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婚07
但這是一件破損的嫁衣,布面上粘著泥巴,裙子被剪成一條一條的,上衣有被縫補過的痕跡,小金花抹著眼睛說:“我這人真是,脾氣一上來就克制不住,我不是氣旁的,是氣他什麼話都不跟我講,夫妻這麼多年,一句貼心話沒說過,結過婚就結過婚,過腳事,歇住歇,我都跟了他,還在乎那個麼?”
那天吵過架,老劉離家出走,小金花在氣頭上,把破衣服給扔進廢田裡,氣消了以後也覺得這麼做太過分,跑去拾了回來,沒給老劉知道,想把嫁衣補好了再還給他,後來為了忙兒子的婚事就暫時把這件事給擱置了下來,只補好一條袖子。
李安民伸手摸嫁衣,布料是錦緞,繡是金絲銀線,花樣別緻,用色也不俗氣,難怪小金花看了會喜歡。
李安民問小金花關於老劉前妻的事,小金花說老劉跟他前妻只拜過天地,沒領證,老劉離家闖蕩時兩人就和平分手了,這套嫁衣是男方家出錢買的,就給老劉保存了下來。
小金花泛著酸氣道:“我看那女人是嫌老劉家沒錢,老劉要跑外地,她哪裡等得了,指不定早就有漢子了,真不識貨,但是老劉啊,他對那女人肯定還是有感情的,不然怎會衝我發那麼大火,以前從來沒有過。”
李安民心想那絕對是積怨太多一夕爆發的結果,夫妻之間的小吵小鬧可以當作磨合,就是不能悶,有話不說最要命,不在沉默中結束,就在沉默中爆發,於是老劉他終於爆發了。
李安民對小金花沒多透露什麼,只說不愛惜東西會惹公婆神發怒,叫她好好補嫁衣,轉頭對鱸魚掌櫃和管師傅又換了種論調:“像老劉這麼愛惜這套嫁衣,沒準這衣服也能成精,我看到的那花旦,說不定是衣服裡的精怪,喪氣也不一定是人發出來的,等晚上再問問觀花婆,看成精的東西如果壞了,會不會也有喪氣,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要怎麼補救。”
管師傅盯著李安民看了會兒,搓著鬍子說:“我發現你的腦回路跟普通人不一樣。”
李安民沒接茬,如果管師傅和鱸魚掌櫃也能看到那花旦,恐怕在婚宴上聽朱媽八卦時就能想到這層聯繫,她的反應還是太遲鈍了,遇到這類事情缺乏及時判斷力,知識面和行動力都不過關,不問緣由亂撒驅邪粉這缺德事,她乾不出來,明明看到了卻袖手旁觀,她會良心不安。不知道葉衛軍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信心,認為留下一個黑皮包她就能獨自處理這些牛鬼蛇神,以後見面得問問他。
老劉也通過小金花知道了這件事,他覺得仙娘是騙子,管師傅卻值得信任,當晚在稻香居開桌請客,特別把管師傅和兩跟班留下來一起吃飯,老劉不要別人進廚房,親自撩袖子掌勺,做了一桌美味佳肴,村長把珍藏的兩壇老酒也抬過來,眾人在桌上輪流勸慰劉家夫婦,都說以劉修的長相人品要什麼樣的女孩沒有?活活吊死在一棵爛樹上不值得。
小金花憤憤不平地道:“那家人耍無賴,非把別人的種栽我兒子頭上,我曉得阿修那性子,絕不會在這事兒上不認帳。”
張媽咬著花生米說:“別怕,這年頭有驗血認親,驗一次千把塊,你要驗,咱村一家湊一份,就怕驗出來啊,那戶人家有臉沒處擱,這事,我看最後得私了。”
小金花拍桌道:“驗,一定得驗,是我家的,不賴她帳!就算死了,我劉家算她一個!”
