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王谷遊記04
李安民正覺得奇怪:“是呀,這鐲子上的花紋既沒雪也沒月亮,怎麼取個完全不搭嘎的名字?”
香寡婦帶李安民走到洞口,說道:“你把這鐲對著月亮。”
李安民依言照做,發現銀面的花紋變了,變得灰度層次鮮明,就像在原來的景物上鋪了一層發亮的白雪,正這麼想著,還真的下起雪來,點點雪花飄落,好似從窗口看外面的雪景。
“這……這是怎麼回事?太不可思議了!”李安民把手鐲移到暗處,花紋又恢復了平常。
香寡婦說:“此鐲質料與一般銀鐲不同,能吸收月華產生色澤變化,你看到的雪花,實則是以特殊的鏤刻技巧在銀面上鑽出的透光細孔,雪花往下飄落是一種錯覺,其實是光的明暗變化造成的流動感。”
李安民又將手鐲對向朗月,湊近細看,果然看到一個個的光點,不由對古人的手藝佩服得五體投地。
香寡婦對李安民說:“驅除蓮花的怨氣之後,你便把這鐲子收好,別讓它埋沒在這深山裡。”
李安民看到香寡婦肩上的手抬了起來,香寡婦的面具臉逐漸變回了本來面目,她軟軟倒在地下,在她身後的白影變得清晰起來——玉面桃花,烏雲盤頂,外罩紅底白裘滾邊長披風,內穿藍色黑邊的民族服飾,這洞精居然是個美如天仙的女子。
那女子對李安民微微一笑,身影逐漸模糊,悠悠蕩蕩飄至上空,越升越高,最後融入月光中消失無蹤。
李安民“唉唉”的叫喚了兩聲,回頭問葉衛軍:“她怎麼說走就走了?”
“事情做完了自然要走。”葉衛軍走過去,從李安民手裡拿過鐲子,又收回袋中。
“她不是洞精嗎?還能到處遊蕩的?”
“你看到她的長相形貌了嗎?”葉衛軍問,把李安民拉到洞口坐下。
“你沒看到?”李安民偏頭靠在他肩上。
“看得不是太清楚,穿著紅衣服?”
李安民點點頭:“紅色的披風,裡面穿的是苗族傳統服飾,總覺得有點不搭,看那披風上的紋繡圖案……像是漢服,不過她長得很美,那長相可算是傾國傾城了。”
葉衛軍攬住她說:“你知道嗎?對於落洞還有一個說法,漢族駐軍和衙署與苗族女子發生情感糾葛,苗族女兒對感情極為忠貞,若是被漢人拋棄又暗結珠胎,她就會在生下孩子之後拖著血身,走到陰冷的洞穴中靜靜等死,死後靈魂便成為精靈,受香火而成洞神,吸食日月精華便能化仙,若是積怨過重則成猖鬼。”
李安民喃喃道:“那我們是遇到了一個即將成仙的精靈?”
葉衛軍說:“可能吧……沒壞心就是了。”
凌晨四點多,天剛泛白,老扛頭就依約帶著長梯人手來幫忙,把葉衛軍和李安民接回地面,順便叫人將蓮花的屍體打撈了上來,令人驚奇的是,屍體的衣服雖然殘破不堪,肉身卻沒有腐爛,皮膚呈淡褐色,仍然富有彈性,蓮花果然還戴著蝨婆面具,被粗黑的線縫在臉上,雖然線已經被水泡爛了,但是那面具卻牢牢地嵌在肉裡,怎麼也摘不下來。
香寡婦醒來之後,痴呆稍有好轉,偶爾會清醒一下,但大多時候還是迷迷糊糊的,據說當年燒飛龍洞的就是石橋寨的村民,看來光是把屍體打撈上來還沒辦法消除蓮花的怨氣。
為了徹底解決這件事,老扛頭在村大院裡召開了一個集體會議,問誰願意走這趟棺,把蓮花的屍體運到平哥的埋屍地。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有人說:“運屍行不通,要到那裡,必然會經過倒棺溝,凡是運棺而過的喪家,無一例外,棺材都會倒進深溝裡,拉都拉不上來,太險了。”
有人建議:“運屍不行那就找人給趕過去。”
這提議馬上就給否決了:“這年頭哪兒還有趕屍匠啊?會趕的要麼走腿了,要麼轉行了,剩下的全都是假戲子,專門騙人錢地,趕不了趕不了!”
