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影之盜賊
「馬兒啊,快快跑起來吧
美麗的天使亞比葛爾
正在山下等待著我
天使纖細的頸項上
懸掛著晶瑩的珍珠
映照出雲裳的麗影
此刻,翠色的裙擺
掀起了蒼藍的微風……」
「夠了,夠了。你在哭喪啊!」我不勝其擾的從車頂上坐起身,口氣惡劣地打斷車夫雷伊爾的歌吟。被我打斷歌興,雷伊爾也只是摸了摸胳腮鬍子,甚至還擡沖我笑了笑,真是有夠賤的。我鄙夷地閉起眼睛,開始回憶方才的夢境。
那是一個惡夢。
雖然只有短暫地睜開過眼睛,我卻已經不記得夢中的情景,只有一片紊亂的情緒糾結在心頭,有渴望、有欣賞、有情欲、有歡悅、有滿足後的寧馨,然後,是極度的不安與寒冷,彷彿自己置身於冰窖,絕望的情緒像水銀一樣在血管中流動、堆積。最後,有著一頭蒼炎般青發的復仇女神召喚來一道驚雷,劈開了我的頭顱、炙燒著我的血肉、溶化了我的骨骼,將我卷進毀滅的高熱……
實在是太狂亂了。我重新睜開眼,摸索著汗濕的衣衫,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不可查的顫抖。握起手掌,我轉動視線向山下望去,在看過之後,我不得不承認雷伊爾歌喉雖然糟糕,但那幾句歌詞對景色的形容還是非常貼切,唯一需要補充的一點就是,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廣大的平原彷彿一塊蘊藏著生命之力的巨大翡翠,溫暖而慈悲,讓我的眼睛非常舒暢,因為惡夢而繃緊的身體也不自覺的放鬆下來。就在這一片詳和的綠色中,我恍惚憶起了夢中的一組畫面……
黑暗中浮現出一條玲瓏有致的曲線,淋浴在皎潔清洌的月光下,晶瑩的胴體宛如銀水晶一般清透亮白。我慢慢走上前,握住女子的手,將她拉入懷中,伸出一隻手掌撩起遮擋在那秀美面龐前的三千青絲……
隨著馬車的一下震動,記憶的播片戛然中止,運氣在最關鍵的時刻舍棄了我,在最後的畫面中,青發女孩的相貌仍然是霧朦朦的一片,讓我不自覺地皺緊眉頭,發出一下無聲的吶喊。
(你是誰?)
受到那一下令人沮喪的打擾,雖然景色依舊美麗,我卻已經無心再看。為了能在天黑透之前進城,雷伊爾一路上快馬加鞭,好不容易把太陽追落到身後時,才發現自己一行人已經落入包圍了。
盤腿端坐在車頂,我打量著藏身在樹蔭下的攔路者。一匹披著漂亮馬衣的高頭大馬上馱著一個全副甲胄的騎士,披一件綴有銀色獅鷲紋的白色布斗篷,戴一頂鋼盔,面具後露出一雙冷酷的灰色眼睛。
這不是蓋亞的騎士嗎?他們居然就已經展開戰線,把占領區擴大到進入卡奧斯王國西方領地的關口都市了?莫妮卡這小妮子還真是賣力啊!不過也未免太賣力了點,突然在距離前線還很遠的地方和蓋亞騎士碰個正著——尤其還是在我野餐吃到膩,正熱切期待著一桌精美大餐的時候——實在不怎麼令人愉快。
「我叫奧弗萊茲•塔比奧拉。」騎士的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冰冷。「蓋亞帝國近衛騎士團銀之聯隊隊長特雷紮大人將亞比葛爾市四郊治安的責任委託給我。旅人們,如果你們不是這些盜賊的同伴,現在立刻下車解除武裝,我會派出士兵護送你們進入市區,接下來你們只要在市政府等待就可以取回自己的馬車與武器行裝。」
「在我從一數到十這段時間內,你們如果還不下車,我就會將爾等視同盜賊。」奧弗萊茲•塔比奧拉刻意頓了頓,讓我們能夠聽清山道兩旁響起的拉弓聲,才冷酷的宣佈:「格殺勿論!」
在奧弗萊茲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觀察地形,這裏是出山所必經的小山谷最狹窄的部分,我們的馬車停在這裏,想同時打開兩邊的門都不可能。而且,現在雖然只有一名騎士攔路,但向他身後望去,只能看見一大片濃密的樹叢,落日的餘暉滲入其中,不時瞥見寒光一閃,失去了蹤影,卻又隨即浮現,讓你摸不清裏面藏了多少人馬。其次,這山谷雖然不高,但也不是普通高手可以一躍而上的高度,一旦上面有弓箭指著你,不想變刺蝟的話,大多數人就只有依照對方所言乖乖繳械。不過,我可不屬於那大多數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人類啊!
