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芙兒是第一個知道父親戰敗消息的人。

當初丹文笙在交代完女兒所有事情之後，自己其實也已經做好許多準備，因此當他敗在霍克手中之前，已讓人將消息傳回宮中讓水芙兒帶著她的兄弟姐妹儘快收拾好東西離開王宮。

他不相信霍克。

因為霍克不是那種會受到什麼誓言約束的人，或許這一刻答應你怎麼做，下一刻他會看情勢如何對自己最好又選擇背叛，畢竟他跟霍克之間連朋友都不是，他們只是敵人，敵人跟敵人之間的承諾，可信任度微乎其微，因此丹文笙在下決定的同時，就讓人傳出消息，並且不管霍克後來用什麼樣的方式喊話讓他們出來，也一定不要答應。

除了這一點，丹文笙還要求水芙兒不可以將他戰敗的消息傳給將領知道，不是因為他為了自己的孩子而讓忠心于他的將領支持到最後一刻。

丹文笙知道戈雅的個性，也明白飛鷹將軍是多麼執著的一個人，如果知道他戰敗或是身亡，一個肯定會二話不說離開戰場來尋他，另一個也絕對不會繼續守在倫特的邊界，他最後的可能，必然是回到首都跟敵人僵持到最後一刻。

只能說，翔龍的國主不愧是一個聰明無比的人，他幾乎將結果都已經猜到，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女兒並沒有把消息傳出去，但是戈雅卻因為跟他之間的聯繫感而發現事實。

在知道父親戰敗甚至可能已經身亡的那一刻，水芙兒連哭都哭不出來，她茫茫然的回到房間，開始動手收拾東西。繁重的衣服不帶，瑣碎的東西不帶，將比較貴重的首飾一個一個放入父親交給她的空間手鐲之中，一旁的侍女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所以有點驚慌，只能手忙腳亂的幫公主整理這些東西，然後又不知所以然的把拿出來不要的塞回衣櫥跟櫃子裡。

剛練完劍術的四公主回自己臥室的時候經過姊姊的房間，她發現姊姊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好奇的探頭進去，看見亂糟糟的一片，好像剛剛才經歷過什麼搶劫一樣。

「姊姊，你在做什麼？」

丹鳳薇的聲音讓水芙兒的動作頓了一下，接著她轉過頭來看著她。「薇兒，用最快的速度去收拾好你房間裡的東西，把比較貴重的拿過來，還有舒適的衣服，太過繁複的用具都不要拿。」

「為什麼……」

「快一點！」水芙兒沒有讓她詢問的機會，看了一下自己生活了如此長久的地方，在最後一眼深深記在腦海中後，她直接抓住丹鳳薇的手到她房間。以前她從來不會管丹鳳薇的房間裡放什麼，現在她像是強盜一樣不斷斷打開櫃子把不要的東西往外丟，珍貴的東西往空間手鐲裡放。

「姊姊！你在做什麼？」

丹鳳薇不明白，她有點害怕，水芙兒給她的感覺一直是那麼溫柔，從來就不懂得發脾氣，但是現在卻是如此的嚴厲，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沒有時間解釋，你快一點，這裡不只你一個要收拾，不要浪費時間。」

難得的嚴厲雖然嚇壞了丹鳳薇，但是也讓向來嬌縱的她很聽話的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接著又去找皇子。

沒有多久的時間，水芙兒就已經準備好，她將兄弟姊妹連同父親吩咐的幾個近衛帶到父親的房間，然後讓近衛推開那張雕花大床，取出一把沉重鑰匙，掀開底下的地毯，露出一個鐵門。

她一點也不想開啟這扇門，一旦開啟，代表她必須跟過去斷了所有關係，但是為了活下去，她又必須這麼做，所以在深吸一口氣之後，她打開鎖，讓侍衛拉起門，所有的人都進入通道中，她自己留在最後。

「亞曆，快一點跟上，小心不要讓其他的人發現好嗎？」

亞曆是父親給她的近衛中，她最信任的一個，沒有什麼華麗的外表，卻有著一顆樸實忠誠的心。

她的一生，沒有談戀愛的機會，但是跟亞曆在一起，她的確會感覺到幸福，但是她沒有告訴過亞曆，也不認為自己跟他是不是有那個可能。

「小的明白。」

她將鑰匙交到亞曆的手中，親眼看著亞曆將鐵門關上，當整個通道因為鐵門的落下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時，一直忍著沒有落下的淚，終於在此刻悄悄地滑落，即使身後有人不安的叫喚自己，她依然不顧一切的哭泣著，讓眼淚濕透了整張臉，從她緊緊掩著的雙手間流下。

