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花開燕來
第一章 富春朝生
永和一年夏的那一場戰爭,最終到底是劉弗陵失了民心,和連州相近的藩王劉奔揭竿起兵,和連州的石字軍一起,於連州大敗京城的軍隊,一時之間各地紛紛起義,點火蔓延了全國,終於以劉弗陵的倉皇退位告終。那些曾經忍辱負重的燕氏一黨一個個全都起身反抗起來了,劉弗陵低估了他曾經無限嫉恨的燕懷德的謀略,他到底,還是沒能贏過他。
只是他到底沒能保住自己的小兒子,曾經的蘭陵公子,到底是死在了捨憂崖。
老夫人知道噩耗的時候,已經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掉了一滴淚,說:「也好,也好,沒有給祖宗丟了顏面。」
她雖然這樣說,卻還是哭昏過去了,並且再也沒有醒過來。
而關信終於與他的哥哥關槐見了面,他恍惚還記得,當初分別的時候,關槐曾看了他一眼,說:「保護好少爺,少爺若出了事,你也不要活了。」
他覺得嗓子有些堵,眼眶熱熱的,說:「哥,我沒保護好少爺,我該死……」
關槐走過去一把將他抱在懷裡面,眼角掉下淚來。關信趴在他肩頭上失聲痛哭,說:「我一直拿少爺當自己的弟弟一樣看,如今,他卻死了……」
燕家徹底沒有了人,新皇登基的時候,為了緬懷燕相曾經的功德,從燕氏一族裡頭挑了一個小男孩出來,繼承了燕家的香火,小小的年紀,卻襲了燕家護國公的爵位,人們都說新帝仁愛,不像景懷宮的那一位廢帝,那麼殘暴荒淫。
石堅也漸漸地醒了過來,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石府的人去尋找冬奴的屍身。可是去的人去了一撥又一撥,都沒能找到冬奴的屍身,李管家咳嗽著說:「以前許多人都從那裡跳下去過,他們大都就此失蹤了,下頭水流湍急,屍身都找不到……不過,也有人活下來,燕少爺……或許他還活著呢。」
這樣找了半個多月,都沒能找到冬奴的影子,他親自又去找了幾次,依然一無所獲。到最後的時候,他也寧願相信,冬奴是活下來了,有個不知名的好人救了他,將他養在深山裡頭,再不管世事險惡。
新帝建了新的年號,叫太平,這是普天下百姓的心願。這樣一晃過了兩年,連州城西富春戲班子裡頭有個唱戲極好的小戲子忽然出了名,因為他出門都戴著面具,外人都不知道他長的什麼樣子,有人說他生的很美,所以模仿當年名動天下的燕少爺,也有人說見過他的真面目,生的很醜,甚至有些嚇人。
後來李管家也聽說了,他知道冬奴在石堅的心裡頭是一道不能觸碰的疤,如今已經過去兩年了,他們主子依舊是神色恍惚的,再也不復當年運籌帷幄,沉穩強勢的風采。身為一州之主,身邊連一個侍奉的人也不要,這可怎麼是好呢,他就想著,能給他們主子找一個燕少爺的替身也是好的,總勝過這樣行屍走肉地過日子。
於是他便去看了,去的時候戲班子還在唱戲,他點名要找那個叫朝生的男孩子,班主便悄悄地指了指戲檯子後頭在卸妝的那個少年說:「就是他。客官可別嚇著他,這孩子,膽小的很,又內向,不怎麼說話的。」
李管家有些失望,心裡靜靜地想,這樣的性子,正好跟他們的燕少爺換了一下,簡直是燕少爺的對立版。
那孩子果然帶著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了一個小巧的下巴,猛地看起來,倒真的有些像冬奴,只是身量高了一些。可是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冬奴了,他們的舅少爺,不只是美貌,重要的是眉宇的靈氣與眼睛裡的光彩,朝生有靈氣有美貌,眼睛裡卻沒有光彩。
那樣的光彩,只有燕家公府的鍾靈毓秀才養的出來。
那班主瞧他的臉色有些複雜,便輕聲說:「客官要是要請朝生過去唱戲的話……可能不行,柳秀才家裡已經約好了,他媽過六十大壽呢。」
李管家「哦」了一聲,便怔怔地往外頭走,心裡想,要是他們的舅少爺還活著,如今或許也有這個朝生那樣高了吧。
石堅康復了之後,李管家便病倒了,這一病之後他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眼也花了,耳朵也聾了,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下去。他心裡想,他們主子那樣的人,還為那一段情孽背負了那麼大的懲罰,他這個「知情不報的幫兇」,受這些懲罰也是應該的,於是他便向石堅請了辭,在後園子裡頭做了一個看門人。
