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窺伊心
伴隨著我氣勢的不斷升高,我清晰的感覺到,從那叫艾莉諾的小妖精身前的樹木背後,一股俗稱為「龍威」的氣息也開始節節高漲,彷彿一張巨盾般將襲向妖精的妖氣拒之門外。
「果然是龍族嗎?」判明了暗處的敵人身份,又見艾莉諾雖然面現懼色,眼珠也轉個不停,卻始終沒有松開鋼絲的意思。我不知道她是怕小畏死,覺得手上抓著人質比較心安;還是因為年輕歷淺,面對這種場面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但她對我的警告置若罔聞的事實讓我感到萬分氣惱,再加上疼痛與血腥氣息的刺激,我心頭一動,殺機橫生。
「艾莉諾,放了那女孩!」就在現場氣氛一觸既發的時候,原本咆哮激憤的矮人卻做出了冷靜的發言:「那女孩是人類,她射傷我的過錯也不需要她用生命來償還。」
「可是……」妖精依然在猶豫,現在我完全可以肯定她是初出茅廬的雛鳥了,同時因為她這種沒有決斷力卻又愛扭擰的姿態感到更加的火冒三丈,矮人恐怕也有著和我類似的感受,不耐煩的大吼起來。
「松開你的縫衣線,我可不想在見到卡拉斯(矮人崇拜的火與鍛冶之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腰帶上還拖著一個人類的小女孩。這場戰鬥只屬於我和這個妖魔,與她、與你們都沒有關系,別自作聰明的想要幫助我!」
艾莉諾在一瞬間露出氣惱的表情,嗖的一聲把鋼絲收回到手鐲裏,叫了一聲:「不識好歹的穿山甲,你就等著被妖魔剝皮下鍋吧。」之後,她又瞪了我一眼,輕巧地向後跳去,身影與氣息很快就與濃密的花草藤樹融為一體。
隨著妖精的退場,樹背後源源不斷的「龍威」氣息也戛然中斷,我再也感覺不出來樹後有任何生命體存在,然而受人窺視的感覺不僅沒有半點消減,反而加重了三分。我心知肚明是怎麼一回事,卻不在意的降落到地面,沖著握緊斧柄的矮人淡淡一笑。
「你有兩個很好的同伴,雖然經驗尚淺。」
矮人緊閉著嘴,面色陰沈的盯著我,直到我攜冬妮婭離去為止,他再沒有表示出超過警戒的戰意或動作。
眼看快走出森林了,我卻突然停下腳步,放下懷裏的冬妮婭。她不解道:「怎麼在這裏停下來?」
「因為我不想讓大家太擔心了,所以不能這副模樣出去。」我抖了抖了破爛的衣袖,插在身上的手斧雖然已經被我弄掉,傷口也完全癒合,但我卻忘記把衣服還原,剛才一陣疾馳,被風從破口灌進來提醒了我。於是我一邊回憶「物品還原術」要怎麼操作,一邊吩咐冬妮婭等會兒順著我的話來說明,不要把與矮人起沖突與自己受傷的事情告訴其他人。
「為什麼不能說呢?」冬妮婭奇怪的看著我,「雖然你不想讓大家擔心,但既然在同一座山上,說不定我們還會碰上他們,那個矮人那麼兇蠻,另外兩個人雖然我沒看見,但感覺也不像正經人。如果其他人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以後在我倆不在的場合和他們撞上,不是又要吃虧。」
我心知冬妮婭說的在理,冒險途中沒有理由的掩飾遭遇過的危險與相關人物的情報,只會造成其他成員重蹈覆轍,事後揭發更可能形成信任危機,但心裏就是有一種不想讓人知道這件事情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自己也感覺奇怪,自己披血瀝膽的把冬妮婭從危險中救出,這明明是一件可以增加印象分的大好事,實在沒有不讓其他人知道的理由,想到這裏我脫口說道:「那就不要告訴沙蒂婭好了。」
「為什麼不能告訴沙蒂婭姊姊?」冬妮婭又拋過來一個單純的疑問,再一次令我啞然。是啊,我主要爭取印象分的對象不就是沙蒂婭,不告訴她的話,告訴鬍子臉車夫和小隨從又有什麼意義?