我跟幾個法師在細心的處理這些翔龍士兵的傷口，那個熱心又單純的少年名字叫做卡卡，非常可愛的一個名字，只要一說到他的名字，他就會露出尷尬的表情。據說這個名字的來由，是因為小時候他還沒長牙齒時，一般的小嬰兒大部分都是呀呀呀的叫著，只有他，老是會從喉嚨發出像是有痰被卡住的聲音，因此他那懶得想名字的父母，乾脆就叫他卡卡。

一開始只是要當乳名而已，後來發現這個名字非常好記憶，所以乾脆就不改了。

跟我比起來，卡卡才是真正單純的人，他天生就是該當光系法師的人，不但友善而已還熱心，真正照顧人的時候該溫柔的時候溫柔，該凶的時候凶，那麼小的年紀我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得來的大道理，原本剛剛還有傷患在那裡叫著給他們治療也沒有用，到時候等到他們傷好有力氣，就可以自我了斷，絕對不當奇斯的俘虜。

這時候我就看到卡卡兇悍的一面，他用力拍了一下傷患比較不那麼嚴重的傷口一下，痛得傷患臉色發白，偏偏他們的傷都重得很，這麼多天下來沒有半點體力，叫都叫不出來，只能瞪著卡卡發出痛恨的光芒。

「我管你們以後怎樣，現在我看到有人受傷，就盡我的本分去治療，我也不要你們欠我人情，也不管以後你們要去自殺還是怎麼的，反正對我而言是救了一條命，對你們來說不是戰死而是窩囊的自殺，我管你們那麼多，你們有你們的人生，我有我的，你的理念是自殺，窩囊是自家的事，少在這裡嘟嘟囔囔！」

我差點沒被卡卡的新姿態給嚇呆。

「他真的很像你。」

里昂在我旁邊笑著，有點不懷好意的感覺。

「哪裡像？他哪裡像？我什麼時候有那麼兇悍過？」

我說完，里昂輕輕的在喉嚨咳了一下，不是很大聲，但是我可以聽得很清楚。

「就像你說的那樣，人生的時間就這麼長，你今天生而為人，必然有一個意義在這裡，或者該說是上天想讓你知道成為一個人、生為一個人能有什麼樣的經驗跟體悟。但是你放棄了這些，你選擇了以禽獸的方式去生活，那你的這一段生命，真的有意義嗎？你有享受到人類社會裡，那一種付出與收穫，感情交流、社會規範所產生的各種情感嗎……」

里昂還要繼續念下去，但是我先把他的嘴巴給捂起來。這是我自己說過的話，我當然記得，那時候也不曉得自己是發什麼神經，對著前倫特國王就開始大叫。

「好吧！我是凶過，但是你把我說的話背得那麼清楚做什麼！」背得那麼清楚就算了，竟然還拿來吐我的槽，這真是太可惡了。

「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就記起來了，你看，那個孩子真的跟你很像吧！」

我氣呼呼，忍不住轉身，對著他的臉用力捏，但是他的臉皮已經硬得跟龍皮差不多，捏半天也不見得有多少凹痕。

「像！既然像！你以後去跟他滾床單就好！不要來找我！」氣得口不擇言，不過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在氣什麼，怎麼連這種話都會莫名其妙冒出口。

「我說的是像，像跟等於是有差距的，何況，你真的希望我去跟他滾床單？」

我又想捏他的臉了，這傢伙吸收的龍核八成是跟龍笑有關係的巨龍，要不然里昂怎麼會學會龍笑的那種腹黑，老是用一張誠懇老實的臉說這種讓人很想打他的話。

「蘭，你在妒忌？」

原本捏著他臉的手不自覺的頓了一下。

這一下就夠讓里昂發現秘密了。「果然，你在妒忌。」

其實他不說我也沒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妒忌，不過既然已經發現，承認就承認，沒什麼大不了的。

