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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伏詭話》第76章
牡丹花帕04

  葉衛軍把儺神面具給李安民戴上,對她說:“這個面具只有你能用,需要以強烈的憤怒來驅動面具裡的鬥銅子,好好蘊量,沒準能派得上用場。”

  李安民嘟囔道:“你說的太抽象啦,憤怒不是說來就來的啊,你當我在修煉超級賽亞人呢。”

  葉衛軍愣了下:“什麼賽亞人?科幻片裡的?”

  周坤嗤笑了一聲,插嘴說:“小妹說的是一部老經典的熱血少年漫畫,日本的,叫七龍珠,賽亞人是外星人的一種,通過憤怒的力量可以進化為超級賽亞人,武力值激增。”

  李安民瞠目結舌地看向她,葉衛軍是一臉的莫名其妙,周坤輕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說:“是炮筒介紹的,我是不太清楚。”

  李安民“噢”了聲,合上脫臼的下巴,瞥向周坤淡定的俊臉,心說那炮筒估計是躺著也中槍。

  葉衛軍對李安民說:“不管是地球人還是外星賽亞人,憤怒中的罡氣對陰靈都極具震懾力,你也不用急,以後我會慢慢教你。”

  李安民衝他燦然一笑:“都聽你的。”

  葉衛軍像被她的笑臉下了定身術,站在原地半天沒動靜。

  “衛軍哥?”李安民拉拉他的袖子。

  葉衛軍摸著鼻尖笑了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好,這樣挺好,回去再說。”

  李安民:?

  周坤:……

  夜風刮起來了,葛雲緊攥招魂鈴打了個噴嚏,渾身哆嗦得愈發厲害,葉衛軍斜瞟她一眼,蹲下身來,把防風罩蓋在冥燭上,周坤脫下休閒西裝給葛雲披上,蹲在她身邊說了幾句安撫的話。

  十二點半左右,一道道紅絲從葛雲的背上鑽出來,朝著小巷盡頭悠然飄去,線端波浪起伏,逐漸沒入黑暗之中,葉衛軍站在葛雲身側,低聲說:“要喊了。”

  葛雲咽著口水,像小雞啄米般快速點點頭。

  葉衛軍輕喚一聲:“朱春萍。”

  葛雲搖動招魂鈴,跟著顫聲叫道:“朱春萍。”又搖了下鈴,葉衛軍再喚:“朱春萍。”

  如此反覆不停地叫了將近有十五分鐘,葛雲的嗓子也叫啞了,只能憋著氣發出尖細的聲音,她一邊叫一邊眼泛淚花,求救似的看向葉衛軍,好像快撐不住了,提著鈴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發出短促的金屬碰擊聲。

  “唉……”

  就在這時候,遠處有回應了,幽幽的答應聲從巷子盡頭傳過來。

  “朱春萍。”

  “唉——”

  聲音近了,紅絲線被拉緊,葛雲的牙齒咯咯打戰,淚水不斷從眼眶裡滑出來,她很害怕,不時斜眼瞟向葉衛軍,但是葉衛軍沒看她,而是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黑弄弄的暗巷。

  第三聲“唉”響起的時候,花阿媽出現了,她雙手前後交替著把紅線往後扯,兩隻小腳在地面飛速撥動,但這不是在跑,她雙腿並齊,膝蓋沒有屈伸,就這麼以筆直的站姿朝招魂陣移過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竄進了陣內,李安民、周坤迅速占據乾位和坤位,封死出入口。

  花阿媽繞到葛雲身前,站在稻皮圈外,手上捧著人皮包裹。葛雲渾身都僵直了,張著嘴,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著一顆滾落下來。

  花阿媽在她面前擺開了攤子,坐在黑布上,把人皮攤開,原來包裹裡裝的是一條條繡著紅牡丹的手帕,她抓起手帕往前送,嘴皮子微微顫動,乾澀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小雲……媽給你繡了帕子,快過生日了……媽給你繡了帕子……”

  葛雲蜷身抱住膝蓋,把臉埋在兩腿間,只露出一雙眼睛盯過去。

  花阿媽對她招手:“來啊,小雲,來媽這邊拿帕子,媽天天都給你繡帕子……來啊……”

  葛雲突然跳了起來,甩著頭大叫:“我不要!我不要你的東西!髒死了,全都髒死了!你不是我媽,我把血都還給你了,你不是我媽!我早就想跟你脫離關係了!你幹嘛還來找我?”

