夢中,我也還是想替你擦去眼淚……
指尖顫抖著,短短的方寸距離卻似隔了千山萬水,終於撫上俊美臉容,拭去一點晶瑩——
「……凌……霄……不要……哭……」
以後都不要再哭了,因為我沒辦法再幫你擦眼淚了……淚水自純淨無塵的雙眼滑落,流經嘴角,猶帶一絲淡泊如柳的笑。
****
一抬手,扔掉空空如也的鐵盒,紫冥輕舒了口氣,伸著懶腰,笑道:「大功告成——」
「少主,你既然決心救他,先前又為何多生事端引那兩人爭鬥?害得那位公子險些送命……」中年文士無奈地搖著頭,望著仍圍在軟榻邊的兩人。
「燕南歸,你這是在教訓我麼?」紫冥一翻白眼,神色卻無絲毫不悅,反嘻嘻一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在他心裡哪個更重要一些罷了,才好決定將春蠶植入誰體內……你莫忘記,這春蠶也是毒蠱,若不慎放錯了,可是會叫人生不如死的。」
他說到最後已是一臉嚴肅,燕南歸微微一歎,也不便再說什麼,心下卻頗不以為然,少主才智固然出眾,可惜行事總帶幾分邪氣,不過也只能怪他自己教導無方……
紫冥眼光一閃,似已知他心思,嘴角揚起:「你不用自責,我天生就是這個脾氣,有好戲豈能不看?哈哈。可我倒是沒想到他居然自裁,好在他身負重傷使不出力,血流了不少,卻只是皮肉傷,倒讓那兩個傻子白白哭了一場,啊哈哈哈……」
大笑聲飄蕩滿院,凌霄和孟天揚不約而同扭頭瞪著他,恨不得將這惟恐天下不亂的紫冥痛打一頓,剛才竟敢害得他兩人驚到魂飛魄散,此時還在說風涼話。
微一聳肩,紫冥悠然道:「瞪我作甚?我救了你們心愛之人,該感激我才是。」
孟天揚哼了聲,不去理他,回頭替沉睡中的司非情擦去頸間漸漸凝固的血跡,敷上金創藥。紫冥眼睛一轉:「他最後掛念著的人雖不是你,你也不該對我不理不睬啊,嘻嘻……」
一挑眉,孟天揚正待發作,紫冥卻已朝著凌霄笑道:「凌霄城主,我答應你的事已經辦成了,你可得盡快去京城取下我要的人頭才是——」
他話音未落,只聽頭頂一聲長笑:「何必那麼麻煩?你要我的命還不容易?只怕你不捨得殺我罷了。」
朗朗大笑響徹空中,一人輕飄飄自牆外樹頂躍入院內,華服金冠,舉手投足之際貴氣天成,一雙黑眸顧盼間,銳利如鷹,緊盯在紫冥面上,竟對餘人視若無睹。
「你怎麼來這裡了?」紫冥臉色甚是難看,一掃笑容,冷冷後退兩步。燕南歸也不覺動容,移步擋在紫冥身前。
「紫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一年前你不告而別,以為能逃得過我嗎?呵呵,我龍衍耀想要的人,自然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的。」
傲然昂首,龍衍耀突然身影一晃,已繞過燕南歸站在紫冥面前,鼻尖幾乎要貼上他臉龐,在他耳邊用只有紫冥聽得見的聲音低笑道:「你以為在身上藏滿毒物,我就碰不了你了麼?你還真是幼稚,呵——」一伸手,便攬住他腰身。
「放肆——」一聲怒叱,卻是燕南歸發出,他雙掌一錯,按向龍衍耀後心。龍衍耀竟不回頭,肩頭微晃,已摟著紫冥飄出丈餘,笑道:「你家少主都未出聲,你緊張什麼?哈哈,啊————」
笑聲突轉驚呼,血光一閃,紫冥疾退三尺,袖裡寒刃倏地消失,冷眼看著龍衍耀:「你再糾纏不清,我下一次也不必顧忌誓言,一定親手殺了你。」
龍衍耀回手一抹胸前鮮血,笑容不改:「你的劍法越來越厲害了,呵呵,我療好傷再來找你。」足尖輕點,越牆而去。
他倏忽來去,一下沒了蹤影,只有笑聲遠遠隨風飄進:「還有,你要殺我便自己動手,千萬別不忍心,叫他人代勞,哈哈哈……」
「呸,鬼才不忍心殺你,若不是,若不是我發過誓,哼哼」紫冥氣得滿臉通紅,見凌霄冷淡如冰地負手佇立,他一咬牙:「這人頭我自己來取,不用勞煩城主了。」
凌霄不置可否,孟天揚卻嗤笑起來,紫冥眼一橫:「笑什麼?哼,我救了他,你還欠我一份人情呢。」
孟天揚一愣,心想倒是沒錯,紫冥嘿嘿笑道:「我這人喜歡爽快,也不用你說什麼大恩大德,今後一定湧泉相報這些廢話,燕南歸,你替我看看這風雅樓有什麼好東西能入眼的,就當我救人的酬勞吧,想必樓主你也不會小氣吧,哈哈……」
他要人報恩,竟比追債還緊,孟天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燕南歸微微一笑,突然指著七少爺:「那就請樓主將他贈與我家少主吧。」
七少爺在一旁早已瞧得眼花繚亂,猛地聽到這一句,不禁怔住。紫冥已先叫了起來:「我要他來做什麼?」
燕南歸眼光落在七少爺面上,又泛起些許恍惚,見七少爺露出狐疑戒備表情,回過神來:「少主,這少年樣貌與主母生前有幾分相似……」
紫冥啊了一聲:「是嗎?」他甫出世,母親便撒手人寰,從未見過母親模樣,但知燕南歸必不會相欺,上下打量著七少爺,親近之意油然而生,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任他在此受人奴役——」
驀然躍近七少爺身邊,一按他後頸穴位,面色頓寒,他自進院後,便不曾聽這艷麗少爺出過半點聲音,早覺蹊蹺,哪知竟是被封死了啞穴。雙眸不由瞇起,誰竟敢加害這與他亡母相似之人?一把拉起七少爺的手:「我瞧你在這風雅樓也必不得意,不如跟我回苗疆,我自有辦法讓你重新開口。可好?」
回苗疆?!七少爺一震,直直看著孟天揚,卻見他正與凌霄半跪在榻邊幫司非情拭著身上血跡,連頭也未向這邊抬一下。默默半晌,七少爺眼一閉,兩行淚水潸潸而下。
「你哭什麼?」紫冥皺起眉頭。
舉袖一擦眼淚,七少爺再度看了孟天揚一眼,轉身向院外走去,一路頭都不回地走得極快,紫冥一呆之後,同燕南歸一齊跟了上去。
直到三人走遠,孟天揚站起身,目光閃動,無聲歎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