「怎樣！我就是妒忌怎樣！」那小子比我年輕！聽說年輕的都比較受歡迎。

「你一點都不需要妒忌，真的，一點都不需要。」

里昂用他的額頭抵著我的，感覺到他的鼻尖觸著我的鼻樑，癢癢的，瞪著他的金綠色雙眼，然後差點沒有被他眼中滿溢的寵愛給溺死，於是心裡很甜、很甜。

「繼那個小子對我們大吼大叫告訴我們生命是自己的之後，你們兩個是接著想用行動證明活著的確是很幸福嗎？」

我忘記身邊除了里昂之外還有一個重傷的病患在治療，整個臉紅了起來，不過聽他竟然還會用調侃人的語氣，似乎我們的行為真的讓他有了一點點婉轉的想法。

「我們是很幸福啊！怎樣？幸福有罪？」

「沒有。」

「那……讓你想起什麼了？」

我竟然看見失血過多的病患臉還會紅。「快說快說，怎樣，有人在你的家園等你？是你的愛人？你的妻子？還是只是單戀的對象？」

「是我的愛人。」被我瞪著眼問可能很有壓力，所以他受不了壓迫回答。

「那你想死做什麼？」我一副就是他愛人的模樣，氣呼呼的瞪著他，不懂他怎麼可以辜負一個女孩子的心。「你知不知道她在家裡等待是多麼煎熬的一件事？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她一直都等不到你，然後等到年華老去，會是多麼痛苦？」

傷患想要開口解釋什麼，但或許他也覺得自己理虧，因此嘴巴張了開來，最後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你承認自己對不起她了是吧？如果是不幸戰死在沙場上，那的確是沒有話說，但是你還活著，你的性命是你的夥伴從戰場上撿回來的，你明明可以活下去卻要尋死，你這是對不起救你的夥伴，也對不起在家裡等待你的她！」

我說著，不只是眼前的傷患而已，我看見其他的士兵臉上也露出愧疚的表情。

「你們這些人是怎麼一回事？怎麼自私成這樣？你們也有家人跟愛人在家裡等你們對不對？看你們的表情就知道，明知道有人在等待還一心尋死，最好你們是可以摸著良心說自己一點錯都沒有！」

罵著罵著，整個病房凡是聽得到我說話的地方全都安靜下來，我正在想這些人應該都已經聽進去的時候，阿露天突然走到里昂身邊，在他耳朵旁輕輕說了一句。

「果然很像……」

我……我……氣死我了！這幾個傢伙！

佔領這座城池的隔天，我一起床，竟然發現有點殘破的窗外飄起了一點點白色的雪，然後我這才發現，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年準備要過去。

「里昂，下雪了……」

下雪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我跟里昂在一起不曉得看過多少次的雪，有一次，還真的差點死在大雪之中，但是不管多少次，看到初雪飄下的時候，心裡面都會有一種感慨，就像秋天的楓紅，夏季的梅雨跟春天的陽光一樣，當它們出現的那一瞬間，真的有一種時間眨眼就過去的感覺。

里昂裸著上身，手中拿著被單，走到我身邊陪我一起看天空落下點點白雪，不曉得為什麼，看著雪，心情總是會格外的平靜。

「里昂，你覺得還需要多久的時間，這塊大陸上的戰火才會真正的平息？」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習慣星際平和日子的我，就算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這麼多年，我還是喜歡星際那種不需要擔心戰火或是生命安危的日子，也許有人會覺得那樣的日子很無聊，太平盛世裡人類都比較好逸惡勞，可是朝另一個角度去想，能過好逸惡勞的日子，代表這個人的命其實很好，在那種喜歡算命的人來說，說不定就是什麼富貴命也不一定。

「很快，很快就會結束。」

里昂很肯定的說，他把被單仔細的往我身上包好，似乎還是怕外面的天候會冷著我，乾脆往窗沿一坐，把我整個人給撈到他懷中，我們就這樣坐在窗臺上，一起欣賞著今天的第一道初雪。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肯定，為什麼？」

這個大陸上的戰爭常常一打就是很久的歲月，我記得在學院讀這些歷史的時候，我還說過那是因為這塊大陸上的人活得比較久，所以做事也比較沒有時間感的關係。

因此從奇斯開始真正參與戰事之後，我一直告訴自己，恐怕會有很漫長的歲月必須在討人厭的戰爭裡度過，說不定還會因此每天作著惡夢醒來，每天都夢見又有誰在戰場上失去生命。

「原本我跟你一樣都以為這一場戰爭會打很久，不過有很多事情都出乎了我們的意料之外，最先點起源頭的似乎是夏特拉將軍的死。」

「不是鐵血要塞那一戰？」

「不！那時候我們奇斯還太弱小，不足以進入各個國家的法眼之中，或許你帶給奇斯的那些建議也是一個源頭，但真正的開始，是因為夏特拉的陣亡。」

其實這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霍克跟翔龍國主之前的對談，一切都是里昂的猜測，沒想到他的猜測卻百分之百命中了目標。