  李安民呆住了,她說想再見母親最後一眼,難道就是為了要斷絕母女關係?

  花阿媽的眼裡流出渾黃的膿液,臉上的尖疣滲出白色的乳脂,混著膿液滑落下來,她雙手顫抖,抓著帕子往前送,葛雲尖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半步,喊道:“你別過來!就是因為你我才交不到朋友,你現在又要來搶走我的朋友,你有多恨我?你已經死啦,早就死透了,你走,你走啊,求求你別再來纏著我了,你的血我不要,我還給你,全都還給你!”

  她用指甲抓撓手臂,抓得很用力,指甲陷進肉裡,一刮就是一道血痕。李安民看向葉衛軍,葉衛軍用眼神示意,讓她不要輕舉妄動。

  葛雲瘋了似的狠摳自己的皮膚,花阿媽的眼角流出淚水,五指鬆開,手帕滑落在地上,遍布面龐的紅色尖疣變成污紫色,散出絲絲黑氣。花阿媽劇烈地抖動起來,紫面皮隨著劇顫呈鱗片狀剝落。

  花阿媽眼珠翻白,喉嚨裡發出凄慘的哀嚎,好似夜梟啼鳴,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亢,在到達一個頂點之後驟然平息,接著,她毫不畏懼地踩上稻皮,竟然朝著自己的女兒張開黑洞般的大嘴。葛雲被嚇懵了,一屁股跌坐回席子上,別說逃跑,就連腰都直不起來。

  葉衛軍抄起早準備好的鎮魂釘,橫擋在葛雲身前,迅疾出手,先把一根長釘狠狠插進花阿媽的頸項,以掌尾為捶,叩擊釘頭,讓釘身貫穿後頸。花阿媽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叫,頸椎骨發出碎裂的響聲,她想逃,先是衝到周坤面前,被周坤腳前的符紋彈了回來,她刷回頭 ,張牙舞爪地撲向李安民,李安民閉上眼,念起往生咒,她居然還記得怎麼念。

  葉衛軍兩大步跨過去,從花阿媽身後將第二根釘子敲進她的頭頂,幾縷黑氣從她的口鼻和耳孔中散出來,在上空匯聚成團,黑霧涌動變形,擴散成一個巨大的鬼面,鬼面裡竟又浮現出十來張模糊的人臉,這些臉此起彼伏地在黑霧裡攪動翻騰,似乎正在經受痛苦的煎熬,其中有一張面孔很像花阿媽。

  葉衛軍讓李安民和周坤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引燃符紋,火苗沿著香油草灰混合而成的膏狀物向兩邊延燒,轉瞬就讓招魂陣變成了一個驅陰化煞的火陣,李安民和周坤在縱火後立即退到陣外,葉衛軍也拽著葛雲跳出火圈。

  黑色鬼面被明火的熱氣驅散,李安民透過火光看到那張形似花阿媽的面孔做出張嘴哭嚎的表情,沒一會兒,黑氣就消散在半空中,而花阿媽的身體變作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紅絲線,在火焰裡蜷曲跳躍,一段段化為灰燼,兩根鎮魂釘叮鐺落地,灰綠色的釘身變得漆黑如墨。

  濃厚的紅霧遮罩在火焰上方,空氣裡充滿了血腥的氣味,葛雲昏倒在周坤懷裡,外套滑落,李安民看見她左邊肩胛骨的部位赫然浮現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牡丹花泛著鮮紅色的微光,在她背上一瓣一瓣綻放,沒等到完全開放就如同凋零般瓣瓣隱沒於皮下。

  李安民被熱氣熏得滿臉通紅,她捂著臉頰問:“花阿媽……解決了嗎?是走了,還是沒有了?”

