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無疑,無疑
壽宴上,紅地毯中載歌載舞的舞姬們已經半側著身子,揮出舞袖,慢慢開始做收尾的動作,樂師樂入臨止高潮,盡歡帝一邊翹首等待著逝水的出現,上身竟不自覺地往前傾了幾分。
上次,皇兒是在舞姬中央忽然現身的,背負長劍白衣翩躚,將自己嚇了一跳。
這次,皇兒不知會如何登場。
對了,皇兒是會輕功的,不一定會按著常理慢慢走來,可能還會從對面的屋簷上,如謫仙一般飛身而下呢。
盡歡帝嘴角溢出一抹笑意,目光從正前方緩緩移到了前上方,有些迫不及待地細細打量著青灰色的琉璃瓦。
漸而樂停,賀壽的『萬壽舞』已經結束,舞姬們齊齊欠身,三呼萬歲,而後倒退著,裊裊走了出去。
百官互相碰了杯盞,偷偷覷一眼盡歡帝滿懷期待的表情,在心中冷冷哼出一聲。
看來,接下來該是大皇子的賀壽節目了。
不知這回又會搞出什麼花樣,真是人不可貌相,瞧著如此丰神俊秀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等勾引自己的父皇,甚至大庭廣眾之下不顧體繞,不顧形象坐在自己的父皇膝蓋之上,連皇后娘娘來了,都不肯下地行禮的事情。
帝王,群臣,各殿妃嬪各懷心事中,時間悄然而逝。
夜空中煙花仍在不停地盛開,花開花又謝,落了一地的碎紙殘屑,從方才起,樂止已經許久,紅地毯上卻再沒有人出現。
盡歡帝有些困惑。
「皇上,接下來可是大皇子逝水賀壽?」
皇后在旁輕輕地問了一聲。
盡歡帝頷首,低低喃喃道:「皇兒一向守時,言而有信,難道是出了什麼事兒了麼?」
「皇上不必擔憂,再等等罷,可能大皇子只是更衣之類的耽擱了。」
皇后溫婉地寬慰道,款款站起身來,走到盡歡帝身邊的小几上,親自傾觴為盡歡帝倒了一杯酒,而後回身端起自己的酒盞,高舉至眉,說道:「方纔到現在,臣妾還未得空,祝皇上松鶴延年,歲歲有今朝呢,臣妾敬皇上一杯。」
「唔,多謝皇后了。」
盡歡帝隨口應出一聲,而後拈起了酒盞,卻只在唇邊下意識地潤了潤,還沒半點吞入喉中,便又放回了原位。
皇后將寬大的袖口掩在面前,微微揚起頭,將酒一飲而盡,再見盡歡帝的杯中仍是漾滿了琥珀色的瓊漿,不由心中酸楚。
皇上擔憂大皇子,竟連自己敬上的酒都不願飲下。
自己在皇上心中,當真如此一文不值麼?
「算了。」
盡歡帝還是忍不下心中憂切,站起身來,對著侍立在旁的太監說道:「帶上幾個人,跟孤走一趟。」
「皇上,不等大殿下了麼?」
「不等了,直接去找。」
盡歡帝輕聲回言,而後扭身,對也跟著自己起身的皇后說道:「皇后繼續享用宴席,吩咐下去,讓後來的節目依次替上,孤有些疲乏,先走一步了。」
「皇上——」皇后訝然。
「不必多言,就這樣罷。」盡歡帝略微不耐。
「是,臣妾恭送皇上。」
皇后見盡歡帝挑眉,只能欠身送別。
皇上方才對那太監說的,離開的緣由,是『不等了,直接去找』,回頭卻告訴自己是『有些疲乏,先走一步』。
皇上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兒扯了謊,可見是對自己毫不在意的了。
——求不來的,終歸求不來的。
皇后面色苦楚,放下酒盞,卻隱隱開始釋懷。
這最後一次的,屬於『盡歡帝』的壽宴,主角終歸還是沒有竟席。
盡歡帝走下高台,帶著一個太監和一干禁衛,行色匆匆,兜兜轉轉在正殿邊上繞了幾個屋子,徹徹底底搜查過,卻始終不見逝水的影子。
忐忑之感湧上心頭,盡歡帝轉眼看向了偏殿邊,舞姬們前時準備的一排屋子。
逝水,方才是說先準備準備的,所以應該不曾走遠。
這裡每個房間門前都有禁衛把守,逝水進了哪裡,禁衛應當看到了,與其盲目地在這裡瞎找一通,不如直接去問詢禁衛。
想到這裡,盡歡帝負手走到近前的門邊,未等禁衛施禮,便問道:「孤問你,你方才可曾見過大皇子?」
「回皇上,末將見過。」
禁衛抱拳,恭謹地回答道,盡歡帝面上一喜,連忙繼續追問:「大皇子進了哪個屋子?」
「殿下方纔,就進了這個屋子。」
禁衛指了指自己把守的房間,而後說道:「但是殿下大約一刻鐘前,便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
盡歡帝有些驚訝。
逝水離開已經一刻鐘,這個屋子離設宴處,不過十數丈的距離,別說是跑,逝水就算是龜速緩行也該到了,怎的就此失了蹤跡?
