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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66章
爛面花子

  年三十下午,李安民跟高涵煲電話粥,提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爛面花子”,嚴格說來這不是名字,是個稱號。

  身披破斗篷、頭纏黑布巾,左手端一個帶缺口的白瓷茶缸,右手拎著巨大的蛇皮口袋——這麼個叫花子的形象曾是許多小孩心中的噩夢。

  “巷子口的爛面花子”,這是李安民在上小學時聽過的鬼故事,那時候她已經搬到城裡,住在一條名叫“南後街”的老巷子裡,那巷子很有特色,筆直的道路兩邊垂直分布一條條窄弄堂,像大樹上分出的枝杈,每條弄堂裡都居住著三五戶人家,門對門,過道就一人寬,住家的門比地面高很多,還沒台階,全是用石頭塊搭成的墊腳。

  南後街的巷子口緊接著公寓樓的大院,是附近孩子玩耍嬉鬧的樂園,也就是爛面花子最常出沒的場地。

  據說爛面花子每到傍晚就會徘徊在巷子口要飯,用黑頭巾遮住醜陋的爛臉,一直坐到深更半夜,遇到落單的小孩就會抓起來塞進蛇皮口袋裡帶走,帶到沒人的地方吸腦漿,把手指剁下來放進茶缸裡泡水喝,把臉皮撕下來做成遮醜的面具,把身體切成幾段放進大鍋裡燉湯吃。

  這是鬼故事的最初版本,是大人用來嚇唬小孩的法寶,只要一有小孩不聽話或是玩瘋了不肯回家,家長就會虎起臉說:“再不聽話,就把你賣給巷子口的爛面花子。”、“再不回家,爛面花子就要來了,來把不聽話的小孩帶走。”

  高涵小時候被狠狠的嚇過,她家保姆的最大樂趣就是編各種各樣的故事來嚇唬小孩,以至於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聽到“爛面花子”就嚇得直往被窩裡鑽。

  到了今天,當年被嚇過的孩子都長大了,開始重新審視這段被誇大的故事,把焦點從故事本身轉移到“爛面花子”這個虛擬形象上面。

  “我最近上銀銀網,遇到以前的老同學,他們建了個南後街的討論區,正熱火朝天地討論這故事,據說爛面花子不是虛構出來的,是真有這麼個人,你家是最早一批搬到南後街的住戶,有沒有見過?”高涵在電話那頭嚼花生,點鼠標的聲音時不時傳來,估計正一邊上網追看討論進度一邊及時向死黨傳遞八卦。

  “我哪見過?都是聽別人傳的,我家人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故事,這就是大人拿來嚇小孩的胡話,我看啊,就算真有那個人,也就是個普通要飯的。”李安民也在嗑瓜子,噗的把瓜子殼噴出來,像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興衝衝地說:“你還記得小二樓的大紅頭嗎?就在南後街往後那條弄堂裡,你想想看,我們倆有多少年沒敢從那弄堂裡過路,都是因為附近人說大紅頭會啄肉吃人,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覺得丟臉,當時怎麼就信了,一隻鵝哪有可能吃人?”

  大紅頭是隻大白鵝,跟“爛面花子”一樣,是李安民那一代孩子心裡的陰影,大紅頭和爛面花子被並稱為南後街的“黑白雙煞”,其實大紅頭只是喜歡追人而已,尤其愛追三年級以下的小孩,小孩跑得快、它追得快,別人怕它,它就得瑟,趾高氣昂的墊著璞子挺胸闊步。

  一隻體重超標的肥鵝,頭頂戴紅冠,經常伸直長脖子“么么么”地打鳴,兒童時期的李安民還真怕它,比起那看不見摸不著的“爛面花子”,大紅頭的威脅更加貼近生活,直接妨礙了孩子們抄近路上學的合理需要。

  高涵在電話那頭也哈哈大笑,拍著桌子說:“大紅頭是把自己當鵝將軍了,你別說,我現在還真挺想它的。”

  “你哪是想它?是想它的肉了吧,我真沒見過養那麼肥的大白鵝,難怪它橫,我有脯子我驕傲啊!”

  高涵又是一陣嗆咳,“哎喲”了聲,鼠標滑輪咔噠一響,念道:“小皮球,駕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還記得這首兒歌嗎?”

  李安民臉皮一僵,說:“記得啊,不是跳皮筋時唱的嗎?怎麼了?”