  葉衛軍摸摸她的頭,李安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答案。

  沒等清理完現場,呂隊長就從醫院打來電話,說潘教授醒了,已經向警方自首,坦承是他殺死了劉國川,用鐵製調色刀刺穿了他的後頸,把他從窗口推下去,沒想到鐵絲卡住了劉國川的下頜,把他掛在半空中,潘教授害怕他會呼救,就用劉國川自己帶來的鐵錘朝他頭頂砸下去。

  潘教授說劉國川總是會以各種藉口騷擾美院的模特,所以他想私下找老先生好好談談,誰知一言不合發生了爭執,劉國川滿口髒理,潘教授也不肯退讓,兩人越吵越激烈,在怒極攻心之下,潘教授用隨身攜帶的油畫刀攻擊了劉國川,想不到沒有刃口的調色工具也能戳傷人,劉國川被刺之後竟然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潘教授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拖出窗口,只是他真沒料到劉國川會被削斷頭,看到那具張慘不忍睹的屍體,他心生恐懼,良心上備受譴責,想一死了賬。

按潘教授的說法,這完全就是一起沒有預謀的衝動殺人事故。用來充當凶器的鐵錘手柄上留有潘教授的指紋,在他的工具袋裡也找到了型號匹配的鐵製調色刀,這麼看來似乎證據確鑿,連他本人也供認不諱,案子到此應該就算結了。

  呂隊長說:“這是樁混合案件啊……鬼的殺心和人的惡意偶然撞在一起造成了必然的悲劇。”

  他認為潘教授在拖動劉國川的時候,鬼做了幫凶,用紅絲協助潘教授將劉國川的身體拉出窗外,等到潘教授逃離現場之後,才進一步將劉國川的頸子割裂。

  第二夜,鬼將目標轉移到殺人拋屍的潘教授身上,在他割腕暈厥之後,用紅絲勒住他的脖子往窗外拖,只是沒有成功,被王局長和周坤攪亂了原定的殺人計劃。

  周坤將一柄借來的調色刀遞給呂青春,說道:“你和局長的身高差跟潘教授和劉國川的相近,你試試去戳刺局長的後頸。”

  王國輝把領口往下拉,伸長脖子,做慷慨就義貌,喝了聲:“來吧!”

  呂青春說:“局長,我會懷念你的!”不客氣地抄刀上手。

  呂青春的身高是一米八三,王局長勉強過及格線,一米七二,呂青春如果從背後攻擊,那肯定要舉高手往下插才能插到那個點,傷口就不可能是平直入肉,就算是換了等身高的人也做不到。

  周坤又讓呂青春跟王局長來段貼面舞,呂青春抱住局長的脖子,兩條手臂越過他的肩膀向後環繞,一手固定住王局長,另一手倒握調色刀,屈肘回彎,去戳頸後的關鍵部位,兩人的身體必須貼靠得很近才能使得上力。

  王局長一把推開呂隊長,老臉直抖,雞皮疙瘩一粒粒往外冒,呂青春也縮墻角裡搓起了胳膊,剛才他倆的鼻尖撞到了一起,差點連嘴皮子也碰上。

  周坤笑著說:“你看,這個角度很刁鑽,調色刀並不是個稱手的凶器,如果想切實造成傷害,距離不能太遠,而且還要固定住目標的身體,不能出現移位。”

  李安民踮起腳,環住葉衛軍的頸項,一手搭在他背上,一手倒握調色刀朝後頸輕刺,問道:“是這樣嗎?”

  葉衛軍彎腰配合她的高度。

  王局長說:“不可能,老潘比老劉高半個頭,以他那角度插下去,刀頭不可能保持水平,而且不方便施力。”

  周坤指向大床說:“如果兩人都躺在床上,那就不存在身高差的問題,背部有支撐,不會分散手臂上的力氣。”

  李安民沒法想像兩個老頭子面對面地在床上疊羅漢,周坤淡淡地說:“房間裡沒有打鬥痕跡,調色刀並沒有戳到要害,床上只有少量血跡,劉國川的旅行包很整齊,沒有被翻動過的跡象。”

  呂青春說:“難道錘子他自己拿出來的?”

  周坤問李安民:“劉國川遇害那夜,葛雲有什麼動靜?”