劉媽拍手道:“聽說老把式田回來了,他鐵定能行,整個湘西,就他一個敢不圍篷子當眾起屍。”
老扛頭搖頭道:“他呀,早不接這活了。”
朱嬸道:“不接是沒的接,趕屍多來油水,有錢還怕他不肯幹麼?總歸是個法子,不試試怎知道成不成?”
村裡沒人敢運這趟屍,都表示願意籌錢請師傅,老扛頭覺得這也是個法子,便叫松炎帶著禮物和聘金去請人,那田老把式就是李安民和葉衛軍在火車上遇到的田茂生,藉著人情好說話,他們倆也跟著松炎一起去了。
田家住在沅陵縣田家村裡,是個整村連親的大家族,也是湘西唯一一座靠趕屍發家立業的“送屍村”,田家的封靈符到現在還是搶手的熱貨,當地哪家辦喪了,都要請田家人去封個靈,好讓亡魂能跟著棺材上山,不至於變成孤魂野鬼。
田茂生的家很好認,是村裡最大的宅子,前有園亭後有宗族祠堂,所有宗家的人全住在大宅子裡。
葉衛軍一行人被領上門時,田茂生正在前院與田老爺子喝茶鬥棋,見到葉衛軍和李安民“唉喲”了一聲。
“認識的人?”田老爺子雖然年過花甲,頭髮斑白,精神頭卻好得很,一開口聲如洪鐘、中氣十足。
“火車上偶遇,小夥子是個懂行的,緣分。”田茂生讓家人端凳子倒茶,叫葉衛軍三人稍等,陪老爺子殺完這盤棋後才捶著後腰走過來。
“田師傅,叨擾了。”葉衛軍站起來說話,李安民和松炎見狀也要起身。
田茂生揮揮手,說:“坐下,坐著談。”自己也把凳子挪過來,朝松炎看了一眼,笑道:“這不是老扛頭家的公子嗎?無事不登三寶殿啊,那老倔驢,可遇上什麼棘手的麻煩了?”
臨行前,老扛頭特意叮囑松炎不要多說話,只負責送禮給錢,動嘴皮子的事情全交給葉師傅來做,於是松炎瞟了葉衛軍一眼,意思是:你來講。
葉衛軍心領神會了,開門見山道:“不瞞田師傅,我們這趟來,是想請師傅去走回腳,送個喜神。”
田茂生笑著擺擺手:“我早不幹這行了,現在交通發達,還需要送嗎?”
葉衛軍說:“只能送,運不了,地點在連橋山下,要經過倒棺溝。”
田茂生這倒驚訝了:“哪家要把親人葬到那兒去?”
葉衛軍將香寡婦落洞和蓮花的事大略講了一遍,田茂生沉思了許久,吶吶道:“七元鱉的傳說我也有耳聞,說是七十年前被燒死在飛龍洞裡,沒想到那屍體竟是她的女兒,這不好辦,七十年前的屍體,魂氣早散了,腐屍送不了,沒魂的都送不了。”
李安民說:“屍體沒有腐爛,栩栩如生,沒腐就說明魂還相對完整。”
葉衛軍補充道:“飛龍洞裡有一灣山泉,屍體就是被浸泡在泉水裡,可能那泉水裡含有養屍的物質。”
聽到這句話時,田茂生眼神微閃,似乎對養屍的山泉頗感興趣,他也爽快地應了下來,但是有條件:“第一,能不能起屍看造化,起不了的我沒法送,按規矩,禮金不退。”
松炎連忙把禮物推到前面,從懷裡掏出紅包遞給田茂生:“規矩我們懂,這些都是孝敬您的。”
田茂生接過紅包點了個數,裡面有三千塊錢,他只抽了三張,把剩下的還給松炎,松炎還不敢接,田茂生笑著搖搖頭,直接把紅包塞進他的上衣口袋裡,接著道:“第二,我早已金盆洗手,不能實際接觸屍體,所以封屍時需要代辦人,不能是我田家的人。”
葉衛軍說:“我來。”
李安民立即跟進:“我們一道的,我要跟著他。”
田茂生點點頭:“小姑娘倒是挺有膽色。”
松炎就琢磨不透了:“我聽說師傅們幹這行都挺神神秘秘的,不能給外人看,非得拜師學成以後才能參與。”
田茂生“嘿嘿”一笑,翹起拇指搓了搓嘴角,說:“田家歷來如此,從不暗箱操作,有能力的無需拜師學藝就能無師自通,沒能力的,學一百年也是廢材。”
田茂生的最後一個條件是:為了預防萬一,必須有人跟著一起送,連橋山地帶太危險,他不可能帶家裡人去冒險。
不用說了,葉衛軍和李安民跑不掉,必須要全程陪護到底。
田茂生向自家老爺子匯報之後,帶上全套家當隨同葉衛軍等人趕去石橋寨,老扛頭在村口迎接田茂生,兩老爺們兒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的舊識,一個喊“老扛頭”,一個叫“獅子頭”,你捶我一肩,我拍你一掌,牛眼對牛眼,哈哈大笑。
李安民心說這不感情好得很麼?