老劉翻她一個白眼,低聲說:“亂講。”小金花虎起臉瞪下來,他立馬縮脖子低頭。
李安民是個吃貨,見到滿桌土菜眼睛就發亮,但是吃了幾口覺得味如嚼蠟,嘴裡充滿腐味,把食慾全敗光了,她怕臭氣散出來倒別人胃口,推說身體不舒服,頭暈胸悶,想借個房間休息。
老劉帶她上二樓,進客房,把鑰匙交給她,說道:“我跟管師傅說好了,今晚你們還住下來,最近沒有旅行社訂房,都空著,住得不舒服就講一聲,我再給你換個房間。”
李安民真心實意地說環境挺好,目送老劉拐進樓道,她立即進房關門,坐在床頭深吸兩口氣,輕聲問道:“婆婆?現在沒人了。”
觀花婆嘆息道:“老婆子我只是露個頭看時辰,你太緊張啦,下去吃飯吧。”
李安民都把藉口找得妥妥的了,再下去湊桌也不合適,就道:“沒事,下午墊了肚子,還不餓,婆婆,我問你啊,成精的東西如果被破壞,那會不會發出喪氣啊?”
李安民把見聞和揣測說給觀花婆聽,又道:“我懷疑那花旦是嫁衣上的精怪。”
觀花婆想了許久,說道:“也有可能,不過婆子我沒親眼看到那女子,不敢斷定,按你的說法,那嫁衣年代不遠,應是剛成魂沒幾個年頭,就算衣服被撕破,喪氣也不會太重,可老劉家的喪氣能使人撞煞中邪,非同小可,除非嫁衣上還附了怨氣,怨氣成靈那便不是普通的精怪了。”
“就跟鬼中的厲鬼一樣?那要怎麼驅散?”
“老婆子沒驅過喪氣,以前住山裡時,有株老樹成精作怪,附近的道爺就讓人把樹鋸斷,再灑上一盆黑狗血,那斷面上涌出黑氣,再以點燭試驗,火能著就算成功了,火若熄滅,那就要布陣施法。”
李安民知道在畜生裡,公雞是上選,黑狗是上上選,黑狗血能卸去陰邪,並對鬼物產生極大的殺傷力,若不是對付窮凶極惡的鬼怪,通常用不上黑狗血,她想,要不明天先用公雞血嘗試。
由於喪氣濃厚,觀花婆顯聲聊了沒多久又縮回去休養生息。管師傅被村長灌了二兩酒,吐得一塌糊塗,在鱸魚掌櫃和老劉的攙扶下上樓,那哥兒倆就住在隔壁,李安民過去看了一下,管師傅面紅耳赤地趴在床上隨人擺弄。
鱸魚掌櫃幫他脫鞋寬衣蓋被子,坐在床邊氣喘喘地道:“管哥這傢伙,酒量淺還抹不下面子拒絕熟人,別人哄,他就喝,還學人玩一口悶,服了他。”
李安民聞到鱸魚掌櫃嘴裡也有一股酒氣,皺眉問:“你也喝了?”
鱸魚掌櫃搖搖手說:“不多,就半斤,村長勸得勤,說什麼一醉方休,我不替管哥擋,他就要送醫院急救去了。”
李安民別的沒聽到,就聽見前面半句話,咋舌道:“半斤?他二兩你半斤?今晚要是發生什麼事,你們……一個都不能指望。”
鱸魚掌櫃笑道:“你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半斤小意思,管哥是喝快酒衝了頭,出身汗撒泡尿就沒事了。”說著在老管屁股上拍了一下,管師傅沒動靜,他露出賊笑,又加了把手勁重重拍了兩下,管師傅這才發出不滿的嘟囔聲。
李安民看他面色如常,不由鬆了口氣,回房後,仰面朝天地躺倒,舒展四肢,盯著天花板發呆,灰白墻體上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輪廓,臉型方正堅毅,雙肩寬闊,挺拔的身姿像株蒼勁的古松,站在身前能夠遮風擋雨……可是他的眉眼、他的口鼻,快要看不清了。李安民朝上方探出手,對著那模糊的影像撈去,抓了個空,屈肘折回來捂上自己的雙眼,用力按住,直按到眼前散開一片彩色的亮點。
只要想到葉衛軍,李安民就沒辦法思考其他事情,哪怕眼前浮現出的只是一個不算清晰的影像,整個腦袋也會被“葉衛軍”這三個字占滿,她默念著葉衛軍的名字,念一遍、念兩遍……念著念著就陷入了渾沉的黑暗中。
晚間下了場毛毛細雨,半夜降溫,涼風透過窗縫灌進房裡,李安民沒蓋被子,被冷醒了,睜開眼後發現光線微弱,屋檐下的照路燈閃出昏黃的暖光,從玻璃外散射進來,朦朦朧朧,似霧似幻。