  李安民說:“她一大早就睡了,一覺睡到天亮。”

  周坤問:“你確定她一直在睡覺?”

  李安民想了想,搖頭:“不能確定,我熬到凌晨才閤眼,睡得很死,早上是被樓下的尖叫聲吵醒,你懷疑是葛雲下的手?”

  周坤說:“不是懷疑,我幾乎能肯定用鐵刀刺傷劉國川的就是她,潘教授是幫她擦屁股的人。”

  李安民不敢相信,葛雲看起來不像心機深沉的人,她怎麼可能在深更半夜獨自一人悄悄摸上樓,殺人之後又若無其事地回房繼續蒙頭睡覺,看到人頭時那恐慌驚懼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

  周坤說不難想像,因為葛雲只知道劉國川墜樓身亡,沒想到腦袋還掛在鐵絲上,會驚怕實屬正常反應。小旅館只在入口處有監控,只要足夠謹慎,想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從安全樓梯上下兩層樓不是難事。

  目前一切都只是推測,沒有確鑿的證據,周坤用她最擅長的誘供法從潘教授身上入手,告訴他葛雲已經認罪,起先潘教授還不相信,但是當周坤提及葛雲慘遭輪、奸的往事,他立刻就丟盔棄甲了,痛苦地抱著頭說:“是我對不起她……可我真的沒辦法,那時我才剛剛起步,名氣還沒打出來,搞創作開畫展都需要人拉拔資助,得罪那些人,我在圈子裡還怎麼呆得下去?”

  葛雲的父親是個殘疾人,家裡靠母親縫縫補補和救濟金來度日,根本負擔不起葛雲的學費,經過那件事後,潘教授盡自己所能地在經濟上補貼葛雲家,希望能以此來贖罪,不久,他被派遣到國外進修學習,臨行前他把葛雲的學費都預支給學校,還替葛爸辦了張卡,把生活費都打了進去。等歸國後他再到葛家探望,已是人去樓空——葛雲的母親過世,葛雲輟學離家打工,她的父親沒有自理能力,被送進了農民療養院。

  潘教授到處尋找葛雲的下落,沒想到在一個私人影展上看到了她的照片,雖然葛雲長大了,變成了能勾魂奪魄的美麗女人,但是潘教授一眼就認了出來,因為她的眼神始終沒變,還是當初那個躺在草地上的小女孩,對著鏡頭的大眼睛依舊黑白分明,不帶屈辱,沒有一絲被污染的痕跡。

  潘教授不希望葛雲當人體模特,憑他的關係,找份輕鬆的好工作並不難,再不濟,當他的助手也比到處趕場強。可是葛雲對當模特有著異常執著的熱情,她的思維模式跟正常人不一樣,不知道是智力問題還是情商問題,潘教授勸不住她,只能把她帶進美院就近照顧。

  案發當晚,葛雲趁李安民熟睡之際去找劉伯川,他們約好了私下會面,劉伯川要為葛雲拍一組床上照片,在拍攝過程中,劉伯川欲行猥褻,把手指伸進葛雲的私、處,葛雲就用隨身攜帶的防身工具——鐵製油畫刀刺進了劉伯川的後頸,可能是碰到了某個穴位,劉伯川當時暈了過去——這是葛雲對潘教授描述的事發原因和經過。

  葛雲刺傷劉伯川之後,匆忙趕回二樓,不是回原本住的包間,而是敲響隔壁潘教授的房門,慌慌張張地把事情告訴潘教授,說自己很害怕。潘教授說會妥善處理,讓葛雲先回房睡覺,當他進入劉伯川的房間時,發現劉伯川不在房裡,窗口大開,一把鐵錘掉落在窗前。

  潘教授走過去查看,發現劉伯川竟然掛在了鐵絲上,潘教授被嚇壞了,以為是葛雲幹的,如果把人救上來,葛雲勢必會落得個殺人未遂的罪名,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劉伯川竟然發出“嗚嗚”的求救聲,潘教授生怕別人會聽見叫聲,一旦被發現,不僅葛雲要遭殃,連他也會被當成共犯。