「大皇子去哪兒了?」
「末將不太清楚,但是殿下走時,是與墨妃娘娘一道走的,末將估計是去壽宴上了吧。」
禁衛自然而然地推雅測,卻見盡歡帝忽然面色陰桀,鳳目微瞇,狠狠地瞪著他,語調森寒地說道:「你說,與墨妃一道?」
「是,是與娘娘一道。」禁衛不明所以,卻仍然被盡歡帝突如其來的威勢迫得手心冒汗。
「你親眼所見?」
「末將是,是親眼所見,雖然燈火不明,但末將肯定,殿下大約一個時辰之前到得這裡,又在大約一刻鐘前與墨妃娘娘同出了這屋子,沒有宮人跟隨著,至於娘娘何時進的這屋,末將就不清楚了。」
禁衛握緊了手中長戟,口中低低竊語,有些不敢看盡歡帝,低低地垂下了頭。
看皇上的臉色,好像是被自己惹怒了。
但是自己也沒說什麼啊。
「很好。」
盡歡帝忽然和煦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和藹的父親,總算知道了自己失蹤的,疼愛的孩子在做什麼一般,放下了心來。
看來,禁衛所言,句句屬實了。
那麼,意思就是,皇兒與墨妃一道,離開了,麼。
如此說來,皇兒果真言而有信,給的驚喜,讓自己,又驚,又『喜』。
不過皇兒,似乎也太大膽了一些,居然敢前時計謀好,而後趁著自己壽辰當日,藉著『準備準備』的幌子,獨自溜躂了出來,還光明正大入了更衣之地,與不知何時等候在此的墨妃私會。
私會也便算了,為何這麼久還不肯回來?!
盡歡帝仍然淺笑著,袖袍之下無人注意的地方,握緊了右拳,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灼熱的痛楚瘋狂地襲上來,卻遠遠比不上最痛的那個部位。
原本便擔心,帝位可能不是皇兒心中最重要的,沒想到,真的不是。
那自己,便算是,失去了最後的籌碼麼?
「皇,皇上?」
禁衛見盡歡帝半晌沒有答言,只是直直地站在面前,臉上的笑容傾城傾國,卻讓自己渾身打顫,便大著膽子喚了一聲。
「告訴孤,皇兒與愛妃,往哪個方向走了?」
盡歡帝溫聲問詢,似乎要讓心神不寧的禁衛將提著的一顆心放下來。
「回,回皇上,殿下,殿下他……」
禁衛聽著盡歡帝低沉悅耳,明晰至極的聲音,不但沒有鎮定下來,反而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直逼得他兩腿戰戰,結結巴巴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算了,你指個方向便好。」
盡歡帝分外大度地原諒了禁衛的囁嚅,甚至伸手,抓住了禁衛的長戟,將寒光咧咧的尖端立在月光下,一邊四面八方旋轉著,一邊溫和地問道:「是這邊麼,這邊麼,還是這邊麼?」
「是,是這邊。」
轉到某個角度,禁衛突然喊停,盡歡帝鬆開了長戟,瞇起眼睛看向了禁衛肯定的方向。
東南角。
一路上宮殿不少,但是現下兩人身份顯赫,極其引人注目,逝水是聰明人,不會選擇人多的地方,所以不可能是任何妃嬪的宮殿。
所以若是北,便可能是御花園某處的亭台,若是西,便可能是萬寶樓,若是南,便可能是皇宮中的大庫房。
而現在,是東南向。
——只能是藏書閣。
盡歡帝站在原地,靜靜地想了很久,彷彿是不確定,是否要帶著人馬尋去藏書閣,又彷彿是在害怕,到了藏書閣之後,見所見,聞所聞,又該如何面對逝水,和與他一道的墨雨。
挑這個時候,一個皇子,一個妃嬪,孤男寡女,本就藕斷絲連,又沒有宮人尾隨,定然是『私會』無疑。
『無疑,無疑』……
盡歡帝忽然開始自嘲。
自己行事,一向謹慎至極,必要做到未雨綢繆,無論何等猜測都力求毫無差池,與事實就算不是吻合地天衣無縫,至少也要七七八八。
但是這次,好希望,自己猜錯了皇兒的欲圖,猜錯了皇兒會去的地方,就此,白去一場,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