冬天過去,又一個春天來了,新接任的趙管家覺得不能再由著他們主子這樣消沉下去,便四處尋人打探連州城裡頭最有名的美人兒,終於在城郊的一處農戶家裡,尋到了一對姐弟,那才真正是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姐弟兩個一個叫明歌,一個叫明睞,生的一個比一個水靈美貌,趙管家便將他們都接了過來。明歌是姐姐,趙管家賦予她給石府傳宗接代的任務,教她學了歌舞,明睞是弟弟,生的卻很文弱,什麼也學不了,可是見了他的那幾個石府的下人,都說他長的很像一個人,曾經住在石府裡的那個舅少爺,京都的燕來。
這樣教了他們一個月,趙管家便計劃著叫他們送到石堅的面前去。他曾小心翼翼地試探了一下石堅的意思,這才意識到這樣平白無故地送過去是不行的,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人們往往不太珍惜,得讓石堅一眼見了就覺得很好才行。
於是在初春的一天,那天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了,他費了好多的口舌,才勸動了石堅跟著他去街上轉一轉。他們騎著馬進了一條名叫桐花的長街上,那條街雖然叫桐花,沿路卻種滿了桃樹,都是許多年前就種下的了,一個個枝繁葉茂,桃花已經開到了荼蘼,落了一地的花瓣。今年天氣出奇地熱,雖說剛剛過了正月,桃花便已經全開了,民間都說這不是什麼好兆頭。趙管家細細地瞧了一眼桐花樓,瞧見明歌正倚在樓上,小心翼翼地朝他們這裡瞧著。他便輕聲指了指前頭,說:「那桐花樓裡頭,新來了一個歌姬,歌舞都很了得,主子既然路過了,不妨去那裡瞧瞧?」
石堅扭頭朝桐花樓看了一眼,街上忽然起了風,烏雲翻滾著湧過來,好像下一刻就要下起雨來。街上的桃花紛紛落下來,那樣紛繁的美景,教他驀然想起了當初在京都初見冬奴的那一個秋天,那沿路的菊花也是這樣紛繁地落了,冬奴騎在馬上朝他回頭看了一眼。金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卻因為襯著白皙的脖頸和烏黑的頭髮,顯得那樣的富貴風流,鮮艷而光澤的嘴唇微微闔動,但終又扭過頭去,那樣的情景,教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
想到了這些,他便再也沒有了興致,明歌的舞自然是極美的,歌聲也很動人。他倚在樓上的欄杆上,喝了一口酒,外頭的風似乎更大了,街上桃花紛飛,真的是千年難遇的一個美景。趙管家見他心不在焉,便拍了拍手,說:「主子看看這一個。」
他的聲音說罷,便見一個蒙著面的少年走了出來,石堅扭過頭來,手裡的酒杯便掉在了桌子上。那樣的一雙眉眼,多麼像他的阿奴。
那個蒙面的少年在他前頭跪了下來,拾起了酒杯,重新斟了一杯,輕輕遞了上來。石堅長臂一撈,將他撈在了懷裡面。明睞受了驚,猛地縮起了脖子,石堅埋在他的脖頸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鬆開他,問:「你是誰?」
明睞摘掉臉上的薄紗,露出了一張有些像冬奴的臉龐。石堅怔怔地看著他,愣了好久,心底深藏的哀傷襲擊了他,他的眼裡突然有了淚光,伸出手來,問:「你……認得我麼?」
明睞搖了搖頭,說:「奴才叫明睞……第一次……第一次見到大人……」
石堅恍然伸手捉住他,外頭突然「卡嚓」一聲,響起了一聲春雷,轟隆隆的一聲,驚得眾人都嚇了一跳。外頭的街上突然響起了一聲竭力的馬嘶,好像是那聲春雷驚了馬,引得石堅扭頭朝樓下看過去,這一看,他便鬆開了明睞的胳膊。
只見桃花亂飛裡頭,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騎在馬上,那匹馬受了驚,高高地揚起了前蹄,那個少年緊緊抓著手裡的韁繩,烏黑的頭髮飄曳過去,臉上一張金色的面具,好像是三年前的冬奴,從他們初次見面的京都穿越時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