  潘教授隨手抄起地上的鐵錘,對準劉伯川的頭狠狠砸下去,一聲悶響過後,劉伯川雙手下垂,再也沒動靜了。潘教授關上窗戶拉起窗簾,草草清理了一下房間,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潘教授對葛雲心存愧疚,悔不該當初袖手旁觀,任她遭受□,所以在警方來查案之後有心替她背黑鍋,可潘教授雖願意頂罪,卻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未來,才會懦弱地選擇自殺來逃避現實。

  周坤淡淡地說:“把油畫刀當防身工具這常見嗎?她刺的地方可說是頸部最脆弱的部位,這都是巧合?靠女人的手勁怎麼才能一擊到位,只有一個可能,那把調色刀的刀口經過刻意打磨。”

  李安民知道,還有一個疑問周坤沒問出口,葛雲是個會主動要求他人進行肢體接觸的女人,會因為被侵犯而感到憤怒嗎?她甚至不認為那是一種“侵犯”。

  葛雲做了多年的人體模特,以她的敬業程度,為了能擺出更好的造型,必然會去研究人體構造,這點也在潘教授那裡得到了證實。

  周坤推測葛雲是有計劃的殺人,她拿著調色刀當情趣道具,引誘劉國川趴在身上,親密地勾住他的脖子,倒握鐵刀,猛力往劉國川頸後刺去,由於力氣不夠,雖然戳對了位置,卻沒深入到能致死的地步,但是劉國川暈了過去,葛雲大概以為劉伯川不行了,就去找潘教授,她利用潘教授對她的歉疚得到了庇護,讓他心甘情願地成為替罪羔羊。

  可是劉國川並沒有死,在短暫的昏迷後,他又醒過來,從工具箱裡拿出鐵錘,氣急敗壞地要去找葛雲算賬,他可能並不是真要用鐵錘去教訓葛雲,只是拿在手上充當威嚇工具,他還沒走出房門,紅絲就從外面飄了進來,纏住他的脖子,把他整個身體拖出窗外,鐵錘就是在那時從他手裡滑落,掉在地上。

  之後,潘教授進入房間,用鐵錘砸塌劉國川的顱骨,迅速逃離現場,最後,花阿媽才用紅絲將劉國川的頸子割斷。

可是這些推測無法從葛雲的嘴裡得到證實,她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縮在角落裡,無論周坤怎麼問,就是不說話,只用驚恐的眼神看向周圍的一切。勘察人員在下水道裡搜到了斷成兩半的鐵刀,刀口被磨的很鋒利,在葛雲的住處也發現了兩柄經過刻意打磨的油畫刀。

  案情明朗後,周坤一行人受潘教授的託付去了趟葛雲的故鄉——大山腳下的猴子溝村,在熱心村民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農民療養院,葛雲的父親就住在一樓,周坤他們到時,他坐在輪椅上曬太陽,人雖然消瘦,精神卻很好,跟同房的其他老人也相處融洽。

  周坤沒有暴露身份,只說是潘教授的朋友,潘教授最近忙,沒時間來探望老葛,托他們來捎個信。

  葉衛軍把大包小包的禮品堆在床腳,周坤把兩張信封塞到老葛手上,一張信封裡裝的是錢,另一張是信。

  老葛眼神迥然,笑得滿臉褶子,顯得很開心,他說:“潘教授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小雲也是多虧了他才能去城裡上學,潘教授誇咱家小雲有天分,學習刻苦,說是等畢業後還要留校工作,這會兒……也該畢業了吧?小雲可找到好工作了沒?”

  周坤說:“找了,潘教授沒說空話,他把你女兒留在學校裡工作,是不是,小妹?”說著對李安民使了個眼色。

  “嗯……嗯,葛雲在我們學校裡工作,平常都住校,忙得轉不過彎來。”李安民如坐針氈,不敢去看老葛欣喜的表情,心裡生起一股罪惡感。

  周坤藉著閒聊攀談得知一件驚人的事情——葛雲的母親竟然是得艾滋病死的。

  李安民不自在地動了動,想起花阿媽臉上和手上紅疹子,心裡發怵,本以為那是皮膚病,沒想到竟會是魔鬼般的艾滋病。

  老葛見李安民在凳子上挪來挪去,以為她是害怕被傳染,忙道:“阿萍被查出來後就被隔離了,跟咱分開過日子,我跟小雲都接受過檢查,沒染上,我現在年年體檢,年年健康。”

  李安民囁嚅著問:“怎麼會染上那病呢?”