  “有人講這兒歌是爛面花子先唱出來的,被人聽了去,後來才在南後街那一帶傳開來。”

  “扯胡了,這歌又不是我們那一片的特色,到處有人唱,就是跳皮筋、踢毽子時念的,那個爛面花子還會跳皮筋?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肯定是男的啊……呵,又有人爆料了,說真見過爛面花子,那人每天晚上都會坐在院門外,把附近小孩都嚇得不敢進院子裡玩,好像說有個小姑娘會去跟他搭話,還送吃送喝的,現在有人就懷疑這爛面花子是個老拐子,專門在各地巡遊,拐賣小孩子。”

  “他拐小女孩幹嘛?一般拐子都拐男的。”李安民心裡毛毛刺刺的,太陽穴直跳。

  “拐男的送給人家當兒子,拐女的當然是給人做媳婦兒的,有些大山溝裡陽盛陰衰,女孩兒比男孩值錢。”高涵一甩開腮幫子就口無遮攔,什麼話都敢說。

  李安民到大舟山旅遊時就遇到過整村竄通起來買媳婦的怪現象,很清楚邊緣地帶的灰暗,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爛面花子不會做拐帶人口的缺德事,就對高涵說:“傳聞聽聽就好了,別當真,也許那花子是不得已才在街頭行乞,大人就是這樣,隨便抓個傷殘人士來妖魔化,就為了嚇唬小孩子,很多鬼故事都是這麼來的,別想太多。”

  她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卻很在意,爛面花子的故事是什麼時候開始流傳開來的?那時她還小,才剛上小學吧,很多事都記不得了,如果爛面花子是真有其人的話,也許她見過……

  吃完團圓飯後,李安民去找奶奶聊天,就提到“馬蘭開花”這首兒歌,在李安民的印象中,這首歌謠是奶奶教給她的。

  奶奶卻說:“你記錯了,這首歌是你念給奶奶聽的,我們是第一批搬進南後街的住戶,鄰里沒有跟你同齡的女孩,你總是一個人在大院子裡玩,踢毽子,跳皮筋,有天晚上,你興衝衝地跑回來,念起這首兒歌,說有個叔叔陪你玩跳皮筋,還教你唱了這首歌。”

  李安民的心一下子就拎了起來,問道:“那個叔叔……就是巷子口的爛面花子?原來真有這個人,我一直以為那是編出來的鬼故事。”

  奶奶說“爛面花子”的故事是把人妖魔化以後的訛傳,但的確也是因為那爛面人的臉太可怕,才讓人產生了各種恐怖的聯想。沒人知道那男人的來歷,每天傍晚,他都會出現在巷子口,坐在院門前,由於他衣衫老舊又是個爛臉的,大夥都認為這人就是個要飯的叫花子。

  “沒人敢搭理爛面花子,小孩兒看了那張臉會被嚇哭,你這丫頭倒好,沒人陪你玩,你就去找那花子,每天吃完晚飯都揣著皮筋去大院裡找他玩,好在那花子雖然面貌醜陋,人倒是不壞,也願意幫你繃皮筋,他走了以後,你跑大院沒找到人,回家還大哭了一場,你可都不記得了?”

  爛面花子只出現了短短的兩個月,曇花一現就消失了,後來陸續有住戶拖兒帶口地遷入南後街,小朋友越來越多,有人陪著李安民一起玩,她就再也沒想過那個陪玩的叔叔,早八輩子就給忘得一干二淨。

  李安民汗顏,她那時還太小,沒長記性,小孩子都是沒心沒肺的,現在被奶奶提起來,她是有那麼個模糊的印象了,怪不得其他小孩都怕的“爛面花子”她卻一點兒也不怕,原來他們是玩伴。

  這天夜裡,李安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曾經遍布黑瓦房的南後街。裹黑頭巾的男人坐在南後街的巷子口,年幼的她蹲在男人面前,努力舉高手裡的饅頭,男人低下頭,嘴脣還沒碰到饅頭,血就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滴在白面皮上。

  “叔叔,你為什麼要哭?”

  “沒人願意陪叔叔玩,叔叔太寂寞了。”男人的聲音嘶啞粗糙,血落得更快更多,把半個饅頭染成鮮紅色。

  “那以後我來陪叔叔玩,每天都到這裡來,說話算話。”李安民伸手肉肉的小手,與男人拉了個勾,歪著頭問:“為什麼要用黑布把臉蒙起來?”

  男人說:“叔叔的臉太醜,怕露出來會嚇到你。”停了會兒,又問,“小妹妹,你想看我的臉嗎?”

  幼小的安民乖巧地點點頭,把血饅頭緊緊攥在手裡,那男人拆開黑頭巾,露出一張猙獰的面孔,他的整張臉像被火融化了又重新凝固起來一般,簡直就是一團爛糊糊的血肉疙瘩,他沒有眼皮,眼球嵌在疙瘩肉裡,鮮血從眼球和肉的接縫裡滲出來,順著起伏不平的臉頰游走到下巴尖子那塊,再啪嗒啪嗒地滴在饅頭上。

  這張臉深深烙刻在李安民的心底,就算忘了那個人的存在,也始終無法忘掉那張血肉模糊的爛臉,而現在,那張臉跟另一張熟悉的面孔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年初二一大早,李安民背包出行,嚴奶奶一直把她送到農田的盡頭,握住她的手說道:“安民啊,你知道嗎?奶奶一直很怕爛面花子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李安民有些詫異,笑道:“怎麼會呢?沒人能帶走我。”

  奶奶搖著頭說,爛面花子原本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事隔多年,她也像李安民一樣,幾乎把這個人給忘了,直到去年的今天,葉衛軍帶著朋友登門拜訪,他看李安民的眼神與那花子一模一樣,嚴奶奶當時就莫名地冒出個想法——他來了,他終於還是來了,要來帶走屬於他的私有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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