不過,他一口一個的盜賊是怎麼回事?
我再仔細的觀察了一下四周,這才注意到,除了正前方以外,馬車的左右及後方的巖壁上貼掛著好些個人,這些人巧妙的利用巖石的陰影、蝕洞隱藏起身形,使自己不致於暴露在軍隊的矛尖箭鏃之前。
真是了不起的匿息與偽裝功夫啊!我從內心發出了贊嘆,這樣近的距離,居然還要別人的再三提醒,我才注意到他們的存在,而且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二十七個人瞞過了我的耳目,他們絕對不是普通的盜賊!這種高明的匿息潛形術,讓我想起了數天前在吉布森嶺遭遇的女妖精與龍族,他們與她們之間或許有著某種淵源。
我小小的好奇心在胸間蠕動著,要不要向他們打聽一下呢?不過就這樣開口向他們提問的話,一定得不到回答吧!那也就是說,得先向他們施點恩惠羅!
嘴角噙起一絲冷笑,我正待把那個在認真數數的灰眼睛騎士斬殺掉時,馬車裏卻傳來冬妮婭的聲音:「在我們交出武器之前,有一個問題希望您能夠秉守騎士的誠實信條給予答案——在我們之前,可曾有一隊帶著妖精與矮人的冒險者通過?」
我正在驚訝冬妮婭為什麼會提出和我一樣的問題,那個冷靜而傲慢的騎士卻突然停止了數數,眼神變得更加冰冷銳利。而我,則從四周那些靜如磐石的盜賊們身上感到了一陣氣息的騷動。這些人,果然與她們相識!不過,似乎不只有我查覺到盜賊們的異常,對面的奧弗萊茲騎士眼中寒光暴綻,猛地舉起了右手。
你去死!
我早已扣好的氣彈破空射出,那奧弗萊茲的反應倒是不慢,我手指方動,他便已舉盾抵擋,右手同時重重揮下,剎那間百來枝狼牙箭從前方的樹林與山崖上傾頭瀉落!
180支箭!三組五波連射!每波36支!
我長身而起,大袖揮灑,好整以暇的將這180支屬烏龜的鳥箭一一接住,躍上半空,照準守在兩邊谷頂與樹叢中的弓箭手,一人五箭,將這180箭一枝不漏的物歸原主,飄然落回原位,沖著被我高壓指彈擊飛的奧弗萊茲騎士晃了晃食指,咂嘴一笑,把他氣得眼也紅了。
不過氣歸氣,那個叫奧弗萊茲的傢夥卻顯然不是個莽撞之人,他爬起身來看了一眼左手被打得四分五裂,只剩一根握柄和皮帶的精鋼戰盾,用蓋亞語大吼了幾句,吩咐部下張弩,然後走上前來,拔出寶劍,將它用力插入地下。
「雖然不知閣下的來歷,但看您的身手,想來也是一位著名的武者。依照我蓋亞帝國的傳統,閣下在戰場上將我擊敗,我便是您的俘虜,生死任憑處置。但是我請求您讓我的部下帶著他們兄弟的遺體離開。」
「一邊請降一邊吩咐士兵張弩?你可真是一個偽君子。」我用蓋亞語回應道。
「作為一個騎士,我有責任在自己的任務已經失敗的時候,讓盡可能多的士兵回到他們的親人身邊。」奧弗萊茲毫無愧色的說道。「您很強大,所以我不得不做一些準備。事實上,見識過閣下的身手之後,我並指望區區幾張雷神弩能阻擋您的決定,它們所要阻擋的,是其他的危險。」
說著,奧弗萊茲掃視過馬車與四周的巖壁,而我則險些為他不卑不亢的回答鼓起掌來,原本因為這麼簡單就搞定局面而生出的煩悶與不快一掃而空。
「你還說的真是含蘊,區區幾張雷神弩?」我微笑道:「如果我估計得不錯,只需要有兩枝雷神弩同時發射,就可以將這條小小的山谷攔腰斬斷了。雖然我對它們是否能成功發射表示懷疑,不過你的勇氣與判斷力讓我很是欣賞,所以只要你誠實地回答我同伴的問題,就可以帶著你的部下離開。」
奧弗萊茲銀灰色的瞳孔中掠過猶豫與掙紮,好一會兒都沒有發出聲音,讓我決定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考慮到其他人的承受力,我沒有再出手傷人,只是使出隔空取物的手段,從樹林中攝出一付雷神弩來把玩。
奧弗萊茲的身體一震,啞著嗓子回答了冬妮婭的問題。