  有個大媽端盆進來給老人洗腳,聽到她的問話,高喉嚨大嗓門地說:“染囉,染得多囉,也不怪咱村裡人,大夥只是想餬口飯吃,那會兒苦啊,人都窮餿掉了,聽說有錢賺當然跟著上,咱們山溝人沒文化,提到艾滋都以為是亂搞男女關係整出來的病,上面等到出事了才想到要過來做知識普及,遲啦!你說最該怪誰?”

  老葛說:“咱這成地方土地貧瘠,收成差,大夥生活都苦,就有這麼一天,村裡來了個油光滑亮的年輕小夥子,說自個兒是血站的工作人員,動員大夥去獻血,每人能拿三百塊錢補貼,還發大米油鹽。”

  大媽端著盆走過來,插嘴說:“三百塊對你們城裡人不算啥,咱們可要苦多久才能賺到?你說有這好處誰不想去!”

  村民們不知道那其實是血頭在組織賣血,就算真知道了結果也不會變,有些人還覺得放放血就能拿錢是賺到了,還就樂意去賣。

  為了拿補貼,花阿媽跟幾個村民將信將疑地上了小夥的麵包車,被載到信華鄉的輸血點,四百毫升的血能換到的就是三百塊錢、一袋米和一桶油。見花阿媽等人滿載而歸,村民歡喜了,都說這下找到了賺錢的門路。

  葛爸接著說:“後來那小夥子又來了幾回,阿萍都屁顛屁顛地跟著去獻血,把這當成一份能撈油水的好工作,可過了沒多久,那小夥就不來了,再也沒來過,有領導來視察村子,帶咱們去醫院裡免費做體檢。”

  大媽又插嘴:“那會兒大夥還開心著呢,說上級領導終於開始關心咱貧下中農的生活了,等檢查結果一出來,說是有什麼、什麼陽不陽的……”

  李安民小聲接話:“HIV病毒……”

  大媽一拍手:“對,就是這個毒,說村裡有幾個人染了毒,咱不懂什麼H不H的,一聽說是艾滋病全傻了,那會兒才曉得原來抽血也會被傳染,你說要是早知道會得這個病,誰敢跟去?”

  原來動員他們獻血的血頭被抓了起來,供出了血量多的村子,其中就有猴子溝村,還有座百人小村,近半村民因賣血感染了艾滋病,大多是一人患病全家遭殃,事情鬧大了,上面緊張了,趕緊想辦法補救,把攜帶病毒的村民隔離圈養起來。

  在計劃獻血政策取消前,相關部門將“獻血指標”由鄉到村層層攤派,有些村委為了完成指標就跟血頭狼狽為奸,花錢雇外地人充數,獻血補償金高達千元,發到村民手上的只有兩百元、三百元不等,剩下的就被大小血頭和村委瓜分了。

  信華鄉血站的工作人員大多不是專業院校畢業,要麼是退伍兵,要麼是社會閒散人士,為了省事,抽血前不體檢、不驗血,說是採用觀面相的方法,目測合格就可以撩袖子了,抽完血的針頭還能回收再利用,經由血頭組織的冒名人群來自全國各地,什麼人都有,只要一個帶病,全體完蛋。

  老葛擦著眼角說:“潘教授也是好心,送咱孩子去讀鎮上的好學校,可那兒的人啊,心眼兒細,有老師悄悄跟班上其他同學和家長透氣兒,說小雲是艾滋病患者的女兒,叫他們玩的時候注意些,大人一聽可都怕了,叫自家娃別跟小雲玩,一準說小雲媽身上有病、有毒,媽有病,女兒身上鐵定也有病,你說真有病那學校能收麼?可小孩懂個啥?都給當真了。”