李安民起身下床,摸著墻壁找日光燈的開關,眼神稍一斜,卻彷彿看到窗前有影子一晃而過,她下意識地迴避看窗口,動作停了片刻,又繼續往門口走,摸到開關後匆忙按下。
啪嗒燈閃,房裡瞬間一片通透明亮,李安民閉上眼睛喘口氣,剛轉身,一張煞白的面孔出現在眼前,面對面,近在咫尺。
李安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沒叫,叫不出來,也沒動,僵住了,只能定定的,看著面前的“女人”——身穿清代嫁衣的花旦。
前幾次隔得遠,李安民並沒有仔細看,只記得嫁衣黑如墨、紅如血,對比鮮明,這回離得很近,近到甚至覺得那花旦的睫毛會戳進眼裡,所以,李安民最先看清楚的是那雙朝斜上方翻過去的眼珠,黑眼瞳裡不透一絲亮光,眼白部位渾濁粘稠,彷彿有層薄膜覆蓋在眼球上,像水生物的眼睛,冰冷無神,眼角虹膜紅得發紫,像血液凝固老化後的顏色。
李安民緩過氣來,背靠墻,往側面橫移,移到大門前,雙手背在身後握住門把,那名花旦也跟著轉身,不是正常人的那種由腳部帶動全身的動作,而是像塊僵直的木板,保持被吊起的姿態,從頭到腳同時旋轉。
她的姿態詭怪,面貌更加陰森可怖,蒼白的皮膚上有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裂紋,像是被割裂過後重新拼接起來的屍體,沒有血色,在白色的光源下泛出一層薄薄的冷光。
她的姿態詭怪,面貌更加陰森可怖,蒼白的皮膚上有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裂紋,像是被割裂過後重新拼接起來的屍體,沒有血色,在白色的光源下泛出一層薄薄的冷光。
李安民本能地想逃跑,但是手心出汗打滑,接連轉了兩次門把都沒轉開,在這個過程中,那花旦始終懸在原地不動,李安民的心跳漸漸平緩,也可能是因為屋內亮堂的原因,並沒有感到太恐懼,憑良心說,這個花旦比她遇過的女鬼好看,只是皮膚龜裂,既沒缺胳膊少腿,也沒露出內部器官,只是不像個人而已。
“你……你找我有什麼事?是不是想要什麼?你儘管開口,儘管要求,除了害人害物,其他的,像什麼缺吃少穿,亡靈超度啊,我一定努力盡心地幫你完成。”李安民嘗試跟她溝通,能和平解決最好不過,也許擺平了這花旦,老劉家的喪氣就沒了,皆大歡喜。
但那花旦沒有回應,表情不變,鮮血從下眼瞼裡滲出來,臉上的裂縫也溢出烏紫色的液體,她張開嘴巴露出兩排細密的牙齒,懸浮著往門口漂移,隨著距離越近,兩片嘴脣就開得越大,完全超過了人類能開合的幅度,嘴角裂到耳朵前,能把口腔內部的構造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喉嚨裡滾著一團黑氣,正不斷地向外擴散。
李安民轉開把手,回身一腳踹開房門,拐到管師傅和鱸魚掌櫃的房間外拍門,怎麼拍都沒人應聲,李安民朝旁邊瞥了一眼,那花旦跟出來了,那姿態動作,跟新娘走紅毯時一樣,像被人拎起脖子往前拖行,腳尖擦在水泥地上發出“沙沙”的粗糲噪音。
李安民見喊不醒管師傅兩人,當機立斷朝樓下狂奔,出了樓道一路跑到飯廳,下面燈火通明,老劉獨自坐在靠墻的飯桌前打盹,聽到腳步聲掀開眼皮,起身問:“咋了?”
李安民看到有人在,鬆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大喊道:“劉大伯,快跑!後面追來了!”
一口氣衝過去,拽著老劉的胳膊就往外帶,老劉被拖得跌跌撞撞,兩腳絆在一起險些跌倒,他連忙扶住桌子,另一手拉住李安民,問道:“誰追來啦?後頭沒人呀!”