「夏特拉的死引出了最恐怖的大魔王。」

我笑了一下，那是我給霍克的稱呼，結果現在有很多人一說起霍克就會用大魔王來稱呼他。

「這一點說不定連當初策劃的翔龍國主也會意外，有誰會知道阿沙多加在用傀儡術分離情感後其實是一個挺恐怖的女人，有她參與其中，原本不敢奢望成功的事情真的成功了，這是一個意外。」

「再來就是我們在爭取龍族為盟友時，竟然獲得了空間之門的鑰匙，這也是一個意外。」

我點點頭，這把鑰匙造成的事件可以說是接二連三，從一開始就將泰勒迦納的皇室給牽扯進去，這根本不是誰可以預料到的，同時也是加速戰爭的一個關鍵。

「然後是我們發現幕特，開始有了能夠跟其他三國較量的實力，接著是翔龍國主的身體狀況。」翔龍國主的身體狀況，讓他所下的決策在無形之中都受到了影響，他希望可以在有限的生命之中，讓翔龍可以獲得比較久遠的休息，可是卻反而因為周遭各國的覬覦，讓翔龍滅國的速度加快。

「現在又是另一個新狀況，飛鷹將軍在不得已的狀況下必須前往東邊陣線防守。」

真的是一連串的意外，感覺上就像是上天已經迫不及待，祂等著一個人來統一整個大陸已經太久的時間，偏偏沒有一個君王可以做到，所以祂剩下的耐心不多，乾脆親自偷偷地加速了整個過程。

「這麼多的意外連接起來，讓我有一種戰爭會在很快的時間裡結束的感覺。」

「即使還有飛齊跟泰勒迦納兩個大國虎視眈眈？」

「即使還有飛齊跟泰勒迦納兩個大國虎視眈眈。」里昂很肯定的說，我覺得想要不相信都難。

「啊！真的如此的話就好了，我想要好好放鬆給自己一個很長很長的假。」

在這個假期裡，我可以天天賴床，天天吃好東西，沒有需要做的計畫，也不會有人一天到晚監視著我怕我發生危險，現在光是想想，我就有一種在作夢的感覺。

「多長的假？」

「長到那些一天到晚叫我聖者；會拿著一堆資料來煩我的人通通忘記我長什麼模樣，我再來考慮假期結束。」

里昂笑了起來。「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沒有多少人可以在看過這張臉後忘記你長什麼模樣。」

「嘖！你沒聽說過時間可以解決一切嗎？」

「用在這裡不太適合。」

「不會不會！等到他們老眼昏花，眼前景象都模模糊糊後，到時候肯定就算我站在他們面前當雕像，他們也不會知道我是誰。」

想到那樣的畫面，在那些人的臉上弄一點抬頭紋還有法令紋，可能每一邊眼角再加三條魚尾紋，我忍不住大笑，絕對十分逼真！

「那會是多長的時間？」

我先伸手比了十根手指頭。「十年？不不不！這些傢伙每一個不是會鬥氣就是會魔法，沒有老得那麼快。四十年？好像還是太少了，霍克那個傢伙都不曉得活了幾百、幾千年，也沒看見有多少抬頭紋魚尾紋，一百年？」

一百年耶！

好漫長的數字，我不禁瞪著雙眼看著自己的手，要對著天空展開十次才會到一百。「這絕對是我沒有辦法想像的長假。」在星際的勞工肯定會很羡慕我，尤其是那些在違反勞工法的公司下工作的人更會羡慕到流口水。

「里昂，我們要一起放假放那麼久喔！要看一百次的初雪我們再來考慮要不要上工！」我對著天空大吼，嚇到了底下正在清理斷垣殘壁的士兵。

里昂在我的肩膀上大笑，還偷偷咬了我的耳朵一下，在我耳邊說著。「好，我們去看一百次的初雪，或許還可以加上一百次的楓紅，然後我們再來考慮要不要上工。」

那麼那麼多年啊……傑瑞特他們一定會想念死我們，然後會羡慕死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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