望著冬妮婭閃爍著疑問的大眼睛,自己腦中也是一團糊塗,最後嘆了口氣說:「那就如實的告訴大家整件事的經過吧。」冬妮婭「喔」了一聲,帶著一副迷糊的表情的往出口走去,我慢慢的跟在後面,對於自己最後的決定,依然隱隱的感到不妥,可是直到走出林子,也沒想明白究竟不妥在什麼地方。
等到冬妮婭開始向眾人講述自己的經歷,當她提起矮人發現我是妖魔後表現出的超乎尋常的敵意時,我才警覺到問題的源由——紫荊妖帝對矮人族下達屠殺令是一檔著名的暴政例案,沙蒂婭她卻是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再想到不久前才和她起爭執的原因,我在心底哀嘆一聲「完蛋了」,這下子不僅印象分沒撈到,反而會被舊日的騷氣染得亂臭一把。
當夜,我做足了心理準備,等待著沙蒂婭再來找我辯論,可直到我兩眼瞪到東方發白,她也沒有變換過一下睡姿。
「紫荊,你的眼眶發青呢。」經過一夜休養,重新變得生龍活虎的冬妮婭向我道早安時,驚訝地描述著我的衰樣:「你的眼睛也變得好可怕,本來烏溜溜的好像晴天的夜空一樣漂亮,現在卻有無數綠色的蚯蚓在裏面鉆來鉆去,面色也白煞煞的,真的是好像僵屍。」
「說的好。」我沒精打采的為女孩的生動形容拍了拍手,再舉起一根手指豎在她唇前,呻吟道:「那我現在告訴你一件事,現在是白天,僵屍要回地下睡覺了。如果有人敢打擾他的話,就要小心被啃到連骨頭都不剩。」
話一說完,我就連踩帶爬地攀上馬車頂部,用最後的精神力放了一個防風防震的結界,倒頭呼呼大睡。
等到我一覺睡醒,精神既足,我忽然覺得沙蒂婭找我理論這種事其實也沒多可怕,之後兩天不見她來找我,更是沒把這檔事放在心上,只有在偶爾發現沙蒂婭一臉若有所思的望著我時才醒覺她原來還沒有淡忘,暗自佩服她的耐心,卻搞不懂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對我而言,無論是好是壞,一件事如果不能當場得到解答或明確的指引,我就會很快的將它棄之角落,沒有特別的外部力量介入的話,它基本上再沒有可能對我的生活或情緒發生影響,這大概就是我一直活得悠閑自在的最大理由。也因此我一向覺得那些死抱著一件事苦苦思索的人很傻也很莫名其妙,居然會為了已經過去的疑問放棄就在身邊的快樂,真是呆子。
瞟了一眼坐在車門旁邊,手襯腮幫望著窗外,心思卻明顯不在風景上的沙蒂婭,我在心裏翻了翻白眼,放鬆心神,將空識知覺擴展到車廂以外,遙遙散開,代她欣賞起流水湍石、山林風光來了。
不久之後,我看到了一幕令人皺眉的景像。
「怎麼了?」聽見沙蒂婭的質詢聲,我意外的張開眼,才發現她不什麼時候已經從神遊太虛的狀態中醒轉了。
「沒……」我正想告訴她沒什麼,一轉念還是說出了實情:「在前面的山崖上,有個老人正在被一頭黑熊追趕。」
沙蒂婭愣了一下,忙伸手去推在對面打盹的亞古,同時追問:「是在我們的正前方嗎?相隔多遠?」我用手指出方向,來回一比劃,慢慢答道:「直線距離大約三百米吧。」