“你看不到,她就在……”李安民伸手往後指,一回頭,身後除了老劉什麼人也沒有,樓道筆直狹窄,兩面燈光把每一層階梯都映照出來,沒有人,那花旦又消失了。
李安民兩腳一軟,後退兩步,頹然坐在凳子上,老劉走回剛才坐的地方,把桌上的砂鍋端到李安民面前,打開鍋蓋,熱氣升騰而出,原來是一碗砂鍋蝦仁粥,鮮香味勾得李安民嘴裡泛酸,肚子咕咕叫起來。
“你晚上沒吃幾口菜,我特地留了砂鍋粥,正想給你端上去,誰知坐著就眯瞪起來,來,剛回過火,趁熱吃。”老劉熱心地替她盛了一碗粥。
粥白蝦嫩,稠密綿軟,吃進嘴裡暖上心頭,李安民一連喝了兩碗才捨得丟勺子,老劉又殷勤地遞上紙巾,說:“不夠我再幫你煮,糜是現成的,要不了一會兒工夫。”
“夠了夠了,劉大伯,真是太麻煩你了。”李安民接過紙巾擦嘴巴。
老劉問她怎麼慌慌張張地跑下樓來,李安民覺得到了這時候,與其隱瞞,不如說出來預警,就算暫時還沒想到應對措施,好歹有個心理準備。
嫁衣成精,連李安民自己都覺得荒唐,只怕說出來也徒惹人笑話,但是老劉自有一套見地:
“我不是不相信這些神鬼說,只是反對瞎搞迷信活動,仙娘是為騙錢才裝神弄鬼,你唬我撈不到好處。”
李安民覺得老劉真的是什麼都好,肯幹活又有想法,怕老婆這軟肋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優點,她覺得這老伯是個能商量事情的人,便把自己的盤算說了出來:
“劉大伯,這附近有誰家養黑狗?黑狗血和公雞血能壓邪,要備著預防萬一。”
“公雞多,但村裡養的都不是黑狗,明兒我去問問。”老劉邊說話邊把碗勺收拾起來。
李安民拿著老劉給的鑰匙打開管師傅和鱸魚掌櫃的房門,發現哥兒倆一人一頭地躺在床上,你蹺著我,我蹺著你,全都睡成了死豬樣,滿屋子全是熏人的酒氣。
老劉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替兩人把被子蓋好,李安民忍不住抱怨:”管師傅也就算了,這個鱸掌櫃還說自己酒量好,就好成這稀巴爛的德行。“
老劉替他們說話:“不怪,村長的老壇酒太烈,純度高、後勁大,第一次喝,燜倒正常,睡一覺就好。”
兩人退回走廊上,李安民不敢再回撞鬼的房間,就跟著老劉一起去巡田,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踏實些。
老劉家的兩畝地離村較遠,在一個坡道下,有種莊稼的田地和雜草叢生的拋荒區,糧食作物分布地較為稀疏,一個個稻草人插在農田裡,風吹起時,碎草葉在月光下漫天飛舞。
老劉舉高手電筒往遠處照,邊走邊說:“這草人不是用來驅鳥的,是怕有野豬來拱番薯地,這些年,常有野豬趁夜出山破壞農田,雖然咱家如今基本不靠種地來過日子,但這祖產也不能任著那些畜生糟蹋。”
“說的是啊,劉大伯,你這田離村遠,又靠近山口,野豬出來都要從這兒過路吧。”李安民回頭往餘苗村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片影影綽綽。
“這塊地原來是張大在顧,土質不太好,引水又麻煩,張家有遺傳的腰腿病,直著身子上田,馱著腰背回村,張媽看咱家開了旅遊飯店,就找金花爸商量,看能不能把咱家在村頭的兩畝地給換換,金花爸沒主意,找我夫妻倆合計,我老劉是個磨腳漢,不怕跑,金花兒也肯幫忙,嘿,那婆娘,平時嘴犟,其實我知道她心地好、熱心腸,對鄉親是沒話說地。”老劉說起妻子,嘴角帶笑。
李安民看了窩心,想起以前曾經看過的一部片子,片裡的男主角說“沒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尊敬老婆的男人”,雖然她相信真正怕老婆的男人還是存在的,但是由眼下看來,老劉的“怕”應該是正面感情居多。
李安民發現劉大伯其實不像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憨,有想法,嘴巴也挺能說會道,聽朱媽講,老劉和旅行社的客人能聊得來,反倒在熟悉的人面前不怎麼發表自己的意見。
李安民跟老劉走進守田的農房裡,這農房是三間連舍,由主屋和兩間偏房拼接組成,據說以前用來養過豬,李安民被領到那曾是豬圈的偏房裡,老劉給她倒了杯水,拿出幾串鞭炮掛在腰上。
“你先在這歇著,我去把鞭炮放了。”
李安民好奇地問道:“還沒過年,這麼早就放鞭炮?”