朱嬸湊過來說悄悄話:“妹子啊,我跟你說,老扛頭這稱呼就是田師傅叫出來的,兩人面上不和,私底下著緊得很咧,小時候打架打得最凶的就是他們倆,等全中國都在打擊封建迷信時,老扛頭逢人就說老田那是真本事,咱村曾有段赤貧期,田師傅有資產,不要人請,來了以後直接把錢往老扛頭兜裡塞,你說也奇怪,沒事兒時打死不照面,一有事準跑得比兔子還快!”
李安民回頭問葉衛軍:“你們男人都這麼彆扭嗎?蹭的也不嫌累。”她當然能看出老爺們兒之間感情深厚,不然這趟路估計田師傅也不會走。
葉衛軍拍打毛腦袋,糗她:“你懂多少?還你們男人?”
李安民拽住他的胳膊晃了晃,討好地說:“我懂你就行了。”
蓮花的屍體沒有搬回來,還擱置在飛龍洞裡,田茂生喝道:“好!出屍的地方最適合封屍,小葉,小李,換了衣服跟我上!”從家當裡拿出兩套黑衣服丟給他們。
走腳要爬山涉水,衣服必須利落,上身是黑短褂,下身是長褲加綁腿,腳下穿什麼?穿行腳專用的超耐磨八耳麻鞋,這身裝扮,活脫脫就像古代的草匪。
換好衣服後,在田茂生和老扛頭的帶領下,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殺向飛龍山,來到洞下,田師傅轉身,對眾人一抱拳,很有江湖氣地高聲道:“各位鄉親父老,老田家歷來不忌觀禮,但是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想看熱鬧可以,安全自負,老田只會送屍,若詐屍傷人,不歸老田負責任,若被屍氣衝上,那便要得病,這屍有多凶,瞧瞧你們村的香寡婦便可窺一斑,好,言盡於此,小葉,小李,咱們上!”
田師傅縱身上梯,爬的速度飛快,一看就是有真功夫的人,葉衛軍讓李安民先上,自己在後面穩著,預防她掉下來。
蓮花的屍體仍舊躺在山泉旁,屍身顏色變成棕紅色,靠外側的那一條臂膀上竟長出一叢叢寸來長的白毛。
田茂生臉色微變,從腰後的符袋裡掏出一張符紙,搶步上前,手沒碰到屍體,只是靠近了一甩,符紙就啪的貼在面具的額心部位,他哈了口氣,叫道:“險!已經開始屍變了,一旦成了紅皮猴可就難收拾了!”