話音方落,已經擰醒了亞古的沙蒂婭推開車門翻身上了車頂,動作矯健,看不出一絲遲滯,緊接著就聽見她大聲吩咐車夫提高車速,還有與正坐著車頂上納涼的冬妮婭的問答聲。而剛剛醒轉的亞古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含糊的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山果連忙向他說明出了什麼事。
「黑熊,不是熊精或別的什麼魔獸嗎?就是黑熊!那數量呢?只有一頭!」亞古的疑問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復後,他開始抱怨:「就為這麼一頭普通的黑熊,你們就打擾法師的冥想?知不知道這是多麼嚴重的過錯,或者妖魔根本無法理解,精神力的修煉與保養對人類的法師是多麼重要的……」
「請保留你的怨恨向『你的同胞』去傾訴吧。」我好笑的看著這位熊法師一邊抱怨,一邊接過從車頂上遞下來的箭矢開始施法,之前還不忘用力的瞪我一眼。能夠理解我的雙關語,證明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再加上經驗豐富的獵人與光明女神的祭司,那麼下面的工作,無論是救人還是殺熊,應該都不需要我出面了。
雖然很快就證實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利己想法,但當時我閉上眼睛往後靠在椅背上,準備利用空識靈覺悠閑地觀賞這場突如其來的插花。
不過這還真是一幕無聊的插花,戰鬥在冬妮婭發現黑熊後的一瞬間就結束了,由亞古施加了電氣魔法的利箭一閃就讓黑熊全身抽搐著倒下,唯一令我感到有趣的是,獲救老人除去幾處不太深的抓傷外,最嚴重的創傷反而是因為被昏厥的黑熊壓到所造成小腿骨折。
然而我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在沙蒂婭為老人施加治療的同時,冬妮婭和老人拉起了家常,幾句貼心話下來,讓老人的眼淚嘩啦啦直掉,哽咽著訴說起自己的不幸,什麼中年喪妻,生活艱辛之類的陳辭濫調聽得我心煩,正想乾脆把耳朵捂起來,卻被一句話吸引了注意力。
「……那逆子和他的老婆一合計,就在這山上給我搭了個草棚,塞給我一床鋪蓋就把我趕出了門。」
我騰的跳了起來,一傢夥把車頂撞了個大窟窿,落在那老人面前。
「你的兒子,他現在在哪里?」
被嚇到的老人擡起掛滿鼻涕眼淚的橘皮臉仰望著我,只剩下一顆板牙的癟口呆滯的大張著,卻沒有聲音發出,只有一股惡臭撲面而來,那副模樣看起來真是又可憐又可厭。我惱火的絞起眉頭,伸出食指點在他的眉心,吸陰秘法微一運轉,便探得了所需的答案。
收回手指,我不理冬妮婭的發問,認準方向後化作紫光飛去,不料騰身而起時腰上微微一沈,待到目的地我收住身形時才發現,掛在我腰帶上搭順風車的人竟然是沙蒂婭。
「你跟上來幹什麼?」我沈下臉,心裏卻為她敏捷的動作贊嘆不己,不愧是盜賊出身,居然能在那種情況下一伸手就把我抓個正著,這可是我從未有過的經驗。我的身形要是那麼容易被人抓住,恐怕早被過去的對手斬斷洞穿不下百次。難道說,她一直都在留意我,甚至已經猜到我想要幹什麼?