老劉說:“是去嚇唬野豬的,那些畜生也精,草人剛扎上去它們還顧忌,日子一久,看草人不動,大抵就明白了,得加串醬爆辣椒震它們一震。”
李安民站起來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老劉回頭搖搖手:“危險,不只一頭野豬,沒事兒,我就在坡上放,沒幾步路,你再看到什麼直接喊,我耳朵好,一喊就能聽見。”說著開門走出去。
李安民聽到有門鎖響動的聲音,愣了下,走過去推門,卻發現門從外面被鎖上了,李安民拍門叫道:“劉大伯!你鎖門幹什麼呀!”
老劉的聲音傳進來:“這樣安全些,你別怕,我一會兒就回來。”他還在鎖門,“咔啦”響了兩下之後,又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李安民覺得不對勁,鎖門就很不尋常了,鎖兩道還要再拉上鏈條,這擺明了就是不想讓人從房裡逃走,她沒深想,當即抬腳踹門,試了幾次以後沒踹開,只好坐回凳子上順氣,開始揣度老劉這麼做的用意,可想了半天仍是琢磨不透。
就在這時,一雙腳從眼前飄過,李安民認出這是花旦的繡花鞋,抬頭一看,驚得彈跳起來——那名花旦的頭竟然沒有了,就剩下一具軀體吊在半空中,黑氣從斷頸裡不斷向外漫溢。
無頭身保持著懸掛的姿態飄移到主屋門前,轉身面向李安民,在原地懸浮停留了一會兒,倒退著,緩緩隱沒入門板中。
李安民突然有種想法:這花旦也許有什麼事想傳達給她。
她也顧不上害怕了,起身走到那扇門前推了推,門板鬆動,是老式的插銷鎖。她抄起方凳腿掄臂砸門,砸了十來下後,凳子就散了架,四條腿只剩下一條連在橫板上,李安民隨手把壞凳子扔下,接著換用肩膀衝門,她是豁出去了,退後助跑,使出全身力氣跳起來往門板上衝,猛烈的撞擊震得她頭暈眼花,肩部如骨裂般劇痛,她咬緊壓根,把自己的身體當攻城木炮,一下、兩下……不停地撞過去,螺釘彈出,插銷落地,門終於被撞開了,李安民沒收住腳,隨著慣性撲跌進去,鼻梁磕地,疼得”哎呀“叫出聲來,捂住鼻子在地上撲騰了一會兒,抹下滿手血——鼻子出血,嘴脣也給磕破了。
李安民只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從頭到腳傳電般的疼,疼木了也就逐漸適應過來,她趴在地上喘了會兒,嘴裡嘗到鹹味,鼻腔充滿腥氣,熱乎乎的血液淌過嘴脣,順著下巴滴落。她用袖子胡亂擦血,捏緊鼻根爬起身來。
抬頭看,屋裡紅艷艷一片,墻面結花掛彩,床上掛起大紅帳,所有的傢具都被蒙上一層大紅色的綢布,正對大門的長桌靠墻擺放,桌肚下有一個黃底黑紋的雙耳土甕,桌面上四角立香燭,中央擺放著彩珠頭冠和一雙尖頭繡花鞋,正是那名花旦身上穿戴的服飾。還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扁盒子。
李安民把血在褲子上抹乾淨,走到桌前蹲身,伸手揭開甕蓋,聞到一股酸味,探頭進去看,發現甕裡裝的是醋,撈了一下,什麼也沒有,也許只是儲糧。她放回翁蓋,站起來,捧起扁盒子,這是一個老舊的鐵盒,盒面上鏽點細密,摸上去麻麻帶糙,沒有掛鎖,封口的是個金屬搭環,上下兩條半環形搭子一扣,就合成了一個扭曲的雞心形狀。
李安民捻開搭扣,翻起盒蓋,盒子裡裝的是照片,尺寸不一,大多是黑白照。李安民一張張的翻看,發現這些照片有個共通點——全部是舊時的結婚照。
其中有一張黑白翻色的彩照引起了李安民的注意,照片上的新娘子竟然就是那名花旦,穿得嫁衣正是被小金花撕壞的那件。照片裡,一對新人並排站立,服飾裝扮是明末清初那時期的風格,女的戴花冠,男的戴烏氈帽,穿黑錦緞帶福繡的長袍馬褂,兩人胸前都掛著紅布花球,身後是張八仙桌,桌上供有三面靈牌,墻面用紅綢子做出花帳的造型,帳子中央貼著一面大大的“喜”字。
眼下這屋裡的布置就跟照片上的背景有異曲同工之妙,李安民不明白為什麼老劉要把農房弄成喜堂,難道只是為了映襯兒子結婚才把家裡每一處都裝飾得喜氣洋洋?