  “小雲經常哭著問我,爸,班上小朋友怎麼都不帶我玩?他們為啥說我身上有毒啊?你叫我咋說?我只能陪著哭,後來也不曉得是誰在她面前嚼舌頭,小雲跑回來拿刀子割手,說阿媽的血有毒,她身上有阿媽的血,要把血給放掉,把血放了就有人肯跟她玩兒了,你叫我……真……真……”

  說到辛酸處,老葛禁不住老淚縱橫,用手捏鼻涕擤出來,大媽趕忙遞給他一條毛巾,安慰道:“老葛,咱村人都知道你苦,有誰斜眼瞧過你嗎?理外頭人做啥!你女兒現在不是出息了,年年寄錢回來,還在城裡找了份好工作,等她忙定了還說要帶你進城玩兒咧,你是苦盡甘來啦,甭哭,該笑!”

  老葛被她這麼一提醒,想起還有平安信沒看,把手裡的信封拆開,拿出信來請李安民讀給他聽,李安民接過信一看,字跡工整,大略瀏覽了一遍,用詞誠摯、語句流暢,她挺訝異的,沒想到葛雲是真人不露相,不僅寫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文采還相當不錯。

  李安民讀著信,心裡百味陳雜,但至少有一點放心了,葛雲是個孝順的女兒,還惦記著家人,不是自己賺錢自己花,每個月都會寄千把塊錢回來給父親養老,這字裡行間都流露著對親人的關懷之情。

  聽周坤說在血頭猖獗的那兩年裡,劉國川就是信華鄉轄下的村委,跟血頭勾結的村委當中肯定有他一份子。

  這麼一來,葛雲的殺人動機就有了,也許她早就知道劉國川是害死母親的幫凶,殺人是為了報仇。朱春萍就是為了達成劉國川的指標任務才淪為犧牲品,就算血頭伏法,手裡同樣握著大把人命的村委卻還逍遙自在的活在世上,這叫人怎麼甘心?

  李安民一廂情願地認為葛雲是想替死去的母親討回公道,就算嘴裡再怎麼說著不要,媽媽畢竟還是媽媽。

  臨別前,老葛捧出一個黑點碎花的布包裹遞給周坤,說道:“這是阿萍留給小雲的遺物,咱家裡苦,從來沒啥好東西給孩子,阿萍就會繡個牡丹花,還大紅大綠的,小雲嫌顏色難看,她就改用白線繡,說潘教授是畫家,用白的繡出來還能拿給他涂顏色,可還沒繡完她就病倒了,阿萍在病房裡接著繡,臨死前還惦記著小雲的生日,說要把花手帕送給她當生日禮物。”

  老葛害怕病毒傳染,在當時沒敢把妻子的遺物交給葛雲,一直收到今天,估摸著病毒也死光了,再過個把月就是葛雲的二十歲生日,老葛想替妻子還個願。

  出村之後,周坤打開布包,裡面裝滿了繡花手帕,布料是病房的床單,毛邊都被包在密密的線圈裡,方布帕的一角繡著盛放的牡丹花,不是用白線繡的,而是鮮紅的絲線。

  李安民想起了花阿媽捧著包裹往前送的場景,不由心裡泛酸,問葉衛軍:“我們看到的花阿媽真的不是葛雲她媽的鬼魂嗎?我親眼看到她用紅絲線在手帕上繡牡丹,那些線都是從葛雲背上拉出來的血線吧?她為什麼要用女兒的血來繡牡丹呢?”

  “葛雲之所以會出血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心魔造成的,跟她母親沒關係,她想把朱春萍留在身體裡的血放光,她母親就把女兒不要的血變成紅線,一朵朵繡在手帕上,再當成禮物送回她手上。”葉衛軍說鬼魂在世間停留太久難免會被怨氣侵蝕,也有可能被精怪利用,花阿媽屬於後者,那團鬼面黑氣與吸食發中怨氣的食氣鬼類似,都是需要寄生在他人靈魂上才能存活的精怪。

  母親的靈魂雖然被吞噬了,對女兒的那份關愛卻獨獨留了下來。

  老葛似乎不知道葛雲被人輪、奸的事,始終沉浸在家有孝女的幸福中,李安民問周坤:“你什麼都不對葛大叔說嗎?”