「你不能那樣做。」
「我不能哪樣做?」
我非常不快地睨視著沙蒂婭,不是為了她的阻撓,事實上,她根本無力阻撓我要做的事。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看穿,上次也是這樣,我還什麼都沒做,她就看出、或者是推測出了我想要採取的行動,這讓我懷疑起自己原來是淺薄的可以被人一眼就看穿的單細胞生物,我最討厭和看不起的那一類型。
「即使是殺了那不孝子,也不可能改變老人的處境。」
「我的看法與你相反。」我轉過視線,望著腳下的小村莊,左起第三所木屋就是那老人的兒子的家,不愧是木匠的居所,外形結構比起村中其他的房屋來要美觀結實的多,顯然老人在起建時很下了一番心血。「只有那個不孝子與他的惡婆娘都死了,老人才能安心的、再無後慮的收回自己的家產養老。」
「我相信,如果知道你的打算,那老人會抱著你的大腿肯求你高擡貴手,寧願自己繼續住草柵,也要讓自己的兒子活下去。」沙蒂婭疲倦地垂下眼睛,嘆息道:「毀滅兩條生命,不會讓你得到任何感謝,只會給你帶來新的罪……」她頓了一頓,沒有把話說完,而是換了一個方向:「況且我們聽得的只能算是一面之辭,不足以支援我們做出裁決。至少,我們該去看看那老人的草棚,再向村裏的人打聽一下,即便是殺人犯也有權為自己辯解。」
「太麻煩了,我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可以為了兩頭人渣浪費。」我直截了當的表示反對,還冷笑了一下:「我對那個老人的想法一點也不在意,你就只當是我不想浪費一次難得的有正當理由進行殺戮的機會吧。」
說完,我迅速擡起手,一個「定」字剛才沖出口,指尖一震,就見一根秀氣的食指頂在我的指尖上,強大的神力以排山倒海之勢將我的妖力反激回來,沖得我半邊身體發麻。
大意了,這女人早已經有備在先!
當我轉過這個念頭時,沙蒂婭毫不鬆懈的連聲吟唱,結合四周的植物與巖石之力再下兩重禁制,將我的雙手雙腳牢牢扣住,然後帶著些許脫力的表情迎上我惱怒的逼視,雙手交疊在胸前,輕輕一鞠躬:「我很抱歉以這樣的手段對待你,不過不如此做的話,恐怕你也不肯留下來聽我的嘮叨……」
「哼,那麼你以為這樣做了,我就會聽進你的廢話嗎?」見她神態語氣恭謹,我因為自己竟然會被一介女流偷襲得手生出的羞憤之氣消褪不少,於是按下拼著即使傷及自身也要以最快速度掙脫禁制的打算,一邊緩緩運功,一邊冷冷答話。
「被我這樣子困住,只會讓你更加不願意采納我的意見。」沙蒂婭的表情與語氣明明白白的表示出「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的訊息,讓我撇了撇嘴。「可是,如果讓你沖下去,那整件事情就連萬分之一的轉機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有賭徒的特質啊。也難怪……」我正想用她的低賤出身嘲笑她一番,但看著她誠懇的表情,不禁覺得說那種話實在讓自己掉價,於是話到嘴邊就變了調:「萬分之一的機會確實比沒機會要強,不過看你的樣子,你對準備用來說服我的說詞卻是有著一萬分的自信呢。雖然我不準備接受你的說服,但你成功的讓我感覺到好奇了,所以你要是不怕浪費口水的話,不妨說來聽聽。」
「純粹只是我的個人意見,如果要解悶的話,整人要比殺人有趣多了。」當沙蒂婭悠然說出上面這一番話時,又一次露出了那種兩眼放光的狡黠笑容,讓我的好奇心不受控制的大肆膨脹起來。
「這、這可真是個大騙局啊!」聽完了沙蒂婭的提案,我抒發了自己的感想:「對那個老爹不孝的只有他的兒子不是嗎?你卻想要把全村的人都一起卷進來,這樣也能算是公正光明的處罰嗎?」
沙蒂婭的視線先掃過山丘下猶如世外桃源般靜謐的村莊,然後才答道:「作為一個共同生活的社群,那些村人們坐視身為兒子之人虐待父親——當然,這一點還有待查實——卻無人向受虐者伸予援手或給予施虐者適當的制裁,這才是真正的罪惡。」
女神官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注視著她側臉的我卻從其面頰肌肉的輕微顫動與眼神的尖銳餘光中窺知了她的激動與憤怒。聯想起她曾經透露過的幼時遭遇,我有些明白了,她並不只是想讓我饒過那個不孝子的性命,也不只是想在不流血的情況下和平解決事件,她是在——遷怒。
當我想通這一層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什麼啊,把話說得這麼光冕堂皇,結果還不是和我一樣計劃著遷怒於人的勾當,甚至規模更大。我正想揭穿她的私心,狠狠地嘲笑她一番,心裏卻打了個突,溜出口的竟是一句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評語。
「你和我,真是有夠相像了。」
沙蒂婭嬌軀一震,回過頭來看著我,而我則被自己說的話嚇了一跳,閃過她投來的視線,想要為自己的失言掰一個解釋,然而話到嘴邊,卻有一股強烈的意志束縛著我,不讓我的口吐出違心的辯解。
首先做出遷怒他人行徑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嘲笑踏著我腳印前進的人了?