葉衛軍和李安民隨後趕到,田茂生在洞口設封陣,把滿架子家當放下,從包裹裡拿出一疊白布,展開了鋪在地面上,對葉衛軍和李安民指示道:“小葉抬頭小李抬腳,搬到布上。”
葉衛軍和李安民照吩咐辦事,把蓮花小心翼翼地輕放在白布上,李安民聞到一股苦澀的怪味,是從屍體上發出來的,有些類似苦瓜的氣味。
田茂生取出辰砂、五彩布條和符袋,一一排放在白布上,對葉衛軍和李安民道:“馬上要做的就是最關鍵的封屍,喜神能不能撐到目的地就看封屍封得好不好,出錯了,有疏漏,那一般屍體會腐爛,凶屍則會屍變,所以你們要做仔細。”
田茂生把符袋攤開,抽出七張符紙,解說道:“這是我田家家傳的七宗鎮魂符,能封住七竅的魂氣,小李,你先去把蓮花的衣服脫了,給她淨身。”說著,把布巾丟在白布上。
李安民跪在蓮花身側,雙手合十喃喃念道:“大姐,得罪了。”雙手開工,三下五除二就把殘破的布料扒個精光,順便欣賞了一下這具奇特的屍體,雖然被水泡的有點走形了,但總的來說身材還是不錯的。
脫完衣服後,李安民撈過布井沾泉水打濕,從脖子開始往下擦拭,擦到肚腹時,屍體突然舉起雙臂,刷得一下坐了起來,雙手成鉤,就要往李安民臉上抓去。
李安民大叫一聲,腦子沒反應過來,手已經伸出去按在蓮花的額頭部位,把她又按了回去,蓮花的後腦勺撞在地面上,發出“咚”的一聲。
“田師傅,詐屍了!”李安民喊,蓮花還想起身,她就按著不放,另一手還要忙著擋開鬼爪子,屍體的力氣非常大,李安民使足吃奶的勁才按得住,照這情況看來撐不了多久。
“按得好!再堅持一下!”田師傅迅疾又抽出一張符紙,遞給葉衛軍,說:“壓在胸口!”
葉衛軍臉色刷白,搶過符紙衝過去,往蓮花的胸腹處狠狠一按,屍體瞬間癱軟,兩手也垂了下來。
李安民跪坐在地上,長呼一口氣,抬手擦去滿頭汗,葉衛軍拍拍她的腦門,也被嚇得不輕,半天才說出話來:“沒事吧?”
李安民勉強笑給他看,回道:“還成。”
田師傅喚道:“小葉,過來繼續,還有沒講完的。”他得把七宗鎮魂符的用法傳授給葉衛軍。
葉衛軍驚魂未定,不放心讓李安民獨自辦事,田師傅安慰說:“沒關係,這屍變剛開始,兩道符夠用了,小姑娘跟她打架未必會輸,女人間的戰鬥嘛,誰說得準。”
李安民拉拉葉衛軍的手,說:“你去吧,我剛掂量了一下,比力氣我還能頂得住。”撈過布巾接著往下擦,葉衛軍這才蹲回田師傅身邊。
擦完身後要封屍了,每一張七宗鎮魂符都對應七竅的一個部位,一道也不能弄錯。田師傅拿出一個葫蘆,仰頭灌一口,把腮幫子撐滿,朝四方噴出水霧,手捻指訣,念“雪山咒”,向東南西北中五方取雪氣,把最後一口水噴在蓮花身上。
等水晾乾之後,李安民用辰砂點在蓮花的腦門心、背膛心、胸膛心窩、手板心和腳板心等七處,據說這七處是連接七竅的通竅口,每點一處,葉衛軍就拿相應的鎮魂符壓在上面,用五色布條將符扎緊。
接著李安民還要把辰砂塞入蓮花的耳朵裡,然後把符紙撕開,揉成團,堵在耳眼裡,本來口鼻裡也是要塞的,但是蓮花的臉被面具擋住,所以改而在面具上涂辰砂,最後將頸項上也敷滿辰砂,貼上鎮魂符,還是用五色布條扎穩。
田師傅又拿出幾件寬大的布袍,內二層青灰色,外三層黑色,都叫李安民和葉衛軍給蓮花一件件穿上,再把兩腿纏上布條,雙腳套上草鞋。
置備妥當後,葉衛軍把屍體扶坐起來,李安民用牛角梳給她梳頭,屍身原本是僵直的,幾梳子下去就回軟了,李安民幫蓮花把頭髮整齊地理成一束綁好,在馬尾上還要吊一張符。
做好這些後,田師傅搖動攝魂鈴,捻訣大喝一聲:“起!”,蓮花的屍體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來,田師傅說“好”,葉衛軍才把吊著一圈符紙的麻揚斗篷給蓮花帶上,把斗篷的兩邊的長帶子從胳肢窩下穿過在背後打了個結。
田師傅拉草席將屍體圍了起來,在草席外貼四張符,跑到洞口,對站在下面的老扛頭喊道:“行了,你先帶村民回去吧,天黑了我們才出發,告訴他們,想看熱鬧的要悄悄看,千萬別鬧出大動靜,免得驚屍。”
老槓頭答應了一聲就帶著村民離開了。
李安民問:“這就算封好屍了嗎?我還以為要燒香做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