  周坤說:“葛雲只要一口咬死傷人是出於自我防衛,以那種傷勢不會重判,潘教授一直在幫葛雲存錢,他說了,就算他進監獄,那筆錢依然屬於葛雲,他的房子也任由葛雲居住使用,如果葛雲是真心掛念著自己的父親,老葛還是有盼頭的。”

  “潘教授是出於愧疚還是贖罪心理作祟?感覺他真把葛雲當自家閨女來看待了……”李安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潘教授的所作所為。

  周坤笑了笑,說:“潘教授三年前跟前妻離婚,就是在找到葛雲之後,他有個七歲的女兒,跟著母親去國外居住了。”

  李安民這才意會過來,原來潘教授真對葛雲有心,怪不得對她百般呵護,連殺人罪也願意頂,只靠愧疚能做到這步嗎?李安民覺得吧,這兩人將來如果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是個相對美滿的結局,至少潘教授對葛雲是真心關愛,不會讓她吃虧。

  可是葛雲無罪釋放了,根據她幼年時的悲慘遭遇和成年後的一系列反常表現,被鑒定為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未被起訴。而潘教授卻因故意殺人罪被判了重刑,等他把牢底坐穿,頭髮也白了。

  再見葛雲是在一家酒吧裡,她完全沒變,還是那麼光鮮亮麗,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那樁案子和花阿媽的事情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不良影響。當周坤把朱春萍的遺物交給葛雲時,她卻彷彿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站起來躲在沙發椅後,根本不敢伸手去接,只是一直在問:“你們不是已經把她解決了嗎?難道她還會再來找我?”

  “不會了,你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她。”周坤一語雙關地說,把包裹放在桌面上,又將潘教授的家門鑰匙交給葛雲,說道:“潘教授的意思是房子閒著也是閒著,讓你搬過去住,也不用跟其他人擠在一間宿舍裡。”

  葛雲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搖頭說:“我不過去,他總是妨礙我交朋友,我不喜歡他了,我聽說他要被關很長時間,不會再來煩我最好。”

  葛雲說她已經辭了美院的工作,有個頗具聲望的攝影師邀請她參加人體藝術大賽,參加比賽能拓寬職業道路,葛雲已經不滿足於在小場合出風頭,她想迎得更多人的追捧,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李安民看著葛雲神采奕奕的面龐,見她用天真無辜的表情毫不在乎地說出最傷人的話,心裡涼颼颼的,突然升起一股恐懼感,無話可說,只能呆呆地目送葛雲像離巢的雛鳥般,歡快地投入人群中,投進一個陌生男人的懷抱裡。

  李安民拽著葉衛軍的衣服下擺,悶聲問:“衛軍哥,你說那些錢真是葛雲寄給她爸的嗎?那些信也是她親筆寫的嗎?她真的還記得她有一個爸?”

  葉衛軍揉著她的頭髮說:“你認為是那就是,別想太多。”

  李安民點點頭,老葛樸實真誠的笑臉浮現在眼前,想起他萎縮的雙腿和談論女兒時的自豪神情,李安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就在她快淡忘這件事的時候,周坤打來電話,告訴她葛雲死了,死因是急性再生障礙性貧血所引發的敗血症,死前內臟、眼底和顱內均有出血癥狀,起病急,進展迅速,沒撐過半個月就因救治無效死在病床上。

  !!!

  有天傍晚,李安民經過花阿媽擺攤的街角,看到一個小女孩抱膝坐在路燈下,她仰高頭,伸直脖子,用期頤的眼神來回掃視過往的路人,可是男男女女總是漠然地從她面前走過,從不低頭看一眼。

  再過一段日子,小女孩身邊多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漢,用他黝黑乾枯的手握住女孩的小手,可是那個小女孩依舊把眼光放在來往路人的身上。

  終於有一天街角空了,沒有小女孩也沒有幹瘦萎縮的老人,只有一大一小兩隻飛蛾在光束中追逐嬉戲,大飛蛾追在小飛蛾身後,而小飛蛾撲扇著翅膀,朝炙熱的燈泡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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