「在前天傍晚,確實有矮人與妖精結伴通過此地的檢查卡進入亞比葛爾市,入城之後迅速失去行蹤。」
「很簡單的問題嘛,為什麼老兄你還想上那麼半天才答得出來?」我搖晃著雷神弩,手有意無意地在扳機上滑動,弩頭也沖著樹林晃來蕩去,每點向一個位置,林中就會發出輕微的騷響。奧弗萊茲額頭見汗,但還是反問我:「您剛才答應我只要回答了那位女士的問題,就可以帶著部下離開了。」
「啊,我的承諾當然是有效的,現在你可以隨時帶他們離開。」我把離開兩個字咬得重了些,雷神弩也不再搖晃了,弩頭斜斜的指著山壁。「不過請小心,雖然這裏是山腳了,不過還有好一段路不太好走,諸位又穿著盔甲帶著武器,萬一發生山崩或滑坡的話可就很危險了。」
望瞭望我手中的雷神弩和面上的邪氣笑容,奧弗萊茲咬咬牙,開始接著回答我的問題,直到我把情況問得差不多了,而他的忍耐和讓步也消磨到底限時,我才一揚手把雷神弩拋還給他。
「恕不遠送。」
當我這樣毫無誠意的笑著說過後,那傢夥居然還謹守著騎士禮節向我敬了個禮,正要轉身離去,又像想起什麼一樣回頭看著我。
「請恕我疏忽,一直忘記請教我究竟是敗在那位勇士的手下。」
「他叫紫荊。」冬妮婭搶著幫我報出名號,還像怕對方弄不清、記不牢一樣,一手指著沙蒂婭的眼睛,再一指路邊的荊棘叢,大聲強調:「就是有著和這位姊姊瞳孔一樣美麗顏色的荊棘的意思。而這位姊姊的名字雖然是叫沙蒂婭(陰影),但她其實是光明女神荷茜露斯的祭司喔,有著非常強大的神力!」
我和沙蒂婭無言地注視著她,名字報得這麼詳細,她以為這是在登記戶籍嗎?旁邊的小山果也來湊熱鬧,指著冬妮婭嚷嚷:「而這位向你提出第一個問題的高貴女仕,她的全名是冬妮婭•格林•基裏揚諾夫,她還是……」
咕咚!我揚手一個爆粟敲在他頭上,打斷了他的宣傳廣告,擡眼向已經擠了一額頭豎條皺紋的奧弗萊茲騎士使了個「你請便」的眼神,對方明顯的松了口氣,連點頭禮也不回了,帶著部下匆匆離開,或者說逃走更貼切。
「還是你個頭啊!」等到蓋亞人走遠了,我又揚手作勢欲賞給冬妮婭一記爆粟。「現在我們還是蓋亞占領軍通緝榜上的紅字通緝犯,見人四十銅子,見屍四十萬金!並且可以保證我們的榜上大名不會出現錯字,你們可滿意了吧!」
「人、人家沒想到那麼多嘛。」冬妮婭抱著腦袋跳到沙蒂婭背後,沖我小小地吐了一下舌頭。「你第一次正式出手就鎮得一整支軍隊還有他們的將軍不敢動彈,看得人家熱血沸騰,可是他們又已經投了降,我沒得好打,如果再不讓我用力的叫幾聲,可真是憋得死人了!」
我以手加額,對天翻了個白眼,再低下頭來想教訓她幾句,卻見盜賊們走了過來。
「感謝你們的幫助,我的名字叫埃亞•布魯姆。」為首的盜賊向我們團團一揖,非常客氣的問道:「諸位的目的地是亞比葛爾市嗎?」
我一邊不置可否的用鼻音應了一聲,一邊打量著眼前的男子。他的身高與我相差彷彿,而我現在的身高約有184CM,不過與他的壯碩身軀一比,我就顯得非常清秀。至於長相只能稱之為端正,除去那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沒有什麼可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就連衣著也是普普通通,腳上套的草鞋也是破爛不堪,頭上包著的那方麻布看起來是他全身最完整的一樣行頭,不過如果取下來撣一撣的話,說不定會掉下兩三公斤灰土。可就是這個看起來一副潦倒的中年莊稼漢模樣的男子,剛才把自己的寵大厚實的身軀毫不勉強地嵌在一條僅半肘寬的巖縫內,我即使眼睜睜的看著他,仍然感覺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真是一塊完美的人形巖石。