一念及此,我什麼指責嘲笑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反而開始代替她說服起自己起來——既然我可以因為羞於面對現實中的自己而殺人,那麼她當然也能夠以幼年時受到的傷害為理由遷怒,何況她也只在計劃著捉弄一下那些旁觀者,這樣的懲罰不會像暴力那樣傷害肉體,卻容易觸及靈魂,說不定還真能讓一部份人醒悟改過。
在心底為自己找好臺階之後,我清了清喉嚨,掛上一副興沖沖的面具,向還在打量我表情的沙蒂婭道:「好吧,你成功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聽我這樣一說,雖然沙蒂婭的眼中依然閃爍著疑惑的光芒,顯然對我剛才那句「相像」的評語疑竇未減,但她很明智的不在這上面糾纏,不過也沒有同意我馬上開始整人大計的提議。
「不,我們還需要查證一下那老人的控訴是否真實。」
走出老人口中的草棚,我和沙蒂婭對望一眼。
「這是草棚?」我哼了一聲。「雖然小了點,可怎麼看也是木屋,雖然樹皮沒剝,但有灰泥糊縫,窗上有可以掛草簾的排釘,室內有火盆有壁爐,冬天會冷到哪里去?」
「鍋碗瓢盆、桌椅床被等生活設施也一樣不差,麵粉也還有大半桶,還有相當多的新鮮山果與幹肉,甚至還有用水渠把山泉引進屋。」沙蒂婭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幸好我們來看了,這樣的生活條件,既使是三口之家也可以過得很舒適了,我也不明白那老人究竟在不滿些什麼。」
我敲敲額角,回憶著從老人腦中抽取的資料,漫聲應道:「那老頭的不滿可是真多,什麼口渴了沒人倒水,腰疼了沒人捏,腳冷了沒人暖,想抱怨沒人聽……切,都是一些雞皮蒜毛的小小不便累積起來的怨念,認真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這老小子對兒子不跟自己一起住,身邊沒個人侍候著感到不滿。真無聊,他是想把兒子捆在自己的褲腰帶上嗎?父母難道都是這樣的人嗎,只要子女不圍著他轉就覺得不孝?那子女的人生要怎麼算?難道只是他們人生的附屬品和可以任意使用的私人財產麼?」
沙蒂婭的瞳孔微微一縮,我也悚然住口。搞什麼,我這都是在抱怨些什麼啊?無父無母的妖魔怎麼會有對家長的不滿,這可真是要命的破綻。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看著沙蒂婭,垂在腿邊的五指卻已經開始繃緊,指尖上凝聚起了點點妖力,只要沙蒂婭的表情或說話透出任何對我身份起疑的徵兆,不堪刺激的我一定會挖出她的心髒。然而女神官面上雖有透出好奇和疑惑,但她所考慮的方向卻與我的擔憂全然不同。
「不滿兒子不跟自己一起住?那他的兒子為什麼不願意跟他一起住?」
沙蒂婭的問題讓我松了一口氣,卻又有點吃不準是不是因為她查覺到我心生殺機,所以才刻意的回避了。我一邊繼續緊盯著她的臉蛋,一邊向老人的記憶深處搜索,好半晌才得到答案:「似乎是因為媳婦的緣故,那老頭子跟她處不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所以做兒子的就把他趕來這裏居住。」
說到這裏,我皺起眉頭,老人記憶深處盡是針對媳婦而產生的強烈負面情緒,猶如一團濃密的黑雲盤距在他腦海中,完全扭曲了與他媳婦相關的資料,根本不足以作為參考。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我願意相信那老人對媳婦的指責,那我首先就必須相信,他兒子娶的女人是個長得像地精與毒蛇的混合體一樣的醜惡怪物!真是的,世上就是有這種蠢人,一點都不考慮這樣子無限制的醜化對手的行為會不會反射出自己的癡愚和貶低自己親友的智商!