“嫁衣是劉大伯前妻的,這照片……就是劉大伯和他前妻的結婚照?”李安民覺得這新郎官的確跟老劉的面部特徵很像,嘴脣厚實,都是臥蠶眉,只不過那時還很年輕,腰板也挺得筆直。
那麼,那名花旦並不是嫁衣成精,而是老劉前妻的鬼魂?她前妻死了?李安民再細看照片,新娘的臉被涂得煞白,在眼角至面頰那一片區域上了紅胭脂,新郎面帶微笑,新娘卻表情冰冷,站立的姿勢也很詭異。
李安民湊近了看,渾身汗毛一下就豎了起來,新娘的腳是懸著的,眼睛朝斜上方翻,嘴巴微張,舌尖還吐在外面!
這是一張死人照!
李安民手一抖,像觸電般把照片全撒在桌上,喉嚨裡冒出絲絲涼氣,觀花婆出聲了:“小姑娘,快去摸摸頭冠下的帶子。”
李安民依言照做,發現帶子和花球是軟紙做的,由於屋內光線不好,乍看下像是透光的薄棉布。
“婆婆,是紙帶子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紙帶子,果然是老帽,這叫結鬼親,照片裡的新娘應該是具屍體。”
李安民臉皮發麻,問道:“那不就是陰婚嗎?”
“有區別,陰婚多是為已亡故的男女結親,按通俗說法就是鬼魂和鬼魂結婚,結鬼親指的是活人與死人之間結為夫婦,這是違反陰陽倫常和自然規律的逆行。”
“我搞不懂,怎麼有人願意和鬼結婚,真愛嗎?”李安民願意往真善美那方面揣摩,也許老劉很愛他前妻,連人死了也不願意放手,就像小金花說的,如果不是感情深厚,怎會把嫁衣保留至今,還為了撕壞衣服的事大發雷霆?
觀花婆催促道:“先別問那麼多,快,再去看看那些結婚照,是不是每張都像結鬼親!”
李安民一驚,趕緊把散在桌上的照片捋起來從頭到尾又翻看了一遍,越看臉色越難看,“沒錯,每一張都是這姿勢,新娘的腳全是懸著的!婆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結鬼親難不成還是什麼風俗傳統?”
“說來話長,先離開這兒,屋子裡喪氣太重,老婆子支持不了多久!”
李安民快哭了:“門被鎖上了,兩道掛鎖,還帶鏈條的,要能跑我早開溜了!”
觀花婆安撫她說:“別急,小管他們若發現你不在,必定會出來找尋。”
“他們全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我……”李安民剛說完這句話就感到一陣暈眩,腳下發軟,連忙扶著桌子蹲下來,視線模模糊糊的,明一陣暗一陣,她想到管師傅和鱸魚掌櫃的醉態,心中警鈴大作,老劉特地為她做砂鍋粥不是善待來客,而是因為她沒吃晚飯!
“婆婆,不好……老劉可能在飯菜裡動了手腳,你有沒有辦法?”李安民頭重腳輕,跪在地上掐住大腿肉,這時候要是昏過去就整歇了!