我不敢恭維的甩甩手,把感應到的那些黑暗情緒趕出腦海,大步流星的走開。剛走了兩三步,脖子一緊,險些窒息,就聽見沙蒂婭不快的聲音。
「你走反了,村子在那邊。」
「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無奈的轉過身,用力抽動被她踩在腳下的披風。「清官難斷家務事!如果這只是單純的子不孝事件,既可以照我的意見快刀斬亂麻,也可以用你的方案乘機來個大規模機會教育,可是現在……」搖搖頭,我嘆息著接下去:「我們都還沒有和另一當事人直接接觸,就已經生出這許多支節,而且從中也看不出誰錯的更多些,該受譴責的是那一方,而我只覺得老子兒子都有不對,可也都有占理的地方,還有那個媳婦恐怕也是一樣,這種情況就叫做泥潭。現在我既然已經知道前面有個大泥潭,邁進去只會沾得一身腥臭,卻不會得到任何好處,那我為何還要故意踩進去?」
「你真坦白。」沙蒂婭挑挑眉,出其不意的松了腳,讓正在用力拉扯披風的我險些失去平衡。就在我努力掌握重心時,一隻素手伸到我胸前,然後,輕輕一推。我當場就跌了個仰面朝天,披風蓋臉,堅石戳背,我難受的只想吐血,可是一張嘴……
啊——嗝——!!
蓋在臉上的披風一角被揭開了,惡德女神官毫無悔意的笑臉伸到我眼前,憐惜的說道:「很痛是不是,那你現在可以好好的休息,也沒有人可以指責你偷懶或做事不負責任了,因為你受傷了,所以不得不把剩下的事都交給大姐姐我了!」
「你——嗝——這個惡——嗝嗝——」我很想破口大罵,但伴隨著強烈的打嗝的叫罵實在是兇惡不起來,只得以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撫胸目送沙蒂婭飄然離去,同時用心記下她臨去時在我臉上丟下的兩記輕輕拍打。
居然敢用這種教訓小孩子的方式打我巴掌,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
四仰八叉的平躺在地上,我一邊用力的撫順哽在胸口的氣息,一邊很認真的發著惡誓。
整個事件在沙蒂婭聯合其他人,導演出一場代號「神罰的烈焰」的好戲之後,得到了(暫時的)解決,信仰樸素堅定最受不起鬼神驚嚇的村人們一起上陣,「勸服」那位快嚇到尿褲子的兒子接回了老人。在目睹老人被迎進家門之後,沙蒂婭等人悄悄地退出了村子,重新踏上了旅程。雖然我對沙蒂婭竭力促成父子孫三世同堂這種心理很是不以為然,不過在看到她喜悅、欣慰,彷彿得到莫大補償一樣的表情後,我將自己的意見吞回到肚子裏。
(真是的,因為自己沒能享受到父母愛護和家庭溫暖,就在這種事上拼命找回心理補償。)
躺在車頂上,我向離得越來越遠的村子方向看去,對那個迫於壓力,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回可怕老爹的兒子頗有幾分同情。
我可以理解,他寧願背負惡名也想得到的東西,不過是一個可以自由行動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