觀花婆也急了:“不行哪,老婆子又不是草藥!這個管不了!”
李安民強撐起身,衝到外面灌水喝,然後把手指摳進喉嚨裡催吐,直到嘔出膽汁才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喘氣,吐完之後覺得體內空盪蕩的,像少了把風的門,陣陣涼氣從胸腔裡直往外飛竄,房內惡臭熏人,有觀花婆的腐氣,也有嘔吐物的酸臭味。她擤了把鼻涕,用剩下的水漱口洗臉,經過這麼一折騰,雖然眼還發花,頭還昏沉,渙散的意識倒漸漸回籠了。
李安民休息了會兒,暈眩感稍緩,剛想起身,鏈條鎖響了,她忙從地上撿起一條凳子腿,爬到門邊扶墻站起來,外面一開門,這邊就迎頭棒擊,一棍子打在老劉頭上,從額角滑過去,但是力道輕,沒把他打倒,李安民拼命了,趁老劉捂頭的時候用肩膀撞開他,奪門而出。
沒跑兩步,頭皮一緊,頭髮被抓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臂向後亂揮凳子腿,老劉喊道:“阿修,快制住她,別讓她跑了!”
李安民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人影晃動,手腕被抓住了,是劉修!這父子倆齊登場,一前一後把李安民圍堵住,劉修搶下凳子腿朝後拋得老遠,老劉揪住李安民的頭髮往地下摜,粗聲吼道:“你還沒睡?你怎麼還沒睡?睡著了就不苦了,我老劉會替你把什麼都辦妥。”
“你幹什麼呀!快放開我,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李安民雖然吐了砂鍋粥,腦袋是清醒了,但四肢仍然酥軟無力,哪能拼得過兩個大男人的手勁,沒一會兒就被捆結實了扛進主屋裡。
老劉把李安民放在床上,從外面端來一盆水,打濕毛巾遞給劉修,對她說:“來,阿修,給你媳婦擦把臉,這小臉蛋,可憐的喲。”
劉修聽話地接過毛巾要給李安民抹臉,李安民把頭別開,怒叫道:“什麼媳婦!誰是你媳婦?別胡來!”
老劉捏住李安民的腮幫把臉掰正,劉修小心翼翼地擦去血污,粗糙的毛巾碰到撞傷的部位,疼得她直抽氣。
“姑娘,別怪我,如果新娘子沒出意外,也輪不到你來充數,眼見著時辰快到了,不辦不行咯,你呀你呀,要是睡著就不用吃辛苦了,看來那藥片子,還是放得少了。”
老劉仍然好聲好氣地說著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他從床底下拖出個大箱子,箱子裡裝著兩套衣服,都是藍黑底色,彩線繡花,一套男裝一套嫁衣,款式與照片上的相似。老劉讓兒子換上衣服,又把嫁衣鋪在李安民身上比了比,退後欣賞,喃喃道:“大了些,還行。”
劉修穿好長袍馬褂後坐到床頭,盯著李安民看了會兒,哭喪著臉說:“我不想娶她,我想要我的可嘉,我只喜歡可嘉,我那麼喜歡她……她為什麼要背著我跟別人好上?”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他捂住臉“嗚嗚”哭泣。
李安民更想哭,想哀悼這衰運當頭的倒霉日子,危急存亡的時刻,骨氣是當不了飯吃的,她可憐兮兮地哀求:“劉大伯,你兒子不想跟我結婚啊,你就放我走吧,求求你了,你們想幹嘛我都不管,我保證不會把今晚的事說出去的。”
“姑娘,我老劉能摸得出你是個什麼樣兒的人,嘴皮子功夫就省省吧,好不容易把你帶過來,說什麼也得成事。”老劉咂嘴搖頭,拍拍兒子的肩膀,勸慰道:“這就是緣分,能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啊?你還年輕,以後多的是機會,前途遠著吶,看開著些。”
劉修把眼淚揩乾,轉頭看向李安民,伸手輕摸她的臉,說道:“沒什麼,死了都一個樣,我不嫌她。”
李安民偏過頭,拿眼角瞥上去,發現他眼下淤紫,面色如土,鱸魚掌櫃說此人印堂發黑時她還沒留意,這下近距離看來,額心烏青,氣色是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